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走的伸子  作者:宫本百合子

伸子离开动坂时已经十二点了。家里帮着叫了人力车。夜深人静,商店都打烊了,电车道两旁的房子仿佛也突然矮了一截。人力车慢慢跑着。一路上,伸子偶尔和车夫交谈几句。

从动坂坐人力车到赤坂,路途着实遥远。在摇摇晃晃的车上坐着,白天的疲劳渐渐袭来,伸子累得只想闭上眼睛。再次睁眼时,人力车似乎快到牛込见附了。松树……松树……放眼望去,尽是粗壮的松树干。灯笼在闪烁。噗!噗!橡胶车轮轻轻弹起小石子……

伸子随人力车摇晃着,同时回忆起父母说过的话,还有别的林林总总。

父母的主张合情合理。佃知道父亲年事已高,不想让老人家失望,这确是人之常情。可之前发生的那些事要如何收场?既然之前没有谈妥,那就应该以某种方式做个了结。父母的意见是,要是他认为自说自话打一通电话就能解决问题,那就是大错特错。伸子也赞同这一点。

如果佃没有瞒着她偷偷打那通电话,她还能想想办法,保住他的颜面。直到现在,伸子也不明白丈夫为什么不跟她打一声招呼就做出那种事来,这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不光是这一次,佃先生做什么事都不是堂堂正正的……你别怪我翻旧账,你们搬家那次也是的,为什么他总拿你当走卒啊?其实那次啊,我们也很不愉快。佃先生自己不来,可一有需要,就会派你出面利用我们不是吗?今晚也是的,看到你这么晚还大老远跑过来当老好人,我们又怎么忍心拒绝呢?”

“你们搬家那次”是这么回事。他们在片町那栋西晒能照到墙上的房子里住到了二月。一天,他们通过告示栏得知赤坂有一处交通便利、价格实惠的出租屋。因为房子离佃的工作地点也很近,伸子他们立刻动身看房。房子离电车站不过一町[1町=60间≈109米。——译者注]多远,却坐落于幽静的后街,看着有些年头了,相当破旧,围墙上爬满了藤蔓。不过狭小的空地上种了枫树和玫瑰,有种典雅的氛围,于是他们便决定租下来。而这意味着他们急需找人帮忙搬家,并安排木匠修缮。当天夜里,伸子征求丈夫的意见:

“怎么办?需不需要找辆卡车?”

“唔……可是找不熟悉的商家,要价恐怕会很高……动坂应该有常用的车吧?”

“那肯定是有的。”

“你能问问吗?打电话。”

“今晚?”

“事不宜迟。”

佃带伸子去了不远处的电话亭,自己在亭外等候。

“啊,母亲?我今天突然找到了一处好房子……”

伸子就这样让家里帮着安排了搬家公司与其他事宜。只要是伸子的请求,动坂都会答应。见她挂了电话出来,佃便走过来问道:

“怎么样?”

“他们答应了。”

佃似乎很满意。

“所以还是让你打为好……”

母亲说的便是这件事。但伸子也清楚地记得自己说出“他们答应了”这几个字时的满足感,所以她并不认为错在佃一人身上。如果她再有骨气些,就一定会说“别去求动坂好不好”。如此一来,便能挽救佃的信誉,奈何伸子也一样懒惰,也没当回事,虽觉不妥,却还是跟家里开了口。当母亲提起这件事时,伸子又是羞愧,又气自己不争气。

“那次也有我的责任……我应该告诉他,不能求你们帮忙。”

“那是当然。你跟佃差了整整十五岁,他又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你总不能替他在外头做的每一件事负责吧。”

此时此刻,人力车正缓缓爬着御所旁的昏暗坡道,契合了伸子那沉重而迟钝的自我反省。伸子黯然神伤,因为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实在是沉不住气。她在理想中以为自己保持着潇洒的生活态度,实际遇事时却优柔寡断。佃很懒,她也很懒。他们是一对相似的夫妻。她越想越气自己。

嘎噔。车夫忽然放下了车把,伸子回过神来。她给了车夫小费,锁上院门。只有门灯和栅栏外的灯亮着,整栋房子和街坊四邻都已沉入黑暗。夜半的黑暗中充满了寂静。伸子悄悄走上玄关,借着外头照进来的昏暗灯光脱下外套。这时,一束光穿过右手边的拉门缝隙照了过来。佃似乎是醒了。伸子反手轻轻关上门,绕过被褥边角,坐在丈夫的枕边,低语道:

“我回来了。”

佃枕着枕头,脸颊带着暖色,似是刚从熟睡中醒来。

“回来了……怎么样?”

“你明天忙吗?”

“问这个作甚?”

“动坂的意见跟我料想的一样。光有那通电话,他们觉得你是强加于人,不愿答应……他们说,难得亲家上门,应该在那之前跟你见上一面,把话都说清楚……你明天能不能去一趟,和我一起?”

“是要我道歉吗?”

佃的声音是那么低,似是伤了心。他吊起上眼皮,抬头望向伸子。伸子生怕吵醒老人,痛苦地把头压低,用尽可能小的声音说话。她拼命摇头,蹙眉道:

“不是的,我不是让你去道歉,只是见一面,谈一谈,让大家都……痛快些啊。这样才更自然些。不欢而散半年多了,这会儿突然见面,你肯定也没法跟他们自然地交谈,不是吗?”

伸子把嘴唇贴在丈夫的耳边,轻声说道:

“他们也理解你的感受。”

佃头仰在白色的枕头上,默默注视着天花板。片刻后,他保持面朝上的姿势,嘴唇动也不动地说道:

“如果这样能让你高兴,那我就去吧。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伸子露出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的表情,俯视丈夫朝着正上方的脸。痛苦的昏乱席卷了她。佃的习惯,抑或是思维方式是多么奇怪。前年夏天还住在动坂的时候,双方也曾为了要不要让佃入赘争执不休。当时,佃无论是对伸子,还是对伸子的父母,都是翻来覆去一句话:“只要能让伸子幸福,我什么都愿意做。”正是这句话,将伸子折磨得苦不堪言。

“你听我说,你摆出这样的态度,根本不会让一切变得更好。我的幸福,就是你勇敢地拒绝他们啊!”

佃却如此回答:

“唉,求你别哭了,我是这么爱你啊,伸子!伸子!”

他会整晚整晚地诉说爱的誓言,整晚整晚地安抚伸子,却始终没有在第二天早上立刻给伸子的父母一个直截了当的答案。这让伸子痛苦到歇斯底里。拖着拖着,入赘问题不了了之。当时心乱如麻的痛苦再次浮现在脑海中。同样的情况又要出现了吗?伸子惧怕不已。

“我的幸福……听着好奇怪啊,”她发出苦闷的、带着讽刺意味的叹息,“不管我幸福不幸福,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说白了就是你乱了顺序,所以现在才要重新按顺序来,就这么简单。”

“……”

佃依旧面带不悦地仰着头。

“如果你不愿意,那也不勉强,我是无所谓的,”伸子急切地低语道,“你是完全没有必要道歉的。本就是动坂那边先提的无理要求。干脆一五一十告诉公公,别去了,好不好?这样说不定更有骨气些……”

佃依旧沉默着,看着天花板。

“你也别老盯着那边看啊……为什么不吭声啊!”

“我都说了,如果你希望我去,那我就去。”

“我不要你这样。”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你以为一通电话打过去,就能万事大吉了吗?你以为那样他们就会一口答应了吗?实话告诉我!”

“……”

坐人力车回家的时候,伸子满脑子都是对自己的斥责,以及佃的奇怪心态对她的长久折磨。双重的悲愤,逼得她说道:

“其实你不是那么想的,对吗?既然如此,那这一趟就是迟早都得走的,不是吗?不是为了我的幸福,而是出于实际的需要。这样也好,别逼着我感恩。”

“……你让我去,我就听你的,仅此而已。”

“我几时让你去了,我明明是在告诉你,你要是不愿意妥协让步,干脆就别去动坂了。如果你实在想让公公看到两边和和气气的样子,让他放心,那就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去。总共就这两条路可选。你到底想选哪边!”

“……”

“……你真的很奇怪,”伸子眼里渗出苦汁般的泪水,“你就不能再坦率一点吗?你这副样子,比犯了错还让我难受。”

“我都说了,我会去的。”

“我根本不在乎你去不去,只是气你这副腔调。像你这样,无论什么事都必须是为别人做的人,简直太少见了。”

第二天早上向老人道早安时,伸子觉得尴尬,只得努力假装一切如常。老爷子则本着老人家的智慧,表现出一如既往的温和。但老人家睡得都浅,他不可能没有被吵醒,也不可能没听到伸子在与他相隔一间储藏室的房间里说了很多话,还掉了眼泪。

那天,伸子没有再提起去不去动坂的事情。到了一点多,佃开口说道:

“我们今天要去一趟动坂,您自己去明治神宫逛逛可好?”

“哦……真有人病倒了?”

“家母有些不舒服……不过不是很严重。”

“那就好……弁庆桥那边应该是景色正好的时候。我年轻时常在那一带转悠,熟得很。我就去那边逛逛好了,别担心。你们也不必赶时间。”

“好,”佃催促伸子,“头发还用重新梳吗?”

两人在动坂待到傍晚。佐佐也回来了,刚好在场。对伸子来说,这是一场难熬的作陪。众人围着圆桌,佐佐坐在宽大的安乐椅上,对面坐着母亲,佃坐在两人之间,磕磕巴巴地说着话。然而在一旁听着的伸子只觉得他们三人的心全无融合的迹象。佐佐天生不喜欢麻烦的争论和冲突。他的意思是,既然结了缘,那就最好让事情圆满收场。也正因为如此,他只会说一些平和、符合常识的话。当然,多计代也很清楚她到头来只得妥协,但丈夫佐佐那温暾水一般的态度让她颇感恼火,佃又是一副模棱两可的样子,搞得她很是不快。无法动真格发怒的烦躁堵在她心里,眼看着她随时都有可能再次与佃爆发小摩擦。

“多计代也想趁这个机会好好谈谈,以后和和气气来往,我也是一样的意思。”

“如果岳母愿意回心转意,那当然是最好不过。”

“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所以也不存在什么‘回心转意’,”多计代带着火气说道,“你说你想带你父亲一起来,那肯定得先好好谈一谈,所以我才会请你来。”

佐佐插嘴圆场:

“哎呀,都是一家人了,那就得尽可能消除误会,和平相处……要是又争论起来,那就没完没了了。”

那感觉是如此悲哀,仿佛在看一部用失焦的镜头投映的电影。眼看着三颗心逐渐靠近,好不容易要重叠成清晰的影像了,轮廓却突然颤抖起来,各自散开,化作三重模糊的光影。

谈话并没有在愉快的谅解中结束。翻来覆去的几句话生出了倦怠,逼得他们不得不硬性中断。

佃的老父亲将按原计划,在周五登门做客,与众人共进晚餐。

去动坂的时候,伸子已经不太快活了,回程的心情更是沉重。事事不顺的感觉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她总觉得,无论是冲突还是和解,佃、自己与父母的关系都不会有丝毫的改善,这究竟是为什么?一个疙瘩都没解开。善也好,恶也罢,都没有发展到极致,而是被一种伸子无法解释的模糊玩意儿盖住了。老爷子还没有回家。佃换上了便服,一屁股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好一副逍遥自在的样子。他用全身伸了个懒腰,对身后的伸子说道:

“呼,总算是谈完了。我说起亡母的时候,你父亲哭了,但你母亲没有……你父亲确实落泪了。”

他似乎是在慢慢回忆那一幕,好似在享受余味一般。那特殊的语气先是引起了伸子的注意,随即激起了她的恐惧。

“……”

伸子本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只是默默吸气。莫非,他说起那些事的时候,心里其实是非常冷静的,还有余力去观察那些话的效果?他当时明明泣不成声道,自己五岁时就没了亲娘,只想好好敬爱伸子的父母,也受他们的疼爱,以此填平那无尽的寂寞,奈何相处并不融洽,没有比这更教人遗憾的事情了。原来如此……伸子真想大声笑给他看看,狠狠将他击垮。惊涛骇浪般的自暴自弃席卷了她。佐佐和伸子都如他所料,被那可怜的述怀深深打动。哪怕是多计代,也在听完之后稍稍放缓了语气,拖着拖着便说出了“那就这么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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