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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早饭刚吃完,牛奶房里就发生了一阵大的骚动。搅乳机像平常一样在转动,但是却不见黄油出来。任何时候这种情形一发生,乳牛场便瘫痪了。稀里哗啦,牛奶在搅乳机那大滚筒里作响,但是人们所期待着的声音却始终没有听见。

乳牛场主人克里克和他妻子,苔丝、玛丽安、雷蒂·普里德尔、伊丝·休特等几个挤奶姑娘,另有几个从附近村舍来的已经结过婚的姑娘,以及克莱尔先生、乔纳森·凯尔、老德博拉和其他一些人,都呆呆地站在那儿望着搅乳机,一筹莫展。屋子外面赶着马儿不停地绕圈子走的男孩也把眼睛瞪得像月亮一样圆,显示出他对眼下的情形很关心。甚至连那匹忧郁的马儿也似乎每绕一圈就从窗口对屋里望一眼,目光里现出疑惑和绝望。

“我已经有好几年没去埃格顿拜访特伦德尔法师的儿子了,好几年了!”乳牛场主人痛苦地说。“他比起他父亲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多次说过我不相信他。我确实不相信他。不过要是他还活着我得去拜访他。哦,真的,要是这种糟糕的情形不见好的话我得去拜访他!”

乳牛场主人如此绝望,连克莱尔先生也觉得悲伤起来。

“在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在卡斯特桥那一边有个福尔法师——那时候大家都叫他‘大圆圈’——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乔纳森·凯尔说。“不过现在已经烂得像朽木了。”

“从前我爷爷总是去找住在夜猫子谷的迈恩特恩法师;听我爷爷说,他是个很聪明的人,”克里克先生接着又说。“可是如今这一带已经没有这种有真本事的人了!”

克里克太太比大伙儿更多地想到眼前的事情。

“也许在牛奶房里有人在恋爱吧,”她推测说。“我年轻的时候听说过,有人恋爱就会发生这种事情。喂,克里克,前几年有那么一个姑娘,你记得吗,那时候黄油不是不出来吗——”

“啊,是的,没错!不过事情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它跟那姑娘的恋爱根本不相干。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搅乳机坏了。”

他把脸转向克莱尔。

“先生,从前我们这儿有一个挤奶的男帮工叫杰克·多洛普,那个婊子养的,在梅尔斯笃克追求一个年轻姑娘,欺骗了她,就像在那之前欺骗了许多别的姑娘一样。不过,这一回他还得对付另外一种类型的女人——不是这年轻姑娘本人。那天正是神圣星期四[即耶稣升天节。],我们大伙儿都在这里,就像现在这时候一样,只是当时没有搅黄油。我们看见那姑娘的母亲朝这屋子门口走来,手里拿着一把简直可以打倒一头牛的铜柄大伞,她一边走一边说,‘杰克·多洛普是在这儿干活吗?我要找他!告诉他,我有一大笔账要找他清算!’杰克的相好的就跟在她母亲后面,只隔几步路,拿着一块手帕哭得很伤心。‘哦,我的天哪,这可糟了!’杰克隔窗望着她们说。‘她会要了我的命!我躲到哪里去呢?我躲到哪——不要告诉她我在哪里!’说完他就匆忙从通气门爬进了搅乳机,把自己关在里面;这时候,那姑娘的母亲已经冲进了牛奶房。‘这个恶棍——他在哪里?’她骂道,‘要是抓住他的话,我非把他的脸抓个稀烂不可!’嘿,她到处寻找杰克,一边找一边用各种各样的话来骂他。杰克躲在搅乳机里简直就要被憋死了,而那可怜的姑娘——或者不如说是小媳妇——站在门口,两只眼睛都要哭瞎了。那情景我永远不会忘记,永远不会!即使是一块石头,见了也会软的!那女人怎么也找不到杰克!”

乳牛场主人说到这儿暂时停住,听众中有人发表了一两句看法。

克里克先生讲故事经常如此,好像结束了,实际上并没有。不熟悉的人以为他讲完了,过早地感叹起来;老朋友们就比较了解他了。这会儿克里克先生接着往下说:

“哦,这老太婆怎么有这个脑筋能猜到的我就无论如何想不出来了,反正她发现杰克·多洛普躲在那搅乳机里面。她一句话也不说,抓起手柄就摇(那时候搅乳机是靠手摇的),弄得杰克在滚筒里开始扑腾起来。‘哦,上帝!住手吧!让我出去吧!’他把脑袋伸到外面说,‘我要被搅成肉酱啦!’(他是个胆小鬼,像他这种人大多数是胆小鬼。)‘我不停,你糟蹋了她这么一个纯洁的姑娘,不能就这样算了!’这老太婆说。‘住手,你这个老妖精!’杰克尖声叫喊。‘你还叫我老妖精,呃?你这个骗子!’她说,‘这五个月来你早就该叫我丈母娘了!’搅乳机继续转动,杰克浑身骨头重又格格地响起来。嘿,我们这些人没有一个上前去劝架的。最后杰克答应正式娶那姑娘为妻。‘真的——这一回我说到做到!’他说。一场热闹这才结束。”

听故事的人们正以微笑作出他们的评语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某种急速动作的声音,便转身张望,只见苔丝脸色苍白,已经走到屋子门口。

“今天怎么这么暖和!”她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这一天确实暖和,谁也没有把苔丝如此离去跟乳牛场主人对往事的回忆联系在一起。克里克走上前来为苔丝开门,一边善意、亲切地跟她开玩笑:

“怎么啦,姑娘,”(他常常这样亲昵地称呼苔丝,殊不知这却是对她的讽刺)“我这个乳牛场里最漂亮的挤奶姑娘,夏天才刚刚开始你可千万不能就已经疲乏成这样,要是这样的话,最热的天你就无法待在这儿,那时候我们就有大问题了,是不是啊,克莱尔先生?”

“我觉得头晕——所以——我想最好到屋子外面去,”苔丝呆板地说,随后便从门口消失。

幸运的是,就在她离去时,旋转着的搅乳机里牛奶发出的声音起了变化,先前是稀里哗啦,现在非常清楚地是啪嗒啪嗒作响。

“黄油出来啦!”克里克太太喊道。众人的注意力被她吸引,不再去关心苔丝。

那位漂亮的受害者不一会儿恢复了外表的平静,但是整个下午她内心一直非常痛苦。傍晚挤奶的活儿干完之后她不想跟大伙儿待在一起,便走出屋去信步闲逛,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对于她的同伴们来说,乳牛场主人所说的只是一个好笑的故事,想到这一点她心中就难受——哦,非常难受。除了她自己,那些伙伴们似乎没有一个体会到这故事的令人伤心之处。毫无疑问,谁也不知道它是多么残酷地触及了她经验里的痛处。夕阳这会儿在她看来是很丑的,好似天空中一大块红肿的伤口。只有一只嗓音粗哑的孤零零芦雀从河边的灌木丛里向她打招呼,那声调悲伤、呆板,就像出自一个已经被她割断了友谊的昔日的朋友。

在这些白天很长的六月里,挤奶的姑娘们——说真的,乳牛场里的大多数人——太阳一下山就上床睡觉了,甚至更早一些就上床,因为在乳牛产奶丰沛的时节早晨挤奶之前的活儿很早就开始,而且很繁重。苔丝平常都是和伙伴们一起上楼的,可是今天她却是第一个回到她们共同的寝室;当其他姑娘进入屋子的时候,她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同伴们进来把她吵醒后,她看见她们在已经西沉的太阳那橙黄色的余晖中更换衣服,她们的形体像是染上了色彩。她又迷迷糊糊地睡着,可是伙伴们的说话声再次把她吵醒,于是她静悄悄地把视线投向这些伙伴。

她那三个同室伙伴一个也没有上床。她们都穿着睡衣,光着脚丫,一起站在窗前;西天那最后一抹红色余晖仍暖和着她们的脸和脖子,以及她们四周的墙壁。她们正怀着很大的兴趣注视着花园里的某个人,三张脸紧紧凑在一块儿:一个是快活的圆脸,另一个是有黑头发的苍白面孔,第三个是有赤褐色头发的白净的脸。

“不要推!你能跟我一样看得很清楚,”赤褐色头发的也是最年轻的雷蒂说;她说话时并不把视线移往别处。

“你爱上他跟我爱上他一样没有用处,雷蒂·普里德尔,”长着快活的圆脸、年纪最大的玛丽安狡黠地说。“他念着的是别人的脸蛋儿,不是你的!”

雷蒂·普里德尔依然盯着那目标看,另外两个姑娘重又对窗外张望。

“他又在那儿了!”面孔苍白、头发又黑又潮、嘴唇曲线分明的伊丝·休特嚷道。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伊丝,”雷蒂回答说。“我看见过你亲他的影子呢。”

“你看见过她做什么事情来着?”玛丽安问。

“嘿,那天他站在乳清盆旁边排放乳清,他的脸在后面的墙上留下影子,离开正站在那儿装桶的伊丝非常近。伊丝就把嘴贴在墙上吻他的嘴的影子。我看见了,虽然他没有。”

“哦,伊丝·休特!”玛丽安说。

伊丝·休特一边脸的当中泛起一片玫瑰色的红晕。

“嗯,这么做不会伤害到哪一个,”她强作镇定地说。“要是说我爱他的话,那么雷蒂也爱他,还有你也一样,玛丽安,不要忘记。”

玛丽安整个面孔本来一直是红红的,现在也不能再更红一些了。

“我!”她说。“真是说到哪儿去了!啊,他又来了!亲爱的眼睛——亲爱的脸——亲爱的克莱尔先生!”

“喏——你承认了!”

“你也一样——我们都承认了,”玛丽安说;她根本不管两个伙伴的意见,十分坦率地说。“我们三人之间还要装模作样那真是太傻了,不过我们不必对别人承认这一点。我愿明天就和他结婚!”

“我也愿意——比你还要急呢,”伊丝·休特喃喃地说。

“我也是的,”比较胆怯的雷蒂低声说。

听着她们说话的人心里暖和起来。

“我们不能全都嫁给他呀,”伊丝说。

“我们谁也无法嫁给他;这才是更糟糕的事,”年纪最大的玛丽安说。“他又过来了!”

三个姑娘都给克莱尔送去一个无声的飞吻。

“为什么?”雷蒂急急地问。

“因为他最喜欢苔丝·德比,”玛丽安压低嗓音说。“我天天观察他,发现了这个情况。”

一阵沉默;三个姑娘若有所思。

“可是她对他没有一点儿意思吧?”雷蒂终于低声细气地说。

“嗯——有时候我也这么想。”

“我们所有这些想法多么愚蠢啊!”伊丝·休特不耐烦地说。“他当然不会娶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也不会娶苔丝——他是一个绅士的儿子,而且将要到国外去当一个大地主、一个大农场主!也许他会要我们跟他去给他当帮工,每年给我们许多钱,这倒还有可能!”

一个姑娘叹气,另一个也叹气,体态丰盈的玛丽安叹气最厉害。就在屋子那一边的床上某个人也在叹气。年纪最小、长着赤褐色头发的漂亮的雷蒂·普里德尔眼里还噙满泪水;她属于在郡史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帕里岱尔氏最后的一支。这三个姑娘继续默默地观察了一会儿;三张脸还是像先前一样紧紧凑在一块,她们的头发那三种不同的颜色混合在一起。可是,并不知道有人在如此观察他的克莱尔先生进了屋子,她们再也看不见他了。天色变得更暗,她们爬上床去。不一会儿,她们听见他上楼梯进入他的屋子。玛丽安很快打起鼾来,伊丝却过了很长时间才睡着。雷蒂·普里德尔是哭着进入睡乡的。

即使在这个时候,感情比较更深沉一些的苔丝还远没有入眠。三个姑娘的谈话是这一天她不得不吞下的又一颗苦丸。她心里几乎没有产生一丁点儿妒忌;在这件事情上,她知道自己占着上风。她意识到,只要稍微注意一点儿,自己就能击败这几位坦率的伙伴,赢得安吉尔·克莱尔的欢喜,因为她身材比她们好,读书比她们多,还有,尽管她比玛丽安和伊丝年纪小,却比她们更有成年女子的气质。但是,严重的问题在于,她是不是应该这么做?当然严格地讲起来,她们四个人都没有什么希望,不过,要是说到四个人当中的某一个可能引起克莱尔一时的好感,能够在克莱尔逗留此地期间受到他的关注,能够享受到这种快乐,这倒是并非没有机会,也许这机会已经存在。以往也曾有过如此门不当户不对的恋爱最终导致正式婚姻的例子。另外,她曾听克里克太太谈起克莱尔先生有一天笑着对她说,要是在殖民地拥有一万英亩牧草地需要照料,有牛羊需要饲养,有庄稼需要收割,那么,他娶一个穿着入时的闲雅女士有什么用呢?唯一适合于做他妻子的将是一个农家女。可是,不管克莱尔先生这话是否当真,她苔丝凭良心办事,已经永远不会允许自己嫁人,而且已经下定决心要坚决做到这一点,那么她为什么还要在克莱尔逗留陶勃赛期间把他的注意力从别的女人那儿吸引到自己身上来,去争取他的青睐,去贪图那短暂的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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