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镇疑云  作者:麦克·哈维

凯文和波比取了四号出租车。波比开着车,搜索了广播调频,点燃了一支烟。在开上一条长长的崎岖不平的车道时,波比换到低速挡。他们转向亨尼韦尔大道,驶上伯顿大街,滑下华盛顿大街,经过萨米街角商店和修鞋铺、一家希腊披萨店、帕提甜甜圈店和天主教文法学校——凯文的妹妹们在那里上学,接着是酒吧一条街:爱尔兰村、最后一滴、城堡吧、吉米的第十九个洞以及橡树广场烧烤酒吧。他们绕着“圆圈”开车。三个当地人手舞足蹈地冲上了草地,整个周五的晚上都睡在那里。第四个人躺在一张长椅上,吐了自己一身,还有更多的呕吐物灌进了他的鞋子里。

圣安德鲁教堂里的钟刚敲过七下,波比沿着一条叫作诺南特姆的大街往山上开去。半山腰上坐落着托马斯·杰福森中学。“杰福”是一所公立学校,提供普通的城市教育,也就是所谓的废话教育。不过,那里有个大空地。凯文还在文法学校念书时,他和他的伙伴们在其中一面砖墙上用喷漆喷出一块投球区,在枯燥的夏日高温下,玩上一整天的棒球。凯文会假装他是桑尼·西伯特或者路易斯·提安。他无所谓别人假装的是谁,因为在他的头脑里,他是在芬威体育场一个挤满了人的房子前打着整场比赛。他们长到十三岁时,发现“杰福”的空地还可以派上别的用场——在半夜里的用场,比如喝啤酒和吸大麻。为了不受排挤,这两件事情凯文也干了很多次,但还没有多到让他忘记了在“杰福”做过的最开心的事——投出一个雷·卡尔普曲线球,看着对手挥棒落空。确实,海绵球上没有接缝,不容易抓住。但谁在乎呢?他挥棒落空了,不是吗?

波比用手指拨了一下转向灯,把车开上了一条通往“杰福”后方空地的小路。凯文感受着车轮的颠簸,看着出租车仪表盘上的指针随着颠簸而弹起。波比踩住了刹车,汽车“嘎吱”一声停了下来,在原地挂着空挡。凯文摇下了车窗。两个孩子正坐在一面矮墙上,一个穿着长长的黑色皮夹克,另一个穿着绸缎绿的凯尔特人外套。他们一边喝着大罐的清晨松汁,一边分发着大麻烟卷夹子上的残留物。

“考瑞兄弟。”凯文对波比说。

“我离开一下。”

“你去哪儿?”

“给车加点油,马上回来。”

凯文下了车,看着波比把车开进小巷。汽车的排气管挂在离地几英寸的地方,拖出一条灰色的烟雾。凯文拖着他的球鞋穿过空地。学校的一面砖墙上喷涂着几个黑色字母——“去死吧黑鬼”,这三个单词[原文为“DIE NIGGA DIE”。]反映了对一种冲突的最残酷的理解。这种冲突在恐惧中狂欢,像瘟疫般蔓延在波士顿狭小的街区里。凯文路过时几乎没有注意到这条信息。

“凯文小子,怎么样?”戴维·考瑞比凯文大一岁,他高一的时候被布莱顿高中开除,之后成为一名电工学徒。他在市中心的一个高层建筑里干活,每小时挣十六块钱,一周干六天。戴维还没到法律允许当学徒的年纪,但他长相比较老成,而且付钱给一个工会的家伙让他帮自己搞定了工作。他喝了一小口啤酒,用神经质的蛮力把靴子往墙上砸去。

坐在他旁边的是他的哥哥保罗,靠贩卖毒品为生,那些毒品来自他叔叔住的房屋的地下室。兴奋剂、冰毒、摇头丸、天使粉——只要你报得出名字,保罗就能帮你注射。他撬出大麻烟卷夹子里的残留物,把它放到唇边,一只眼睛始终盯着凯文。

“怎么了,猪头?”保罗喘着气说话,因为烟还停留在他肺里。

“去死吧你。”

保罗从他坐着的地方跳了下来,轻拍了几下凯文的侧脸。凯文用一个狡猾的右拳迅速反击,拳头擦过了大男孩的下巴。凯文自己吓了一跳,而大男孩也几乎和他同样惊讶。

“兔崽子!”保罗扔掉大麻烟蒂,举着两只手走向凯文,把他推到砖墙上,用膝盖猛顶他的腹部,疼得他弯下了腰。接着,保罗又把凯文的头夹在腋下,把他摔倒在地。凯文的鼻子闻到了大麻、啤酒和保罗外套上皮革的味道,他伸出手去抓一切他能碰到的东西。保罗窃笑着,上臂的肌肉不断鼓起和收缩,挤压着凯文的气管。凯文听到自己的喉咙咯咯响,强烈渴望呼吸一口空气。黑色的线条挤满了他视觉的边缘。他的双手滑了下来,在大男孩的肩膀上无力地抓着。接着,保罗的挤压松开了。凯文跌向前方,不断地干呕和咳嗽。波比站在他的面前,一把抓着保罗的夹克。

“你没事吧?”

“没事。”凯文往车顶上吐了口唾沫,揉了揉自己的喉咙。

保罗·考瑞不是个蠢货。有种人确实很蠢,到处惹是生非,没有任何目的,但保罗不是这种人。他东戳戳西碰碰,就想看看谁是懦夫,一旦找到一个,他就会不停地欺负。所以,碰上保罗这种人,最好的做法就是反击回去,让事情有个了结,或者像波比一样——他把保罗推到他弟弟身边命令道:“你给我坐下!”

“小孩需要学一些规矩。”保罗嘴上说着,眼睛却盯在地上,寻找自己刚才掉了的大麻残留物。他的弟弟拉开一大罐啤酒,倒入塑料杯,递给波比。但波比摇了摇头:“我还得开车。”

“你还在浪费时间干那个活儿?看看我赚到了什么!”保罗指着他的座驾——一辆闪闪发亮的蓝色雪佛兰科迈罗。它停在那辆好像下过地狱的老汤出租车旁,看上去十分漂亮。

“不错的车,”波比说,“但我没兴趣贩毒。”

保罗压扁一个空啤酒罐,把它扔进从墙和柏油马路接缝处长出来的弯弯曲曲的杂草丛中。

“你听说布拉凯特大街上的入室抢劫案了吗?”戴维问。

“什么时候的事情?”

“几天前。一个小黑鬼闯了进去,趁老太出门购物的时候,把房子洗劫一空。”

“你怎么知道是黑人小孩干的?”凯文问。

“布兰达·希金斯就住在隔壁。”保罗打开另一大罐啤酒,喝了一小口,“他妹妹看着那个蠢货离开的,据说是从费德里斯来的。”

“报警了吗?”波比问。

“警察根本不关心,他让我们自己收拾这个烂摊子。”保罗瞄了一眼弟弟,戴维正点头表示支持。

“那接下来,你是不是打算逮住所有你碰到的黑人小孩?”

保罗皱了皱眉头,压低了嗓门说:“你是不是挺喜欢黑鬼的,波比?”

“滚!”

保罗看着波比,重新思考他刚才说的话。波比一直没离开他俩,直到确定他俩想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接着,他转向凯文:“来,我们走。”

他们往出租车走去,刚走到半路,只见戴维从墙上跳下来,伸手一指。三十码远的地方,有一个炭笔画速写似的轮廓,那是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黑人小孩,十二三岁的样子,正站在把“杰福”和后面的房子隔离开来的栅栏上。考瑞兄弟一言不发地朝那儿跑了起来。站在栅栏上的小孩看了他们一眼,跳下栅栏的另一边,消失不见了。

“追不上了。”凯文说。这时考瑞兄弟中的一个已经爬上了栅栏。

“别废话。”波比说。然后,他俩又开始朝出租车走去。

“要是他被抓住了,他们会把他怎么样?”凯文问。

“把他往死里弄,那会是他们的光辉时刻。保罗是个残忍的刺头,你不会想插手他的事情的。”

“我能照顾好自己。”

波比看了他一眼:“你以为他们是那个从罗希学校来的孩子?”

去年夏天,波比在他位于出租车公司楼上的房间里教凯文如何击拳。他们把毛巾裹在拳头上打拳击。凯文每次企图出拳,波比的拳头都会突然揍在他的脸上。凯文浑身上下都是伤,鼻子里塞着卫生纸,却还继续跟波比学打拳击。几周后,他有了进步。波比甚至让他击中自己几拳,只为了知道被击中是一种什么感觉。有一次,凯文把一个从罗希学校来的男孩打得屁滚尿流,因为那男孩叫他的同学“拉丁基佬”。男孩吃了两记右直拳,倒了下去,再也无法动弹。整个过程发生在五秒钟内,就在距离学校几个街区的露可汉堡店门口。凯文站在那个男孩面前,耳朵涨得通红,他被自己的所作所为吓坏了。但他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男孩能站起来,好让他再次把他打倒在地。那天晚上,在浴室的镜子里,凯文看着自己紧握着的拳头,好奇它到底已经有了多少力量。但是波比认为,它还没多少力量。

“那个孩子的体重甚至还不如你。”

“我有一百零三磅。”

“天哪,他们在家喂了你什么?”

凯文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满是碎屑的纸巾:“我喜欢玉米麦芬。”

“听着,那个孩子比你重不了多少。另外,我认识他哥哥,是个懦夫。但保罗·考瑞不一样。你知不知道他上周在史密斯公园打碎了一个孩子的下巴?”

凯文摇摇头。

“据说,就因为他不喜欢那个孩子看他的眼神,就打碎了他的下巴,然后用一根球棒揍他。十四号警署出动了三个警察才制止了他。”

“我没听说过。”

“好吧,那你现在听说了。”

他们在出租车前停下。波比把一只脚搁在挡泥板上。凯文坐在引擎罩上,背靠着挡风玻璃,看着伤痕累累的天空,开口说道:“你不喜欢保罗,是吗?”

“他是个窝囊废。”

“他怎么看你呢?”

“你是指他说我喜欢黑鬼?”波比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扔向一块钉在大楼一侧的“禁止闲逛”的指示牌,但没扔中,“我不会因为肤色而讨厌别人,如果你问的是这个的话。我不在乎别人知不知道。事实上,半数以上的蠢货根本不在乎你是什么肤色,他们只是想折磨别人。”

“我也这么想。”

“你也这么想?”波比又扔了一块石头,这次击中了指示牌,金属发出“砰”的一声,传遍了整片空地,“这地方是个污水坑,总在不断地拖人下水。你要记住这一点。”

“我不像你,波比。我不能袖手旁观。”凯文又坐直了身子。

“那你跑远点。”

“你的意思是做一个懦夫?”

“我的意思是要活着,要活得够久,久到能够从此一直活下去。你想去上大学是吗?”

这是个远大的梦想,离开布莱顿,去这里以外的任何地方。一些人讨厌凯文,因为他很有希望离开;而另一些人则为他的离开而活着,将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这个十几岁的年轻人身上,用他们自己的恐惧和失败,为他编织未来。凯文也能感觉到这些。这里之外,存在着某样东西,充满生命力,令人激动不已。所有他需要做的只是与之连通。但是,他得先离开这里。

“我当然想去。”

“好。那么,”波比说,“别招惹是非,别和考瑞那样的人胡搅蛮缠。”

“如果我不得不呢?”

“如果你没有选择……我的意思是完全没有选择……那就成为最厉害的那个,搞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之类的。但你要先试着跑开,或者来找我。知道了吗?”

“好的。”

“很好。你开过手排挡吗?”

“我天生就是开手排挡的。”

波比轻声笑了笑:“来吧。”

凯文爬上出租车的驾驶座,双手在方向盘上移动了几下,然后滑向换挡杆球和厚按钮。波比溜上副驾驶座,指着地上说:“这块踏板是离合器。你先发动车子,松一下踏板,同时踩一点儿油门。明白了吗?”

“太简单了。”

“嗯,就是这样。离合器要很松,这样开起来就容易了。好了,马里奥,前进!”[日本游戏公司任天堂在1985年推出的过关游戏《超级马里奥》(又名《超级玛丽》)中的主角。]

凯文左脚蹬着离合器,右脚搭着油门,把换挡杆挂到1挡。车子一动不动。波比晃动着挂在手指上的钥匙:“一开始就要仔细。”接着笑了笑,插入车钥匙,给车子点上火。

一开始的三次,车子都是跳了一下就熄火了。第四次,它前进了五英尺[1英尺约为30.48厘米。]。六次尝试之后,凯文找到了感觉。很快,他开着车在空地上穿行,从1挡换到2挡,再换到3挡,又换回2挡。

“很好,你可以用换低挡代替刹车。注意那些该死的墙。”

在距离学校一侧的红砖墙五英尺的地方,凯文踩下了刹车。车子“咔”的一声停下了。“我会了。”凯文说。

“是的,你会了。今天就学到这儿吧。”

“让我开车回家吧。”

“下一次。现在,下车。”波比移到了方向盘后面,凯文绕到了副驾驶座上。波比伸手拨动引擎开关,引擎停了下来。他俩都听到了橡胶物重击砖墙的声音。

“是费恩。”波比说。

“你确定?”

“还能有谁?”

他们走到位于学校另一侧一片较小的空地的转角处。费恩·麦克德莫特把一个网球抛向高空,弓起背,对着五十英尺外的砖墙发了一个快球。

“怎么样,小伙子们?”费恩有一个坚硬的方下巴,剪了一个板寸头。他穿着蓝色汗衫、长袖灰色衬衫和阿迪达斯网球鞋,脚边有一个编织筐,里面有半筐网球,柏油地面上还滚动着大约十五六个。靠墙的地方有一个购物车,里面放了三桶网球和一个球拍,还有一件夹克、一双麂皮匡威鞋和一整张球网,球网上配有硬铁丝,可以用来把球网挂在公园里的球桩上。

费恩用手掌弹着网球拍面,朝着后方空地点头:“你们早上和考瑞兄弟喝了一杯吗?”

“他们每天都在那里吗?”波比问。

“当然,”费恩捡起一个滚到他脚边的球,“他们每天都在那里,除非某天去了戒酒互助会或者进了坟墓。”费恩拿着球,紧紧地顶住网球拍线,往下瞪着一个他想象中的对手,蜷起身子,又发了一个球:“你怎么样,凯文?”

“我没什么,费恩。你呢?”

费恩掀起他的衬衫,露出腰上四分之一英寸的皮肤:“你看。”

“什么?”凯文的眼睛寻找着伤疤、青肿之类的东西。

“‘爱的把手’[指“腰间赘肉”。]。我才十七岁,腰上却已经有‘爱的把手’了。”

凯文从没听说过“爱的把手”,他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但事实证明,他不需要回答,因为费恩还没说完。

“每天发五百个球——这就是我做的事情,波比,就像博格[指比约恩·博格(Björn Borg,1956—),曾在20世纪70年代创造辉煌战绩的瑞典著名网球选手。]一样。”费恩想知道波比是否在听,但很难判断,“看到我拿的那块板了吗?”费恩走到购物车旁,拿出一块大约三分之一曲棍球网高度的长条胶合板,“我把它系在公园的栅栏上。”

“为什么?”凯文问。

“这样我发出去的球就能弹回来。看这里。”费恩指着胶合板上用黑色记号笔涂的两个正方形标记,“我是在《体育画报》上看到这个方法的。这些是我的目标区域。如果我击中了它们,就说明我的发球在球场上也会很厉害。”

“这样你就可以在任何地方练习发球了。”凯文说。

“有了这块板,我就是金牌选手。当然,我还是每天早晨都来这里,发球猛击砖墙——那是我去佛罗里达的唯一途径。”

“佛罗里达?”凯文问。

“明年冬天,我会在这里训练六个月,然后去参加专业循环赛。对吧,波比?”

“对的,费恩。”

“你会和我一起去吗?”

“我说了我会去看你的。”

“两年时间里,我们会在温布尔登喝香槟、吃草莓——他们在温布尔登会供应这些东西,草莓和奶油。对吗,波比?”

“对的,费恩。”

“保持身材,均衡饮食。看见了吗?”费恩用球拍指着购物车。用来放小孩的隔栏里有一箱牛奶和一盒糖霜甜甜圈,“早餐喝一夸脱牛奶。别四处瞎转悠,浪费时间。谁会在早晨八点喝掉一箱六罐啤酒?”

凯文耸耸肩,说:“考瑞兄弟会的。”

费恩拿出甜甜圈,分给他们。波比和凯文没要。费恩四口吃掉两个,然后喝了一些牛奶,冲掉他嘴唇上黏着的糖霜。接着,他开始把地上的网球捡起来放到球筒里。

“你去哪儿?”波比问。

“基督教青年会的臭娘们儿周六在公园里开课,会占掉所有的球场,除非我去得比她早。”

“你为什么不和她比一场,谁赢了谁用球场呢?”波比说,语气里带着一点儿温和的讽刺,但费恩没有察觉。

“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个娘们儿身上。再见,小伙子们!”

他狼吞虎咽地吃下最后一个甜甜圈,把盒子扔进了垃圾桶,然后推着购物车走过空地。他一边走,左后方的车轮一边有规律地摇摆着。

“和小狗屎一样软弱。”波比说。

“你觉得他去得了佛罗里达吗?”

“他去得了公园就算走运的了。”

“他是一个挺好的网球运动员。”

“是挺好,但还不够好。”

“他每天早晨都来这里练习。”

“对着一面砖墙打球,中间吃一盒甜甜圈。费恩哪里也去不了,他自己知道,我们都知道。”

“我们?”

“考瑞兄弟、沙克斯、你们家的老男人,还有我。我们在这里出生,将来会在这里死去。我们感到恐惧,即使没有人承认。你认为大家为什么总是趾高气扬地到处走?是为了找一块牛肉?”波比甩了甩手腕,轻轻戳了一下凯文的手臂,“振作起来,小鬼。我告诉你,你和我们不一样。”

“我住在这里。”

“但将来你会离开这里。”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这是你外婆说的,她可不是一个乱来的人。来吧,你该回家了,我要去接个单。”

他们爬进四号出租车。波比先挂1挡,车子轰隆隆地驶出了空地。在回去的路上,他们听着广播,谈论着红袜队,猜他们最终会不会取得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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