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走的伸子  作者:宫本百合子

三个多小时后,伸子回到了酒店,心中带着几分未被满足的伤感。

她在大厅遇到了刚回酒店的佐佐。他的快活本就天真到无从抱怨的地步。他用开了香槟似的畅快语气叫住她说:

“怎么样!多好啊,有幸开了眼界。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瞧瞧,要是晚来一个月,可就一辈子都见证不了如此具有历史意义的光景了……好机会啊,这都是平野君的功劳!”

佐佐语速极快,说得热情洋溢,带着兴奋的余温。他讲述了自己在某实业家俱乐部用午餐时听到汽笛声后发生的种种。

“哎哟,所有人都站起来了。一会儿说我是盟国的代表,要我致个贺词,一会儿又要为日本干杯……那感觉可真不错。你呢?当时是在办公室里吗?”

“我就滑稽啦,被困在公交车顶上了,于是就冲进这儿了。”

待到父女二人与平野前往餐厅时,一条消息在为今夜盛装打扮的人群中流传开来——“今天的停战报告有误”。因为华盛顿当局在晚报上明确宣布,他们还没有收到那样的停战公报。

但随着夜幕的降临,市区的人群对公报毫不介意,情绪再创高潮。

晚餐后,伸子出门看夜景去了。到了四十二街附近,路上已经堵得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了,一行人便改为步行。

弧光灯下,人群的痴狂蒙上了比白天更加浓烈的色彩。姑娘迈着大步,摇摇晃晃地穿过人群,用一根短棍轻轻挑起前方男人的帽子。男人顿时手忙脚乱。姑娘们笑得前仰后合,与朋友们互相碰撞。一个穿着军装的士兵喝得酩酊大醉,拨开人群从反方向走来。步子踉踉跄跄,脑袋前后摇晃,粗鲁地打量着来来往往的女人的面庞。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咚咚咚”地晃了几步,从正面抱住位于伸子前方的一个大个女人。女人一声大叫,扇了士兵一巴掌。他哼哼唧唧,喃喃自语,瞪大眼睛,露出骇人的表情,作势要再扑上去。路上挤满了人,女人无法轻易向左右躲闪。黑影纠缠起来,男人怒骂着什么。伸子大吃一惊,使劲拽着父亲的胳膊,躲到灯柱后面。

“我们回家吧,好不好!乱成这样,我可受不了——”

“有点百鬼夜行的意思了。”

往来行人发出的响声和醉汉们的高呼在窗口下方响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的报纸说,前一天的消息是彻头彻尾的误报。真正的报告应该会在十一日早晨之前通过无线电报从战场传来。但公众对七日收到的停战报告深信不疑。他们冷嘲热讽道:“政府总爱晚一步交代事实。”

十一日一早,伸子还没起床便被父亲唤醒,听到了宣告停战协定正式签署的汽笛声。掺杂着各种声响的汽笛声撼动着室外那白霭弥漫的寒冷空气,传入她尚未从睡梦中清醒的双耳。那日的汽笛声显得正经而平静,已然失去了七日下午突然冲天的激情。伸子的心情也是如此。她带着失去新鲜感动的务实心态听到一半,不等响声停下便又睡熟了。到了十三日,停战协定修正案公布。此外,关于威尔逊总统计划前往法国参加和会的声明也引起了激烈的讨论。

伸子感觉到了人类的精神那近乎诉诸官能的摇摆。在民众心里,一九一八年的冬天无异于春天。人类社会试图用新的内容与信念来挽回失去的一切。社会完成了对过去的全面清算,意欲深度怀疑世界,大力建设世界,至少要让世界变得更加宜居、更为合理的热忱似乎正带着前所未有的现实性汹涌而来。伸子在自己的胸口感觉到了那份刺激。地平线上闪现了新的光亮。那道光,会对她的生活产生何种影响?

“搜寻南波武二”一事将佃带入了佐佐父女的生活,然而这项任务以一定程度的失败画上了句号。不过它所带来的影响是,佃在不经意间成了他们的“自己人”。毕竟他熟悉这座城市,许多小事请他出马很是方便,所以佐佐在那之后也时常托他帮忙。为了办那些事,佃几乎每隔一天就要来酒店一回,碰不到佐佐的情况也时有发生。他与伸子便会在等待佐佐归来时聊天。次数多了,伸子就渐渐对佃的境遇有了更深入细致的了解。佃出生后不久就与生母阴阳两隔,后由养母抚养长大。二十多岁的时候投靠某位传教士,来到美国。在那之后的大约十五年里,挣钱学习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他之所以对生活抱有看似强大的抵抗力,之所以对经济上或时间上求而不得的种种社会的快乐抱有禁欲又带着几分别扭的侮蔑,只要听他叙述完自己的身世,便能清楚地理解其深层的心理原因。问题是,佃的灵魂真能靠这份刚毅与坚忍主义获得豁达与安心吗?

佃频频拜访这对父女,动辄与伸子聊上三四个小时也不觉得腻。渐渐地,她感觉到佃是在向她坦白自己所追求的东西。佃似乎是孤独的,而自己为他带去了几分慰藉。对伸子这样的姑娘来说,这种感觉并不糟糕。托他帮忙办事,站在他的角度看就是受人之托,已不再是公事公办的洽谈,而是多出了几丝温暖,好似人情的一部分。

佐佐的归国之期越来越近。如果伸子决定独自留下,就得提前考虑好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本以为这是个无足轻重的问题,然而真到了该决定的时候,她却是难以抉择。父女二人时常在夜里和其他场合聊起这个话题。

“我最多也只能再待一个月了……就没有合适的人家吗?到底不是男孩子,要是你找不到可靠的地方安顿下来,我总不能撂下你一走了之吧。”

“就是,我是个男孩子就好了。”

“哈哈哈……如果当初你和你妈妈商量好,也就没这些麻烦事了……你不愿意去切特伍德先生那边吗?”

“唔……”

切特伍德博士是C大学美术系的教授,对日本的锦绘[彩色浮世绘木版画。——译者注]等艺术样式造诣颇深。他与佐佐是多年的知己,只是……伸子想起了裹着白色蕾丝披肩,激烈地讨论政治问题的老夫人那严厉而好管闲事的面容。

“我怕是吃不消。”

“唔……”

佐佐似乎也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而每次谈话总是如此收尾。

“你去的是英国就好了,哪里还用担心这些,莱曼夫人肯定会当你是她的亲孙女,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你也知道莱曼夫人吧?就是那位经常用有趣的字体写信来的老太太。我在那边的时候经常把你寄来的信拿给她看,所以她直到现在还会问起‘little nobu[“伸子”的“伸”字日语发音为nobu。]过得可好’……”

伸子难以选定落脚之处的理由不仅于此。她跟随父亲来到纽约的主要动机,是想抓住机会活出自己想要的生活。伸子是佐佐家的长女。母亲多计代争强好胜,难免视她为自己心底宏愿的偶像,而且作为中产家庭的女儿,诸多掣肘也教她无法尽情投入自己想要的生活。长此以往,她虽有一口气,却与半具行尸走肉无异。至少在过去的三年里,“生活还没有开始”的意识一直折磨着她。(按西方的算法,伸子当时是十九岁零几个月。)“父亲将要远行,你可以同去……”不管父母之间进行过怎样的商议,又是出于怎样的意图做出了那个决定,只要能离开父母家生活,对伸子而言就是一桩大事。

且不论是好是坏,在十一月十一日宣布停战后,划时代的社会喧嚣敲打着酒店的窗玻璃,也传入了伸子的心田。她想告别以前那种不冷也不热,仿佛温室植物一般的生活。为了实现这个愿望,选定自己今后半年或一年要置身的环境便成了伸子所面临的一项难题。

她拜访了在大学附近租了公寓的中西,了解过诸多情况后,最终决定按切特伍德博士的意见,住进C大附属的学生宿舍。安川也住那里。

“凡事多经历便好。可以先住一段时间,哪天不想住了再想办法就是了。”

“安川姐姐说,只要提前打好招呼,出门看夜场的戏也是没问题的,所以我觉得挺好。只是听说必须先成为旁听生才能入住。”

“那也行。”

“……我打算这两三天就去看看,定下来……可以请佃先生陪我一起去吗?”

“他不忙的话倒无妨。”

在一个温暖而晴朗的星期一,伸子和佃前往C大的登记处。两人在三五成群的学生中经过栽有银杏树的人行道,跑了好几处地方办妥了登记手续。年轻的女学生捧着书本,迈着活力十足的步子,秀发迎风飘舞。

“我好像有些期待了,”伸子对并肩而行的佃说道,“学校真是个好地方。多有意思呀,一走进这样的地方,我便冒出了想要用功学习的念头。”

佃只把戴着圆顶礼帽的头转向娇小的伸子,仿佛受过军事训练的人一般走得昂首挺胸,同时礼貌地回答:

“……那就用功学习吧。”

伸子忍俊不禁。

“我这般爱玩的人可没法像安川姐姐那样用功……我只是对各种各样的东西感兴趣罢了。你才该用功呢。最近在研究什么呢?”

“翻译经文。就是古时候的拜火教徒用的咒语似的东西……”

“有趣吗?”

“这……”

“只是用作参考?……你是头一个翻译那些东西的吗?”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法国人翻译过,但是错误百出。所以我才要重译……”

松鼠在枯草地上悠然嬉戏。据说福塞特博士的研究室就在旁边那栋楼里。虽然C大学位于市区,但校园里随处可见宽阔的草坪和林荫大道,还有饰有牧神铜像的喷泉之类的摆设。

两人走出大学正门,来到百老汇。一百一十六街的地铁站就在眼前。

“接下来有什么安排?直接回酒店吗?”

“嗯。”

放眼那沐浴着初冬暖阳的街景,伸子在脑海中感觉到了酒店房间的憋屈。

“……你不是很忙吗?如果你还有事,我自己一路逛回去就是了,你尽管去忙吧……多谢你今天陪我来办事。”

“没关系,反正我下午都空着,”佃急忙跟上伸子说道,“那……你去过河畔公园吗?”

“没有。”

“那就穿过公园,送你到酒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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