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走的伸子  作者:宫本百合子

屋里只有一面镜子。一面有裂纹的旧水银镜挂在水池边的柱子上。自从到了乡下,伸子每天早上洗脸时都要仔仔细细照一照镜子。如果在天色或光线的作用下,刚起床不久的额头显得一片晴朗,她便喜不自禁,仿佛那是能让她以正确的心态过好那一天的吉兆。要是额头在某些因素的作用下蒙上阴霾,她就会郁闷好一阵子。她一遍又一遍地揉搓着,不知道那些皱纹会不会伴随她一生。

祖母与女佣、丰姨同住。丰姨与祖母原本非亲非故,如今却胜似远亲。伸子每天都要和祖母走出房子,修剪院中的树木。柊树与用作树篱的丝柏放肆地吐出新芽。修剪那些树木,就像是为放养了一个冬天的马修剪乱糟糟的毛发。伸子一边用修整树枝的剪子修剪,一边和祖母谈天说地。

“接下来可就忙了。还得摘茶……可是做茶的男人是一年比一年少了,给钱都没人来。到了明年,说不定就不做茶了。”

“要是做得不开心,那不做也罢。反正累死累活做出来也挣不了多少钱,不是吗?”

坐在外廊上剥核桃的丰姨开口了:

“可把老夫人愁坏了,我在一旁看着都心疼。”

“随他去吧,您都一把年纪了,完全可以只做开心的事情。”

祖母用剪子夹住一根略粗的树枝,虚弱的手臂使足了劲,总算是剪断了。她回答道:

“总不能像没人住的空房子似的撂着不管吧。”

“您干脆来东京住,到时候就什么都不用管了……住处都给您安排好了,很雅致的小房子。改天跟我一起回去吧。”

“……哦。”

祖母一边想着,一边让丰姨拿出木纸编的宽檐帽。

“太阳真毒,晒得我这秃顶都发烫……你俩住过去得了。”

伸子后退一步,打量着自己修剪的枫树枝条。

“住去哪儿?给您准备的住处?”

“是啊,那样你们就不用像个傻瓜似的交房租了,不比让我住进去更顶用啊。”

“那怎么行,明明是为您建的房子……”

“就说是我让你住的还不行吗?”

伸子快活地笑道:

“您的好意我心领啦。我怕被人骂。”

“我这样的乡下老太婆搬过去住,肯定要被人笑话的……我就是个十足的乡下人,从小到大学的都是该怎么挣钱,大字不会写一个,现在回想起来啊,真是懊悔都来不及了。”

祖母回起居室招待客人去了。丰姨对坐在外廊上的伸子说道:

“是该让老夫人搬过去一起住……可惜她不乐意啊。您也多劝劝她吧。说来也怪,只要是您说的,她就愿意听了。”

“我这次过来之前,家里人也叮嘱过的,让我带她回去……”

丰姨加强语气道:

“拜托了……只要我还住在这里,自会尽力服侍,可……我也……”

她的脸色微微一变,视线挪到了笸箩里。

“不知道还能在这里待多久。”

丰姨一直在小学当老师。后来她结了婚,但丈夫在两年前去世了。

“有人给你说亲了?”

“嗯……是的……我也得为今后打算……”

过了一会儿,丰姨问伸子道:

“您大概还要待几天?”

“唔……”伸子摆着双腿,露出没精打采的笑容,“没想好呢,一直待到想走为止吧。”

丰姨用女人特有的神情偷瞄了伸子一眼。

“……佃先生开明,伸子小姐可真幸福。”

“……”

“……亏他肯自己留下,明明是个男人。他给您来信了吗?”

五天多前,他给伸子寄了一封信,表示她想留多久就能留多久,他期盼着自己的爱被理解的时刻,让他等多久都毫无怨言。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伸子感到的是气愤与寂寞,而非欣喜。他当然知道伸子无心工作,身在远方但心系着他,却对此只字未提,而是装腔作势地表现了自己的坚忍。自那以后,伸子再也没有给他写过一封详细的信。

两三天后的一个夜晚。矮树篱外传来女人高亢的喊声:

“伸子小姐!伸子小姐!那不是伸子小姐吗!”

当时,伸子正在为大家朗读从东京寄来的报纸。外面一片漆黑,头顶又亮着电灯,所以她看不见来人是谁。

“哪位?”

“这么晚了,会是谁啊?”

祖母向外张望,喃喃自语。

“是我,飞田。我能进来吗?”

“……请便。”

飞田名叫三保,是本村人,嫁了个东京的公司职员。伸子和她不熟。真要说起来,三保算是伸子不太喜欢的类型。她是什么时候回村的?为什么要上门来?伸子本以为三保是独自前来,却听到她一边在中门[位于玄关与厨房之间的出入口。——译者注]脱木屐,一边对某人说道:

“你也进来吧。怎么了?不要紧的啦!”

伸子起身望去。三保正要登上台阶,只见两个衣着朴素的女人伫立在她身后的黑暗中。她们反复推辞,说天色已晚,还是不打扰了。最后,三个人还是都进了屋。那两个女人是三保的妹妹和她的朋友,都是年近三十。三保穿着花哨的大岛绸和服,聒噪地寒暄起来。

“我是昨天很晚才到的。今天和她俩聊了一天,刚要去大神宫散步,小玉却一脸傻样地说,‘伸子小姐来了’。真是个小傻瓜,要是她早点告诉我,我无论如何都要先过来一趟的。这不,我就急急忙忙过来了。乡下人办事就是不周到,笨得要命。话说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呀?住几天啦?”

“嗯……已经住了十多天。”

三保的滔滔不绝听得伸子想往后躲。

“你在写什么东西吧?”

“瞧你说的,怎么会呀!不过是游手好闲混混日子。”

“我平时也挺忙的,幸好孩子他爸说了,我想做什么都随我,所以我这些天一直在练书法,还要学插花、做家务,中间还得抽空生个孩子,哈哈哈哈哈,忙死人了,哈哈哈哈哈。”

三保的妹妹梳着丸髻,性子貌似比较内向,寡言少语。她苦笑着说了句:

“哎哟……”

“可不是吗?嘿……飞田都不肯放我走呀。”

三保的歇斯底里,大家都看在眼里。她像是中了邪似的,自顾自地说着。抹着厚厚白粉的脸上,两眼放光。伸子总算是明白了她的两个同伴起初为什么不愿意进屋,此刻又为什么一脸烦躁地坐在那里,一会儿看看伸子,一会儿又看看三保。她不会是精神不太正常吧?伸子稍觉不安。

“……你最近身体好吗?”

“怎么会好啊,我跟你说,我刚受了一场大罪。”

三保表示,她因为妇科病做了手术,刚出院就回了村子。

“跟孩子他爸在一起吧……你懂的,难免要……”

三保的精神状态不太对劲,三句话不离床榻之事,惹得伸子无话可说。两个同伴似乎也在为这一点烦心,连连劝道:

“……我们也该告辞了吧?”

“改日找个白天再来慢慢聊吧,都到老夫人该就寝的时候了。”

“好吧……伸子小姐要住到几时呀?”

伸子的回答与之前回答丰姨时一样。三保却一声惊呼:

“天哪!瞧你说的!怎么会有做妻子的撂下丈夫不管,说这种话啊!……再说了,把他一个人留在那边多危险啊。亏他忍得住,换了我家那口子……”

“我们走吧,姐姐。”

都走到门口了,三保还说个不停。过了一会儿,祖母用很是腻烦的语气说道:

“那个女人想干什么啊!”

伸子被祖母滑稽的语气逗乐了。不过她心中也生出了疑念:寻常夫妇是否真如三保所说?她全然没有感觉到,夫妇分别远行会伴随着三保所说的那种危险。

睡下之后,伸子仍在琢磨。佃的性格无法勾起她的焦虑与嫉妒,这反而让她满足。她甚至觉得,佃之所以品行端正,正因为他很少被人的趣味与可爱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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