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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  作者:三三

延安中路上有一处绿地,千禧年以后便横卧进人们闲游的选项之中。有人说占地十亩,有人说不过一个几排房的旧小区那么大。城市的地域具有收缩性,是人们感受之间的落差塑造了魔幻。由于绿地全凭人造,一年四季都供应恰如其分的景致。野鸟偶尔也来,飞行痕迹把溪流切出不成章法的几块,行人则迷失于细微的变化之中。

那时李律师还没瘦下来,每天中午去延中绿地散步,权当锻炼。有一天,他气喘吁吁回来,告诉我们,樱花开了,但阵雨摧折了一些,地上都是花瓣片。

律所的人事刘婷,正在跟我讲她的新男朋友,一个曾来律所面试过专利代理人的男孩,但因工资谈不拢而未能入职。来龙去脉还没说清楚,李律师像一阵风卷进办公室,我们也就散开了。

“小李,案子研究得怎么样了?”李律师笑眯眯地问。闲聊式的开场,我暗想他并非真的在询问我的进展,只是对上班聊天的一种温和警示。

“陈律师让我找一些案例,已经发给她了。”我说。

“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吗?取之上者得其中,你不能只以律师助理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李律师说。

我抬头看他,他四十不到,长相如实描述年龄。他皱着眉,因为近视的缘故习惯性眯起眼睛。衬衫的左侧有一块潮湿的痕迹,不知是汗还是雨。

入职第一天,李律师曾问我,你认为一个律师最重要的是什么?他神态严肃,似乎正手握一把通往神秘地窖的钥匙,但在交付我之前,要先从我口中得到一个错误的答案。我思索半天说,大概是临场应变的能力。他摇头,又指引说,一个律师最重要的事,是保守秘密。

这个答案厚重、玄妙,作为谜底,它本身又构成多棱的谜面。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奉为至理。即是珍视从前辈处无意取得的锦囊,又贪图作为守护者本身的虚荣。多年以后,当我的经验库累积更多的无用碎片后,这个答案最初的光环早已锈蚀。原来问题是一种镜像载体,李律师答“保守秘密”,只因为他就是那样的品性——过于迷信秘密,指望利用它们来达成一些翻天覆地的效果,黑暗力量也回赠反噬:对于秘密被刺探的恐惧。这个答案恰恰证明,他还处于从前法务主管的状态。

下午三四点,陈律师出庭回来。她把头发挽成髻,代表庄严的黑色从西装淌到皮鞋。若不是她戴着蓝水滴耳环,我甚至以为她刚从葬礼回来。水元素的建议来自李律师,有一阵他自诩学会命理与卜筮,一番摆弄,断言陈律师命字属水,但五行缺水。陈律师忙打听补救的办法,李律师一思忖,说,多佩戴蓝色元素——一种源于交感巫术的逻辑。

李律师也替我占卜过,五行属金,他自己则属木。三人简浅的日常关系之余,又被命运横添一道关联。我对于命运从无明晰的立场,浮在河流上的人最惬意。直到几年后,我在云贵一带爬坡,望见漫山遍野的蓍草,一种迟来的质疑突然赶上了我:万物美得何其自在,让它们来推断人类命运,不免荒谬又苛刻。

我们三人坐在会议室里,正式讨论北京的案子。陈律师已收集不少资料,方案也备了几套。不出意外的话,先去专利复审委提出无效宣告请求,同时申请中止北京三中院的庭审,这是最妥帖的诉讼策略。

“你说任天时会不会当庭杀人啊?”陈律师半开玩笑地问。任天时是对方当事人,凭着一纸发明专利,起诉驰名汽车业的B品牌。

“人家是科学家,怎么可能做杀人犯法的事?”李律师故意把重音放在“科学家”上。

“哎,一个木匠出身的民科发明人,无非就是想弄点动静吓唬人。”陈律师喜欢说“哎”,但不是真的叹息,似乎是她自己设置的一种停顿节奏。

“木匠怎么啦,你家里做橱柜不要叫木匠来的吗?”李律师说。

“对呀,干一行爱一行,一个木匠跑去研究什么新型汽车、液态轮胎,能成功我名字倒着写。”陈律师忿忿不平。

“倒着写怎么写啊,你能姓‘娟’吗?”李律师说。

“我又不是说这个,我快忙死了。哎,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陈律师说。

“少娟,你这个人啊,就是阶级观念太强。”李律师端起茶杯,眯眼将龙井泡沫往边缘吹开,像个问诊间隙稍作休息的老中医。

讲到后面,他们自己都有些不知所云。我悄悄按亮手机屏幕,没人给我发消息,时间以一个静态数字的形式凝视我。屏幕暗下来,浮出一张疲倦的脸,长发,戴黑框眼镜,嘴角紧绷,尽量模仿一种职业性的神态但并不成功。

而那就是当时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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