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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七月里炎热的天气已经在人们不知不觉中悄悄来到,平坦的谷地里的大气好似麻醉剂沉沉地悬浮在乳牛场的人们、那些奶牛和树木的上方。热气腾腾的雨下得很频繁,使乳牛吃的草长得更加茂密,也使别处牧草地上晚期的制备干草的活儿受到阻碍。

这是星期天的早晨,挤奶的活儿已经干完,不住在乳牛场的挤奶人已经回家。苔丝和那三个伙伴正在急急地穿衣打扮,她们四人约好了一起到距离乳牛场三四英里的梅尔斯笃克教堂去。苔丝来到陶勃赛已经两个月了,这还是她的第一次远足。

昨天整个下午和晚上雷暴雨哗哗不停地落在牧草地上,把一些干草冲进河里,但是今天早上,因为大地万物经过雨水冲洗,阳光显得格外光辉明亮,空气清新而芳香。

从她们自己的教区通往梅尔斯笃克的那条小路蜿蜒在谷地的低处,其间有一段经过地势最低的地方,当这四个姑娘走到这里的时候,她们发现大约有五十码长的一段被雨后的积水完全浸没,其深度可以淹没鞋面。要是在平时,这种情况不会造成严重的阻碍,她们穿着厚底木套鞋和靴子就可以毫不在乎地咔哒咔哒蹚水而过;可是今天是星期天,是满足虚荣心的日子,也是肉体假借精神上的事务外出与别的肉体调情逗乐的日子,她们都穿着白色长袜、薄底鞋,以及粉红色、白色和淡雪青色连衣裙,粘上任何一点污泥都会显而易见,在这种时候,眼前的水洼便成了十分令人难堪的障碍。离开教堂差不多还有一英里远,她们已经听见钟声敲响了。

“真没想到在夏天里河水会这么暴涨!”玛丽安说;她们这时候已爬上路边土坡的最高处,正努力站稳脚跟,保持身体平衡,同时想要在斜坡上慢慢地往前挪动脚步,以避开下面的水洼。

“要是我们不蹚水过去就怎么也到不了教堂,要么就从大路绕过去,那样会迟到许多时间!”雷蒂一筹莫展地停住脚步说。

“迟到很久进教堂的话大伙儿都会转过脸来看我们,我就会脸红发热的,”玛丽安说,“一直要到我们说‘求求主’[英国国教祈祷书中的“连祷文”里的惯用语句。]的时候才恢复过来。”

正当她们就这样站在土坡上的时候,忽然听见路的拐弯处传来泥浆溅泼的声音,不一会儿,她们便看见安吉尔·克莱尔在小路上蹚着水朝她们走来。

四颗心同时猛地跳了一下。

克莱尔这种不守安息日的模样很可能和一个严守教条的牧师的儿子常常表现出来的一样;身上穿的就是挤奶时穿的衣服,脚上是蹚水用的长统靴,帽子里衬有一块卷心菜叶子以使脑袋凉快,手上拿着一柄除蓟草用的铲子。

“他不是上教堂去,”玛丽安说。

“不是——我倒但愿他去!”苔丝低声说。

实际上,安吉尔(在这儿我们不妨借用闪烁其词的辩论者的这个万无一失的词儿)——也许——在夏季晴好的天气宁愿去聆听石头的教训[指自然万物在精神、道德、真理等方面给予人的启示,参见莎士比亚《皆大欢喜》第2幕第1场中老公爵所说:“我们的这种生活,虽然远离尘嚣,却可以听树木的谈话,溪中的流水便是大好的文章,一石之微,也暗寓着教训;每一件事物中间,都可以找到些益处来。”此处译文引自《莎士比亚全集》第3卷,第12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而不愿去教堂听布道。再说,今天早上他外出是要看一看大水冲走干草所造成的损失是否严重。他一路走来,老远就看见了这四位姑娘,尽管她们全神贯注于路上遇到的困难而没有注意到他。安吉尔知道在小路的这一段河水上涨会使她们无法通过。于是他加快步伐向姑娘们走来,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不很明确的帮助她们的办法——特别是如何帮助她们之中的那一个。

这四个脸颊红润、眼睛明亮、穿着夏日轻柔连衣裙的姑娘,此刻站在路边的土坡上好似鸽子在屋顶的斜面上,显得如此妩媚,以致克莱尔在走近之前先停住脚步把她们端详了一会儿。她们那薄纱似的裙子撩得许多飞虫和蝴蝶从草里飞起来,又被罩在那透明的织物里无法逃脱,就像被关在大鸟舍里一样。安吉尔的目光终于落到站在最后面的苔丝身上;而苔丝看见伙伴们处境尴尬,这会儿想笑但又竭力忍住,一见克莱尔正望着她,无法躲避,也就满面通红地与他四目相对。

克莱尔来到四个姑娘的下面,站在积水里;他的长统靴不会被水淹没。他站在那儿看那些被姑娘们裙子罩住的飞虫和蝴蝶。

“你们是想去教堂吗?”他对站在最前面的玛丽安说,同时也包括紧挨在她后面的那两位姑娘,但避开苔丝。

“是呀,先生。已经迟了;我的脸一定会红得——”

“我来把你们抱过这片水洼去——每一个都抱过去。”

四张脸都红了起来,仿佛四个人的体内只有一颗心在跳动。

“我想你抱不动,先生,”玛丽安说。

“你们要过去只有这个办法。站着别动。不要说废话——你们并不太重!我可以把你们四个一起抱过去。喏,玛丽安,注意,”他接着说,“把胳膊搂住我的肩膀,就这样。注意!搂紧了。很好。”

玛丽安听从吩咐低下身来伏在克莱尔的双肩和手臂上,克莱尔抱起她大步向前走去。从后面望去,他那细长的身子就像一枝花梗,相比之下,玛丽安整个人则像一个大花束。他们两人消失在路的拐弯处,只有克莱尔走在水里的脚步声和玛丽安帽子顶上的缎带说明了他们的位置。几分钟以后克莱尔回来了。土坡上的三个人当中下一个该轮到伊丝·休特。

“他来了,”她低声说;雷蒂和苔丝听得出她因为激动而嘴唇发干。“我得像玛丽安那样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还要面对面地望着他的脸。”

“这没什么,”苔丝很快地说。

“凡事都有定时,”伊丝继续说,并没有注意苔丝的话。“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语出《圣经·旧约·传道书》第3章,第5节。];前一件事现在将要由我来做了。”

“呸——这是《圣经》,伊丝!”

“是呀,”伊丝说,“我在教堂里总是全神贯注地听美好的诗句。”

对于安吉尔·克莱尔来说,这件事情的四分之三仅是普通的善意助人的行为;这会儿他走近伊丝。这姑娘安安静静地、好像做梦似地蹲下身子让克莱尔抱起来,随后克莱尔稳稳地大步向前走去。当他回来抱第三个人的脚步声传来的时候,雷蒂整个身子被剧烈跳动的心所震动几乎是显而易见了。克莱尔走到这赤褐色头发的姑娘跟前;当他抱起雷蒂的时候他对苔丝瞥了一眼,那意思比嘴里说的更清楚:“待会儿就只有你和我两个人了。”苔丝脸上不由自主地显露出表明她理解克莱尔意思的表情。他们两人已是心心相印。

可怜的小雷蒂,虽然体重最轻,却是克莱尔所抱的这三人当中最惹麻烦的一个。玛丽安像一袋面粉,又像一堆肥肉,沉甸甸的,一动也不动,克莱尔被她压得确实有点儿脚步踉跄;伊丝被克莱尔抱在怀里显得十分理智和平静;雷蒂却是一团歇斯底里。

不过克莱尔终于抱着这内心不平静的姑娘蹚过水洼,把她放下后重又返回。越过树篱苔丝远远地可以看见那三个伙伴在刚才克莱尔把她们放下的前面那地势较高处站着。现在轮到她了。当克莱尔先生的呼吸和他的目光靠近的时候,苔丝发现自己也有了先前曾讥笑伙伴们在这种情形下所产生的激动心情,并觉得自己越来越激动,便局促不安起来。仿佛是害怕自己的秘密被克莱尔识破,她到了最后的时刻却和克莱尔推让起来。

“也许我能顺着土坡爬过去——我比她们会爬。你一定很累了,克莱尔先生!”

“不,不累,苔丝,”克莱尔急急地回答。紧接着,苔丝几乎还没有意识到,就已经坐在克莱尔的手臂上,身子已靠在他肩上。

“三个利亚是为了一个拉结[此处提及的是《圣经》故事:雅各为了能娶母舅拉班的小女儿拉结为妻不得不先娶他的大女儿利亚。参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29章。],”克莱尔低声说。

“她们都比我好,”苔丝坚持已经打定的主意慷慨地回答。

“对于我来说不是这样,”安吉尔说。

他看见苔丝听了这句话脸红起来;两人默默地走了几步。

“我希望我不是太重吧?”苔丝羞怯地说。

“哦,不重。你试着抱一抱玛丽安,那才真是重呢!一堆肥肉。你就像阳光照耀下起伏的温暖波浪。你穿着的这件蓬松的薄纱连衣裙就是浪花。”

“要是你觉得像那样,那真是很漂亮了。”

“你知不知道,这个活儿我刚才干的四分之三完全是为了这四分之一呀?”

“不知道。”

“我没有想到今天会遇上这么一件事情。”

“我也没想到……水上涨得这么突然。”

看起来似乎苔丝理解克莱尔的话是指河水上涨,其实不然,她此刻呼吸急促正说明了这一点。克莱尔停住脚步,把脸偏向苔丝的脸。

“哦,苔丝!”他喊道。

这一声轻唤使姑娘的面颊红得滚烫;她心情激动,无法正视克莱尔的眼睛。这情形提醒了安吉尔,自己是在不很公平地利用一个偶然的条件,于是他控制了自己的行为。到目前为止他们两人之间还没有说过情话,现在这时候让事情适可而止是可取的。不过他走得很慢,把剩下的这段路尽量拉长;可是最后他还是走到了拐弯处,走其余的路的时候便完全在那三位姑娘的视野之内了。到了干的地方,克莱尔把苔丝放下。

苔丝的伙伴们正把眼睛瞪得圆圆地望着他们两人,脑子里在想着什么;她看得出她们先前一直在谈论她。克莱尔匆匆和她们告别后沿着刚才过来的路蹚水走了回去。

四个姑娘继续朝前走,一段路过后玛丽安打破沉默说:

“不——的的确确,我们没有机会可以战胜她!”说完她看看苔丝,脸上没有笑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苔丝问。

“他最喜欢你——最最喜欢的是你!他抱着你过来时我们看得出来。要是你刚才给他鼓励,只要那么一点点鼓励,他就会吻你的。”

“不会,不会,”苔丝说。

她们出门时的那种快乐心情不知怎么已经消失;然而在这三个伙伴与苔丝之间并没有敌视或恶意。这些年轻姑娘心胸宽阔;她们是在偏僻的乡间长大的,在那儿大家都非常相信命运的安排;她们并不责怪苔丝。她们的位置是注定要被苔丝取代的。

苔丝觉得心痛。她爱安吉尔·克莱尔,她承认这个事实,并不欺骗自己,在知道还有别人也倾心于克莱尔之后也许她的爱变得更强烈了。这种情感是有传染性的,尤其在女人之间。然而她那颗渴望爱情的心却又同情她的伙伴们。苔丝那诚实的天性曾经与同情心抗争过,但是太软弱无力,结果是很自然的。

“我决不会妨碍你的,也不会妨碍你们当中任何一个!”当天晚上苔丝在寝室里向雷蒂宣称(说这话的时候泪水淌下她的面颊)。“眼前这个情况我没办法,亲爱的!我觉得他脑子里并没有要娶我的想法,不过即使他向我提出要和我结婚我也会拒绝他的,就像我会拒绝任何一个男人。”

苔丝

“哦!你会拒绝他?为什么?”雷蒂奇怪地问。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我要坦白地说,把我撇在一边不用提了,我认为他也不会选择你们当中任何一个。”

“我从来就没有指望过——没有想过!”雷蒂伤心地说。“可是,哦!我真想死掉算了!”

这可怜的姑娘被一种她几乎还没有理解的感情所折磨;这时候另两位姑娘恰好上楼来,她转身对她们说话。

“我们和她还是朋友,”她对两个伙伴说。“我们觉得他不会要我们,她也觉得他不会要她。”

隔阂消除了,几个姑娘又诚挚亲切地说起知心话来。

“现在我干什么事情好像都无所谓了,”情绪降落到最低点的玛丽安说。“我本来是要去嫁给斯蒂克尔福的一个乳牛场主的,他曾两次向我求婚;可是——我的天哪——现在要我去做他的老婆我宁愿去死!你怎么不说话,伊丝?”

“好吧,我说实话,”伊丝小声地说,“今天我满以为他抱着我的时候一定会吻我,所以我靠在他胸前一动也不动,等呀,等呀,可是他没有吻我。我不想在陶勃赛再待下去了!我要回家去。”

寝室里的空气仿佛和姑娘们的绝望情绪在一起颤抖。这几个姑娘在某种感情的压迫下像患了热病似地辗转反侧;这种感情是残酷的自然法则强加在她们身上的,是她们不曾料想到的,也是她们不希望有的。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煽起了使她们五内俱焚的烈火,这种折磨简直是她们无法忍受的。她们作为个别的个人相互之间的差异无形之中被这种感情所消除,每个人都只是被称为“女性”的那个生物的一分子了。因为不存在希望,所以她们之间几乎没有妒忌,有的是十二分坦率。每一个姑娘都有相当强的判断力,她并不为了要压倒伙伴而以无聊的自负欺骗自己,或者否认自己对安吉尔·克莱尔的爱,或者摆出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她们十分明白:从身份和地位的角度来看,她们的痴情是徒劳无益的;整个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毫无意义,因此也是没有前途的;从社会文明的角度来看,这种痴情没有任何存在的理由(而从自然的角度来看它却是有充分理由的);一个事实是,这种情愫确实存在,这一点又使她们欣喜若狂。所有这一些,使得这几个姑娘具有一种自尊心和忍受力,而要是她们非常实际地一定要赢得克莱尔使他成为自己的丈夫,要是她们有这种低下、自私的期望,那么,她们就不会有这种自尊心和忍受力。

她们在小小的床上翻来覆去;楼下传来干酪压机里的乳水单调的滴答声。

“你醒着吗,苔丝?”半小时后一个姑娘低声问道。

那是伊丝·休特。

苔丝回答说是的;听见她的话,雷蒂和玛丽安也一下子掀掉被子,叹一口气说:

“我们也醒着!”

“我在想,不知道她是什么模样——人们说的他家里为他挑选的那位小姐!”

“我也纳闷,”伊丝说。

“为他挑选的某个小姐?”苔丝吃了一惊,倒抽一口气问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哦,没错——大伙儿私下都这么说;跟他一样有身份的一位年轻小姐,是他家里为他挑选的,是一位神学博士的女儿,住在他父亲的埃姆大教堂教区附近。他不怎么喜欢她,人们说。不过他肯定会跟她结婚的。”

关于这件事她们听说的只有这么一点点,然而,就是这么一点点却已足以,在黑暗的夜晚,成为令人悲伤的可恶梦魇的基础。这几个姑娘构想着在安吉尔·克莱尔淡忘了他和她们之间的爱情、把她们几个忘掉之后的种种详细情节——关于他如何被家人说服同意与那位小姐结婚,关于婚礼的各项准备工作、新娘多么快乐、她的礼服和面纱,以及她和新郎的幸福的家。她们这样交谈着、痛苦着、哭泣着,直至睡魔驱除她们的悲哀。

听说了这件事情以后,苔丝不再抱有这么一种愚蠢的想法——以为克莱尔对她的关心包含着某种严肃认真的意思。克莱尔对她的关心只是在这个夏天对她的容貌一时的喜欢,仅仅是短暂的喜欢而已——没有别的。这样一想,苔丝觉得自己就像是戴上了一顶荆冠:不错,安吉尔·克莱尔确实对她有一时的偏爱,她也知道自己跟三个伙伴相比确实比较富有热情,比较聪明和漂亮,但是,从一个人的行为这个角度来看,自己远不如被克莱尔所忽视的那三个相貌比较平常的伙伴那么配得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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