凯文看着在汽车前排座位上摊开着的手帕以及原本被裹在手帕里面的刀。刀柄是黑色的，刀尖有一个很小的缺口，形成一个完美的“V”字形。刀的旁边放着凯文的手机，正在和丽萨通话中。

“你确定吗？”

“半英寸的刀刃，刀尖有一个很小的缺口，刀柄附近有血迹。就是这把刀。”凯文在兵田路上左转，行驶过桥，到达剑桥那边的河岸，“实际上只有两个人可能会杀害我外婆，一个是柯蒂斯·乔丹。”他的汽车颠簸着开上了纪念路，继续往南驶去。前方，波士顿大学的船坞在树林中若隐若现。

“凯文？”

“另一个是我妹妹。我在我们长大的房子里找到了这把刀。”

“你外婆被杀害的时候，她多大？十一或者十二岁？”

“你给我的档案里有一份当时拍摄了她的伤口的X光报告。我看过了，那一小片金属嵌在她的肋骨里，看上去就像一个极小的‘V’。然后我在我们家的房屋里找到了那把刀。现在看来，还能是怎样一回事？”

“她捅伤了自己？”

“对。她杀了我外婆，捅伤了自己，把一切嫁祸给正巧进来的乔丹，之后一直藏着这把刀。”

“直到她决定再次行凶。”电话里一阵停顿，“但是，那把枪该怎么解释呢？”

“波比告诉过我，布丽吉特喜欢收集东西，尤其喜欢收集人。她不知怎么发现了埋枪的地方。也许是费恩告诉她的，我不知道。她把枪挖了出来，用它犯下了帕特森和塔伦特的案子。要不是这些案子变成了社会热点，她会把枪扔在随便什么地方。她影响警方对案件的调查，把它引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正是她的能力和知识，让她能够随心所欲地毁掉别人的生命。布丽吉特喜欢那样。”

“你在哪里，凯文？”

“她把那些证据放在了费恩的家里，然后牵着你的鼻子，把你引到了那里。”

“你在哪里？”

凯文在弯道上放慢了车速，船坞出现在他眼前。

“在我挂断电话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别挂……”

“闭嘴，给我听着。你有布丽吉特的X光片，你知道它说明了什么，你知道我妹妹就是凶手。”

“我不知道。”

“作为该死的哈佛大学法学院《法学评论》的学生编辑、本市最好的公诉人，你是不会漏掉那张X光片的。你想让我自己发现真相，你希望我去跟踪调查她。”

凯文等待着。汽车窗外，在一排涂了油漆的树后面，出现了一条漂浮在河面上的小船。船上有两个深色的人影。

“她是你的妹妹，凯文。是的，我是想让你自己去发现真相，我是想让你自己作决定。”

“决定什么，丽萨？”

“我不知道。也许跟她谈谈，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需要保护。我以为你会来找我。”

“如果我来找你，你就能逮捕她。如果我没来找你，不管怎样，你也会逮捕她，让你那个把波比扯到案子里来的老板看上去像个傻瓜。无论哪种结局，丽萨·米格诺都赢了，你会成为我们这里新的地区检察官。”

“我没想这样。”

“去你的没想这样。我得走了。”凯文挂掉了电话，下了车，开始往河岸跑去。他刚跑到一半，船上的两个身影一起掉进了河里。

在河里划了十几下水之后，凯文已经快到他们落水的地方了。他的皮肤感觉河水油腻腻的。船比在岸上看到的时候大一些，颜色也深一些。凯文在水下游了最后几码距离，在船头探出了脑袋，一只手抓住船舷，爬上了船。这时世界疯狂地倾斜着。凯文首先看到了笔记本。笔记本上用古英语字体写着“圣安德鲁文法学校”，还有布丽吉特用斜草体写的自己的名字。他又注意到了船尾的铁锚绳子被紧紧地拉扯着，越过船舷，落进水里。凯文低头朝水里望去，看到他妹妹也回望着他。她位于水面下一两英尺的地方，绳子扎在她的脖子上。她睁大着乳白色的双眼，在寒冷中死去。凯文一头扎进河里。直到潜到水下，他才看到另一个身体正旋转着沉向河底。波比脸朝下漂浮着，头发像光晕一样在脑袋四周散开。凯文伸出手臂，勾住波比的腋下，把他拉出水面。他没有足够的力气把波比拉上船，所以在他的腰间绑了一件救生衣，然后把他拖上了岸。在河岸上，凯文压了压波比的胸口，让他的脑袋朝后仰起，又给他做了人工呼吸。几秒钟后，波比开始咳嗽，把黑色的河水咳了出来，然后背过身，呕吐了起来。凯文蹲坐在他朋友的身边，拍着他的背，感到手足无措。波比终于转过身来，耷拉着脑袋，坐在不断有河水冲上来的岸边。

“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的声音好像粗糙的碎片，又沙又哑。

“勒尼汉神父把你的计划告诉了我。他说你在忏悔时对他坦白了一切。”

“她都记在笔记本上了，凯文，从杀害了你外婆那时候起。”

“我知道。我找到了她用过的刀。”他们的头顶上方传来一阵警笛呼啸的声音。

“她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了我，但是我没有听。我只是在等机会把绳子套上她的脖子，然后把她推下去。我一定会被审判的，这次逃不掉了。”

波比是对的。他永远都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

“没有人会怪你的，波比。”

“柯蒂斯·乔丹呢？”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你这么做是为了救我。”

“我这么做是因为我当时认为他罪有应得。我认为自己是唯一足够聪明、唯一能够代替法官进行审判的人。我还认为自己是唯一足够坚强的人。但是我错了。”

几辆警车正在四处搜查，警笛声此起彼伏。

“我们会找一个律师。”

“不，我们不会。”波比苍白的眼睛闪了一下。凯文想起了那只长着一张瘦长脸的杂种狗，它从麻布袋里伸出脑袋，最后一次嗅了嗅河面上的阳光和微风。

“你回到这里来埋葬过去，凯文，但问题是，你得先杀了它。”

“我不确定我能否完成。”

“来吧，我们一起来完成。”波比站了起来，用手刮掉他衣服上的泥土，然后蹚进了河里。凯文跟在他后面，他的双腿划出涟漪，形成几个完美的同心圆，然后消失在黑暗里。他们走到离河岸足够远的地方时，波比抓住凯文的手臂，把他拉近些。他气喘吁吁地说：“我会反抗、会斗争，我会想要抬头。你向下按着我的头，直到我憋不住气。事情办完时你会觉察到的。”

“波比。”凯文的声音飘进了深渊，被一个悄然无声的地方吸了进去。

“一旦我憋不住气了，我就什么都不剩了。”

“好的。”

波比拍了拍凯文的肩膀，然后跪了下来。河水没过了他的胸口。他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他弄湿了手指，为自己祈祷。

他最后一次看了看天空，空中有几抹完美的橙色和红色的线条。这时太阳终于摆脱了城市的束缚，升上了高空。波比舔了舔嘴唇，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一头扎入水里。凯文抓着他的后颈，按住他，不让他动。一开始，波比一动不动。但后来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开始挣扎。他第一次弓起背，接着是第二次。凯文无声地尖叫着，波比乱扑腾了几下，最后，他的生命只剩下了一串泡沫。凯文望着这些泡沫破灭消失，此刻的世界像个疯狂的陀螺般旋转着，一个人的生命在他的手指下消失殆尽。他是他的朋友，他的兄弟，他的家人。凯文把波比拉出黑暗的河水，波比已经吸入了很多河水。凯文拥抱他，亲吻他，咒骂他。他们曾经咒骂彼此，咒骂生活、死亡和他们分享的一切。凯文把波比拖上了岸，把他放在岸边。波比看上去更像是死了，但其实他依然活着。接着，凯文对波比讲了自己的计划——与二十六年前同样的计划，只是这一次，波比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人，而凯文已经准备着尽自己的义务。

五分钟后，凯文又回到了河里，像鳗鱼一样向小船游去。他冻得牙齿直发抖。在船头的掩护下，他快速解开了拴着他妹妹的铁锚绳子，看着她的尸体旋转着向下沉去，直到消失在视野里。凯文在船尾浮上水面，擦干眼睛，把一只手臂围绕在船舷上。计划很简单：波比会失踪，凯文会和丽萨做个交易——凯文会把那把刀交给她，只要她能放过波比和柯蒂斯·乔丹的案子。凯文很了解他的前女友，她一定会抓住机会清理帕特森的案子。在她的世界里，那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凯文警惕地看了看远处的河岸，勉强辨别出波比正站在那里。他向波比挥手示意自己的汽车就在旁边，但波比没有动。在波士顿那边的河岸上，一辆两吨重的棕色汽车从一个收费出口离开了斯托罗路，驶往波士顿大学桥底下的一个小型停车场。“棒棒糖”穿着一件长大衣，从车里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件看似步枪的东西。凯文再次潜入水中，在河岸边一片杂草的掩护下浮出水面。杀手穿过一条河边小路，潜伏在离凯文大约二十英尺远的一片矮树丛里，把背抵住一棵小松树的树干，然后举起步枪，脸颊顶着木头枪柄，一只眼睛对着瞄准镜。在河的对岸，波比跪了下来，张开手臂，仰着脸对着天空。凯文又爬近了一些，直到他能够看清“棒棒糖”的手表秒针和他胡子上的蓝色疤痕。“棒棒糖”把手指移到扳机上，但接着停了下来。他离开瞄准镜，眯起眼睛看着他的目标。职业杀手犹豫了一下——这是一个有其理由的动作，一块有其命运的多米诺骨牌，一个有其报应的罪行。凯文拉开夹克口袋，拿出金柄手枪。枪握在手里感觉冰冷、坚硬和潮湿。他晃了一下枪，然后把枪举在眼前。河水拍打着河岸上柔软的淤泥，发出“啪啪”的响声。这时凯文换了一个更好的角度拿枪。杀手又把步枪放下了一点儿，手指靠在金属保护器上。凯文注意观察着他下巴的姿态以及他把步枪又放下一点儿时弯曲的手臂。杀手在研究他的猎物，与此同时，凯文也在研究杀手。一旦凯文扣动扳机，这个人便不复存在。世界上其他事物依然会维持原样，除了凯文。而对凯文而言，一切都将发生变化，那就是波比曾经提起过的变化，只有波比了解这一点。凯文用两只手握稳了枪，感觉心脏重重地拍打着河岸，直到两者合二为一。一只鸟在头顶上尖叫，掠过河面，飞入树林。凯文连续扣动了两次扳机。“棒棒糖”惊讶地哼唧了一声，步枪从他的手上滑落。他厚重的身躯从河岸往下滑了几英尺后停了下来，目光沿着枪管的线条凝视着凯文，他的舌头上栖息着“永恒”，再也没有一个词能逃出他的嘴唇。凯文又开了两枪，然后爬了起来，慢慢地穿过草丛，来到尸体躺着的地方，把他拖进河里。任何东西一旦被放入河里，处理起来就容易多了。“棒棒糖”身上流出一片深红色的血，他瞪着天空，眼神空洞。凯文把他带往船的附近。半路上，凯文让尸体略微下沉，看着杀手的嘴里灌满了河水，用脚把他蹬了下去，接着又扔下了那把金柄手枪。杀手和手枪一起跟着凯文的妹妹沉入了河底。当他游到船的旁边时，波比已经走了。从闪烁的刹车灯来判断，他已经驶上了纪念路。凯文爬上船舷，坐在木头长凳上，听着警笛呼啸而来，看着一排排蓝色的警灯闪烁着抵达了河的两岸。他把船桨嵌入船桨架的沟槽里，开始划桨，又慢又稳地向河岸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