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入组

我在北京送快递  作者:胡安焉

领到三轮后不久,我正式加入了一个小组,小组的工作区域在土桥地铁站以南的颐瑞东里一带,我负责其中的高楼金、新城乐居两个小区,还有旁边的环球影视城工地。这个封闭工地的面积非常大,我从网上查到有四平方公里,全部被围墙围了起来,设有二十多个出入大门,我只负责群芳南街南侧、新城乐居对面的三号大门。

三号大门的快件不多,平均下来每天就十几个,但很不容易送出。因为我不能进入工地,只能在门外等候,这里又没有快递柜,门卫也不代收,工地里分许多标段,不同标段有不同的施工单位,门卫和他们不属一个系统。很多收件人没有车,走路出来取件要二十多分钟,而且他们经常拖拖拉拉——起码在我看来他们相当拖拉。也有的人确实在忙,没法撂下手里的活儿。比如有个开塔吊的,经常在网上购物,我给他打电话时,他就抱歉地说,他正在高空作业,现在出不去,快件明天再送来吧。可是明天他还是在高空作业,于是又改为后天。像这样的快件得去几次才能送出。尽管如此,也没有浇灭他的购物热情。到了夏天,我把三轮停在三号大门外,片刻铁皮就晒得烫手了,等打完十几个电话,我往往已经汗流浃背。我一般每天去两趟,经常得等大半个小时。有的人迟迟不出来,我就反复打电话催。他们说快了快了,其实只是缓兵之计,并不是真的快了。有时我都走了一个多小时,他们才回我电话:“我已经出来了呀,怎么没看见你?”


高楼金是我每天的第一站,早上我从站点出发,到高楼金大约要花二十分钟。这是个回迁安置小区,住户里有一半是回迁的本地农民。进了小区大门后,右前方有一块五米宽、三米高的大屏幕,每天早上我开着三轮进去时,屏幕上正好在播放早间新闻,这大概是继承了从前农村放露天电影的习俗。碰到村里有人去世时,家属会在小区外搭一个临时的灵堂供亲友吊唁。灵堂是彩色的,而不是像我认为的那样是黑白的;用可拆装铁架支撑,覆上防水帆布,整体有三四十米长,三米左右高,四米左右宽,出入的一边还有檐柱牌楼——当然也都是可拆装式的。第一次看见这种灵堂时,我还以为是哪个家电品牌在做促销活动。

高楼金总共有16栋楼,其中1号楼到7号楼住的是回迁村民,8号楼到16号楼是外来的租客。回迁楼的快件都很好送,他们是本地人,白天有老人在家,即便碰到外出买菜,快件也可以放在门边或水电井里。因为村民们彼此熟识,邻里间会互相关照,连贴小广告的都不敢上去,怕被楼里的老人逮住。相对地,租客住的几栋楼就鱼龙混杂,他们大多是北漂的年轻人,有的还是合租户,白天都去上班后,屋里就没有人了。住户之间彼此不认识,楼里进出的陌生人也多,快件很容易丢失。我刚到高楼金的时候,同组的一个同事就让我送8号楼到16号楼,他自己送1号楼到7号楼。于是我每天送半个高楼金、一个新城乐居,加影视城工地,三个分开的地方来回跑,经常疲于奔命、气急败坏。

渐渐地,我在工作中陷入一种负面情绪里。我发现小区有的好送有的不好送,谁送了好送的别人就得送不好送的,同事之间就像零和博弈——要不就你好,要不就我好,但不能大家都好。刚来的时候,谁都是从最烂的小区送起,有的人因此走了,有的人没走。没走的人可能会换到好一点儿的小区,最后得到好送的小区的人会长久留下来,剩下不好送的小区就让新人去送。新人刚来时一般都不会太计较,但逐渐地就会察觉到其中的不公平。这种心态的转变一般只需要一两个月,甚至更短。假如迟迟没有改变的机会,新人就会离开。于是小组里总有一半的人雷打不动,另一半的人却换个不停。

我不想和搭档闹翻,不想难看地和他争执、讨价还价。但我也不喜欢和占我便宜的人共事。假如我每天下班比别人晚、挣钱比别人少,我就会烦躁和不满,然后变得不太在乎这份工作了。就像深海里的鱼都是瞎子、沙漠里的动物都很耐渴一样,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很大程度上是由我所处的环境,而不是由我的所谓本性决定的。其实在当时我就已经察觉到,工作中的处境正在一点点地改变我,令我变得更急躁、易怒,更没有责任心,总之做不到原本我对自己的要求,而且也不想做到了。这些改变有时会让我觉得痛快,我痛快的时候就不太能感觉到烦躁和不满。比如有次我骂了一个不认识的妇女——我很少骂人,因此印象特别深刻。

平常我们在小区里送货,一般离开三轮时都不会拔下钥匙,因为每天上百次地插拔钥匙很浪费时间,也没有实际意义,小区里没人会偷快递车。有天我搬一箱快件上楼,才刚走到二楼,无意中朝楼道的窗口外瞟了一眼,正看见一个五六十岁的妇女,把她三岁多的娃娃抱到我的驾驶座上玩耍。娃娃的双手扶在了车把上,模仿在开车的样子。可我知道他只要轻轻一拧,车就真的会往前冲出去——我吓得赶紧撂下快件往楼下跑。当时我组里的一个同事,因为上楼时忘拉手刹,三轮车被大风刮跑了,蹭到了旁边的一辆小轿车,最后赔了1600块。我不敢想象一个小娃娃启动了我的三轮会造成什么破坏和伤害——他可能会撞到停在前面的轿车,那是我赔不起的,也可能会剐到行人,或更糟糕,他自己从车座上摔下来,被车轮碾过……想到这里我几乎要眼前一黑了。我很生气地骂了那个妇女,她只讪讪地看着我,我还记得我说她:“小孩子不懂事,难道大人也不懂事吗?!”——这其实是我在葛优主演的一部电影里听来的台词。


说到赔钱,对快递员来说,赔钱是家常便饭。大多数时候是由于丢件,但也有别的情况。当时高楼金有个韵达小哥,在小区里三轮开得太快,避让一个孕妇时,车子侧翻摔倒,前挡风罩脱落碎裂。孕妇虽然没被撞到,但受了惊吓。他修车加赔偿人家花了近2000块,当即就决定辞职不干了。我还记得事后他瞪大眼和我说“我已经不干了”时心有余悸的表情,他受到的惊吓可能不比那个孕妇小。我听说过的金额最大也最离奇的赔偿,发生在临河里路的方恒东景小区。一个快递员在把快件塞进消防栓时,水管或接头被他弄坏了,水喷出来灌进电梯井里,导致电机损坏,最后赔了三万块钱。

我在S公司的半年里运气还算好,既没有丢过件,也没有赔过钱。只有一次,我在高楼金送一箱常温水果快件,敲门的时候,屋里有一个女声,让我把快件放在门外。这种情况是常见的,有些人屋里养了宠物,开门前要把宠物抱开。还有一些是单身的女住户,出于安全的考虑,不敢给陌生人开门,她们会等我走了之后再开门取快件。这我当然能理解,虽然我不太相信在高楼金,会有坏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以这种方式作案。我放下快件就走了,不料过了一会儿,这个女人打来电话,说要拒收这个快件。我告诉她,当她让我把快件放在门口时,就意味着她已经签收了,我在系统里做了反馈,这个操作是不可逆的——已经签收过的快件不可以再拒收。她说怎么可能这么不人性化,才过了两分钟,怎么就不能改呢。我说:“别说过了两分钟,就是一秒钟也不能改,你要拒收就得当即验货,你让我把快件留下,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拆开调包?”而且,后面这句我没说出来:那根本就不是两分钟,都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

听到我这么说,她开始耍赖了,说她还没有亲自检查过快件,我怎么能代替她签收,等等。当时我很生气,觉得这个女人素质太低,蛮不讲理,出尔反尔。因为这个缘故,我心里突然极其鄙视她,不屑跟这种水平的人争辩。于是我自己掏了几十块钱——具体数目我已忘了,但那箱水果有五斤以上——帮她把快件寄回给发件人。我回去取水果的时候,她还是把箱子放在门外,不过看得出来,箱子是打开过再封上的。从头到尾我都没见到她,却被她讹了几十块钱,而她还觉得门外都是坏人,要想方设法保护自己。对于这种人,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还有一次,我让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在路边等了将近三个小时。事后我震惊地发现,自己心里甚至没有丝毫内疚。

很多人出于各种原因,不喜欢在快递单上留下完整的地址,这给我的工作增添了麻烦。有次我送一个高楼金的快件,地址里没写楼号和门号。我在路上提前五分钟打去电话,收件人说他并不住在高楼金,只是每天要到高楼金菜场买菜。他又说自己马上出门,半小时内能赶到,让我在路边等他。但我满满一车的快件,这会儿一个都还没送出去,所以别说半小时,五分钟我都不能等。我让他到了再给我打电话。然后我就进小区了,转头就忘了这茬。

那个收件人一直没给我打电话,直到我把早上的快件都送完,出来准备接次班货的时候,一个老人在高楼金菜市场外的路边叫住我。我看见他满头白发,戴一副眼镜,起码有七十岁了。他问我:“小伙子,你是S公司的吗?”我连忙说是。这时我已经猜到他是谁了。我赶紧从车里把快件找出来交给他。他接过之后有点儿生气地说:“我在这儿等你一上午了,你早上怎么不等我呢?”我吃了一惊,他竟然等了我近三个小时。我问他:“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他说:“你的电话打不通啊。”确实,我的电话不容易打通,因为在高楼金的所有电梯里,以及在大部分楼道里,我的联通卡都没有信号。早上我给他打电话时,因为正在马路上开着三轮,繁乱的交通和焦急的心情可能导致我的语气不大友好。加上我向来反感地址不写全的人——我觉得他们既然那么重视隐私,就不该使用快递服务。不过,我并不知道这个收件人年纪这么大。我跟他解释,我每天要送很多快件,必须马不停蹄地奔走,确实不能停下来等。也不知道他听清楚我的话没有,他接着批评我:“你这样干活儿真不像话,顾客就是上帝,难道你不懂吗?”我愣了一下,本能地为自己辩解道:“可是上帝应该只有一个,我每天却要伺候很多个啊。”他听到后笑了,原来他并没有生气,只是假装生气逗我玩而已。老人家也挺幽默的,只见他摇摇手里的快递盒,压低声音对我说:“我爱人不让我买,所以才不让你送到家里去。”


在S公司还会经常碰到电视购物的快件:有些客户订购了衣服,收货时要先试穿,试完又拒收,这种情况我们一分钱提成都没有,白白在门外等半天,完后还要把产品叠好、打包好。我还送过一只电热茶壶,客户拆开来看后拒收了,十几个小配件我要一一嵌回到结构精巧的缓震材料里,我研究了半个小时才把它装好。因为这些缘故,我们都对电视购物深恶痛绝。

有次我在高楼金送一个电视购物的快件,收件人是个老阿姨,对我很亲切。她买的是一个学英语的机器人,是送给孙子的礼物。她想打开来试一下,但不懂操作,于是我边看说明书边教她用,虽然这不是我的分内事。我发现那个机器人从包装、说明书到产品本身都很粗糙,感觉像华强北的山寨产品,顶多能卖三四百块钱,但这票订单的应付金额却是两千多。老阿姨对机器人也不太满意,但她主要是觉得机器人太小,和电视里看到的不一样。虽然我认为这产品不值它的价格,但我只是个送货的,所以我告诉她:“这些科技产品并不是体积越大就越好,有时候小巧的反而更贵。”老阿姨显然还在犹豫,她让我先等等,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销售客服的电话。对方没有接听,不过在她挂断之后,有人立刻拨了回来。我站在老阿姨的身边,看见她的手机屏幕上,拨入的电话号码被自动标注了“推销诈骗”。然后,我听见一个客服的声音,在电话里一味地哄她付钱,说使用后假如有问题,可以再打来电话咨询,不满意的话还可以退货。

挂了电话之后,她显然没有感到释然,但看到我满头大汗的样子,或许觉得过意不去,就对我说:“那我先给你拿钱吧,有问题我再找客服。”突然间我觉得很难过,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她的经济条件显然比我好,但这不完全是钱的问题,虽说钱的问题我一般也很在乎。我鼓起勇气对她说:“你付了钱之后,客服就不会对你那么耐心了。”老阿姨吃惊地看着我,大概在琢磨我的用意。我接着解释:“我觉得这机器人不值两千多。”老阿姨说:“我也觉得不值,但我不想让你白跑一趟。”我说:“没关系的,我只负责送货,你买了这钱也不是我挣的。”假如她买下的话,我会有千分之二的提成,但我不想很多年后还为这件事耿耿于怀。


对于物流快递来说,一般到入秋换季前都是淡季。按照Z主管的说法,淡季我们要练好兵,旺季才能打胜仗。他是个退伍军人,所谓的练兵其实就是听他训话。他好像很喜欢训话(但不喜欢一对一的交谈),尽管他的口齿有点儿含糊,我站在队列后面经常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每天早上我们卸好货后,虽然心里都急着装车去送货,但在出发前还是得先听Z主管训话。他训话的时候,表情很威严,语气很严肃,但是他说的内容不多,每天只是在重复又重复,比如以下这些——“所有我说的你们都要做到!”“你们想干就好好干,不想干就快滚蛋!”“S公司缺谁都行,你离开S公司寸步难行!”“不是你有多了不起,是S公司平台给你机会!”“你们自己去拉过客吗?都是平台给你们派单而已!”“别以为没你不行,换谁来干都一样!”——以及诸如此类含义相近的话。总之,他是要我们明白,因为公司非常成功,所以功劳归于公司,我们只是零部件,随时可以被替换掉。很明显,他把他在部队的那套话术搬了过来,只不过把效忠的对象换成了S公司而已。

不过光是开早会,还不能满足他强烈的进取心,所以我们每周还要开两到三次晚会。晚会是等所有快递员都忙完,揽收回来的快件全部打好包、装好车运走之后,再搞完站点的卫生,然后才开始,而这时往往都过九点半了。晚会的时间要比早会长得多,一般等晚会开完,已经是十一点之后了。

开始的两个月,我每次都去参加晚会。虽然我觉得这实在没意义,占用我的休息时间不说,听训话又没报酬可拿。我们小时工是计件提成的,没有任何补贴和福利,站点没道理强迫我们开这种会。但是Z主管显然不这么想,他每次都在微信群里反复提醒,害得我不敢不去。我发现晚会的内容就是抓纪律,把犯了错的人拉出来当众羞辱。

我记得有一次开晚会,我因为下班早,先回家吃了个饭,待我赶回站点时,发现晚会已经开始了。我看见Z主管正对着大家破口大骂,他把几个同事揪出来罚做俯卧撑。其中一个同事受不了这种管理方式,跟他吵了起来,几乎就要动手。我知道这个同事不久前刚丢了个快件,赔了3000块钱,所以心情不好。我本身就迟到了,看见里面这种情形,更加不敢进去,幸好里面的人还没有发现我。不过我的三轮只要一倒车就会自己喊“倒车,请注意”,连关都关不掉。为了不暴露行迹,我蹑手蹑脚地把车倒着推出了站点的院子。回到家后我还心有余悸。

那个和Z主管起冲突的同事第二天就被调走了,据说去了邻近的站点,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那次之后我就不去参加晚会了,但幸运地从没被发现。我想我可以被解雇,但不能被羞辱。不过在客观上,通过这种方式,S公司确实淘汰掉了部分服从性差、自由散漫的人。这些人都是自己走的,S公司不用补偿一分钱。留下的人则大多比较驯顺,性情和善,或最起码能屈能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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