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走的伸子  作者:宫本百合子

丰姨常去一里[里,日本长度单位。1里≈3.9公里。]之外的镇上购物。每次去,她都会问伸子需不需要她带些东西回来。伸子托她买了一件男式单衣,请人按佃的尺寸改好,再寄回去给他。丰姨每次出门,祖母都会压低嗓门,和一起拉家常、做针线活的街坊家婆婆们说道:

“她不光是去买东西,肯定还要去新町绕一圈。”

“是吗……不过阿丰看着可年轻了,说她只有三十出头也有人信……肯定能很快找到好归宿的。”

祖母用苍老而颤抖的手指捏着针,一边穿针引线,一边用老妇人特有的刻薄口吻说道:

“如果我是她,可不会四十好几了还想着嫁人。这年头的人啊,哪怕上了年纪都没法一个人过了吗……”

“可不是嘛……呵呵呵呵。”

丰姨对自己的将来深感焦虑,以至于迫不及待地想找个人结婚,就像是买养老保险似的。见她那副样子,伸子是既心焦又悲哀。她周围又净是挤眉弄眼,在人后说三道四的无知老太婆,这样的境遇也让伸子深感同情。她对祖母说道:

“您也不可能护着她一辈子,还是少啰唆得好。每个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听到这话,祖母却莫名闹起了别扭,述怀道:

“……我大概是天生苦命吧。年轻的时候,你祖父做什么生意都不顺,穷得叮当响。上了年纪吧,又遭儿子嫌弃……唯一的盼头就是见你几面。”

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

丰姨和伸子玩着蹩脚的五子棋,讲述心中的焦虑。没过多久,她就不去新町了,去镇上买东西的次数也少了。后来,她告诉伸子,有人介绍了一位牙医给她,但她跟人家见了一面,主动拒绝了这门亲事。伸子仿佛看到了活生生的标本,体现了女性的生活各不相同,却是一样的不顺心。不管是她的祖母还是丰姨,都没有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即便如此,她们还是活着。活在阴沉的蠢动中。伸子觉得自己很有出息,因为她没有向生活的挫折投降。看着她们,伸子便意识到自己打从心底里不想过这样的生活,同时感觉到有一股热情在胸口涌动——我要扫除障碍,顽强面对人生,开辟属于自己的理想生活。家中这几代人,至少出一个能愉快地回忆自己一生的女人也无伤大雅吧?

六月中旬,和一郎到了征兵的年纪,前来接受检查。关系融洽的姐弟不多,他们却是一对。能与阔别已久的弟弟在乡下同住几日,伸子很是高兴。和一郎近年得过胸膜炎,体检结果可能是乙类或丙类,所以他这次下乡的心态也分外轻松。祖母的衣柜抽屉里,有个古旧的风月糕点盒,里面装着老照片。有伸子的百日照,也有她稍大一些时与和一郎一起拍的。照片中的和一郎头戴天鹅绒水兵帽,由乳母扶着。旁边的伸子摆出姐姐的架势,一本正经地站着。祖母面带微笑,打量着早已长大的两人。

“咦,还有这样的照片啊……当年不是常有人贩子出没吗?可吓人了……有一次送了阿吉回来,我在坡道的转角背上你,撒腿跑回了家不是?”

“是啊,真滑稽。不过那次真把我吓坏了。姐姐跑得那叫一个拼命。”

“下次该是和一郎背姐姐了。”

“……她这么大个头,让我背啊?我哪吃得消。”

“哈哈哈哈。”

祖母不在的时候,他们会说更多的知心话。和一郎正是摸索恋爱的年纪。憧憬、焦虑和激情时不时猛烈地震撼着他的精神。他以充满信任的平静与朝气蓬勃的坦诚,对姐姐讲述自己详细的心理状态,还有预科学校同学间那种特殊的、与他的兴趣完全不相符的、病态的恋爱氛围。对伸子来说,这个话题属于和她无缘的世界,所以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更让她感动的是和一郎的心性。他仍保留着始于童年的心态,只对她直截了当地倾诉那些事情,甚至有几分仰仗她这个姐姐的意思。这份信任,反而让伸子生出了力不能及的感觉。

和一郎吐出樱桃核,远远地扔进院子,就像是在往海里扔小石子。

“……姐姐肯定不像我们这样吧。”

“你觉得我很懂那些事,在那方面很稳重?”

“嗯。”

“……因为我已经结婚了?”

“也不只是因为这个。”

“如果你是因为我结了婚才那么想,那你就错了……婚姻不是结论,而是一份考题,而且还相当难做……”

伸子不自觉地露出带有暗示意味的微笑。和一郎表情复杂,似是看到了什么炫目的玩意儿。

“真是奇了怪了。班上的男生只要说一句话,我就知道他们大概在想什么了……女孩子的心思却一点都捉摸不透,说变就变,动不动就眼睛流水……”

和一郎的措辞让伸子倍感怜爱。

“就像五彩缤纷的空气似的?”

“嗯,差不多……而且女孩子之间的聊天也让我受不了。在一旁听着……只觉得无聊透顶……搞得我都替她们担心。”

伸子顿了顿,问道:

“那位小姐……你经常给她拍照的那位……你跟她怎么样了?还在一起玩吗?”

“啊……那人不行,”和一郎用淡淡的口吻明确回答,“前些天,她不是来家里玩过秋千吗?我总觉得她有些不太好的品性……姐姐,你觉得呢?我不喜欢她向上翻眼珠看人的样子,太阴郁了。”

伸子心想,原本多愁善感的弟弟竟在不知不觉中迈出了坚实的步子,有了几分能在社会上生存的样子。

“……你还挺稳重的嘛,比我强。”

“哪有。”

“真的!……虽说性子是天生的,可像我这样动不动就陷入幻想,也很难说是好是坏,”伸子幽幽地补充道,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也看得到人家的缺点,可一旦因为某种机缘喜欢上了,我就会想‘一码归一码’,认定自己看不顺眼的地方肯定会消失的……可实际上,那些东西根本不会消失。与其以后失望,还不如像你这样,打从一开始就不看什么海市蜃楼,倒还更好些。”

躺下之后,和一郎又问伸子对另一个女孩有何看法。那个女孩她也认识。不知为何,伸子感觉到弟弟此时的兴趣是在那个女孩身上,有些难以回答。在她的印象中,这位小姐虽然与和一郎刚才提起的那位好似“五彩缤纷的空气”的少女不一样,却也没有鲜活可爱之处。 换言之,她觉得那姑娘生得太过普通了。隔壁房间开着电灯,浅浅的光亮透过房间之间的楣窗照在天花板上。

“你问我怎么样……我只觉得她很普通吧……不过我当年因为别人的评论吃尽了苦头,所以不想对人家评头论足。”

伸子也考虑过这个问题。自从和佃开始交往,她不知被迫听了多少反对佃的言论。说那些话的人肯定是为了让她对佃死心,但事情并没有如他们所愿。那些话起了反作用。伸子心想,如果和一郎遇到了恋爱方面的问题,至少自己要保持善意的沉默,除非他真的需要自己开口。她的弟弟会遇到怎样的爱情,步入怎样的婚姻?成年后的他又会如何看待姐姐的恋爱与婚姻?伸子突感好奇,含着笑问了问:

“如果要结婚的话,你会选什么样的人呀?”

“唔……不知道。我们还没有想到这么实际的问题。”

“反正万事急不得。”

“嗯,”和一郎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也这么想。”

片刻后,他略显尴尬,却又深感兴趣地问道:

“佃先生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结婚的啊……”

“问得好啊。”

出于某些微妙的情愫,伸子没有多说,但这其实正是她心中疑问的一部分。佃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结婚的,又打算如何引导他们的婚姻?伸子捉摸不透。好比他肯像这样放任伸子来乡下长住,是因为他宠着伸子,无论她如何对待自己都毫无怨言吗?还是因为他的心态很从容,觉得只要让伸子做她想做的事情,时间久了她就会腻,就会回来?伸子觉得两者皆有,却不知道他如此待她是想与她一起创造什么样的生活。想到最后,伸子总是一头雾水。她说不清楚,但她能感觉到自己想要实现的生活的核心是什么。如果他有那个东西,没有什么会比感觉更快。它定能从某处直达伸子的心底,将她从失望中拯救出来。

伸子苦思冥想。最好的证据就是,在他还没有说出一句“我爱你”之前,她就已经感受到了他的爱,不是吗?

仿佛是在嘲笑他们一般,伸子这些天还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也许这些都是自己胡思乱想出来的,是在自己折磨自己。他并没有什么复杂的想法。完全没有……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他一无所有。

幻灭之痛愈发清晰。伸子脑海中出现了越来越多侮蔑自己和他的念头。但她很清楚,自己的心并没有把那些当真。要是有人在她耳边说出类似的话,哪怕只有那些话一半难听,她也会和那个人断绝关系。无论怎样,他都已经是她的一部分了。哪怕只是轻轻戳他一下,伸子也不可能感觉不到丝毫的痛苦和煎熬。

过了一会儿,伸子好像听到了和一郎的声音。她以为弟弟早就睡着了。她轻声问了一句:

“还没睡呢?”

和一郎没有回答,只是喃喃着听不清的胡话。原来他是在说梦话。伸子在黑暗中笑了笑。弟弟睡觉的时候,常会用舌头发出吃奶似的声音。她怀着平静下来的心情侧耳听着,却听见和一郎突然清清楚楚地长叹一声:

“唉——”

伸子下意识地用一条胳膊撑起上半身,细细打量他的脸。那声梦中的叹息未免也太真实了。即便如此,他依然睡着。“唉……”他又发出一声短促的叹息,然后用低沉而迫切的语气说道:

“唉,我好痛苦……我好痛苦。”

说这话的时候,他摆在胸口的双手指尖细细扇动着。伸子感觉自己无意间看到了他那年轻灵魂的裂痕,顿感又爱又痛。她小心翼翼地帮弟弟放下压在胸口的手,一次放下一只,生怕吵醒他。他的手是那么大,那么温暖,那么沉重。他仍在梦中,对此一无所知。

和一郎走后,寂静的生活又回来了。伸子想家了。傍晚时分,带着焦味的雾霭低沉地笼罩着村子。伸子站在外廊,隔着广阔的耕地,远眺山脚下的小镇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一想到包裹东京街头的人群、推搡,交通工具伴随着尖锐的噪音来来往往的光景,她便能感觉到其中的温暖气息和生活的喧嚣,真想立刻叫辆人力车来。她是那样心神不宁,直到挡雨窗关上,夜幕完全降临。十烛的电灯将泛着黑光的起居室板门照得闪闪发光,乡下那教人犯困的漫漫长夜平静了她的心绪。祖母、丰姨、用人都没回头看自己的影子,一声不吭地绕着线,擦着针上的锈迹。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时间从她们身上流淌而过。

生命之流那寂静而充实的感觉常令伸子动容。在这样的夜晚,她的丈夫会独自坐在书桌前做些什么?她觉得,他的身边应该也有同样的静寂降临。

在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次内心纠葛后,伸子渐渐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佃也有他的容身之所。世上有无数默默无闻的男人。如果他也是其中之一,那又有何妨?如果她不能从他那里得到自己所期望的东西,那也是她的错,不是吗?伸子在自己的小灯下思考着。如果他自己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她又何来干涉的权力?他并不为自己缺乏个性所苦。作为将研究波斯的书籍带到日本的中间人,他的存在也许并非全无意义。要不是伸子在身后推他赶他,他定能活在立身的希望、日常的习惯与坚忍的美德中,也定是幸福的。

每每想到佃在动坂的家中不得不面对多计代的激情,不得不面对伸子那猛烈撼动着他的情绪,伸子心中五味杂陈。当时他定是一筹莫展。他就像一只胆小的狗,突然加入了一个陌生的群体,前前后后都有狗对着他狂吠。

可从今往后,伸子又该如何面对自己?他的那种幸福并不是伸子所需要的幸福。难道她应该在一旁看着丈夫心满意足地享用那份幸福,自己却不动筷子,笑而不语吗?伸子很想吃,也有强烈的饥饿感,没法忍着不吃。她意识到,自己必须在他身边寻找或创造自己想要的。只要她提出要求,丈夫定会分一口给她。但她吃不下,她想要更干净的东西。

伸子为自己心中有过的种种误会与幼稚的梦想哭了,为当年那份年轻、幼稚而沉迷的信念哭了。她简直不敢相信那不过是两年前的事情。不过她一边哭,一边隐约感觉到了人生归根结底的真实,这让她有了新的勇气。会消失的东西,就尽管让它消失吧。会留下的东西,自然是会留下的。No sentimentalism.[不要多愁善感。——译者注]——然而,她到底还是和自己一直以来勉强勾勒出来的“丈夫”永别了。

她想建一栋宽敞、透亮的心灵宫殿,大到容下“丈夫”这样一位客人也不至于拥挤。只要自己有真正的活力,又有谁敢断言它不可能被建造出来!伸子怜悯地笑着自己的矛盾,却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她心想,佃又不是树根,也许他总有一天会随着自己的努力而逐渐改变。伸子无法否认,无论是勇敢面对的决心,还是坚信自己的努力绝非徒劳的信念,到头来还是要靠那最后到来的一丁点希望,才能焕发生命。

伸子给佃寄了一封信。她告诉他,她想回家了,让他留个门。如此一来,哪怕他不在家,自己也进得去。佃则表示,她计划回家那天夜里,他是要出门的,让她将归期往后挪两天。伸子站在厨房门口,刚收到回信便看完了。只觉得一股能量从身体内部喷涌而出,驱使她将明信片撕得粉碎。她不愿意将定下的归期延后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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