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走的伸子  作者:宫本百合子

十月,伸子回到东京。沿路的风景已是一片秋色,和一个半月前她与佃走同一条路线北上前往那须时截然不同。

当列车驶入上野的车站时,伸子早早地打开窗户,查看站台的情况,以便叫红帽子来搬行李。站台的另一边停着即将出发的火车。送行的,装货的,人头攒动。还有几个来接人的,注视着每一趟即将停下的列车,伫立在人群中。伸子似乎在其中发现了一张意料之外的侧脸。那人长得和佃一模一样,穿着外套,戴着圆顶礼帽,像是在等人。伸子在信里跟佃提过火车到站的时间。眼前的这一幕点燃了她的情绪,令她顿感全身发热。他来了吗?是他吗?没想到他会来!伸子从窗口使劲探出身子。她对着那张似是佃的侧脸挥了挥手,想引起他的注意。谁知该注意的人没看到,红帽子却飞快地跑到了由于惯性仍在滑行的火车的窗前。

“几件行李?就这一件?”

那个人影离得太远,喊话也听不到。伸子生怕他不见了,一边盯着那边,一边把行李箱递给红帽子。

“几号?”

“二十八号。”

伸子快步走到那人所在的柱子跟前。莫非真是丈夫来接她了?刚生出这个念头,伸子便一阵心悸,双唇都无法紧紧合拢了。她急不可耐地打断红帽子的感谢之词,径直走到离他不过三尺多的地方,再一次细细打量他的脸。那一刻,某种诡异的、半哭半笑的皱纹爬上她的嘴角。她立刻拐去了侧面。

他不是佃。

伸子缓缓走过水泥地,来到检票口,心中很是感慨。归来时能有人如此迎接,那是何等的幸福啊。细细想来,幻想丈夫会来车站迎接本就是个错误。无论伸子从东京出发去往何处,无论她从何处回到东京,他都从没有来车站接送过。更何况,他也没有要求过自己张开双臂热烈欢迎他的归来。去年初夏,她也是如此从乡下归来。但伸子非常清楚,自己的心境已和当时截然不同。此次归来,伸子心中所想的并非“如何重建他们的关系”,而是“该如何让这段关系回归最合理的状态”。她愈发恐惧这段婚姻的命运了,尤其忧虑佃的想法。哪怕他们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夫妻的纽带中仍有她对丈夫的爱意。她绝不会让别人替自己处理这段关系。真要断绝这层关系,那也得用他们的意志和事后无悔的必然来断。这就是伸子的真情实感。三合土上洒了水,晒不到太阳。稀稀拉拉的行人绕过搬运小件行李的手推车,三五成群。伸子明知道佃是不可能来的,然而当人力车的车把抬起时,她还是再一次寻觅起来。那个侧脸酷似佃的男人早已不见踪影。

伸子回来后不久便放了两天的假。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晴天。伸子拿了个坐垫放在外廊。只见在石头洗手盆旁边,前一户租客留下的玫瑰开出了两朵三文鱼色的小花。玫瑰后方有老旧的竹篱笆,再后面便是邻居家的高耸板墙。板墙本来是黑色的,但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黑色褪成了模糊的淡墨色,上面长着细密的青霉,似是撒了蛾子翅膀上的粉末。在这般背景色的衬托下,两朵略带黄色的玫瑰显得格外鲜艳。纤细的枝条上带着浓胭脂色的线条,富有光泽。叶片的颜色已然受到了夜雾的侵蚀。没有比这更适合荒凉黑板墙的装饰品了。而对秋日的玫瑰来说,似乎也没有比这一幕更和谐美好的环境了。

伸子欣喜地品味着院中一角的诗情画意。为什么世间的美女没有把这样的图案印在衣角,穿在身上?这种浑然一体的大自然之美虽不刻意,却教人过目不忘。只有运用这样的美,才能打造出动人的服饰,不是吗?

就在这时,面朝另一侧,在松树下扫地的佃回头望向伸子。

“怎么样?有趣吗?”

“这……”伸子把视线从玫瑰上移开,举起单手拿了好一会儿的书本,“是一个冒险故事……开篇的风格很像春浪。”[押川春浪,小说家。——译者注]

“但这本书的作者是很久以前的人吧……”

“是挺久的……”伸子翻回前言看了看,“说是四世纪的。”

“哦……”

佃终结了这个话题。院子总共十坪[1坪≈3.3平方米。]多,只见他站在踏脚石的正中央,左顾右盼。看着看着,他便发现了什么东西,带着不悦的表情走去了洗手盆旁边。

“真拿她没办法……又踩出了这么多脚印。”

他抬起穿着旧拖鞋的一只脚,对准某处跺了好几下。

“阿丰!阿丰!”

用人阿丰从栅栏门后探出头来。

“您叫我?”

“你今天早上是不是穿着木屐踩过这里?”

“这……”

阿丰斜眼瞧了瞧身在外廊的伸子,很是困窘地垂眼望向佃踩着的地方。

“别乱踩,害得我还得费劲打扫。”

“知道了。”

“把花剪拿来。”

接过剪子的时候,佃又强调了一遍脚印的事情。一旁的伸子感觉到了某种诡异的尴尬。就好像闹得不愉快的明明是他们夫妇,却害得用人也遭了连累。

松树上有些小枝条已经折断枯萎了,却仍挂在树上。佃用花剪将其剪断,然后走到玫瑰跟前。他钻到八角金盘下面,从侧面修剪起了未能绽开便已枯萎的花蕾。伸子默默看着。佃剪个不停,他手中的剪刀甚至伸向了从刚才开始牢牢吸引住伸子视线的那两朵半开的玫瑰花。

“啊,别剪那两朵好吗?多好看啊。”

“哪怕放着不管,也开不了多久。还是剪了为好。”

“可要是剪了,整座院子的景致都会变的……留着也无妨吧?”

佃没有松开手中的枝条,说道:

“我只是觉得,要是让花开太久,枝干就会受损,所以才想剪掉。”

伸子觉得说出口未免显得装腔作势,所以无法跟他解释那两朵略带黄色的三文鱼色玫瑰在那种背景的衬托下是多么风情万种。

“真的,让它们开着就挺好的!”

“那我就不剪了……do as you please.”

他带着怄气的表情,再次钻到八角金盘下面。出来时,他嘟囔道:

“……这样的花算什么!在它开得更漂亮的时候,却连个看的人都没有。”

三十天前,这棵玫瑰树浑身上下开满了花。当时伸子还在乡下,每晚听着震耳欲聋的虫鸣,望着院子里日渐枯黄的草坪。那段日子的心情,以及此刻两人在沐浴着透明秋阳的院子里为了剪不剪玫瑰争执不休的心态……本该激烈相爱的两颗心,却失去了联系,唯有在无法割断的负面力量的牵扯下来回拉拽对方。这种状态令伸子倍感忧愁。如果多年以后,今日的琐碎一幕在某个阳光明媚的秋日偶然从她的记忆深处浮现,像这样坐在外廊上的自己、身在院中的佃以及那两朵美丽的玫瑰,又会对她诉说些什么呢?

第二天黎明时分,伸子透过玻璃门望向院子。被露水打湿的玫瑰依旧垂头绽放,与昨天一样鲜艳。那无心的新鲜和纯净,竟让伸子觉得心头一阵莫名刺痛。她挪开视线,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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