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走的伸子  作者:宫本百合子

晚上八点。斯米尔诺夫正在朗读哈菲兹[沙姆思·奥丁·穆罕默德·哈菲兹,十四世纪波斯抒情诗人。——译者注]的一首诗。佃随之跟读,一小节一停,注意着抑扬顿挫——两个男人的声音很是单调,多有喉音。听着听着,只觉得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变得沉重了。

斯米尔诺夫低声说了些什么,佃急切地连连回答:

“Yes,yes.”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烦人。伸子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才回来没几日,伸子便陷入了某种缺乏激情的自我厌恶。

这次回来之后,伸子意识到丈夫已经不能再把她当寻常的女人看了。他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抓不住重点,也不知道是该害怕她还是该可怜她。总之他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招惹便不会惹来是非。他没有问起伸子在乡下时过得怎样,对自己在那段日子的生活,他也是只字不提。

“只要你肯回来,我随时都是welcome home的,baby。”

然而,他们无法像真正的婴儿那样纯真无垢。伸子是女人,也是他的妻子。他们之间的夫妇关系也已不再自然。缺乏家庭主义的希望,也没有原始欲望的燃烧所带来的纯粹力量。佃总有种施恩于人的感觉,哪怕是在做那种行为的时候,伸子都能感觉到某种弦外之音,“我是为了你才做的”。这让伸子痛苦不已,也倍感屈辱。每逢那样的时刻,自己心中那年轻活泼、兀自满溢的渴望被爱抚的欲望都会变得无比可恨、充满懊悔与悲伤。她恨丈夫让她对再也回不去的青春都产生了不合理的羞耻感,恨得落了泪。他们的关系很不好,他们的关系是错的——伸子只能这么想。也许两个人分开来单独看,都算不上十恶不赦的大恶人,也没有多残忍,可一旦被置于某种关系之下,他们就会变得面目全非——她自己也很清楚,首先应该纠正的正是这一点。

当初决定从乡下回来时,伸子还以为自己心里是有佃的。她以为自己这次回来是出于某种积极向上的动机,比如为了找到最好的解决方案,不想白白毁掉自己的生活。然而回来之后,她又迟迟无法决断,犹豫的时间之久早已超出了行事谨慎的范畴。回顾每日浑浑噩噩的自己,伸子便不由得来回踱步起来。

佃显然拿出了他特有的耐心和狡猾,试图在形式上打造出“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的状态。可以这样过下去的话,那也不错——这就是他的想法。而伸子也渐渐意识到,自己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利用了这一点。到头来,她还是在攻击他的同时,把勇气不足的自己托付给了他,不是吗?

寻常女子也许能通过结交新的恋人改变自己的境遇,可即便如此,她们仍然是“某个男人的妻子”,在这方面仍然重复着以前的状态,不过是从一个男人换成了另一个男人罢了。伸子对这样的生活方式抱有疑问。她并不是因为拿佃和别人比较才产生了“受不了当下的婚姻生活”的念头。让她难以接受的,其实是双方的性格所带来的种种摩擦,以及某些可以被称为“婚姻生活惯例”的东西,好比在寻常男女之间通用的、对生活内容的感知方式和活用方式。佃是伸子的第一任丈夫,而且他十有八九会成为伸子的最后一任丈夫。除非伸子脱胎换骨,或者寻常人的性生活常识在某方面出现某种变化,好让她不再勉强。换句话说,站在伸子的角度看,她与佃的这段婚姻之所以难以维系,并不仅仅是因为对方是佃。说得再复杂些,伸子发现自己和佃这个男人合不来,也适应不了他引入婚姻生活的种种,好比令她无法忍受的中流精神与情感层面的淡漠、空洞的伪善、只盼着最后能换来一张恩给证[恩给是曾在日本实行的一种养老制度。工作一定年限的公务员在退休或死亡后,国家会发放给本人或其家属补贴。——译者注]的工作态度……正因为如此,伸子也对佃抱有不含任何杂质的惋惜。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想过那样的生活,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从不讲究那样的生活是好是坏。她曾坚信他身上也有自己渴望的东西,把满腔的激情绑在了他身上,也甘愿为此道歉。但作为一个人,伸子问心无愧,她也有牢靠的精神支柱,足以支撑她执行自己的主张。

那她为什么还犹犹豫豫的呢?是因为爱情吗?还是因为他们作为夫妻生活了几年,早已习惯?莫非是因为人天生可悲,天生愚钝,哪怕彼此之间还留有一丝细若稻草的好感,也无法将其留作最后的纪念,与对方分享后各走各的路?如果不在心理层面施加暴力——比如,如果没有另一个男人出现,把她从佃的身边夺走,她就无法靠自己处理好吗?

细细探究内心深处,伸子并不认为自己对自食其力的未来没有一丝的畏缩。她也不认为佃会注意不到她这处微妙的弱点。任伸子如何激昂,佃心中都是不屑的。他一边想着“到时候走着瞧”,一边把“宝贝”挂在嘴边,宠着她。伸子耸耸肩,似是在保护自己不受某种难以忍受的东西侵扰。

忽然,她听见了勺子与茶碟碰撞的刺耳响声。不知不觉中,对面房间里的朗读声已经停止了。端茶送水的脚步声传来——已经念完了吗?伸子顿时就不想再待在这间屋子里了,浑身都不自在。跟丈夫说话,都让她痛苦不堪。她真想尽快钻进某个黑暗、无人的角落,闷头睡到天翻地覆……推拉门开了,嘎吱作响。有人走进了铺着木板的房间。伸子下意识地望向房间外头的窄廊。“好想躲起来!”这个念头让她的心脏像野兽一样狂跳。然而,这种冲动是伸子自己都始料未及的。为什么?她还没来得及动,推拉门就开了。伸子转向刚走进来的佃,脸上仍是为自己而惊愕的神情。

见伸子抓着椅背杵在屋子里,佃面露疑惑。他手里拿着一个浅浅的盒子。伸子用嗓子发干的声音主动问道:

“什么事啊?”

“斯米尔诺夫先生送了这个……”

佃上上下下打量着伸子,似是嗅到了某种异常的空气。

“来我们这边坐坐吗?”

伸子依然抓着椅背,从侧面坐上那张椅子。

“我今晚不太对头……还是不去了。替我带个好。”

他把盒子放在伸子膝头便走了。那是一盒波斯枣蜜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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