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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部  作者: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

荷兰的土地是水平的;

当一切都说完,一切都做完,它就缓缓地消失

变成海洋;海洋也是荷兰,

当一切都说完,一切都做完。

(……)在荷兰

不能爬山,也不能渴死,

更不用说在身后留下清晰的印记了

荷兰人离家时要么是骑车

要么是起航。我们的记忆

是关于另一个荷兰,没有大坝

能挡得住记忆。我的意思是

我住在荷兰这里的时间

要远远长过当地那些波涛,翻滚着却

上不了岸。就像这些句子。

——约瑟夫·布罗茨基


在浴室的镜子里看着自己的倒影时,我偶尔会感到一种一闪而过的欲望,我想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我和戈兰还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不会问这种问题;我根本不问问题:没时间。他突然不见,我有空余时间了,这让我非常焦虑。好像多了时间,少了我。一种不愉快的感觉越来越经常地把我压倒,一种我之前从没经历过的麻木。我一直在检查我自己,就像一个人做过牙科手术后用舌头检查自己的嘴巴一样,希望把感觉找回来。但是,我自己注射的麻醉药很厉害,拒绝屈服。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是何时开始的。

搬进来后不久,公寓就开始让我紧张。卫生间狭小无窗,喷头,白瓷砖,水泥地,给人一种噩梦的感觉,仿佛是从黑白老片子里搬出来的。我一直试着给它升级:我买了各种小玩意:一个不错的肥皂盒,一条手工蕾丝边的高档浴巾;我把灯也换了。新安的灯照出了瓷砖缝隙中累积的灰尘,于是,我有天晚上花了好几个小时用一把旧牙刷清理污垢,固执地想用蛮力让它改头换面。门厅特别小,下半边墙刷成灰绿色,中间是一条丑陋的绿色分隔线。黑色的亚麻地板贴面为公寓赋予了一种医院或监狱的氛围。我能做的都做了——我买了一个花瓶、一个落地灯、一张黑白的纽约天际线海报——但它们的在场只是更突出了对缺位的焦虑。缺位的是什么?我没有答案。我在想,换一个空间会不会让我好受些。我也不太确定。入夜后,我会裹着黑暗和毛毯,坐在床边的扶手椅上,透过窗格凝视着外面,警惕着响动和人声,快速走过的一双鞋子或一只猫。这片空间当然不是我。不过,当时的我也不是我。

我在地下室的烦忧像热带植物一样疯长,就像西番莲一样,荷兰人管它叫passiebloem,城内许多地方的屋墙和园圃的门上都装点着这种爬墙植物。我发现自己经常抓起包,把外衣往肩上一甩就冲了出去,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这座城市像一只蜗牛,像一个贝壳,像一张蜘蛛网,像一条精美的缎带,像一本情节首尾相接,因此没有结局的奇特小说一样,总能让我惊奇。我总是迷路,很难记住街道的名字,更不用说街道从哪里开始,从哪里结束了。这就像淹死在一杯水里。我感觉自己可能会——如果像爱丽丝那样,我应该会失足掉进洞里——进入第三个或第四个平行世界,因为阿姆斯特丹本身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平行世界。我像做梦一样经历着它,这意味着它与我的现实存在着共鸣。我试着解开这个谜团,就像我试着解析我的梦一样。

最令我着迷的东西是沙子。我会站在一座正在被拆的房子旁边,看着腐朽的房梁倒下,水从深不见底的地方,从一个丑陋的洞里喷出来——洞就在沙子里。沙子为城市提供了隐喻的基础和现实的地基,在我身上几乎激起了一种生理反应:我的嘴巴里、头发上、鼻孔中总能感觉到它。

我受不了这座城市的居民用来显示它属于自己的众多符号和信号——指纹。我觉得这些信号是孩子气的,因此是动人的,就像汉赛尔与格莱特为了指引回家的路而撒下的面包屑那样[典出自《格林童话》中《汉赛尔与格莱特》一篇。]。它们每一个——老房子正面墙上的猫咪塑像、伸出窗户的旗帜、海报乃至家人照片,特别是新生儿的照片、刻字和标语、小雕像、玩具、泰迪熊、非洲面具、印度尼西亚人偶、船模、典型阿姆斯特丹房屋的迷你复制品——都传达着一条,唯一的一条信息:“我住在这里。看呀!我住在这里。”我感觉这些静物、这些日式插花、这些装置——哪怕是简单的窗边饰品,一个廉价的宜家花瓶,放着一片喜庆的价值两盾的异国船骸——都见证了居民潜意识里对凋亡的恐惧。嵌入玩偶之家的玩具屋、市民们幼稚的炫耀、有意留在沙子上的指纹——在某个层面上,它们都与我自己的烦忧存在共鸣,而我却不能将手指按在我的烦忧的名字和来源上。

我住的地方离火车站很近,我发现候车大厅对我越来越有吸引力,我会站在里面盯着时刻表看,好像显示的进出站车次能够解开我的烦忧似的。有一次,我一时兴起乘火车去了海牙,在城里转悠了一圈,几个小时后返回。从那时起,我就养成了坐火车去对我并无特殊意义的地方的习惯。我会去北边的格罗宁根和卢瓦尔登,去南边的鹿特丹、奈梅亨和埃因霍芬,或者去东边的恩斯赫德;我会去附近的哈勒姆、莱顿和乌特勒支;我会单纯因为一个地方名字有意思就去那里:阿珀尔多伦和阿默斯福特;布雷达、蒂尔堡和霍伦;亨厄洛和阿尔梅洛;或者莱利斯塔德,这个名字让我想起了一首摇篮曲。荷兰特别小。我经常随随便便就出门,沿着月台来回走,乘下一班火车回阿姆斯特丹。独自出行让我平静。我会盯着窗外,脑子里一片空白,让荷兰的低地抚平我的烦忧。我喜欢视线中一成不变的一马平川。我还喜欢上了广告牌,会顺着一首儿童数数歌的节奏念出眼前闪过的品牌名:Sony、Praxis、Vodafone;Nikon、Enco、JVC;Randstad、Philips、Shell;Dobbe、Ninders、Ben……正如别人的缺点似乎比优点更让我们着迷一样,我逐渐对贫乏的地貌,对笔直的浅绿色地平线,对寒夜满月之下,在黑暗中闪着光的一群群大白鹅,或者是一动不动的奶牛影子产生了感情,奶牛在路上悠游自在,仿佛是友善的鬼魂。

在火车和车站里,我掌握了孤独的语言。我,漫无目的的漫游者,很快发现自己并不孤独。站在月台上,我会转向另一位和我一样能看到数字时刻表的乘客,然后问道:“不好意思,下一班火车是去鹿特丹吧?”

“抱歉,我说不好。”

“那你要去哪里呢?”

“我?去鹿特丹。”

我会看着火车里的人,倾听他们的交谈,尽管我不懂他们的语言,我会嗅他们的味道。我会把他们的面庞投到电脑屏幕上,然后往下拉,一项一项地查看细节,每幅图像停留的时间或长或短。我常有一种感觉,一个不是我自己的人已经为他们打开了门。

这幅图像是火车上坐在我对面的一位年轻姑娘。她耳朵里有一个小耳机,耳机连着一根线,线伸进一个半开着的、带着思捷商标的手包里。火车里全是人,但女孩对周遭毫不在意:她在大声讲话,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上方的一个点。她说个不停,刺耳的声音就像机器一样。她坐得笔直,包放在大腿上,可能是害怕包掉在地上散开吧。包的提手同样笔直,几乎都碰到她的嘴了,给人一种她直接把话从嘴里倾入包中的印象。话说完后,她把导线从耳朵上取下来,将手机从包里拿出来关掉,插回装满了她刚刚倒进去的话语之沙的包里,然后拉上了包的拉链。

这幅图像是一位深色皮肤的年轻男子,他在认真读着一本面向外国人的荷兰语教材,嘴里嚼着铅笔上的橡皮,好像它是水果糖似的。他把书放在了大腿上一会儿,把头转向窗外,喃喃自语了几句,把内容印在脑子里,然后回去接着看书。

这幅图像是一对年轻的亚裔情侣,用相同的节奏嚼着口香糖,他们的脸是灰色的,像老鼠似的。女生穿着一件又薄又露、不太干净的罩衫,没戴胸罩,能看见里面小小的胸脯。男生还在嚼口香糖,搂着她,把手伸进了罩衫里,懒散而满足地捏着一侧乳房,好像在调整奶瓶的奶嘴似的。她也在嚼着口香糖,眨着看不见瞳孔的眼睛。

这幅图像是一位倦怠的摩洛哥阿姨,大腿上坐着一个小男孩。他年纪不超过两岁。他长着一头浓密的黑发,像成年人一样梳成偏分。他的面庞全无童真,令人害怕,如同圣像和远古绘画中的形象。

一次旅途中,火车突然停了下来,反方向的火车也停住了。另一辆车上和我正对的位子坐着一位男子,他一只手拿着乐谱,另一只手指挥。他完全沉浸在脑海里的音乐中,指挥的手势简洁、优雅而克制。他的面庞被发自内心的喜悦照亮。外部世界不存在:无声的音乐包裹着它,就像一层坚不可摧的保护罩;什么都碰不到他。但是,火车接着又启动了,他的火车和我的火车,男人的面庞消失了。我感觉一阵刺痛,仿佛我之前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我看到了自己,却听不到自己。我感觉自己的镜像沿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在城市中漫游,一股突然的、几乎不可控制的、可以追溯到某件平平无奇的小事的冲动有时会涌上心头。坐电车时挤在一块赤裸的、光滑的、雄性的肌肉上,我会感到一种把嘴唇压到那块陌生人的金色皮肤上的冲动。或者,身边紧贴着一个戴着耳环的男人,我心里就痒痒的,想要用牙齿把它扯下来。这些强大的、出乎意料的攻击欲望让我害怕,但又让我释然。释然了什么?我也说不上。

我内心的城市地图是自行成形的。图像来来去去,或者停留一段时间,或者像沙子一样飞散。我好像是在雾中或梦中穿行。我在最好的描图纸上画着内心的地图,但我将它从真实的地图中揭下来的那一刻,我惊讶地发现它是一片空白。纸上空无一物。我会被一条线所牵引,兴致昂扬地前进,然后它一下子停住了,断掉了。有时,我内心的地图就像一幅小孩画的稚拙的画。一座事实上像一只蜗牛、一个贝壳、一张蜘蛛网、一座迷宫、一条精美的缎带、一本满是奇妙支线情节的小说的城市,在我内心的地图上却成了一连串空白、间隙、片段和死路。我内心的地图是一位企图确定自身方位的失忆者,一位企图在沙子上留下印记的漫游者的成果。我的地图是一份梦中人的指南。它基本上与现实没有任何交集。

但是,有一件事我是确定的。不论我去哪里,学生们都会为我提供方向。他们是我内心世界的中心,我的大广场,主干道,我的颈静脉。我的话就是字面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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