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小镇疑云  作者:麦克·哈维

七点四十分整,波比把车驶入一个废弃的停车场,听了一会儿汽车引擎在宁静的早晨里“哒哒”发动着的声音,然后下了车。他迅速冷静地用一把平头螺丝刀把他吉普车上沾满泥污的车牌卸了下来,扔在一辆蓝色丰田车的后排座位上。几辆汽车并排停着,旁边有一片丑陋的田地,里面杂草丛生、怪石嶙峋。波比的手提箱也跟着车牌被扔了进来,还有一个黑色的小号运动包。丰田车的引擎先空转了一会儿,然后伴随着一阵轻柔的隆隆声发动了起来。波比开车离开停车场,行驶了一英里半的路程,然后把车停在距离圣安德鲁教堂一个街区的一条小巷里。他走向教堂,一路上低着头,口袋里放着一把枪。至少据他的观察,没有人跟着他,也没有人看见他。

他坐在教堂里最后一排长椅上,参加了八点开始的弥撒,没有领圣餐。等到教堂里空无一人之后,他朝着忏悔室走去。忏悔室门上的绿灯亮着,表明里面有一位神父正等待着他的下一位忏悔者。波比跪在飞扬的灰尘和黑暗中。木头的移动隔板打开了,发出涂了润滑油的嘎吱声。光线透过铁丝网照射下来,在他的脸上投下不规则的图案。波比眯起眼睛,挣扎着想看清他的聆听者,但他只能看到一个黑色的轮廓,笼罩在某种神圣的光辉中。他自己做着祷告,轻轻地念了几个词,然后对方也对他轻轻地念了一些。接着是一阵沉默——这是一个神圣的时刻,等待着他用陈述自己犯下的罪行来填满。

“我一直没有来忏悔。”

对面传来一阵勒尼汉神父更换祭衣时发出的干燥的窸窸窣窣 的声音。

“对不起,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波比把那张在帕拉贡公园里拍的照片从隔板上的门洞里塞了过去:“剑桥的圣里吉斯之家,1972年。”

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了下来。一双青筋暴突的手在一圈摇曳的灯光下拿着照片:“请问您怎么称呼?”

“你不必知道,不过我几乎每天都来这里做弥撒。”

“我一定能认出你的脸。”

一种内心深处的羞耻感被挖了出来,令波比蜷缩到了忏悔室后部。他舔了舔嘴唇,振作起精神。

“我没有被侮辱过,至少没有被任何一个神父侮辱过。但是我看到了那种事情,也在那里看到了你。”

“孩子,我们去圣器室谈吧。”

“我始终有一种感觉——你想救他们,你想阻止这一切,但那时你太年轻,什么都保护不了。”

那个身体轮廓沉了下来,前额顶在隔板的金属框上,呼吸在牙齿间形成轻轻的呼啸声。

“神父,我来这儿不是为了教训你,也不是为了抱怨自己的生活。”

“我们可以找人来帮你,我可以保证……”

“我不需要,我也不想要。”教堂后部传来了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然后,教堂的钟声响起。波比拿出一小卷书,读了起来。

我们存在的中心,是一片虚无,罪恶和幻想都不曾触碰过它。它是一个纯粹的真相,它是完全属于上帝的一个点或者一个火花,它永远不由我们处置。上帝用它处置我们的生命。

“托马斯·默顿。”[指Thomas Merton(1915—1968),美国作家及天主教特拉普派修道士。他的自传《七重山》(1948)使他蜚声海内外。他是20世纪最著名的基督教神秘论者之一,相信人可以通过敛心默祷的生活与上帝沟通。]

“没错,神父。”

神父的手颤抖着从洞里伸了过来,摸索着波比的手臂,最后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他精神紧张,只能低语:“你要知道,我已经尽了全力。”

波比的手指碰了一下口袋里的枪柄:“我确定你已经尽了全力,神父。但事实上,有时候,就算是好人也得死。”

凯文车里的暖气设备从汽车的地板上断断续续地咳出温热的空气,它的咳咳喘喘听上去就好像一个一天抽五包烟的烟鬼发出的声音。凯文敲了几个按钮,又猛捶了一下仪表盘,想把这破玩意儿吓唬得恢复正常运转。但是暖气还是老样子。他一拳关掉开关,坐着不出声,眼睛盯着圣安德鲁教堂沉重的红色大门。从水库回来的路上,波比没说几句话,只在下车时说他会参加早晨八点的弥撒。凯文本来简单地认为可以在那里讨论他们的事情,但后来他意识到事情需要再缓一缓。此外,他满脑子都是丽萨。从水库回来时,他认为丽萨可能正在公寓里等他。当发现丽萨不在公寓里时,他又竭力克制自己想要打电话给她的欲望。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非常可笑,竟然乐意为了这么一点儿破事儿出卖自己的灵魂。他拿起他在汽车后座上找到的一顶丽萨在冬天戴的帽子,闻了闻帽子上依然沾着的丽萨的香气。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亲吻她时的情形,无法相信一切真的发生了。一个像她那样的女人,嘶嘶地亲吻着他的嘴唇。这令他双腿发软,把他的梦想变成了血与肉的现实,同时也吓得他魂飞魄散。像他这样的人,像他这样从未得到过爱也不懂爱的人,最后会把爱看得太过重要。他无时无刻不看见它,触摸它,想象它。丽萨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一点,所以把他当成傻瓜一样玩弄。而他却拿着一个该死的勺子,欣然接受了她的施舍。令人悲哀的是,如果再给他一次这样的机会,他还会重蹈覆辙。凯文把丽萨的帽子扔进手套箱,“砰”的一声关住了这该死的东西。

人们做完了弥撒,三三两两从教堂里慢慢走了出来。这些人大部分是老人和女人。凯文正考虑着要不要走进教堂,突然感到胃里有一件恶毒的东西眨了眨眼睛。他待在原地不动,张开手指,把清晨的寒冷从他的指关节里揉出来。他想知道波比在哪里,到底会不会出现,如果波比没有出现,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凯文打开手机,拨了一个电话给他的老板。

“你现在已经是大学的客座作家了吗?”

“嘿,吉米。”

“等一下,别挂。”吉米·爱德华兹把电话听筒从一个耳朵移到另一个耳朵上。凯文感觉到他正起身去关办公室的门。

“新闻室也许用得着你,小凯。”

“我可能有点儿眉目了。”

“什么?”

“那桩警察谋杀案。”

“帕特森?”吉米的声音绷紧了一些,凯文知道自己已经吊起了他的胃口。

“阿茉和我正在调查这个案子。”

“为什么我到现在才知道?”

“是我的错,是我让她别讲出去的。”

“好吧,那你现在告诉我。”

“还没到时候。”

“去你的‘还没到时候’。警察什么都不会告诉我们的。州政府正在四处打听。”一阵沉默之后,他问,“你女朋友在处理这个案子吗?”

“我要跟阿茉说话。”

吉米把这当成一个肯定的答复:“你还需要多久?”

“我要跟阿茉说话。”

“明天给我消息。这是我的办公室,我说了算。顺便跟你讲一声,有人给了史丹利一份新工作,别说是我说的。”

“在镇上?”

“《芝加哥论坛报》,听说薪水也不错。”

“真的?”

“别挂电话,我叫她过来。”

凯文还没来得及问另一个问题,他的老板已经走开了。然后,阿茉接了电话。

“你对他做了什么?”她问道。

“吉米?没什么。”

“他对帕特森案感到很焦虑,是吗?”

“我告诉他,我们正在调查这个案子。他没有异议。”

“哦?”

“是真的。关于麦克纳布的案子,你有没有什么进展?”

“没什么进展,她的案子不是眼下的首要任务。不过,我确实看了一下验尸报告的剩余部分。”

“然后呢?”

“凶案中使用的刀和攻击桑德拉·帕特森以及塔伦特的刀是类似的。”

“有多类似?”

“凯文,我不是该死的验尸官。伤口的尺寸看上去几乎是一样的。半英寸的刀刃,四到六英寸的伤口。不过,波士顿每年大概要卖出一百万把这样的刀,那是其中的一把。”

“一百万?”

“我只是想说,这是一把普通尺寸的刀。”

“但你认为这和麦克纳布的案子有关联?”

“我从一开始就这么认为。”

“我也是。”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还需要一天时间,然后我就能告诉你一切。”

“他们确实希望我能提交些什么。”

“再给我一天时间。”凯文停顿了一下。圣安德鲁教堂的红色大门打开了,一些满头银发的老妇人蹒跚着走了出来。她们一边讨论教堂大门前的阶梯,一边发了疯似的打着手势。头顶上方,教堂的大钟敲了九下,然后沉默了下来。

“你现在在哪里?”阿茉问。

“不用担心,吉米说你在考虑一份在芝加哥的工作?”

“我告诉过他要保密。”

“你打算接受?”

“也许吧,《芝加哥论坛报》要开一个新的版块。钱给得不少,同事看上去也挺好。谁知道呢,对吧?”

她要离开了——凯文从她的语气中听了出来,感觉自己的胃往下一沉。

“我为你高兴,阿茉。”

“别太高兴,我还没走呢。你看手机短信了吗?”

“我手机关机了。”

“真是聪明,凯文。我在一个小时前给你发了一条信息。他们昨晚在波士顿又发现了一具尸体,死者名叫谢默斯·斯莱特里。”

“从没听说过这个人。”

“嗯,好吧,他胸部被刺了两刀,脖子上没有勒痕,至少我还没有听说。”

“你能看到档案吗?”

“不能,不过我的线人说你女朋友在负责这个案子。”

“别开玩笑了。”

“就是说你还不知道?”

“不知道。”

圣安德鲁教堂的红色大门又一次打开了,波比·斯凯尔斯走了出来。

“抱歉,阿茉,我得挂了。”

“你在哪里?”

“再给我一天时间,然后我们坐下来详谈。”

“你现在有很重要的事吗?”

“很重要。”

“和政府有关?”

“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是和政府无关的呢?”

“肮脏的勾当?”

“相当肮脏。”他停顿了一下,“再给我一天的时间,阿茉,最多一天半。然后,就我们俩,弄一些啤酒,谈谈帕特森的案子和其他的一切。”

阿茉刚要开口,凯文已经挂断了电话。波比一声不吭地上了车。他穿着一件飞行员皮夹克,有一些地方脱了线,手肘的地方还磨破了。

“你去了哪里?”凯文问。

“先做了弥撒,然后去了忏悔室。”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忏悔了。”

波比耸耸肩:“这不是为每个人准备的。”

他们的汽车发出“突突”的声音,开上华盛顿大街,转弯进入牛顿那片乐土。小的时候,凯文和他的伙伴们会骑着自行车,在牛顿的街区里游荡,寻找他们的晚餐。有一次,他们找到一个后院,里面有一个无人看管的烧烤架。他们拿出折叠刀,叉起尽可能多的肥美的牛排,然后骑上车,消失在风里。他们找了一个昏暗的地方吃牛排,吃完后,还舔掉了手指上的肉汁,为自己从“住在牛顿的有钱的蠢货”那里得到一份免费的晚餐而激动不已。那时候,他们都是没有什么东西可失去的孩子,尽可以戏弄全世界。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是“此时此刻”。凯文踩下油门,感到汽车往前颠簸了一下。他左转上了一条漫长蜿蜒的道路,轮胎发出一阵响声。波比坐在他的身边,好像山上的一座墓碑,双眼无神地瞪着窗外。一座公园向后移去,柔软的土地沉睡在一层逐渐融化的春天的霜冻之下。一个很老的男人,戴着一副充满学究气的眼镜,穿着一件绿色的防水夹克,手上牵着一条金毛狗,从公园里走了出来。住在牛顿的每个人都会向别人挥手致意,好像这是一条当地法律之类的东西似的。他们又往前开了一英里左右,开过几条长长的私人车道和一些厚厚的草坪。那些草坪一直延伸到一幢接着一幢的牧师住宅的大门阶梯前。波比终于回过神来,指挥凯文开车绕回市中心。一切都会在一段时间后变得单调乏味,连牛顿也不例外。

“我想我们应该找个律师谈谈。”汽车滑行到红灯前停下时,凯文说。

“你的意思是你想听从你女朋友的意见?”

“她快搬出去了。”

“她只是在做她的工作,小凯。”波比的左手上缠着一块小一点儿的绷带,他抠着粘在指关节上的胶带。凯文注意到他的手腕上环绕着一些红色的印痕。

“那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

“你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伤了。”

波比检视了一下那些印痕,然后耸了耸肩,不再理会。绿灯亮了,凯文慢慢地开过十字路口。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前几天我遇见了勒尼汉神父?”

“世界真小。”

“你知道《环球报》曾经刊登过关于教堂和丑闻的一系列报道吗?”

“嗯,我读过那些报道。”

“我认识写那些文章的记者们。我查看了全部涉案神父的名单,勒尼汉神父的名字不在上面。”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去那个教堂。我想你大概有兴趣知道。”

他们开车离开牛顿,经过一条坑坑洼洼的道路。路面刮擦着轮轴,发出“砰砰”的声音。

“你打算什么时候再问我关于水库的事情?”波比在路面变得平坦一些后问道。

“我不打算问了。”

“好的。”

“无论你在那里埋了什么……”

“你知道我在那里埋了什么。”

“无论那是什么,你都应该告诉律师。”

“你很了解律师吗?”

“显然不到我之前以为的那种程度。”

波比咯咯地笑了,做手势示意凯文转弯开上特莱蒙大街。他们一路颠簸前行,沿着有轨电车的旧轨道,还有道路两旁的联栋别墅和三层小楼门前成排的尖木桩。木桩都搭得歪歪扭扭的,用的是粗糙的钉子和木头。波比又做了个手势,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微微动了动。凯文把车开进一片空地,停了下来。他们各自抬头看着这个被布莱顿人称为“阶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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