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思考下列有关我们人类的陈述。

（1）人类这种灵长类动物，有着漫长的婴儿期和更加漫长的、依赖他人的童年期。

（2）为了在这个危险的世界里生存下来，我们演化出了一系列强烈的情绪反应。情绪反应系统能帮助我们在关键情况下开展应对，并迅速对威胁性刺激源做出反应。

（3）智人是一种社会性动物。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他们始终以聚落或部落的形式共同生活，有着复杂的内部等级制度。聚落成员之间有着一种心理/情绪的内在联结，这种联结将聚落联系在一起，有利于整个种群的生存。

这些特点听起来像是有趣的人类学知识，与你个人或你日常关心的事情似乎没有什么关系，但实际上，上述的每一个特点都在我们的生活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它们也影响着我们的每一段人际关系——亲子关系、朋友关系、同事关系，以及恋爱关系，深深地铭刻于我们每个人对个人意义与自我价值的追寻之中。

下面的文字从发展的角度，记载了我们的演化、传承和塑造我们个人生命故事的一些方式，以及我们发展而来的人格、我们的心理问题可能以何种方式给我们造成困扰。

（1）由于童年期既漫长又脆弱，我们在很多年里只能依赖父母来满足我们的需要，保护我们免受外界的危险，所以依赖的问题始终是人生体验的核心。在婴儿时期，我们是全然脆弱与无助的，如果我们的需求没能得到满足，如果我们的父母很早就让我们觉得这个世界是不安全的，这种经历会影响我们一生中信任与依赖他人的能力。

请看看布莱恩的例子，他是我的一个来访者。在布莱恩还是婴儿的时候，他的父亲就抛弃了家人，而他的母亲随后经历了许多段短暂的恋爱关系。长大成人以后，布莱恩成了一个独来独往的人，他很难信任或依赖任何人。在他结婚的时候，他选择了一个很容易控制的女人，并且悄悄地在家里安装了监控设备，以监视妻子的一举一动。

我的另一个来访者，梅丽莎，拥有同样混乱的家庭背景。她变成了一个黏人且占有欲强的人，不论是在友谊中还是在浪漫关系中，都是如此。从她与别人建立一段新关系的那一刻起，她就会过分关注对方，担心对方会离开她。

（2）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婴儿就对他们生活的世界怀有强烈的感受，特别是恐惧。父母的很大一部分职责就是帮助孩子管理自己的感受，比如帮助他们平静下来，让他们感到安全，或者在他们受伤的时候安抚他们。如果照料者让我们失望，无法为我们提供需要的情感支持，我们将始终难以管理自己的情绪。

我曾为一个年轻的女士进行了几年的心理治疗，我在这里叫她莎伦。她希望我帮助她应对难以控制的暴食-催吐循环。她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她母亲用军事化的标准来管理孩子的生活，不允许孩子表现出任何强烈的情绪与内心冲突。这种管理非常严格，以至于母亲生活在一种“否认”的状态里，无法承认她的第二任丈夫在猥亵莎伦。成年以后，莎伦无法忍受强烈的情绪，总是使用食物来麻痹自己；她还在无意识中用呕吐来宣泄难以忍受的情绪，这样能让她进入一种平静而空虚的状态，尽管这种状态是暂时的。

我的另一个来访者，艾登，来自一个极度混乱的家庭，家中的情绪氛围总是起伏不定。他总是不断地被自己的情绪淹没。在他身上，很小的问题会变成重大的危机，沮丧的情绪会让他对同事大发雷霆。他在处理关系中的冲突时，也往往以情绪崩溃告终。

（3）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觉得自己是重要的，在世界上有一席之地；我们需要内在的价值感，也需要感觉到我们生活中的其他人（我们“聚落”中的人）重视我们、尊重我们。如果我们的早期环境无法为我们提供这种个体价值感与重视，我们就会陷入终生的羞耻感与低自尊的问题里。

山姆的父母非常严厉、追求完美，他们总让山姆觉得，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达到他们的标准。山姆后来长成了一个身材高大、非常英俊的男人，但他始终无法摆脱自己很丑的感受。尽管他已经结婚，而且在表面上是异性恋，但他偶尔会在情绪特别低落的时候出入同性恋洗浴中心。他从没有在那里有过性行为，但他很享受其他男人眼中对他的欣赏与渴望。

我还有一个来访者，杰西卡，她来自一个有着吸毒、精神疾病和破裂婚姻史的大家族。在杰西卡成长的过程中，母亲总是用理想化的眼光来看待她。因为她有艺术天分，学习成绩很好，母亲把她看作唯一不是“失败者”的孩子，但杰西卡对自己的能力没有任何自信。从记事时起，她就饱受羞耻感的困扰；长大成人以后，她也无法发挥自己的艺术潜能。她谈的每一次恋爱，最后都会变成情感虐待，她在关系中的付出总比收获多，对每段友谊也很少有要求。

这3种主要的心理困扰都与人类的核心体验有关。在我做心理治疗师的这些年里，几乎每个来见我的人都有上述的一个或多个问题。

有些来访者无法忍受亲密人际关系中的依赖性，他们就像布莱恩，无法与人亲近，或者像梅丽莎，与人“太过亲近”。

在个体心理治疗中，来访者会与我一同探索他们用于避免觉察自身需要的心理防御，在这个过程中，我会帮助他们更好地容忍这些需要——对于建立令人满意的关系，这是必需的步骤。对于有着相似问题的读者，本书收录了那些常被用于应对无法忍受的渴求的防御机制，并将指导你如何放下这些防御，教你如何使用更有效的方法去忍受这些渴求。

还有些来访者觉得自己的情感生活是不受控制的。他们可能会封闭自己，设法摆脱自己的情绪，就像莎伦的暴食；或者他们会觉得自己只能任由情绪摆布，不断地被自己的情绪淹没，就像艾登一样。

在治疗关系中，来访者会逐渐意识到自己用于管理情绪的防御策略，并且学会应对情绪的更好方法。本书的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会引导读者经历相似的阶段。

大多数来访者都在与自我价值感的问题做斗争。就像山姆一样，许多人渴望从他人那里获得很多赞赏，或者他们会试图博得众人的关注，从而逃避自我憎恨与个人的无价值感。有些人则像杰西卡一样，终生都受到羞耻感的困扰，他们觉得自己没有价值，缺乏在生活中取得成功或建立健康关系的信心。

作为心理治疗师，我工作的一个核心关注点就是羞耻感的问题——帮助来访者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以及他们用于逃避羞耻感的自恋性防御，或者他们用于“消灭”那个满心羞耻、残破不堪的自己的完美主义与自我憎恨。本书会探索这些被用于应对羞耻感的特定防御，并教你用不同的方式识别并应对羞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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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中至少有一种描述是你有切身体会的。

也许你无法建立满意而持久的人际关系，这可能是因为你难以与人亲近，或者是因为其他人觉得你占有欲太强或“太黏人”。你可能经常反应过度，事后后悔；或者你可能会封闭自己，不去觉察自己的真实感受。你可能一生都在忍受低自尊甚至自我憎恨的折磨。

根据我的经验，大多数人在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与这些问题做斗争。他们也会使用不同的心理防御机制来逃避痛苦，有些方法比其他方法更管用。当人们采用的心理防御机制相对稳定、有效时，他们很少会寻求心理治疗（或者购买相关的书）。即使他们不得不牺牲情感生活中的某些方面，但他们已经取得了一种情绪上的平衡，让生活变得能够忍受。我们不需要承认和感受所有的痛苦情绪。在有些情况下，心理防御机制能帮助我们管理生活中的痛苦，因此它们是有用的。并非所有人都需要或想要接受心理治疗。

通常，只有在心理防御机制不够有效或者让我们更加痛苦，而不是好转的时候，我们才会寻求专业的帮助。也许这就是你决定购买本书的原因。你可能有一些强迫行为，影响了你的生活和关系。你可能有一种难以理解、无法打破的破坏性思维模式。你可能会对他人做出不受控制的反应，给自己带来巨大的痛苦和羞辱。也许你的大多数关系都是破碎的、不成功的。

这些迹象表明，心理防御机制已经对你没有帮助了，甚至还会给你带来更大的痛苦，远超过它原本应该治愈的伤痛。这说明在三大主要心理困扰中，你至少有一方面或多方面的问题，你需要：①容忍需要与依赖的存在，将它们看作关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②管理强烈的情绪；③培养自尊（相对于羞耻感与缺损感）。

这也说明你需要找到更有效的应对方法，本书第三部分的目标就是教你该怎么做。

（对这些理念的理论基础与历史不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跳过这部分，从练习读起。你不会有任何不连贯的感觉。）

几乎每个人都知道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强调了性本能（力比多）在人性中的重要性，他的理论阐述了孩子在口唇期和肛门期的性欲，让同时期的人震惊不已。在他的《性学三论》（Three Essays on Sexuality，1905）中，弗洛伊德首次提到了本能的来源、目标与客体，并且在他后来的作品中，他反复提到了这些概念：“我们能区分本能的来源、目标与客体。其来源是身体的兴奋状态，其目标是平复这种兴奋……”[(1933) New Introductory Lectures on Psycho-Analysis, S.E. 22, p. 96.]

尤其是在弗洛伊德早期的作品里，他的观点有时很机械论，他就像一个生物学家在讲解性张力的累积和随后的释放，完全不考虑任何人际关系。但是，弗洛伊德所有的理论都隐含着一个理念，即本能的实质是对客体的寻求，也就是说，我们人类有一种与他人联结的内驱力，而不仅仅是在寻找释放性张力的捷径。在前面的引文中，本能的第三个特征就是客体。从一开始，精神分析理论就一直在使用这个不甚恰当的术语来指称人，而不是把人看作个体（即将人看作客体而非主体）。

强调与人建立联结的驱力的理念，正是客体关系学派（Object Relations school）的思想核心。客体关系学派的思想是由罗纳德·费尔贝恩（Ronald Fairbairn）、梅兰妮·克莱因、唐纳德·温尼科特（Donald Winnicott）与哈里·冈特瑞普（Harry Guntrip）等理论家在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提出并发展而来的。尽管客体关系学派保留了弗洛伊德的力比多理论中的许多术语，但它在很大程度上把强调的重点从性驱力转移到了母婴关系上。这种思想关注婴儿早期的依赖——需要、渴望与沮丧的体验。现在，大多数心理动力学治疗师都采用这样的范式来理解自己的来访者。

·在来访者处于童年早期的时候，在他完全无助、依赖父母，尤其是依赖母亲的时候，他的体验是什么样的？

·父母的局限与失败如何影响了他的发展？他需要他人的早期体验是不是令他沮丧到无以复加？

·哪些早期经历如何影响了来访者现在的人际关系？

换句话说，作为弗洛伊德思想的延伸，客体关系理论考察的是我们的第一个主要心理困扰的起源——需要他人、依赖他人的体验。

后来的许多理论学家拓展了我们对于早期母婴关系的理解，他们关注母亲帮助尚未发育成熟的婴儿学会管理自身情绪体验的作用。唐纳德·温尼科特提出了“抱持的环境”（holding environment）这一概念，海因茨·科胡特（Heinz Kohut）关注共情，而W. R. 拜昂强调母亲在“容纳”孩子无法忍受的情绪体验时的作用—他们三人都提到了母亲如何帮助孩子忍受、理解并最终学会思考孩子自身的情绪体验。这些理论家强调了我们的第二个主要心理困扰——我们如何学着管理自己的情绪。大多数心理动力学治疗师受到过这种理论的影响。

·为什么我的来访者对强烈情绪的容忍度那么低？是不是他无法与母亲建立情感联结，或者情况恰恰相反，他母亲的情绪反应太混乱、太可怕？

·在治疗中，我该如何帮助他容忍那种爆发的怒火而不被其吞没？他母亲的情绪极其不稳定，是个完全不可靠的人，这肯定是个影响因素。

海因茨·科胡特不仅阐述了共情及其在客体关系中的作用，还拓展了我们对个体自我体验的理解——一个人作为他自己有什么内在感受，他在身份认同、个人意义及自我表达等问题上有何困扰。后来，安德鲁·莫里森（Andrew Morrison）揭示了深层羞耻感在自体障碍（包括自恋）中的作用[Andrew P. Morrison. Shame: The Underside of Narcissism (New York:Rutledge, 1997).]。这些理论家探讨了我们的第三个主要心理困扰的起源：我们对于内在个人价值感的寻求，以及对他人重视的渴望。心理动力学治疗师可能会这样分析他们的采访者：

·他早期家庭生活中的暴力与极度的混乱给他留下了深深的羞耻感，让他觉得自己“不正常”。

·他那抑郁又以自我为中心的母亲顾不上自己的孩子，也基本没有能力去爱他、滋养他。所以他长大后缺乏自我感知，感觉不到自己的价值以及作为一个人的重要性。

下面的练习会帮你进一步审视每个主要心理困扰，从而发现你在哪个（哪些）方面最有困难。

下面的陈述可以分为3类，每一类包含两组。请将所有陈述阅读一两遍，思考哪一类陈述更能代表你的情况。然后再看一遍这类陈述，看看哪组陈述更能准确描述你的情况。把你的选择记在日记本里。

请务必记住你选择的组号，因为我会在第二部分里提到这些编号。

即使你把日记保存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你也可能会担心万一别人看到会怎么想，就好像有人正站在你的身后，从你的肩膀后方看着你。请尝试放下这样的想法。如果这种想法对你的影响很大，就把你想象中“他人”会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写下来。你对自己的期待，你想要自己成为的“你”可能会成为另一个障碍。我在本书后面的章节中会讲到，培养冷静而诚实的态度（评估的时候既不要太严厉，也不要太宽松）是学会放下防御的必要步骤。请尽量客观地看待自己。

在做完练习之前，不要看后面的讨论。

我不相信别人会在我需要的时候支持我。

我总会遇上同一类黏人的人。

太需要和依赖别人是一种弱点。

我很少饮食过量，我把自己的食欲控制得很好。

与别人相比，性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

如果你想把某事做对，就得亲力亲为。

当问题出现的时候，我总是幻想有人来替我“搞定”。

我没有暴饮暴食，但我希望能更好地控制自己的进食。

每当我谈恋爱的时候，我总会耗尽全部的精力。

有时我觉得自己太需要别人了。

尽管我知道这不是个好主意，但我依然偶尔会在约会的时候与约会对象发生性关系。

他人对我的重要性似乎超过了我对他们的重要性。

强烈的情绪表达总让我感到不安。

除了偶尔看悲伤的电影的时候，我几乎从来不哭。

我很少生气，从不发脾气。

我是个极其和善的人。

我经常尝试新事物，但很快就失去兴趣了。

我担心，如果我不非常小心，就会有坏事发生。

我经常反应过激，事后又感到后悔。

对于我来说，被情绪淹没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

我希望我的情绪不会大起大落。

我经常觉得心里很乱，失去控制。

我总是发脾气，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了。

我觉得自己好像压抑了许多强烈的情绪。

我可能照镜子照得太多了。

我的很大一部分支出都花在买新衣服和打理我的外貌上了。

其他人往往希望他们能拥有我的外貌、成功、人格。

在关系方面，我很难找到能达到我的标准的人。

在聚会上，我喜欢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我经常瞧不起别人，或者对其他人感到不耐烦。

我经常觉得自己“不如”朋友和熟人。

我经常为自己犯的错误苛责自己。

我经常嫉妒其他人，嫉妒他们的生活。

我担心其他人会看不起我。

我很难面对批评，总是非常敏感、戒心重重。

我希望自己是其他人。

在做这项练习的时候，你可能已经发现，第一类陈述关注需要、渴望和依赖，第二类陈述关注强烈的情绪与自我控制，第三类陈述关注自尊以及我们如何将自己与他人进行比较的问题。

对第1组陈述最有同感的读者很难认可对他人的需要与依赖。他们的防御主要用于否认依赖，说服自己不会感到渴望与需要。

认同第2组陈述的人与此相反，他们的需要与渴望往往“过了头”。他们试图运用自己独有的心理防御机制控制自己的需要，以此来掌控自己。

倾向于接受第3组陈述的读者可能会觉得强烈的情绪令自己很不舒服。他们的心理防御机制主要用于逃避可能引发强烈情绪的情境，或者减少这种情绪对他们的影响。

被第4组陈述吸引的读者经常被自己的情绪淹没。他们的心理防御机制的目标是想方设法地“消除”这些情绪，或者保持某种特定的情绪，排斥其他的情绪。

被第三类陈述吸引的读者，不论更倾向第5组还是第6组，都有羞耻感和低自尊的问题。对于认同第5组陈述的人，他们的心理防御机制的作用是说服自己和其他人“事实恰恰相反”。

对于认同第6组陈述的人来说，他们的心理防御机制在很大程度上失效了（并没有完全失效），虽然成为另一个人的渴望本就是一种防御机制。我会在第11章“对羞耻感的防御”中进一步讨论这个问题。

你可能会与许多不同类别的陈述产生共鸣，或不属于某个特定的组。比如，第1组和第3组的陈述往往会说出同一类人的心声。在这里，重要的不是给自己一个狭隘的分类，而是理解你的情绪挑战是什么，然后你才能发现自己用于应对这些挑战的心理防御机制。从某种程度上讲，每个人都在或多或少地与所有这些问题做斗争。

请留意这些问题在你日常生活中的呈现形式。注意你或者其他人如何应对渴求或想要某一事物的感受。这种事情可能小到请某人帮你从厨房里拿一瓶汽水。请留意应对强烈情绪的不同方法，注意你身边的人倾向于发脾气还是自我封闭。请观察一下，与别人相比，你的自尊水平如何，并且问问自己，你是如何想象别人对你的感受的。

在阅读下一章之前，请务必明确练习中的哪一组陈述能最好地描述你的情况。请记住组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