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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  作者:三三

收到父亲去世的消息,是回京半年以后的事。

那几天,我碰巧发了一场高烧。皮肤皲裂,手尤其蜕皮得厉害,如有火源在不知名之处不断炙烧。舌头也肿胀,轻轻抵住上颌,刺痛难耐。我请了病假,成天躺在床上,以解药物嗜睡的副作用。醒来时,常闻到房间里充满异味——那些不健康的呼吸织出一障迷雾,让我晕头转向。便是在那种状态下,白日梦与现实开始混淆。

在混沌的境遇之中,替代父亲形象的是一只漆黑的硬壳虫。它无规则地到处乱爬,迫使我紧盯它的轨迹。困惑、焦虑、压抑,如波浪迭起,令人窒息。我的脑皮层下似有一张银箔糖纸,悉索作响,反射各种刺眼的光线。在那些折叠出的镜面碎片上,与杭州相关的回忆慢慢显现。

自那夜晚以后,我再未见过雅红。第二天,父亲送我去火车站。出租车一路前行,外景流线一般滑动。我们究竟说过些什么,关于雅红、生活,或只是当下不重要的感受。临出发前,我从站台里的ATM机里取了一些钱。父亲不用手机,对电子账户更是一窍不通,他只信任可以触摸的实物。钱并不多,薄薄一沓,父亲把它们折好,小心地放进口袋。我望着他审慎的模样,忽然心生凄凉,为这命运尾声种种有限性的返照。

在后来的一通电话中,父亲告诉我,他已和雅红分居,独自住在上海。他讲了一个小区的名字,如今已消弭在极不稳定的记忆陀螺中,但也可能我从未记住过,他说出口时我就不曾听清楚。那段生活或许算得上平静,父亲和管理社区垃圾站的老头关系不错,偶尔去帮忙清扫。作为回报,老头允许他领走一些废弃品。父亲说,你不知道,人们可能把任何东西丢弃,有些明明是新的。

往后不久,父亲就去世了——无需药物、毒剂的催化,他凭自己也能走到这一步。一个陌生号码拨来,告诉我这个消息。对方说,大殓已经结束,我不回去也没关系。他向我告知父亲所在的墓园,目前骨灰寄存在租赁的格子里,将在小寒后入葬。放下电话,我上网检索了墓园的情况。墓园在港口新区,黑底金字的石碑排得密集,逢清明、冬至等大节根本站不下人。官网简介里写到:园内共栽绿植一百二十七种,亭台楼阁一应俱全,造景四时变幻。但我想,那些景象仅仅作为寓意而存在,大部分时候,墓园空荡荡一片,只有从东方海面上远道而来的风。

一些更恍惚的时刻,我好像重新置身于杭州。

日落以前,我沿贴沙河而行。是几乎无风的天气,云层瓷厚,边缘沁出一圈荧光的橙红。世界正趋于黯淡、静谧,仿佛河底的妖兽逐渐停止了呼吸。我脚上穿了一双运动鞋,小时候母亲买的打折商品,现实生活中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它了。我一边往前走,一边怀疑笼罩着我的只是一场梦,但一个人真的能分清梦与回忆吗?快上桥时,我远远看见雅红站在拱桥顶。她的嘴张得很大,面孔狰狞。稍凑近,才听见哭声。一开始尖细,似乎自制意识的藤蔓尚能拉住她的理性;一声声拉扯之间,声音变得越来越响,转为一种骇人的嘶吼,就像猛兽身处绝境时,靠空耗力量来拆解自己,以期比死神早一步毁灭自己。

我犹豫着是否要上前,父亲突然拉住我。我一惊,想问他什么,比如我们怎么走到这一步,接下来又要往哪里去。可父亲摇了摇头,或许让我不要轻举妄动,或许示意一切已经结束,或许没什么意思,只是一种停顿。

于是我们站着,对着即将降临的墓园般沉默的春夜,什么都没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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