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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  作者:三三

那时京沪高铁还没提速,单程至少五个小时。自南向北,火车在半个中国之间切出一条虚线。同行一共四人,除了我和陈律师,还有案源人、B公司的法务。陈律师一路都在起草一份《股东合作协议书》,案源人与客户闲聊,交换一些在家庭之中不宜流露的轻微埋怨。我往窗外神游,沿线景物多有雷同,但那些迅速向后摊散的苍与绿,赋予流景一种迷幻的开放性。昏聩欲睡时,后座儿童的哭声在半梦中落成阵雨。

抵达北京已近黄昏。邮箱不断送来工作,陈律师只好先带我回酒店。我想替她分担一些,但她似乎从来不忍心多分配工作。有一次她向我道歉,说她是很自我的人,交出去的东西只有自己完成才放心,因此给我布置的工作很少,这对我的职业规划并无帮助。

好些年里,我听各种各样的人描述过自己,没有一个是准确的。

我们八点才下楼,晚饭的兴致都耗尽了,随便走进一家火锅店。陈律师点了一桌菜,牛羊肉、酥肉、虾滑、牛百叶、蔬菜拼盘、炸豆皮、宽粉、麻酱糖饼,似要弥补落空的期待。适逢晚餐与宵夜的间隙,店里人不多,一个没穿制服的中年男人来给我们点火,像是老板。

“不知道客户吃了什么,本来还能一起吃。”我一边搅拌酱料一边说。

“哎,你没有看出来吗,案源人不想我们和客户太亲密。她要从每个案子里提成的,万一客户为了省钱,跳过她直接来找我们,就不好了。”陈律师说,把一盘肉倒进锅里。

“一般不好意思这样吧,以后还怎么相处……”我说。

“这种事情太多了,最后大家都能当没发生过。”陈律师摇头,不像否定评判,倒是一种不在乎。她又说:“我不管这些事,我们只要把自己的事做好就行了。”

手机不断震动,是刘婷发来的消息。先问我到北京了吗,又问怎么算粗俗。这两个问题跨度太大,弄得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挑了怪异的问题回答,心想,寻常的那个只是用来寒暄的烟雾弹。我回复说,通常说优雅,大概就是不追求超过能力范畴的东西,粗俗则完全相反。刘婷立刻问,什么意思啊?我正想跟她解释,只见接二连三的信息蹦出来,大意说男朋友总嫌她粗俗,语带轻视。她被这根刺拨弄多次,那天终于爆发出来。他们大吵一架,刘婷提了分手,把男孩拉进了黑名单。

我不太擅长应对歇斯底里的情绪,哪怕情有可原。只好简短回复几句,但刘婷根本不在乎我如何回应,只是机枪扫射似的把话说出来。刘婷说,我对他那么好,情人节送了他Tommy Hilfiger的衬衫,给他妈妈买过藏红花。他的简历也是我改的,一个美国留学回来的人,什么都不会弄,还一直对我挑三拣四。追我的人多多少少,我都拒绝了,偏偏跟他在一起。你知道吗,他家里的房子在闵行,又不算市中心。上海人有什么了不起的,谁稀罕。

一句,一句,满屏幕都是她的语无伦次。等我和陈律师吃完回去,又收到刘婷的消息,说,我好难过哦,我一直在哭,停不下来。我尝试在聊天框里输入一些字,又删去,最终只发了一个拥抱的表情。

午夜延进酒店房间,另一张床上,陈律师已经入睡,仿佛一艘幸运的船准时抵达黄金口岸。而我仍在黑暗的涡流中打颤,晕眩、失焦。假如没有屋顶,这个时节可在天顶偏北处望见北斗七星,勺柄四星相连,弧线直抵牧夫座的大角星——春季星空暧昧未醒,大角星排得上全天第四亮的星。但圆弧形的天空被黑色天花板遮蔽了,不是常规的黑,而是暗,人即将失明时看见的那一层浓厚色彩。

我想起中学时,在南汇郊边一个渔港学农。夜晚,我们从基地偷偷爬出去,踩在无声的湿绿上。满地野植与荒石,黄昏煽起凉意之前,我们在田里开垦,戏弄与我们手掌并不吻合的工具。也辨认各种蔬菜,水芹、鸡毛菜、油麦菜、塌窠菜、雪里蕻、韭菜、卷心菜,有一些名称似乎只在方言中存在,我们跟当地农民敷衍地念几遍,一心只想着夜晚降临后去海边。学农为期一周,我们从未到过海边,至少并未以视觉的方式抵达。空气里弥漫着咸腥的气味,有海藻浮涌、水母翻身的错杂声响,浪与风合奏赋格曲。在那些时候,冒险之念烧到了尽头。我们抬头看见星空——一生之中再未有那样的时刻,夏日将尽,璀璨银河如一条掌控权威的巨蟒。渔港边灯火稀疏,星星供应着所有的光。那大约是二零零六年的事情。

贫乏的人生中,孤独进攻过无数次,有时赤裸凶悍,有时裹以糖衣。但在那些年里,我不再向人叙述孤独,这个词语似被囚禁在一个永不折返的时空里。因为我已然明白,很多东西说出来也无济于事,对消除孤独抱有期待是幼稚的。

当时我想的是这些,可回过头去看才发现,二零一四年的我那么年轻,甚至还拥有那么多任意犯错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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