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走的伸子  作者:宫本百合子

万里无云,微风拂过,带动了山茶花那光亮的绿叶。

无人打理的庭园中,棣棠枝繁叶茂,断枝落叶乱七八糟地堆在地上。在庭园的角落,一片燕子花齐刷刷地吐出嫩芽。那片青翠的嫩芽是如此明艳动人,仿佛阳光格外偏爱那一处似的。好暖和……伸子眯起眼睛,看着那片浓烈绿色中的明暗。渐渐地,某种奇怪而强烈的感觉流转她的全身。伸子感受着猛撞喉头的心动,用尽力气伸了个懒腰,然后攥着拳头,一圈一圈地挥动手臂。她的手臂散发着白光,微微颤抖。

风再次划过。苦竹林沙沙作响。在别院的外廊,保专心致志地忙活着。伸子凑过去问道:

“做什么呢?”

“——你来啦。”

保用侧脸对着伸子,露出孩子气的胎毛形成的发旋。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盒子。

“看什么呢?”

伸子越过弟弟的肩膀,伸长脖子一看。那是一个大约两尺乘三尺的育苗箱,底下铺着十分细碎的黑土,土里冒出几排四分[日本度量衡制中,1尺≈30.3厘米,1分≈3毫米。]多高的细长小苗,看着弱不禁风。

“这是什么东西的小苗啊?好像有点瘦弱啊,这样好吗?”

“一点也不好,”保回过头来,一脸困惑的表情,“哪怕是专家,也很难养好仙客来的实生苗。所以我养不好是理所当然的……可是瞧这架势,真叫人悲观。”

伸子忍俊不禁。

“可种子不是发芽了吗?真了不起……应该会慢慢长大的吧?”

“……天知道,这苗可容易烂了。为了催芽把盒子加热到合适的温度吧,泥土就会立刻发霉。更要命的是,你瞧瞧,长出来的苗都病恹恹的,”保指着育苗箱角落里的一根枯苗,“我也不知道它怎么会变成这样。泥土什么的,明明都是按书上写的弄的。”

保当时十四岁。整个冬天,他都把这个盒子放在外廊,时而点个火盆加温,时而用玻璃盖子罩住,看着种子一点点发芽,不亦乐乎。

遇到了意料之外的聊天搭子,保便围绕仙客来之难养侃侃而谈起来。他说,就算种子发芽了,也得几年后才会开花。温度和湿度的调控也与种植兰花一般困难。他近来一得空便随身带着园艺书,不时翻看,也亏他记得住那么多知识。不过他虽然滔滔不绝,有些部分却讲得乱七八糟,到底还是个孩子。

“所以啊,没有温室就养不好也是很正常的。前些天才吓人呢,一只狗趁我不注意把脚伸了进去,把苗连根刨了出来。”

出于对弟弟的爱,伸子不时给予简短的回应。但保跟她说的话,她怕是连一半都没听进去。她的心境在今天一早就已经失去了平衡。无法集中注意力让她很是难受,所以她才会走出房间,然而在三月下旬的庭园那充满生机的气氛中,盘踞在她内心的沉重、激烈却又慵懒的感觉似乎变得愈发鲜明了。

伸子绕过别院,来到浴室后方。哗啦、哗啦……煤渣发出响亮的声响。

“谁啊?”

“是我。”

哗啦啦……窗开了。

“姐姐!”

伸子在探出头来的艳子身旁瞥见了多计代的条纹褂子。

“小保呢?”

“他在外廊那儿长吁短叹呢,说他的仙客来要烂了……”

“母亲,行不行嘛?没关系的,我都好了,就答应我吧,母亲!”

艳子的声音传来。她平时接触的都是哥哥,所以养成了以男子第一人称的“我”自称的习惯。[日语中男子称自己时叫“僕”,中译为“我”,但女子一般不用这个说法。]

“不行,回头又要请细谷大夫来了。”

“艳子闹什么呢?”

“她嚷嚷着想出去玩,才刚下床两天的工夫,这个时候出去玩,肯定又要咳咳咳……真拿这哮喘娃没辙。”

伸子从那里慢悠悠地穿到用人房侧面。拉门痛快地敞开着,两位用人面对面坐在窗边做针线活。她们都低着头,缝着深褐色配黑点花纹的铭仙绸男式和服与外褂。见到那一幕,伸子便感觉到她克制着的情绪摇摆不定起来,仿佛正冲着那些衣服迸发。那是佃的和服。用人在赶制他的衣服,迎接他的归来。为了不被她们发现,伸子拐去了客厅的院子。

从去年十二月回国到今年三月,伸子不时因为过度思念佃而落泪。但无论她如何吵闹,佃都不可能在工作告一段落前回国。这份死心,一度成为她的精神支柱。不过,佃将在四月初回国的事情终于敲定了。三月十九日,他搭乘的船从西雅图出发后,伸子更是被压抑已久的期盼折磨得死去活来。他抵达横滨之前的每一天,伸子都是在骇人的无聊、无尽的期待和萎靡的精神中度过的。如果她有足够的零花钱,能置办各种东西,热热闹闹地迎接他就好了,奈何她囊中羞涩。为了凑够佃的旅费,伸子不仅用尽了自己筹来的钱,还让父母支付了相当大的一部分。所以她开不了口说:

“给我点钱吧,我有很多东西想买。”

更何况在佐佐家,也没有一个人在为“佃将在数日后归来”而欢喜。父母晚上窃窃私语的时候,伸子无意间走进房中。两人突然沉默,问道:

“有什么事?”

每逢那种时刻,伸子都会强烈地感觉到他们虽是自己的父母,但更是一对夫妻。被疏远的悲凉情绪向她袭来。自然而然出现的道路仿佛也被堵死了。每当伸子在无限的期盼中独自思念佃时,她的心就会受尽病态狂热的折磨。

总算熬到了二日。那天是星期天。

伸子一睁眼便想:啊……就剩今天一天了!今天一天……今天一天……这一天会让我累成什么样子啊!……伸子不想被人看见,也不想和别人说话。要是佃能在她睡着的时候突然走进来,那该有多好。

伸子怀着几近郁闷的心情前往餐厅。桌上摆着一人份的餐具。多计代在一旁切着长崎蛋糕。

“……来客人了?”

“一个接一个……休息天也这样,人在家又有什么用呢……对了对了,”说着,多计代突然把自己跟前的糕点包装纸和礼品绳推到一边,“来了封电报。”

“电报?”

“肯定是船上发来的。刚才还在那儿的……”

伸子忽然感到一阵悸动,与母亲一起翻找起来。要是熬到今天却横生变故,那可如何得了。

“上面有名字吗?”

“不清楚啊……”

母亲的淡定显得很不自然,这令伸子颇感不快。她们终于在时事漫画下面找到了电报。见发报人是“佃”,伸子稍稍松了口气。

电报写道:“二日下午到港。”

“二日……二日是今天?”

“是啊。”

“怪了……说是二日下午到港,可……”

伸子看了看钟,顿感一阵慌乱的迷茫。光说“下午”,也不知道是下午一点还是下午六点。

“我去问问。”

给邮船公司打电话的时候,伸子也是满面忧色。年轻的文员敷衍道:

“今天到港。”

“大概几点?是傍晚吗?”

“不,很早的,怕是这会儿已经到港口外了。要来接的话,得赶紧出发了。”

伸子打完电话,带着奇怪的表情走了回来。

“……邮船公司说,确实是今天到……”

“你那是什么表情?”多计代抬头望向呆若木鸡的伸子,苦笑道,“发什么呆呢,要去就准备起来,跟你父亲说一声啊。”

在房间里换衣服的时候,伸子有种遭遇突袭的感觉。无论有多么意外,他终究是自己日夜期盼的人。照理说,他能早到一分钟,自己都该高兴得飞上天才对……可真到了要见面的时候,伸子却感觉不到想象中的欢喜,这令她颇感意外。他终于要回来了……然而在亲眼见到他之前,她甚至难以相信心中的他,心中的那个人将要回来这件事。伸子想起了十五年前,想起了那个夏日清晨的光景。得知离家五年的父亲要从英国回来了,八岁的伸子一夜未眠。还记得那天早上,母亲在吊灯下支起镜台盘发髻,而她在母亲身后拿着蒲扇赶蚊子。母亲一言不发,与平时判若两人,感觉特别可怕……此时此刻,伸子终于理解了作为妻子的母亲在那个早晨的复杂心情。

前往樱木町的电车很空。坐在他们对面的只有一个中年酒色之徒,看着像在外国商会工作,一位三十二三岁的夫人,外加几个男人。嗒嗒,咔嗒嗒……摇晃的电车疾驰在东京与横滨之间,纷繁杂乱的风景在温暖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佐佐看着口袋里掏出的小本子。过了一会儿,伸子问道:

“现在几点了?”

“……不知道,大概两点多吧。”

他掏出表看了看。

“呵,都两点十分了……没想到路上这么花时间。”

佐佐把食指插在纸张之间,用本子轻轻敲打着被外套裹着的膝盖,眺望窗外。忽然,他扭动上半身转向伸子,用低沉而充满慈爱的声音轻语道:

“……待会儿你可别太激动了,这么多人看着……”

他将身子转回原位,用稍高些的声音补充道:

“我可真同情他。你激动起来,谁吃得消啊。”

“哎呀……父亲……”

到樱木町后,两人上了人力车。粗鲁的港口车夫昂首挺胸,如苦力般大喊着跑了起来。

科雷亚号恰好刚靠岸。

在安装舷板时,从科雷亚号探出身子的水手一声大喊。几个男人一边回答,一边在石板路上推动带轮子的楼梯。感动的、心急的、不顾旁人做何感想的混乱在人群的各处爆发。伸子挽着父亲的胳膊,在人潮中穿行,眼睛紧盯着沿上层甲板排队下船的一张张脸,试图找出其中的佃。

脸是那么多。它们互相重叠,混入帽子和外套的颜色中,近视的她根本无法一一分辨。渐渐地,便有下船的人和前来迎接的人找到了对方。男人一边挥舞帽子,一边欣喜地喊着:“喂!喂!”妇人穿着印有家徽的褂子,在人群中鞠着躬。船是那么大,排队乘客的脸是那么小,好似被关在船上的囚徒。伸子心里一阵难受,一遍遍地问父亲:

“出来没有?出来没有?”

“……挤在人堆里,他怕是也不容易找到我们,去人少一点的地方吧。”

两人避开不停往前挤的人潮,站到海关仓库附近。在他们的注视下,一个男人走过一段短小的楼梯,从上层甲板来到船头的中层甲板。他穿着黑色的外套——戴着圆顶礼帽。伸子不禁把右手举过头顶拼命挥舞,整个身子都往前倾了。她对父亲说道:

“我看到了,父亲!他在那儿,那个黑的!”

他也转向他们,摘下帽子,以很大的幅度缓缓挥动。伸子的手挥得更用力,也更用心了。感动使她浑身颤抖,泪水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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