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布丽吉特第一次看见佩吉·昆兰与人口交以来，二十八年的光阴来了又去。如今每个星期天，佩吉都会在基督教教义协会教课，愤怒地训斥那些十几岁的孩子们。他们跟一群聋子似的，既听不懂克制之美德，也听不懂沉溺之危险。那是1974年的秋天，在印第安岩石公园的中心地带，佩吉躲在一大片树荫底下，把艾迪·埃文斯推倒在树根上。布丽吉特已经十一岁了，她躺在钱普尼大街8号铺着焦油纸的屋顶上，观察着他们，然后把关于佩吉的事情都记录了下来。现在，她坐在同样的地方，凝视着笔记本里写了字的一页，上面有一堆歪歪扭扭的字母，看上去更像手指画。页面脏兮兮的，内容也有一些疯狂。布丽吉特笑了，她想起了艾迪的射精——像雄狮般的白色的喷射，把她和佩吉都吓了一跳。布丽吉特想起自己差点儿从屋顶上滚下来，她听见下面有一阵窃笑——佩吉后仰倒在一堆枯叶上，用手捂着嘴，为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而感到惊奇。布丽吉特快速地翻动着她的笔记本，还有一些专门记录佩吉的文字，并不是每一篇都提到了艾迪。实际上，艾迪和佩吉的关系只维持了不到六个月，之后便被一个高中足球队的侧后卫取代了。接下来是一个棒球投手、一个鼓手，最后是一个会计专业的学生，他从本特利大学[位于美国波士顿，以会计和金融专业著称。]毕业后成为一名精算师。佩吉付钱让布丽吉特不要把她的事情讲出去——每周二十块，一直到她和精算师结婚那天为止。布莱顿的人们都很好奇，为什么十三岁的布丽吉特会站在佩吉的婚礼上。布丽吉特只是想穿上漂亮的礼服拍照，想得要死，而佩吉也认为那个想法并不过分。

布丽吉特合上笔记本，把它放回保险箱，就是她外婆曾经放在瓷器柜架子上的那个保险箱。她在想她和凯文的女朋友之间的谈话，想丽萨迷人的微笑，触摸布丽吉特的手背的方式，声音里汩汩流动的、好像钢琴上被娴熟地弹奏出来的轻快的旋律，即使是在那该死的停尸房里。布丽吉特非常确定，她哥哥根本没有机会抓住这段感情。

布丽吉特感觉下身一阵兴奋。她平趴了下来，既冰凉又黏糊糊的焦油纸触碰着她的脸颊。一根树枝“啪”的一声折断了，好像一声枪响。她抬起头，直到下巴与屋顶护墙一样高。波比·斯凯尔斯从一大块露出地面的花岗岩后面探出脑袋。一阵温暖的颤动迅速流遍布丽吉特的全身，她弯曲背脊，放松下身，拿出一本新的笔记本，然后开始观察波比。一个半小时后，波比离开了。布丽吉特潦草地写了五分钟，在读了一遍她写的东西之后，快速合上了笔记本，然后沿着房屋墙壁找了一个地方，在烟囱投下的影子里。她的手滑向牛仔裤，感觉着那里的湿黏，用了整整十分钟的时间。完事儿后，她拿起笔记本，把它和其他的笔记本放在一起——整整十二本，记录的时间跨越了四分之一个世纪。她的巨著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她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然后把保险箱藏在了几块松动的砖头下面。把它们全部留在那里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但是旧习难改，而且有时候根本不想改。她爬下屋顶，绕着这街区走了起来。

空气中有着浓浓的泥土的味道。几棵参天大树的树干上长着结瘤，顶部是微微摇曳着的绿色树冠。大树俯瞰着她，就好像她也经常在屋顶上俯瞰着它们，能够感觉到它们的指指点点。布丽吉特不安地从树下走了出来，爬上一块波纹石灰岩，确定了一下自己目前的处境。她很清楚波比为什么要在印第安岩石公园附近转悠，但还是想亲眼看一看。前方地势较高的地方有一块林中空地，被一块巨石占据了大部分面积。巨石一头逐渐收窄，形成一个尖角。正面有一条缝隙，往上蔓延至顶端，形成一个裂口。刚才她看见他时，他就在这里——布丽吉特对此非常确定。她从岩石上爬了下来，开始往前穿行。周围潮湿的光线轻触着新发芽的嫩叶。布丽吉特加快了脚步。她从没见过这种树根，它们好像布满结瘤的灰色手指从地下突然钻了出来，织成一张网，抓住她的膝盖，把她拖入泥潭。

“该死。”布丽吉特在地上滚了一圈，然后坐了起来。波比正蹲坐在巨石的最顶端，平稳得像一个古老的图腾，双腿顶住下巴，双臂环抱着膝盖。布丽吉特感到一阵脸红，匆忙站了起来：“你吓死我了。”

“我们需要谈谈。”

“谈什么？”

“坐下。”

布丽吉特依然站着。波比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我需要消失一段时间。”

“‘消失’是什么意思？”

“就是消失的意思，一个月，或许更久。”

“你为什么告诉我？”

“我想让你在我不在的时候看管那些赌局。”

“我不会去收钱的，波比。”

“费恩会去的。你只需要确保钱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我不是一直这么做的吗？”

波比没有点头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他一动不动。布丽吉特想知道，关于她和费恩的事情，波比到底知道多少。

“你害怕和我单独在一起吗？”

“我应该害怕吗？”

“没人知道我们在这里。”他笑了笑，好像一道骇人的闪电。

“你还需要别的什么吗？”

“帮我个忙。”

布丽吉特哼了一声：“又要出什么新花样？”她捡起一块锋利的石头，在两只手之间倒来倒去，掂着它的分量。

“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是一个错误，布丽吉特。”

“你认为我在想那些？别太自以为是了。”她把石头扔向一只松鼠，松鼠迅速跳上一棵树，石头差点击中它的侧身。

“你会帮我吗？”

“他割伤我的时候，是你出手帮了我们。”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只是想说，我为什么会帮你，没有别的意思。”

“好吧。”

“他们在调查什么？”

“柯蒂斯·乔丹的案子，还有另外两件。”

“另外？”

“两个女人。警察会找上门来，把我的房间搜个底朝天，还会去乔伊酒吧寻找线索。”

“他们会想办法找我们谈话。”

“那就跟他们谈谈，反正你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别让他们找到任何书面资料。”

“我很擅长藏东西。”

“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个？”

布丽吉特感到一阵战栗，沉浸在一半欲望和一半恐惧之中。她活到现在，一直都是个观察者。难道事实并非如此？

“一两个月之后，事情就会得到解决。到时候我会回来的。如果我没回来，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波比的声音越来越轻。

“你不会回来了。”

他转动着眼睛：“为什么这么说？”

“我知道了农贸市场的事情。他们说有人正从普罗维登斯赶过来，也许已经到达这里了。”

“我会搞定这件事的。”

“别回家了。”

波比的手指抽搐了一下：“我没打算回家。”

布丽吉特靠近了一点儿：“我能帮你的，波比。我是指真正地帮你。”

“不，你不能。”

“能，我能的。而且这样做的好处是没有人会知道。”

波比微微地点了点头，好像听见远处传来一个轻柔圆润的声音：“我们在说什么？”

布丽吉特离开后，波比站在原地，依然保持着完美的平衡。他仔细地凝视着钱普尼大街8号的屋檐，想知道所有布丽吉特·皮尔斯看到的和知道的到底是什么。他的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费恩走到了空地上。

“她在哪儿？”波比问道。

“在等公共汽车。”

“你有什么想法？”

费恩耸了耸肩：“她是狡猾的婊子。”他把身体往后靠在岩石的一块平面上，凸起的肚子把波士顿红袜队的蓝色摇粒绒衫绷得紧紧的。费恩在沉重的空气里喘着粗气，爬上树林的路程耗尽了他的体力。波比看着他衣服上的红色字母B随着他喘气上下起伏。

“你怎么了？”费恩问道。波比的凝视令他感觉很不自在。波比从他坐着的地方跳了下来，一边沿着空地的边缘行走，一边说：“你一直没拿到那个爱尔兰人欠我们的钱？”

“对不起，阿波，我没逮到机会。”

“警察怎么说？”

“他的肚子或者胸口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被刺了几刀。他们在温西普学校的后面发现了他。”

“你说你在科里布和那些警察喝酒了？”

费恩用鞋尖刨着地：“是的，就喝了一点儿。”

“你今晚怎么不去了？”

“我为什么要去？”

“很好，那就回家去，早点睡觉。还有，离布丽吉特远一点儿。”

“布丽吉特？”

波比停下脚步：“你觉得她会不会在我们的赌局上捞油水？”

“布丽吉特？绝对不会。”

“我知道你在跟她上床，费恩。”

“是曾经上过床。”

“过来。”

费恩煞有介事地做了一个往前挪的动作，但实际上几乎没有移动。

“过来。”波比抓住他肩膀上厚实的肌肉。费恩皱着眉头，跪了下来：“该死，这样很疼。”

“看着我。”

费恩抬头看着波比，发现有一把枪正在挠他的脸颊。

“我们认识多久了，阿波？”他睁大了眼睛，里面布满了破碎的红血丝。

“你就拿这个跟我谈条件？”波比的枪往下滑到了费恩的下巴，“含着它。”

费恩的嘴唇裹着枪口，等待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费恩。”他的朋友想要开口说话，但波比举起了一根手指，“现在，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值得信赖。”

费恩点了点头。

“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费恩又点了点头。波比把枪口往费恩的嘴里塞，直到顶住他柔软的喉咙。费恩一直盯着波比的眼睛，坚定地奉上自己的生命——一件他期待波比能允许他继续保留的东西。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波比移走了枪，扶他的朋友站了起来：“回家去，一直待在那里。之后如果有机会，我会去你那儿看看。”

费恩嘟嘟哝哝地道歉，发誓说自己今后会更忠心耿耿。波比心不在焉地听着，拍了拍费恩的背，拥抱了他一下，然后和他一起穿越树林，走在回家的路上。费恩好像在颤抖，但还没有厉害到波比希望的程度。最后费恩也许会赔上自己的性命，但是这太难说出口。一切又安静了下来，波比跟着费恩走出了树林。六分钟之后，他站在钱普尼大街8号的屋顶上，欣赏着风景，然后蹲了下来，拉开运动包的拉链，拿出一把黑柄镀镍9毫米手枪。接着，他又拿出那把他用来干掉柯蒂斯·乔丹的38口径手枪。他把两把手枪并排放下，看着它们。如果普罗维登斯已经派人来了，那波比就没有太多时间了，不过他也不需要太多时间，该发生的事情总会发生的。他再次把手伸进包里，拿出一个米色信封，里面装着厚厚的一摞照片。他像在发牌一样摆放着照片，先是罗茜·塔伦特和桑德拉·帕特森，然后还有两个——克里希·麦克纳布和谢默斯·斯莱特里。他们所有人，除了帕特森，都是住在布莱顿的人渣。他还差一张照片没有收集到，照片里的人还在呼吸着。但这种状况不会持续太久。波比沿着屋顶的边缘昂首阔步地走着，一圈又一圈。他在感到心满意足之后，便开始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