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走的伸子  作者:宫本百合子

进入十一月后,出于种种原因,伸子的心情时常失衡。

自那时起,她与动坂的关系一直都没有改变。来访的只有弟妹,祖母偶尔也会露个面。毕竟从九月至今不过两个多月,没有变化也是理所当然。但让伸子感到苦恼的是,十二月即将到来。按照日本的家庭习惯,伸子的父母家也和其他家庭一样,十二月底的除夕夜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日子。而在那喜庆的日子里,伸子扮演的总是女主人的角色。连她自己都不记得这项传统始于何时。趁着大家忙忙碌碌的时候,伸子会用鲜花、烛灯和礼物装饰餐桌。

“来!都进来吧!”

最后她会一声大喊,打开紧闭多时的房门。那一刻的欣喜真是无以言表!孩子气的新鲜感,总能让她开心得忘乎所以。全家上下都会与她一样个个兴高采烈。可是今年,家中的角角落落都找不到这种简单的快乐。等待着她的,定是一个压抑的除夕夜。伸子心想,要是父母和弟妹们不在东京就好了,要么他们自己干脆离开东京算了。

一日,伸子在院子的角落里摆弄着一棵菊花。花是从夜市买来的,种在泥盆里,不过纯白色的花朵散发出了十一月特有的芬芳。就在她用剪刀修剪枯萎的花朵时,巷子里传来了人力车的铃声。伸子打开板墙的门,探头望去。只见祖母走下了人力车。伸子招手道:

“祖母,我在这边,这边!”

然后又对车夫说道:

“我会送她回家的,你可以走了。”

祖母很是稀罕地环视四周,踩着草鞋走进院子。

“呵,栅栏门竟开在这里……今天我本想出门买些东西,但我又不会挑,便决定不买了,来你这儿喝杯茶算了。”

伸子笑了。祖母吩咐家里叫人力车的时候,肯定没说她要来找伸子,而是说她要去本乡大街瞧瞧和服料子。哪怕已经到了伸子家,她还要说一遍这本没有必要说的借口。

“清茶而已,您想喝多少都是一句话的事情。今天要不要假装赏个菊呀?”

伸子在外廊摆好坐垫,端来了茶。

请祖母坐下后,她在一旁假装自己正在观赏一片宏伟的花坛,说道:

“多美的景致啊。放眼望去,千百朵白菊争奇斗艳!”

祖母深吸一口烟,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又抖了抖烟灰,咯咯一笑,戏谑道:

“……我的眼睛许是不中用了,只能看到一棵菊花。”

“祖母,别说破呀!假装有很多花嘛!还有很多很多呢!”

阿清在一旁赔笑,硕大的白瓷假牙“嘎达嘎达”直响。

“夫人说话真有意思,呵呵呵呵……”

每次有人对自己“夫人”长“夫人”短,伸子都会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似是在被人用指尖郑重地戳她身上的某处。祖母心情很好,说起了国技馆的菊花人偶。片刻后,她说怕脚受凉,便进屋去了。

“我年轻的时候,哪个女人比得过我啊,现在却只能等死了……穿根针比缝衣服还费时间。”

祖母还说,大伙提议在明年正月头上为她庆祝八十大寿,但她觉得那是浪费钱。

“您就让他们办嘛。大家也乐得为您做寿,您就答应吧。我也要给您庆祝庆祝。”

“虽是一片好心……”

祖母环顾四周,压低嗓门,用颤抖的声音说着,免得被走去别处的阿清听见:

“……如今你们闹得这般僵,哪怕是给我做寿,我也开心不起来……你来得了吗?”

伸子一筹莫展,只得模棱两可地沉吟道:

“唔……”

“也不知是怎么的,真没意思。”

许是因为平时没人陪阿清说话,祖母每次来访,她都会陪老人家聊上好一会儿。她说,自己没有儿子,只有女儿。

“派不上一点用场,都便宜别人家了。”

祖母回答,她本有三个儿子,如今却只剩下了伸子的父亲。还聊起了算上外孙,自己有多少个孙辈。

“孙子孙女是不少,但只有这个是从小看大的,最是疼爱,”说着,她望向伸子,“本想着已经一只脚跨进棺材了,可说不定还能抱上曾孙呢……”

祖母高兴地吃着干点,若有所思,随即一脸严肃地喃喃道:

“……你这身子,不会只是看着强健,其实很虚弱吧……”

“这话从何说起啊?我身体好着呢。”

“那怎会怀不上?”祖母的语气带着老一辈特有的直白,“如今的年轻人不都是一结婚就生孩子的吗?”

“瞧您说的,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这不是怕你身子弱吗……话说回来,佃先生的脸色总是难看得很,莫不是他没种?”

伸子动了气,打断了祖母的话:

“您就别说了。”

她难受极了,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她受不了有人问起孩子的事情,无论何时,也无论那人是谁。祖母那口气,就好像她是家里养的牛羊似的,这更让她苦不堪言。她本想立刻转移话题,一旁的阿清却面带怪异的笑,朝祖母伸长脖子,扯着嗓子,仿佛在跟耳朵不灵光的人说话。

“老夫人不必担心,过不了多久就有好消息啦……嗯。”

说罢,她侧目瞥向伸子,那笑容仿佛在说,“我心里一清二楚”。好一个恶心的婆娘!明知我不乐意提。伸子很清楚阿清缘何做出这番预言。她是在以女人特有的伶俐暗示,她知道伸子的月事迟了足足半个月。祖母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

“哦……”

在祖母裹上头巾,坐人力车回家后,伸子仍无法从不愉快的心情中解脱。不必阿清多言,伸子已然对自己身体的细微变化变得非常神经质了。最近几日,动物本能会有的焦虑感不时向她袭来。伸子本就十分惧怕成为母亲,要是在她对生活充满疑问的时候,拥有了一个可能有权将她困在这种生活中的孩子,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室内的昏暗愈发浓重。伸子倚靠着柱子,陷入沉思。在结婚前,她再三叮嘱过佃——她绝不想成为一个母亲。此刻再对内心深处做一番探索,她甚至觉得自己当时是受了某种微妙的女性直觉的驱使。伸子以理性为这一决定附加的理由是“她的事业”。然而此时此刻,让她心神不宁的厌恶和焦虑却没有那么理智,而是出于本能。她的某种本能正在尖叫,正在控诉无限的焦虑。哪怕她把佃视作值得敬爱的丈夫,也会有这般黑暗的恐惧吗?也许是在她以佃为夫君的那一刹那,自己的女性直觉就看穿了他不配为父,进而拒绝了他。所以她才会拉起那样的警戒线,不是吗?我不愿意生那个男人的孩子,却让他做了我的丈夫……

出于这般复杂的情绪,伸子在当晚两人独处时,轻声向丈夫问道:

“亲爱的,你想不想要个孩子?”

佃把手指用作梳子,挠了挠头,又理了理头发。他打量着脱落的头发,大声回答:

“要孩子作甚,吵得要命。”

接着,他用双手挠头,任由头皮屑落在盘起的双腿上。

“怎么掉了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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