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兴喜剧

晚春  作者:三三

四月尽头的一个早晨,我从床上跳起来。手机还在响,像一阵雷雨,一只没喂饱因而充满攻击性的动物。我按下接通,传来小万急躁的声音,到哪儿了?我说,还有五分钟。我挂了电话,刷牙、洗脸、穿背心,外面套一件红白格子衬衫,迅速提上运动裤。天气略凉,晚上会更冷,但太阳掌权的时间内,高温仍将猖狂。我在学校门口打上车,匆匆钻进后座。摘下口罩,迫不及待地大口呼吸,木乃伊除味剂般的香薰混淆着淡淡烟味,从鼻腔滑入喉咙。我交叉双手,对着街景沉思,可它们变得太快了,我只好把目光移向云。

一个小时后,我到达约定的车公庄地铁站。小万、陈舸、三明正等在那里,气息奄奄,一地烟蒂。小万上来兴师问罪,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说,对不起大哥,天有不测风云,车有撞摔碰堵。小万说,“五分钟”的意思是“最多还半小时”,你看看我们都等多久了。我虚心求教,那大概一个小时应该怎么表达?小万说,就说“快到了”。我说,学习了,下次我就这么说。小万不屑地瞥我一眼说,你还想有下次?

我们又一次叫来车,往京西郊野驶去,日光和万物的影子交替流过我们的肢体。他们聒噪不断,使我无法再看云,只好把注意力收回到车里。这是一个极为乏味的组合:四个文学从业者,乌合之众——我和陈舸就读于一所高校的写作专业,小万常年为书店配货。三明比我们稍大几岁,中学毕业就不曾工作过。他凭最小成本插附在北京城的缝隙里,以一种对小说的狂热代替了物质需求。尽管如此,你不能说他是个“苦行僧”,他的生活只是遭到一种超现实力量的稀释,以致在迭起的低谷面前,他始终保持着非凡的钝感。

这个周末,我们拣了一条野外徒步路线。起点位于门头沟的王平村,沿京西古道一路南下,预计下午稍晚能抵达潭柘寺。汽车停在一道拱桥前,对岸立着一座文化馆,老人们露天下棋,俨然听见花生壳徐徐落往泥土的声音。我们所在的一岸则异常清静,山榆、垂柳皆不喜惹是生非,任由嫩绿在它们体态中自由分布。树种间杂,尽情向远处延伸,似一种空寂的阵法。桥下的池水总体清澈,但为荫蔽一些绿藻,折射间已失去通透。我们打开百度地图,把自己的位置不断放大,可知周围一切尽属王平村境内——五百米内有一条公路,沿它前行则可见瓜草地景区。

我们依照地图走,烈日开道,由不得人滞留。小万有过徒步经验,次数不多,但足够编成历险奇遇。没走多远,他就已经讲了好几遍,以至于只要他开个头,“当年我爬箭扣长城的时候……”,我们便能越过细枝末节,直接报出结论:“差点摔死!”小万忿忿扭过头,把好逸恶劳的我们甩在身后。果然,我们没有让小万失望。接连爬过几段15度的斜坡,我们累得气喘吁吁,还不如路边散养的公鸡精神抖擞。

陈舸面色苍白,虚汗浸湿他撞款无数人的优衣库衬衫。陈舸问,我们是不是走五公里了?小万一惊,你做梦呢,这才二十分钟。三明说,要不……我们还是打车吧。小万朝我一指,啐他们说,你们体力还不如一个女孩子。我连忙表态,其实,我也想打车。小万连骂几句,整个人逐渐松弛下来,叹气说,别这样嘛,来都来了,我们聊点有意思。于是,我们一边走,一边从如何快速发家致富聊到疫情后的世界格局。话题转来转去,如同赶羊,很快掉入新一轮的疲倦。

为了填补沉默,我对他们讲了近来遇见的一件难事。为此事,我坐卧不安,大脑某处像绷了一根铁丝,但又说不准它究竟在哪里,所以每一刻都吊着一种警惕。大半年来,事态持续恶化,弄不好我还有性命之虞……

我有个校友叫吴猛,连云港人,身高一米九,虎背熊腰,相比之下头有点小。有时他把头发剃光,扬短避长,这就使头显得更小。吴猛比我小三届,就读于国学院,具体专业不明,只知道国学院很有钱,建了全校唯一一栋带下沉式庭院的楼,我经常去楼里办公区偷用微波炉。

认识吴猛,源于一场即兴戏剧。这种戏剧形式可追溯到十五世纪的意大利,鼎盛时期,热度能与黑死病一决高下。到现代,被包装成具有“解压、唤醒灵感”的功能,流通起来愈发理直气壮。每年逢心理健康月,学校都会组织几次,我和吴猛参加的是同一场。

在即兴戏剧的第五个环节,主持人将每四人分为一组。根据观众提议,演员获得各自角色,四人方阵的每条棱边轮流表演。吴猛扮演的是“死神”,与他左右搭戏的分别是“白娘子”与“Siri”。死神和白娘子演了一段职场戏,大致是见白娘子堂堂一介名妖,被埋没在雷峰塔下,就想挖她去西方当天使。戏里的死神巧舌如簧,一则台词极富逻辑,向白娘子陈清利弊,指出她的能力、职业操守,以及被职场PUA的现状;二则声情并茂,法海听了都动容,绛珠草听了哭到淹死。然而,死神的戏力似乎在下一场里耗干了。当他面对Siri时,竟久久吐不出词。Siri本就是个需要对方推动的角色,见此情境,亦不知所措。双双发愣片刻,死神忽然走到舞台中央,念起一段莫名其妙的独白:

这两三年里,我经常梦见一列火车。绿皮的,很长,有些窗户开着。火车停在一条铁轨上,旁边是麦田,好像还有一些枯掉的花,天太黑了看不清楚。火车一直停着,没乘客来,也没发动过。但昨天晚上,火车居然向前动了。非常缓慢,是蚂蚁都能逃开的速度。它像在思考着什么……

台下的观众都看呆了。这没什么问题,假如对艺术存点敬畏之心,看呆就是一种狂喜状态。但死神似乎有点不适,他期待着台下的回应。于是,他补充说,我说的都是真的,这不是戏剧。台下掌声热烈起来。在戏剧中高呼“这不是戏剧”,他简直像贝克特剧作里的人物。一个以为自己将死的人,一个没料到自己会在荒诞中永生的人。

我以为活动就此结束,正准备走出阶梯教室,吴猛忽然追了出来。他眉毛拧成一团,满头汗涔涔。很明显,随着观众离席,颁发给他的死神身份已经失效了。吴猛说,师姐你好,我也很喜欢写小说,可以加个好友吗?我说,你好,我并不喜欢写小说,但我确实在写。我扫你吧,别人扫我的话,我经常点开的是付款码。吴猛随我走上林荫道,一路不说话。为了不重蹈Siri的覆辙,我只好主动引导话题。我问他,你写什么类型?他说,什么都写,包罗万象,宇宙洪荒。我问,喜欢哪些作家?他说,没有,我觉得都不如我。我又问,一天写多少?他说,精力好的时候,一天写过十二万,但不是每天都写。我倒吸一口凉气,牛逼,你是天才,中国版芭芭拉·卡特兰。他说,不认识这人。我笔名叫吴猴儿,用来平衡我的真名,人不能太猛,这是中庸之道。我说,真厉害。我宿舍就在前面,再见。

当天夜晚,吴猛给我发了一篇280万字的小说《1999》。我往下划几章,手机屏幕频繁卡帧。我故意拖延许久,半夜待他入梦,才斟字酌句给他留言。我说,小吴,光阴似箭,这样的篇幅恐怕会射死读者。能否先给我看一些中短篇?此前你提到投稿,以我的经验,从短篇开始发表更容易。如有合适的,我也会推荐给编辑。第二天,吴猛又发来一组由《聊斋志异》改编的小说。我读完《叶生》,困意汹涌,睡醒又打开《小棺》,读不到几行室友回来了。室友说,今晚6点寝室楼停电,你有备用手电筒吗?我说,我找找看。我一边在书桌上摸索,一边琢磨吴猛小说的问题。第一,他改编的幅度太小,像个拿一把指甲剪去修园艺的失败园丁,说他纯粹做了古文翻译也不冤枉。第二,他语言很糟糕,用词粗糙不谈,他最致命的毛病是缺乏和语言的固定距离。他仿佛一台输入许多烂句子的电脑,凭惯性将文字凑在一起,不时出现“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匕首送入胸口”之类的摘取式语句。第三……室友问,你找到了吗?我反问,找什么?室友加快语速说,可以照明的器具啊,蜡烛也行。我说,我有个前男友总送我香薰蜡烛,各个味道都集齐了,无花果最好闻,像白垩纪时代被割开的树皮流下的奶油味。室友说,后来怎么分手的?我思考了五分钟,通往回忆的街道正因早高峰而堵车,于是我只好承认忘了。我说,不过我记得分手闹得很难看,他砸了一个热水瓶,内胆银片碎了遍地。我捡起最大的一片,形状如海豚,映出我哭泣过量引起的黑眼圈。室友说,好可惜。我点头,把吴猛和他的小说忘得一干二净。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一边伴随着鞭炮响——我设置的铃声。我瞥一眼号码,示意小万他们别说话,才接了起来。电话里传出一个很熟悉的男声,很好听,普通话也标准,一个不沙哑版本的张学友。他劈头盖脸地问我,你在哪里?我说,在教室自习,你有什么事?他一停顿说,不对,你在外面,到处都是风的声音。不管你在哪儿,我要来找你。我说,我们不是已经说清楚了吗?他说,不是一回事。你最近命犯小人,重则有血光之灾,我不放心。我说,你还懂这一手,我什么命来着?他说,说了你也不懂:是剑斧凶器,也是霜天明月。我说,听起来好冷,难怪我从小怕冷,穿多少都不够。沉寂突然降临,在五到十秒之间,很快又被同一种声音打破。他似乎端正了腔调,像一个陷在沙发里的人猛地站直。他说,再给我一次机会,以后我照顾你。你不信也没关系,我很爱你,我把最珍贵的东西都给你了。我脑筋一转,你是说那三颗智齿吗?他说,这是其中之一。我说,我在一个群里看到有人卖这玩意儿,三百块可以买五颗,你这点也就一百八。他嘴里发出轻微响动,大约多少有些生气。他说,你什么都不信。为什么你永远、永远这么平静?

我刚要回话,电话已被挂断,四面焦头烂额的浓绿围拢过来。我从前很喜欢一句诗,无头无尾:山是山的影子,狗懒得进化。后一句讲,夏天,人的酶很固执。不过现在夏天尚未到来,只露了一二丝烫意,试探人们是否还记得它。他们都笑起来,好像空气里藏着一种逗人发痒的絮状物。陈舸问,你男朋友啊?我说,早分手了。他继续问,怎么分的?我想了想说,有意思,人们都想知道造成结局的原因——不是真实的原因,而是那个被提炼出来的替罪羊。真实的原因是一串连贯、不可叙述的过程,你只能凝视它,感受它如何无奈又决绝地指向某个尽头。

鹰嘴峰到了,遥远的象形曲线延展着,天光从岩石与新叶的裂缝间落下来。我们说不出话来,三明手机的摄像头摔坏许久,让我拍几张山峰的照片发给他。在相册里,山被无限放大,模糊的像素毫不费力地把它解构了。

一开始只是为寻刺激,小万带我们离开公路,抄丛林中的近道。遍地杂枝之中,我们捡起一些适合当拐杖的,拄着爬坡。陈舸很快迷上野路,领头往低矮的灌木坡里钻。折腾几回,发现虽缩短了步行距离,但攀爬所费的精力远高于走一条平平淡淡的柏油路。我们饥肠辘辘,从包里拿出薯片、小熊饼干、甜筒状巧克力,还有花高价在景区入口买的玉米和茶叶蛋。一顿狼吞虎咽之后,身边只剩下水。缓缓喝一口,液体通过喉道,唯觉一片空荡荡的阴凉。

不知走了多远,我们全然受制于荒郊野岭,丢水漂似的推远了那些城市图景。到岔路时,突然看见一顶草扎的帐篷。对面坐一个男人,穿黑色制服,浑身各处锈着“保安”的拼音。此人眉目浓密,黑脸短下巴,凶悍相随中年降临愈发得到发挥,像个流落现代的尉迟敬德。小万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华子”,故作镇定地套近乎,老师,请问这条路到潭柘寺吗?保安一犹豫,接过烟叹气,远着呢,今天下午还有阵雨。见他有放行之意,我壮胆走上去。保安脚踩一双大红的运动鞋,旁边摆着后跟踏烂的黑皮鞋。他生活的碎片明晃晃地摊开在水泥地上:一只染黑的手套,蓝皮文件夹,牙膏、塑料杯、铜盆,一个崭新鲜亮的Gucci钱包——真假不用说。

我们正打算从横栏底下钻过去,保安喝止说,手机号来登记一下。小万蹲地上填表,保安饶有兴致地和我们攀谈,你们还是学生吧?我一口应承,没错,活到老学到老。保安问,在哪儿上学?陈舸突然来了胡扯的兴致,接着说,北京法制大学,读的新丝绸之路海外贸易法。保安险些竖起拇指,一副敬仰的模样。他说,好学校啊,我以前在那儿附近当过保安。我问,为什么不干了?他摇头说,工资太低,养的两条狗整天饿得犯浑,后来全放走了。不过这里工资也低,我做完这个月就回去了。小万已经完成手续,甚至顺便重新系好鞋带。他站起来,回归我们这支即将移动的队伍。我最后环扫一圈四周的远景,深浅不一的植物驻扎在视野里,如此茂密,仿佛光区分它们就能花掉一辈子时间。我们不再与保安交谈,但他意犹未尽,冲着我们正游离的后脑勺说,我来这里已经十七天了,人影都瞧不见,很是寂寥。他用以收尾的言辞过于漂亮,听上去不太真实。我本欲再回头看他一眼,但我想不出这一眼可能引发的任何意义,因此很快打消了念头。

吴猛确实有些做间谍的技巧,不出几日,把我的课表摸得一清二楚。我采用“间谍”而非“侦探”,说明我对这件事大体上并不认可——尤其当我上完“法国美学与文论”,脑载一堆消化无能的名词时,看见他正等在教室门口。他满脸迫切,目光越过人群攥向我。

我走到他面前,就像走往一堵墙。吴猛比我高许多,说话时微微佝偻背脊,词语像水穗淋到我身上。吴猛开门见山,师姐,小说看完了吗?你准备投给哪家杂志?这些年来,我见过不少自恃怀才不遇的作者,功利已不足以激引我任何情绪。我慢条斯理地说,小吴,小说我大概看了,总体比较稚嫩,但没关系,写作者都要经历一个“抽屉文学”的阶段,坚持下去,就会有人来把你拉开。吴猛一愣,双唇无声嗫嚅,嘴上死皮像细小的绒毛随之飘动。他问,什么意思?下课已是五点半,我们又在门口站了十五分钟,我饿得不耐烦,就随便敷衍说,你得知道自己创作的意图,写什么,如何写,以及为什么写。你回去想一想,为什么要改编《聊斋志异》,依我看,这是个很平常的题材。我正要走,吴猛一皱眉说,我小时候,我妈一直给我讲里面的故事,至今印象很深。我说,写作源于生活,你这些二手材料……他打断我,既像反驳,又像还停留在上一个问题的尾音。他说,那时我大约五六岁,夏天夜晚,我经常看见不同的鬼在房间里走动,满身白色的火焰。我连夜大哭,吵醒了我妈,她就给我讲聊斋故事。说来奇怪,听了鬼故事,我反而心安,再也不怕了。我问,那你爸呢?他摇头说,我出生不久,他就死了,留下一屁股赌债。我忽然明白过来,不顾失态地拍吴猛肩膀。我说,小吴,我懂了,你应该从你和你妈的生活写起。

往后的一周里,我和吴猛在图书馆见过两次。当你在校园里记熟一张脸,你会发现它不时出现。吴猛和我远远相望,并没上前打招呼。我以为事情就此过去,谁知有一日,他又给我发了消息。他说,我写不出来,我不会写小说了。我立刻回他道,太好了,你现在弃暗投明,搞好专业课,毕业还来得及当国家栋梁。他说,那不可能。你伤害了我的写作能力,但别想我放弃。我顿时语塞,假如我是个稻草人,此刻恐怕已自燃起来。“伤害”——像一种咒语,试图撕裂边界,将人死死捆绑在一段关系之中。它说明了一种缺失被恒久地标注,而你所需要付的代价始终悬而未决。

学校的咖啡馆叫“水穿石”,因人对时间幻想而溅起的一种立场。我约吴猛在此见面,我先到一会儿,在镜子里看见红绒面沙发椅垒出我体形的轮廓。当时我已不再生气,但我必须对他解释清楚两点,一来我的建议无可指摘,无论如何,我比他更懂得文学;二来我对他毫无企图,根本谈不上“伤害”(包括嫉妒、欺骗、打压),就像我对任何人一样。我从未预想到,那天竟成了我们古怪联结的起点。

吴猛来时,带了他勉强写成的一篇小说《小翠》。小说不长,第一人称叙事,由两个片段搭成。上篇写他童年时,母亲忙于工作,他寄居于外祖父家。当时有一个钟点工叫小翠,从农村来,爱逞强,自诩乐于助人;外祖母利用这一点,凭夸奖让小翠下不了台,不得不多干大量活。小翠自身没文化,但儿子高考考上了清华大学。下篇写母亲某一次重症住院,每日由他陪伴挂水。医院走廊一长条,摆满床铺,多是些短期无法出院的患者。有个老头,年过七十,整天在一张床铺前喊“小翠”。小翠是他妻子,成天昏迷不醒。老头不断重复小翠的往事,母亲也是流水听众之一。小翠年轻时任乡村教师,后来进城依旧教小学语文。老头说,小翠以前逢农忙,夜夜劳作,一天只得两个小时空闲,如今总算把睡眠全补回来了。临结尾,他问母亲,是否记得从前外祖父家有个钟点工,也叫小翠。母亲既不信,又不屑,说你外祖父这么节俭的人,怎么可能请过钟点工呢?

我当场浏览起小说来。吴猛在旁反复强调,小说内容皆属真实,如有虚假天打雷劈。我读完许久无言,与此前所写的相比,这篇无疑更趋近小说的核心。只是他走向的是一团雾,并不真正明白那背后是什么。我想了想说,小吴,根据我的经验,真实可以分为两种(“二”是个好数字,象征无尽开杈的树枝)。一种是普鲁斯特的真实,通过个体无限延伸乃至霸权式的感受,使诸多往事拓片构成一个清晰的空间。其中,人是经验的载体,同时也是反哺机制的构建者。另一种真实则更宏阔,来源于历史、现代、人类进化相关的一切综合知识。它永远无法以精确的形式呈现,只能表现为流动的趋势,但“流动”本身是可靠的。这两种真实没有优劣之分,可是全然相悖,一个人不可能鱼和熊掌兼得。现在我们刺破文本的壁垒,直接就真实而非其存在范畴进行探讨。你想写的,是哪一种真实呢?吴猛有些发愣,至此,我意识到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已然达成,但仍需加固。我说,小吴,如果你不能立刻回答这个问题,那么你已经选了第一种。

吴猛显得更为恍惚,像要睡着似的,勉强开口道,你直说吧,我现在要干嘛?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你最近为什么焦虑?你想一想再回答。吴猛说,我突然对小说产生了怀疑,这从没发生过。窗外下起雨来,水粒攀在玻璃上,沾连出无数散点透视的新角度。几栋教学楼巍巍立在远处,仿佛被银杏树与水幕隔离在另一维度。北方少雨,见水倒是一件令人轻松的事。我等吴猛回过神,缓慢地问,你还记得吗?在即兴戏剧里,你说起过一些关于火车的梦。某一日起,火车开始徐徐发动。在潜意识层面,这说明某种被冻结之物松动、苏醒了,一旦开动,火车便更容易造成故事。假设你小说依照现实而写,你母亲是近期才生病的吗?吴猛说,就上个暑假,我当时在家,但这和小说有什么关系?于是我告诉他,有关系,我在帮你找小说里缺失的东西。

山路深处藏一片杉树林,当我们路过被细木环抱的三亿年沉积岩时,电话铃又一次响起。铃声像刚摩擦过磷面的火柴,四周寂静刹那间遭到化合。我正在辨认岩石中风化的碎屑,猛地一惊。拿起手机,正是那个熟悉的号码。我按下接听键,他稍一停顿,大约惊讶也通过电话信号传染到他那边。接着,他自顾自地说,有一件事,我很生气,恋爱时你老以为我在骗你。我说,想不到你这么小肚鸡肠,我都忘了,我们向前看行吗?他笑笑说,你听起来像个交警。我说,你现在应该多和朋友出去玩,看看展览,买点当季的衣服。剩下的钱存到基金里,三年后再去看,所有烦恼都会消失。他说,你真有意思,让我更爱你了。我差点起鸡皮疙瘩,我说,哎,你能不能别老提“爱”,我不太适应。他说,怎么了,爱是最伟大的力量,一部电影里说的。我说,对,但不是你这种爱。你根本不了解我,你把那些爱的动力叫作“激情”,可我觉得称为“幻觉”更贴切。他急躁起来,不由分说地打断我,你总想那么多干嘛?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就为此努力,如果有任何方面拖累你,我自己会放弃的。我说,在柏拉图看来,你此刻的决绝相当危险,你将永远服役于当前的爱,并可以为这份爱背叛任何过去的承诺。他笑起来,像对一个真正的笑话那样。当他再开口时,却莫名间杂了一种严肃。他说,你不要以为只有柏拉图才懂爱,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爱。你说的可能对,但它太纯粹了。你知道普通人是什么样的吗?因为无知,总是过着浑浑噩噩、矛盾重重的生活,没有标准能衡量我们。

我放下手机,一个更切身的世界笼罩下来:白日移至中庭,植物的密度消退,为瓦砾与土房腾让空间——可惜房屋已废弃许久,半座屋顶不翼而飞。我走进去,小万捡了一根树枝,正捅向房梁。三人一同仰头,背脊微微后缩,就像在观望他们协力发送的一颗卫星。听见动静,三明招呼我说,你快看,以前这里是矿场的办公室。我丝毫没收集到与矿相关的线索,但既然他如此说,必是率先找到了凭据。往里另有一室,保护得更周到一些,除了脏别无破损。划成九格的窗置在南墙,日光毫不矜持地斜跨入地。其中一面墙糊着报纸,纸面颜色已焦黑,但勉强还可以阅读。右侧写了一行黑体大字“蔬菜生产步入完善成熟新时期”,左侧有一首诗引起小万的注意,他念了几句:院里翠竹青青,篱笆上开满了鲜花。几只山羊悠闲地吃草,葡萄架下卧着一群白鸭……诗题为《土家族人》,作者贾永龄。我有些游移,好像在日常坐标轴里,这间房子是诸多虚数之一。我打开手机浏览器,网络不稳定,只能断断续续地搜索信息。我试着从同名者里认出这位“贾永龄”,但信息很少。可以确认的只有一篇友人的悼词,写在大约十年前。报纸的中缝窄窄一条,在文艺版面与民生版面之间架起一座怪诞的桥。有一行写着:北京电视台20:20 23集连续剧:第二条战线(16)。当时有线电视普及了吗?北京有多少台电视机?有多少人在看《第二条战线》?一个寻常的夜晚,紧接着又一个,人们摊散在每一个20:20里就像牌面上的一粒黑桃、草花,随着扑克被循环地打出去。在这过程中,一种重复却又难以把控的元素隐藏起来,而那正是当下相对匮乏的——时间。负载我们的这一刻被多重时空穿透,悻悻向感官的边界逃逸而去。

出于恶作剧,陈舸把我的名字写在墙上。我捡起一块石片,毫不留情地在下方补了陈舸的手机号码。小万用树枝敲着门槛说,少磨蹭,日落前得到潭柘寺。潭柘寺你们听说过吧,千年古寺,武则天时期是幽州第一华严宗寺庙。据说里面有块砖,印着忽必烈女儿跪拜的两个脚印。陈舸不满地说,这种瞎话太多了,还有说马克思在大英图书馆留脚印的呢。小万说,那就对了,人类文明史不都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吗?赶紧,到那里我再带你们长见识。

我们也不是非要长见识,但仔细想来,见多识广总没什么坏处。于是,在无邪地映衬着日影的山石间,我们变换着位置,向遥远的潭柘寺缓缓出发。

有一阵,我和吴猛成了水穿石的常客。位子固定在一个半封闭的隔间里,天越来越热,吴猛来时总是一身汗。他打印出来的小说稿上布满水迹,翻得皱烂。我们不断谈论他的小说,吴猛虽对小说一知半解,但他通晓自己,所以对话多少能进行下去。

比起此前写的聊斋题材,吴猛的语言已柔顺许多。矫正语言并非捉虱子,而是唤醒一种与小说相契合的表达方式。因此,我们试图往小说世界的更深处跋涉。有一次,我们说到“小翠”还算不得贯穿上下篇的暗扣。我说,至少我读来不是。上下篇里对照暗藏的,是一种对母亲缺席、消失的恐惧。尤其在下篇里,小翠变成了一个趋近死亡的角色,她丈夫的陈述就像一场梦境——而母亲躲在这些情节背后,观看一切。吴猛说,其实她也没想很多,只是行动艰难,夜夜失眠。我说,对,但你总是搞混。我说的是小说世界,现实不过作为一种参照物。在这里,所有真实都由你分配。所以你来看,母亲此时的感受是什么。吴猛看起来还有些热,两腮渗出微弱的汗。他说话很慢,好像一边在回忆。他说,她躺在那里,对周围失去了掌控。她的话越来越少,一旦开口又容易喋喋不休,通常是说一些非常琐碎的事,比如小翠的丈夫如何拿手表压泡面。吴猛的叙述似有所流露,我连忙指出说,她的外界可能正在破碎,而她失去了整合的能力。“沉默”像是一种概化外界的技巧,她会越来越安静,直到彻底从外界脱落。吴猛的面部肌肉变得僵硬,某种思虑拖着他下陷。不多时,他猛地抬起眼,仿佛那个答案令他震惊似的。他说,我知道了……她的感受是,她被抛弃了。我说,这样来看,一是小翠和丈夫让她看见自己失去的东西;二是死亡,小翠较之她离死亡更近,对小翠的观看,也足以让母亲受到死亡的威胁——在这两个层面上,她都被抛弃了。吴猛点头。我说,现在,我们来解决“小翠”这个符号过于缥缈的问题。根据我的经验,你应该再加一章,虚构一段父亲为一个“小翠”而背叛母亲的情节,把握好“抛弃”的尺度。“小翠”、你、母亲构成一个等腰三角形,作为底边,你和母亲各行其是,但相互通感。记住这一点。

不久后的雨夜,吴猛翻过女生宿舍的栅栏,飞溅的泥点像一身虱子。趁宿管换班,我把他领到一楼的自习室。当时我已睡下,忽然收到吴猛消息,被迫起来为这不请自来善后。我拿积灰的纸杯给他倒了水,不耐烦地说,小吴,大半夜进来有什么事,你的身手倒是比你的小说好多了。吴猛不理会我,拉开防水外套的拉链,从里面翻出一叠手稿。我一摸,A4纸透着热气,层层交错像一块酥油烧饼。吴猛满面兴奋说,你快看看。我勉力克制怒意,但它还是从字句中渗出来。我说,小吴,首先你得明白,地球是围绕太阳转的,不是围绕你转的。其次,我也没收过你钱,你也没救过我命,无论从哪个层面看都是你欠我多一点,我没有义务听你差遣。现在,我要去睡了。吴猛连忙站起来,把稿子往我手边递。吴猛说,师姐,我人生最后一点意义都在这里了,请你务必看一下。

在最新修改的小说里,吴猛将章节重新分为上、中、下三篇。下篇新增一则父母轶事,母亲听到父亲与一个叫“小翠”的女人打电话,言辞暧昧,费许多泼辣劲终于与父亲离婚——他甚至尝试去刻画母亲因此遭受的痛苦。我放下稿子,雨早就停了,夜色中展露一种不知名的清空。我有些沮丧,对吴猛说,小吴,且不论你写得怎样,这一章里,小说的感觉完全错了。在我读小说时,吴猛因沉浸于期待之中而焦虑难耐。听闻此言,顿时阴沉下来,好像身上有一道光的屏障随之破裂。或许我那天情绪稍重了一些,对牛弹琴而无所得,总是烦闷。我说,小吴,你根本不适合写小说,年轻人都想延伸自己,获得认可,但小说不是你的正确之路。吴猛沉寂片刻,把双手从桌上收了回来,师姐,你弄错了。我是单纯喜欢小说,控制不住地想写,在这过程里我像一个逐渐复明的瞎子。即使你没明白,我也能感受到自己的才华。不知为何,吴猛当下表现出的专注令我毛骨悚然。我们没有再说下去,我不忍心告诉他,我们反复摸索寻找的只是让小说更完整的一些碎片,假如非要指出吴猛小说真正缺乏的东西,那恰恰是才华——在我看来,才华应当是一种能持久启发他人的能力。

下一个版本遵照了我的建议,吴猛重新设置了最后一章的视角:母亲常年在郊外工作,有一日“我”放学回来,无意听见父亲与一个叫“小翠”的女人打电话。父亲言辞隐晦,却浑身散发着一种经道德秩序折射过的、怪诞的喜悦。“我”躲在暗处偷听,直到父亲以“希望你今晚做一个和某人在一起的梦”结束对话。电话终了的瞬间,浓烈的现实扑面而来,索求一种超越“我”能力的解决方法。在失序的现实之中,“我”仿佛失去了一切,与此同时,“我”也感受到母亲失去了一切,而“我”和母亲在这段突然被揭露的不稳定关系中互相失去。

那段时间,吴猛迅速消瘦下去,像一块被含在嘴里的冰。他的情绪不迭起着波浪,大幅涨落之际,把他拉扯得神智恍惚。我把《小翠》投给了三四家杂志社,均无佳音。出于某种毫无必要的责任,我私下替他润色一番,转而又投递出去。长久的等待如锯,吴猛时常坐立不安。有一次闲谈时,他忽然脸色一变,问我稿子的进展。我说,小吴,你问过很多遍了,我要说的还是那一句:不要着急。吴猛冷笑说,我知道你根本没把稿子拿出去,你骗不了我。尽管他对现实的恍惚感在近期愈发加重,但我大体上摸索出了与他相处之道。我平静地说,小吴,我可以向你证明,但我不想这么做。他站起来,手掌不自觉地攥紧发抖,腕上青筋微微突起。吴猛说,你拿我当消遣,看我的笑话,枉我跟你讲了许多事。他从前的健硕已然化尽,呆立着宛如一根毫无生气的硬木。我望着他,语气如常。小吴,你知道我不是看你笑话,但你的自尊心太强了。你把我预设为一个恶毒的人,好像你先看明白了这一点,即便我真的来伤害你,也在你的掌控之中,不会伤及你自尊。我有时在想,我们的联系过于密切了,难免有很多歪曲的地方。

小万打断我时,我们已从山岭的清寂之间脱身,直切入京西古道的中段。路上遍布坑洞,据称是古代行军留下的马蹄窝。气象预报中的雨并未如约而至,但坑里却积着灰色的悬浊液。小万把视线转向我,说,你这故事不对劲。我听到现在,完全没听出你开头说的“性命之虞”,反倒像个作者成长的励志鸡汤……手机铃声又响起来,我按下静音键,任屏幕闪烁不止。一边回敬小万道,这不正说到关键部分吗?我后来才意识到,有时我自以为说服了吴猛,引导他坦诚,但他实际上从未真的信任我。他向我隐瞒了一些重要的事。小万问,比如呢?我说,接下去的寒假,吴猛没回家——这就很古怪,他没什么论文要赶,母亲还生着病,而他过年却滞留学校。有一天,一个令人惊恐的念头蓦地浮上来:他的母亲已经死了。

三明与陈舸走在我们身后,途径村落,鸡、狗,动物形形色色,使郊野溢流生机。他们讲了一个去海拉尔的笑话,又讲了一个关于耶稣和抹大拉的玛丽亚的笑话,而死亡的话题将他们从泥泞的窃笑中拉出来。陈舸装模作样地阻止我说,哎,你怎么咒别人。我说,你们不知道,吴猛是一个保护机制极其复杂的人。陈舸说,哦,那得好好保护。我推了他一把,你别捣乱。防卫意识过剩,结果就是放大、扭曲外界的攻击细节。吴猛并不具备对真实的辨别能力,在他看来,真实之间彼此嵌套,一层叠加一层。一个人可以穿梭其中,像选择立场一样选择对自己有利的真实。三明哈哈一笑,这不是精神分裂吗?挺好,适合写小说。

到某个关口,古道收束成一条狭细的上升之路。我们列成纵队,相互间保持一两米的距离,慢慢抬腿往上蹬。杂枝从两侧填伸而来,稍不留意就擦到身体,如同横向洒来使人发痒的密雨。在无尽灌木之中,野花是一种色谱的调味剂。三明擅长识花,但我们相距太远,他的声音传到我耳中已然模糊。我从相熟的寥寥花种中采了一枝溲疏,白花纤细,被孕中的暑气蒸得瓣片卷曲。我捏着它走了一段,不时用食指轻轻蹭拭叶片边缘的锯齿,但美与累赘往往界限暧昧,便在心境转变时将它丢回野路。

再次回到开阔的路上,我们终于放松下来,均衡的力量驭制了我们的呼吸。小万开玩笑说,一会儿到潭柘寺,你多拜菩萨,求个金钟罩,叫那个吴猛怎么都砍不死你。陈舸笑出来,你能不能别说得那么有画面感。小万说,才华横溢,没办法。陈舸问,你有什么想求的?小万一咧嘴,那可太多了,先暴富吧。不是我吹,要是兄弟真发了财,这会儿咱们都躺迪拜帆船酒店了,哪能还在门头沟累死累活。陈舸说,多叫几个女明星。小万说,你的愿望呢?陈舸露出讲“去海拉尔”笑话时的神情,他说,差不多,男人活到老,不就这么点事儿。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我,为什么你觉得吴猛想杀你,他看上你了?我说,看上不是该求我吗,杀我算什么事。陈舸说,不一定,难保有些人癖好古怪。我说,肤浅,跟你们说不清。

为了把注意力从酸胀的腿部移开,我们拆开最后一包薯片。超大份西班牙火腿味,很咸,舌头有轻微的烧伤感。即便如此,我又抓了一大把。想起很多年前,我穿着7cm高跟的拖鞋,和当时的一些朋友登顶汉拿山。路上嵌满火山岩,每一步踩落都被迫扭着脚踝。勉强忍痛下山,到平地几乎无法站立。山脚有一家部队锅,门面简陋,供应一种畅吃的美味萝卜。我们在店里歇坐许久,夜里还跋涉去看了海。而此时此刻,没有热食充饥,与海也相去甚远,更有一些无形的时间蒸汽将我烫得走样。与过去相比,我更迷惑,在双腿的疼痛之外别无所感。晕眩之际,我听从了一个模糊的指引:只要到了潭柘寺,什么都会好的。

大约早春时,我向吴猛指出他嗜睡日益严重的问题。当时我与吴猛的交往抵达一种新的状态,但总体上仍旧紧绷着。他不是过度依赖我,就是充满了攻击性,而他自身也在极致的清醒与混沌间不断跳跃。我们进行如下对话之际,他恰好是清醒的。对于我注意到这一点,吴猛有些吃惊。他最早以为嗜睡症状与季节有关,北京的春天很干燥,杨絮、灰尘当空弥漫,过敏也不足为奇。然而,他逐渐察觉,当他昏昏欲睡时,他会为此生气。他停下来,似乎在搜索更精准的用语来表达。他说,不顾一切地想睡觉,那种感受非常不好,好像我已经彻底枯竭了,倒在一片空白之中。我问,你能描述大概什么样的时刻让你犯困吗?他抿嘴想了一会儿,很多,比如我听不懂你说什么的时候,比如我完全无法按照你的意见改小说的时候……不等他罗列完,我插话问,都和我有关吗?吴猛说,绝大多数吧。因为你总在劈开我的生活,否定我,逼我另找出路。我连忙说,我没否定你,只是提供一些更好的可能性。你这么一说,好像我从你这里夺走了什么,而睡意则为了应付恨、恐惧,以及回避已被遗弃的无能的自己。吴猛缓慢地说,不是的。长久以来我都很迷糊,但今天好像豁然开朗了:我期待被人支配,唯有如此,我才能脱离原本的道路,避开惩罚,避开应由我忍受的局面——我拦腰截断他,接着说,这正是我们需要保持距离的原因。我根本没想过支配你,既无精力,也无意愿。我们以后别见面了,小说有消息我会通知你。

我们在主干道上延伸着脚步,与即兴戏剧结束的那晚一样。只不过时节已然变尽,如今银杏一身新绿,月季顺着深漆过的铁栅栏咬上去。我们沿着花墙走一段路,半晌,吴猛说,我不明白。便于他理解,我不得不从头说起。小吴,我们最早联系是为交流小说,我通过种种方式告诉你,你要先学会观察、辨认、搭建真实,才能在小说领域入门,这几乎是一条近乎真理的规律。在这个过程中,我过度卷入了你的判断,你的自我同我产生一种难以描述的、非线性逻辑的碰撞。你依赖我的存在,但你所汲取的力量,只是短暂的幻觉。唯有我撤离你的生活,你才能明白这一点。我想告诉你的是,你不要以为断联就意味着无处可去、无人依靠,即便我们保持现状,对你改善和世界的关系也无益处。此刻你仿佛正躲宿于一间昏暗的小屋中,和被你摧毁的我的那部分在一起,对自己的内在充满焦虑。

我本想与吴猛谈谈他的母亲,但他忽然变得寡言少语。待我回到寝室,天空因积雨云而暗淡,湿意在空气中涨溢起来。我在写字台前稍立,感到心跳如擂鼓,怦怦不止。好像我刚背过重物,此刻虽已卸下,但尚需一段漫长的恢复期方能还原。

自此以后,有好几回,我似在学校里遥遥望见吴猛,一定睛又由他消失。他仿佛已成为鬼魅的一员,不留空隙地注视我,却从不采取任何行动——在某个令人窒息的时刻真正来临之前,这种注视无异于漫长的审判过程。

我们将潭王路走到穷尽之处,潭柘寺如卵石从流溪中浮出。最后三公里坡路密集,从下到上,自上而下,覆灰的广角镜隐隐勾出我们疲沓的身影。我实在不能再走,略迈几步,便似牵动了小腿内部的蒺藜丛。我们嬉笑着相互埋怨,靠口头宣泄来消减肢体的疼痛,但效果并不明显。小万骂了一句,说回城要好好吃一顿火锅。另外两人说不出话,不时去望那座从万叶间竖起的塔尖——它越来越近,由单个变为一组,然后又集体失形,隐退为诸多庙塔的一部分。

五点过半,我们终于将潭柘寺移至眼前。然而,即使按夏季开放时间(比冬季晚一个小时),潭柘寺也已关门。我们凝视着晚寺,如此切近,却不可进入。便茫然失措,久久无言。

于是,我们只好悻悻绕寺外的塔林走,一条小径将其划为两岸。路边尚有零星的摊贩,一边收摊,一边抱着侥幸心理兜售货品。夕阳从后方平扫而来,当日天气阴沉居多,光线黯淡乏力。塔林以红墙护围,金朝以来,此处陆续收纳了历代高僧的死亡。三十余座墓塔,到黄昏,拓满外物的线影。

小万突然伸出手,腾空圈出一座覆钵式塔。他说,这塔与众不同,据说里面葬着一只老虎。过去老虎下山伤人,后来跟了潭柘寺的师傅,总算改邪归正。有一天它师傅圆寂了,老虎痛哭五天,泣血而亡。三明听了,不甚明白。就问,佛教看淡生死无常,老虎为什么要殉葬?陈舸不屑,哪有跟景区逸闻较真的。三明问,那这么多法师的墓塔也是假的吗?三明往后一指,压压一片,灵塔在晚日衬饰下更显诡怪。陈舸说,有真有假吧。真会变假,假会变真,谁知道。

我摸出手机,想把这象征性的终点拍下来。只见屏幕一亮,十几个未接来电显示在中央,都是同一个号码。再往下是一些短信,让我看到回电,另一些则不知所云。最近的一条短信是:今天不要回校,向西北多山之地去。如果看见一个戴黑帽子的人,问他要那顶帽子。三天以后,早晨九到十一点间回来,可保无事。短信在四点左右发送,此后再无音讯。我点开摄像功能,将群塔置入取景框。潭柘寺的正殿亦在远处,门庭深锁;沿廊高悬着红灯笼,流苏随风势幽幽晃动。天空垫在万物身后,蓝得失神,早些时候的云也不知所踪。我不由得一愣。

他们三人仍在争论,有关历史、真实、虚构,以及顿悟如何让口舌短暂地浸淫于沉默。我们打了一辆黑车,坐到最近的市集,再换车赶往市中心。夜色霰弹似的四散,路灯依次亮起来。汽车一路颠簸,三人竟也纷纷入睡。他们的呼吸轻盈,好像很小心地置换着体内的某些东西。我没睡着,反复想着三明刚讲的《五灯会元》里一则公案,关于文喜和尚与文殊菩萨之间的一段旧事。这段公案出过一句偈语,千古难辨其意,但我想的与此无关。我想的是,文喜反问文殊,你们如何修行?文殊答:龙蛇混杂,凡圣同居——不知为何,我被此中蕴含的气象深深打动。当我想到,它正何其真实地描绘着眼前的人间,便在这嘈杂幽暗的夜晚,险些落下眼泪。

诀窍在于长久的凝视

——小说《即兴戏剧》创作谈

吴猴儿

感谢《春风》杂志编辑部,感谢我的责编周杨老师一年多以来的指导和修改。

《即兴戏剧》是我正式刊发的第一篇小说。在此之前,我虽尝试写过很多作品,但投稿无门,踽踽独行。师姐确实给了我很大帮助。写这篇小说的初衷,也是为了纪念去世的师姐。两年前的春天,她去北京郊区徒步,不慎从山上坠落而亡。同行有她的三位好友,但没人看见她如何失足,实在是一件咄咄怪事。据说那三人当天在公安局做完笔录,已是深夜,饥饿难耐,就一起吃了顿潮汕火锅。

调查取证的过程中,公安机关也找过我,因为师姐生前曾频繁向她的朋友们提到我。她究竟说了什么,谁都不告诉我。她说的是真是假,也无人能证实。当然,警察们全然不能将我和师姐的死关联起来,不久便将我释放,震惊与悲伤却是更长久的刑罚。

在此,我想再次感谢周杨老师提出的许多意见,尽管有些地方我仍然不能处理得很好。例如,周老师指出,这篇小说是女性第一人称叙述的作品,但我对描写女性思维无甚经验,这是我一时也无法改正的。再如,小说中有一些虚实交杂的地方,因为我还没能完全在小说中面对、处理自己的生活经验,多少有逃避之处。

最后,我想再多说几句闲言。周杨老师读罢初稿,曾问我这篇小说的主题是什么。我并不知道何谓“主题”,思索半天,只是说我想写的是真实。我不相信世上有绝对的真实,但选择兼容一些真假并不分明的“真实”并对其作出选择,并非一种放弃的状态,而是为了更进一步去观看它们。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讲到忏悔,他解答了一个我困惑多年的疑问:忏悔就可以抵消罪恶吗?陀氏的答案是:是的,只要悔过之意在一个人的心中不淡泊下去,上帝一切都能宽恕——忏悔是要持续的,一个与罪恶相关的砝码始终将压在罪人的灵魂上。换个角度来看,如果一个人内心存在着罪恶的想法,那么仅仅注意到这一点,一定程度上已然开始了净化。这就是凝视和真实之间的关系,而我所做的正是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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