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走的伸子  作者:宫本百合子

普拉特小姐的好意渐成伸子心头的重担。她的做法让伸子有些难以接受。于课堂再次相会时,两人都对周日晚上的事情只字未提。但普拉特小姐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那天晚上,在国际人俱乐部,我发现了一件事。”

伸子把双手放在笔记本上,无力地望向普拉特小姐。

“上餐桌的时候,佃先生不是帮我们拉了椅子吗?但他给你拉的时候,和给我拉的时候不一样——你注意到了吗?”

伸子摇了摇头。

“没有。”

“帮我拉的时候,他很有礼貌,挑不出一点错。但帮你拉的时候就随便多了,只用了一只手。”

每次去找普拉特小姐,她总会聊起这些。她的课本是伸子最享受的时光,如今却教人浑身不痛快。普拉特小姐对佃不抱好感,而她对自己的偏爱更令伸子感到痛苦。每次听到她以女人特有的无微不至的残忍细数佃的不是,伸子的叛逆心便会烧得更旺。

那天是从纽约前往法国的士兵胜利归来的日子。

宿舍一早便几乎空了。伸子近来对这些事情全无兴趣,所以她留在房间里,享受着宿舍前所未有的安静早晨。从窗口望出去,街上也全无人影,仿佛是星期天的早晨。伸子站在窗边,一边用手指缠绕编成辫子的头发,一边眺望节日般的户外风光。这时,身后传来了敲门声。她还以为是有人上来通报佃的到来,顿时不知所措。他们相约在十一点去哈得孙河对面散个长步。伸子一边往门口走,一边问道:

“请进。谁啊?”

“原来你在呀。”

开门一看,来人竟是高崎。

“哇,真是稀客!快请进!”

高崎研究的是家政学,平时住美国人家里,所以两人平时来往不多。

“这么早就出门啦。”

“嗯,我平时都这个点出门……正好路过,就过来看看你。”

直子照伸子说的解开外套的衣领,在椅子上坐定。

“……还是把外套脱了吧。”

“嗯,不过……我也不会打扰你太久的……”

直子身材娇小,却有一头丰盈的黑发与一对浓黑的眉毛,一张大嘴透着坚定的意志,甚至有几分动人,教人过目不忘。她环顾四周,从夸赞伸子的健康聊起。但直子的心情好像并不轻松。就好像她有话要说,为了铺垫才扯这些并不怎么感兴趣的事情。两人在各怀心事的状态下聊了几分钟后,直子切入正题。

“其实……我今天之所以过来,一是因为很久没有见到你了,二则是想请你听我啰唆几句。”

“哦,谢谢你……你想说什么呀?”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说到这里,直子抬手整了整帽子,像是在掩饰情绪的动荡。

“听说你最近……和佃先生走得很近?”

“是啊。”

“关于这个……想必你也知道,一年多前,佃先生对我多有照顾。当然,我们没有金钱方面的往来,只是他在学业上帮过我的忙,还给我介绍过工作……”

一旦起了话头,直子便尽显可靠本色,毫不含糊地往下说。

“我真是来了之后才交了他这个朋友。毕竟年纪摆在那里,我是把他当成了一位可以仰仗的叔叔……我跟他来往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很清楚他不是别人口中那般上不了台面的人。哪怕在公寓的房间里与他单独待到很晚,我们之间也是清清白白的。无论当着谁的面,我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做出保证。”

听着听着,伸子渐感欣慰。她定是因为这张自己送上门来的信用证而感到了欣喜。直子试图通过担保佃的品行间接强调自己的清白,这让伸子不禁露出微笑。她温柔地认可了对方的说辞。

“我从没有怀疑过那些。”

直子两眼放光地看着伸子。

“我知道你肯定没有。只是当时传出了很多烦人的谣言,我虽然没做过一件亏心事,但总觉得对不起佃先生,谣言多了对自己也不好,就姑且和他断了来往……我想告诉你的是,直到现在,我对他还是抱有好感的,但我真的劝你不要和他发展出比朋友更进一步的关系……否则你绝不会幸福的。”

“啊?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我就是这么觉得啊。”

“你凭什么这么说?”

直子颇有自信地回答道:

“我跟他来往了那么久,总归还是知道一些的。他绝不是坏人,只是……我总觉得你跟他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伸子说道:

“我好像也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因为他性子里的某些东西……不是吗?我很清楚这一点……我还没有昏头到什么都不懂的地步……可你觉得呢?我有一种信仰。我相信爱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

直子突然用一种含糊不清、难以捉摸的眼神看着伸子。

“那种事,当然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我相信,一定可以的。因为境遇或者其他原因隐于暗处的东西,只要给到足够的亮光,就会成长起来的。”

“佃先生是个好人……我也希望他能过得幸福。”

伸子热情地说道:

“而且单单有活力、活泼、善于交际、朝气蓬勃的青年,我实在喜欢不起来啊。没有经历过人生苦楚的人可太无趣了。知晓阴暗与悲伤,也懂得浩然正气与畅快明朗……佃先生正处于被阴暗笼罩的状态不是吗?我就盼着他能走出来,变得越来越爽朗。”

“……”

话到这个份儿上,直子似乎有些搞不懂伸子的心思了。她叹了口气,含糊地点点头。

“不过,为什么总有人来找我,告诉我佃先生不行呢……不知道他那边是不是也一样。”

伸子喃喃自语。

片刻后,直子不改务实派的做派,把手包与手套搂到自己跟前,仿佛在说“我把该说的都说了”。

“反正我把心里酝酿很久的话都说给你听了,这下就痛快了。不管你听不听我的劝,我不说出来总归是白搭。”

戴好一只手套时,直子握住伸子的手说:

“打扰你啦。改日再会。”

“哦?”

伸子答得莫名其妙,稀里糊涂。“哒哒哒……”直子踩出清脆的脚步声,走到走廊。

“再见。”

“再见。”

直子浑身洋溢着信念,一副自己本着良心完成了任务的模样。她右手拿包,挥了挥左手,沿走廊渐渐远去。伸子目送她转过弯,关上门,嘴角同时浮现出一抹无力而扭曲的微笑。

不到两个星期,伸子又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一天下午,她收到了一张名片。来人名叫田中寅彦,是伸子父亲的友人之子。她从没有见过那位青年。下到大厅一看,他正在凹室等候。用严厉而敷衍的口吻寒暄过后,他突然怒气冲冲地问道:

“昨天,我在某处听说你和佃君订婚了,可有此事?”

伸子不清楚他的来意,惊讶地望向眼前的青年。他皮肤黝黑,眉毛吊起,一看就是东方人。他与自己的婚约有什么关系?伸子顿感不快,冷冷地回答道:

“这与您有关吗?”

“怎么可能有关。我只是因为家父与令尊朋友一场,才走了这一趟。要是我明知道内情,却不出言提醒,未免太不地道……佃君是个伪君子。”

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前方的田中。

“您为什么会这么想?”

“不是我这么想,而是事实就是如此!”

比起这些来访者,更让伸子神经疲惫的是佃,是他那再次变得游移不定的感情。在绕着格兰特将军的墓边走边聊的那个夜晚,满怀激情、决意坚定的他已然消失不见。佃反而比以前更加多愁善感了,多愁善感得可怕。伸子试图通过与他相对而坐,忘却来自外界的焦虑和不快,相互鼓励。

“你听我说,我们真的应该好好过日子。只要我们不动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用怕的。我们就互相扶持,互相激励,好好走下去吧,好不好?”

佃死死注视着伸子,然后用极其沉郁的语气嘀咕道:

“我也希望如此。只是……我也不知道……时间会证明一切的。在那之前,都是Great big‘IF’。”

“……为什么?我们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了吗?既然下了决心,就只能努力走下去,努力不辜负这份决心不是吗?现在再说这种话也太卑鄙了……”

他们的纠葛越发深了,仿佛一刻也离不开对方,与此同时又因复杂的激情碰撞双双落泪。

过完复活节,北方那漫长的五月悄然而至。树木一齐披上新绿,在漫溢的阳光下欢欣雀跃。无论是早晨、中午还是夜晚,空气中都弥漫着嫩叶的香味,挠得鼻翼发痒。在郊外的树林里,各种野花从去年的腐叶下探出头来,纷纷绽放。黄昏时分,当困倦的雾霭笼罩时,沼泽地里便会响起小动物的阵阵合唱。唰、唰、唰、唰……好似在用马鬃弓拉胡琴。唧唧、吱吱……苇莺在鸣啭。大自然整夜都在倾听春天的忙乱嘈杂。

伸子对他们的命运也愈发性急了,仿佛是被初夏的浪潮推着走一般。她经常整晚整晚睡不着觉。

大学的悠长暑假一开始,伸子就和佃去了湖区的避暑胜地。普拉特小姐与宿管等人都不赞成这项计划。伸子做好了受尽非难的思想准备,断了和他们的一切联系。

两人在湖区待到了临近十月的时候。回城后,他们通知熟人,表示两人已结为夫妇。对伸子来说,那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秋日的细雨打湿了街景。他们去百老汇的一家餐馆用了晚餐。他们寡言少语,注视着餐桌上的装饰电灯发出的亮光。就在这时,日语从伸子身后的隔板后传来。说话的是个男人,语气放肆,声音分外清晰。

“喂,听说佐佐伸子结婚了。”

另一个沙哑的声音回答道:

“呵……对方是什么来头?”

“跟哈巴狗似的,五官都长在脸当中——说是姓佃,美国小流氓一个。”

——伸子听到了高声饮酒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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