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监狱里的动物

死屋手记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没过多久,我们监狱里买了一匹枣红马,名叫格涅德科,这件事远比高贵客人的来访更使囚犯们感到有趣和开心。按规定,我们监狱里应该喂养一匹马,以便运水和向外运送垃圾。专门派了一名囚犯去喂马,人和马一起出车,当然要由卫兵押送。我们这匹马每天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格涅德科很早以来就给我们服务了。这是一匹良马,不过已经衰老。一天早晨,那是在彼得节[宗教节日(公历七月十一日,俄历六月二十九日)。]前夕,格涅德科拉完晚上一趟水回来,不料跌倒在地,几分钟以后就死了。大家都为它感到惋惜,围拢在它身旁,议论争吵个不休。我们过去的一些退伍骑兵、吉卜赛人、兽医等等,都把他们关于马的渊博知识显示了出来,彼此甚至谩骂了一阵,但也未能使马复活。它僵死地躺在那里,肚子膨胀起来,每个人都认为用手指按一按马肚子是自己的责任;人们把这件命中注定的事报告了少校,少校决定立即再买一匹新马来。彼得节那天,做完早弥撒以后,等我们大家都集合好,开始把出售的马牵进来。不用说,马要由囚犯们自己挑选。我们当中有一些真正的识马专家,要想欺骗这二百五十个过去专干这一行的人,是困难的。吉尔吉斯人、马贩子、吉卜赛人、小市民们都来了。囚犯们焦急地等待着每一匹新马被牵进来。他们都像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尤其使他们感到快慰的是,他们现在仿佛都成了自由人,好像真的是在用自己的钱给自己买马。在对第四匹马进行挑选以前,已经有三匹被牵进来又被牵出去了。进来的马贩子怀着惊异的神色胆怯地环顾着四周,偶尔也回头看看领他们进来的卫兵。一群二百多人的乌合之众,每个人都被剃光了头,脸上打着烙印,脚上戴着铁镣,居住在这谁也不敢跨进门槛的监狱里,就像住在自己家里一样,这一切都会使人产生某种敬畏的感觉。我们这些囚犯们在检查每一匹被牵进来的马时,真是煞费了苦心,什么狡猾手段都使出来了,马身上的每一个部位几乎都被他们仔细查看过并用手摸过了;而且他们都显得那么内行,那么严肃认真和忙忙碌碌,好像监狱的全部福利都维系在这匹马身上似的。几个契尔克斯人甚至翻身跳在马背上;他们眼睛发红,用别人听不懂的土语流利地交谈着,不断地点着头,从他们那黝黑的长着鹰钩鼻子的脸庞上闪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有一个俄国人神情专注地倾听着他们的谈话,两眼紧盯着他们,仿佛想要跳在他们身上似的;语言虽然不懂,但他却十分渴望从他们的眼神上猜出他们是怎么想的:这匹马值不值得买?他那种焦急不安的专注神情也许会使一个旁观者感到惊异。人们简直不明白,像他这样一个囚犯,为什么会对这种事情这样感兴趣,这样忙个不停?何况他又是一个温顺谦恭、受压抑而又不敢反抗的人,在别的囚犯面前甚至连吭一声都不敢!好像他是在给自己买马,好像买一匹什么样的马对他来说绝不是无关紧要似的。除了契尔克斯人,最惹人注目的要算是那些从前的马贩子和吉卜赛人了,在他们面前,人人都得退避三舍。特别是在两个囚犯之间,几乎发生了一场决斗,——一个是库利科夫,他过去在吉卜赛人中间当过盗马贼和马贩子,另一个是无师自通的兽医,他是一个精明强干的西伯利亚庄稼汉,虽然入狱不久,但已经把库利科夫在城里的全部生意给夺过来了。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监狱里有几位无师自通的兽医,颇受城里人的器重,不仅小市民和商人,就连一些高级官员,当他们的马有病时,也常来请这几个兽医医治,尽管城里还有几位真正的兽医。在尧尔金这个西伯利亚庄稼汉到来以前,库利科夫没有竞争的对手,他的生意十分兴隆,当然他是要收谢礼的。他大耍吉卜赛人的欺诈手段,冒充内行,其实他懂得的事情比他吹嘘的要少得多。按收入说,他在我们中间是贵族。由于他的经验、智慧、勇敢和果断,他早已不知不觉地赢得了全体囚犯的尊敬,大家都信服他的话。他说话虽然不多,但说出来的每句话都很有分量,而且只在最紧要的关头才开口。他显然沾染了一些花花公子的习气,但他身上却充满着无穷无尽的精力。他年纪已经不小,但仍显得十分漂亮和聪明。他对待我们贵族总是十分客气和彬彬有礼,但从不丧失自己的自尊心。我想,如果把他打扮一番,化装成一位伯爵,带到首都某个俱乐部去,他也会在那儿应酬自如的,他会玩起惠斯特牌来,同人们进行亲切的交谈,话语虽然不多,但却很有分量,即使待上整整一个晚上,也不会被人看出他其实并不是一位伯爵,而是一个流浪汉。我要郑重其事地再说一遍:他的头脑是那么聪明,那么敏捷和机智,举止又是那么优雅潇洒,颇有花花公子的风度。想必他见过很多世面,有很深的阅历。然而,他过去的生涯却在默默无闻中度过了。他被关在特别部。由于尧尔金的到来,他的兽医声望也显得黯然失色了。尧尔金虽然是个庄稼汉,但却是一个非常精明强干的庄稼汉,年纪在五十岁左右,是一个分裂派教徒。他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就把库利科夫在本县城的几乎全部生意给夺过来了。他轻而易举地就医好了几匹库利科夫早就认为不可救药的马,他甚至医好了几匹连城里的著名兽医也认为无法医治的马。这个庄稼汉和他的同伙是因伪造货币而入狱的。像他这样年纪的人,何苦还要参与这种事情呢!他有时以自嘲的口吻给我们讲述说,他们只要用三个真正的金币就能造出一个假的来。他的兽医成就使库利科夫蒙受了一些屈辱,甚至使得库利科夫在囚犯当中的声望也开始下降了。库利科夫在城郊养了一个姘头,他总是身穿一件棉绒上衣,手指上戴着银戒指,耳朵上戴着耳环,脚穿一双自制的镶边皮鞋,可是突然间他的收入减少了,于是被迫做起酒保的生意来;因而人们都等着看这两位仇敌现在在买枣红马问题上,说不定会真的打起架来。大家都好奇地等待着。他们俩周围都是自己的一帮人。两帮的头目已经按捺不住,渐渐开始谩骂起来。尧尔金那张狡黠的脸上已经堆出嘲讽的微笑。然而,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库利科夫并不想吵骂,不吵骂他也会巧妙地应付过去的。他开始时稍作让步,而且恭恭敬敬地倾听着对方的批评意见,可是,当他抓住对方的话柄时,便谦虚而又坚定地指出对方错了,在尧尔金尚未醒悟过来和进行申辩以前,他又证明他这也错了,那也错了。总而言之,尧尔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着巧妙地击败了,尽管尧尔金仍然占着上风,但库利科夫那一帮人也感到满意了。

“不行,伙计们,搞倒他可不那么容易,他会保护自己;真有他的!”一些人说。

“尧尔金可比他懂得多呀!”另一些人说,但话音里似乎已有退让的意思。于是,这两帮人说话的口气都突然变得谦虚起来。

“不是他懂得多,而是他走运。要讲起牲口来,库利科夫可真有两下子。”

“小伙子真有两下子!”

“有两下子……”

新的枣红马终于挑选好并买成了。这是一匹良马,牙口很轻,长得又好看又壮实,它的步态神情都显得特别可爱,令人喜欢。当然,它在其他方面也是无可挑剔的。开始讲价钱:卖主要三十卢布,我们的人只给二十五卢布。双方激烈地争论了很长时间,不断地增增减减。最后,连他们自己也感到好笑起来。

“争这干什么,难道要你从自己腰包里掏钱不成?”一些人说,“干吗争这么厉害?”

“怎么,心痛公家的钱吗?”另一些人喊道。

“不过,弟兄们,钱终究要从伙食团出呀……”

“伙食团!不,看来咱们这些傻瓜不是人家种出来的,咱们是自己长出来的……”

这笔生意终于以二十八卢布成交了。人们报告了少校,于是马就算买定了。不用说,人们立刻端出面包和盐来,隆重地把新买到的格涅德科牵进监狱。这时,似乎没有一个囚犯不去用手拍拍它的脖子或摸摸它的嘴脸。当天就把格涅德科套上车去拉水,大家都好奇地观看这匹新买来的枣红马如何去拉水。我们的运水夫罗曼端详着这匹新买来的马,显得特别高兴。他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庄稼汉,性情沉默而又稳重。是的,俄国所有的马车夫都是这样一种性格:特别稳重,而且沉默寡言;好像真的由于经常和马打交道,便使人形成了这种特别稳重,甚至有点傲慢的性格。罗曼性情平和,同任何人都友好相处,他不爱说话,常常闻着鼻烟,狱里的马很久以来总是由他一个人喂养。新买来的这匹马已经是第三匹了。我们大家都觉得,枣红马对监狱正合适,这种毛色的马最适于家庭饲养。罗曼也是这样认为的。比方说,若是换上一匹花斑马,那无论如何也就不会买了。运水的工作几乎是固定的,不知根据什么权利总是由罗曼一个人来干,我们当中任何人任何时候都未曾想过要去争夺他的这项权利。原先那匹枣红马死的时候,任何人,甚至就连少校本人也没有责备过罗曼,大家都认为这是天意,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而罗曼则是一个好车夫。格涅德科很快就成了全监狱的宠儿。囚犯们虽说是一些冷酷的人,但却常常走到它跟前亲昵地抚摸它。有时,从河里拉水回来,罗曼去关军士给他打开的大门,格涅德科已经进了院子,于是它停下车来等他,同时拿眼角瞟着他。“自己走吧!”罗曼对它吆喝一声,格涅德科立刻自己拉起水车,一直拉到厨房才停下,等待着炊事员和清洁夫拿水桶来提水。“真聪明,格涅德科!”人们冲着它喊道,“自己拉回来啦!……真听话。”

“别看是一头牲口,可真懂事!”

“好样的,格涅德科!”

格涅德科摇摇头,打着响鼻,仿佛它真的听懂了人们的夸奖并为此感到高兴似的。这时往往有人拿出面包和盐来喂它吃。格涅德科一边吃,一边摇着头,仿佛在说:“我认识你,我认识你!我是一匹可爱的马,你是一个好人!”

我也喜欢拿面包喂格涅德科。瞧着它那好看的嘴脸,感觉着它那软绵绵而又温暖的嘴唇如何灵巧地在手心里舐吃着食物,不知怎的我总是感到特别愉快。

总而言之,我们这些囚犯是能够喜爱动物的,如果允许的话,他们是很乐意在监狱里饲养许多家畜和家禽的。我总这样想:还有什么比这种工作更能使囚犯们那种冷酷而残忍的性格变得温柔与高尚呢?但却不允许我们这样做。不论是我们的那些规章制度,还是监狱里的环境,都不允许我们这样做。

然而,在我蹲监狱期间,我们也偶尔养过一些动物。除了格涅德科,我们还喂养过几只狗,一群鹅,一只名叫瓦西卡的山羊,此外,我们还养过一段时间的鹰。

我前面已经说过,我们监狱里养着一只名叫沙里克的狗,这是一只聪明而又善良的狗,我和它一直很友好。由于一般老百姓都认为狗是一种不干净和不值得注意的动物,所以沙里克几乎从未引起过我们任何人的关注。它独自生活着,睡在院子里,靠厨房里的一些残羹剩饭过活,人们从未关心过它,但它却认得每一个人,并把狱中所有的人都看做是自己的主人。当囚犯们下工回来,一听到卫兵室里喊:“班长!”它便向大门口跑去,亲热地迎接着每一批下工回来的囚犯,同时摇摆着尾巴,亲切地望着每个走进来的人的脸,期待着人们的爱抚。然而多年以来,除了我,它几乎从未得到过任何人的爱抚。因而,它爱我胜过爱任何人。我不记得另外一只名叫别尔卡的狗是怎样被弄到监狱里来的。第三只狗,库利佳普卡,是我从工地上拣回来的,当时它还是一个小狗崽。别尔卡是一只十分丑陋的狗。它被马车轧过,脊梁骨总是弯曲着,因此当它奔跑时,从远处看,就像是两个长在一起的白色动物在奔跑一样。此外,它浑身都是疥,眼角往外流脓;尾巴上的毛几乎已完全脱落,总是夹着尾巴。由于受到了命运的嘲弄,显然它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它从不敢对任何人大声吠叫,好像怕人似的。它多半靠人们扔在狱室后面的面包渣儿过活;若是看见我们当中的某个人,还在几步远以外,它就立即四条腿朝天卧在地上打起滚来,以表示顺从,仿佛在说:“你愿意怎么处置我就怎么处置我吧,你看,我并不想反抗呀!”每个囚犯,一看见它在地上打滚,就用脚踢它,似乎认为这是自己应尽的义务。“瞧这条下贱的癞皮狗!”——他们一边踢,一边骂道。可是别尔卡却连尖叫一声都不敢,即使踢得很重时,它也只是发出几声低沉而又悲惨的嗥叫而已。当它遇到沙里克,或者当它跑出监狱遇到别的狗时,它也总是这样躺在地上打滚。有时,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大公狗向它猛扑过来,冲着它狂吠乱叫,它便温顺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须知狗是喜欢自己同类的温顺和屈从的。那条凶猛的公狗立刻平静下来,若有所思地站在四条腿朝天恭恭顺顺躺在地上的别尔卡身旁,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开始慢慢地嗅它身上的每一个部位。被吓得浑身打战的别尔卡这时可能想些什么呢?“这个强盗,也许会把我撕开吃掉吧?”——它头脑里大概在这样想。然而,当那条公狗仔细地嗅遍它的全身,在它身上并未发现任何特别有趣的东西时,便撇下它跑掉了。于是别尔卡立即爬起来,又一跛一颠地去追逐那一大群护送着一条母狗的公狗。尽管它也知道,它永远也不会跟母狗结成近交,但它仍一跛一颠地远远跟在狗群后面瞎跑——在它那不幸的一生中,对它来说这大概也算是一种安慰吧。显然,它也顾不得考虑光彩不光彩了。它对未来已完全失掉了希望,它只是为着一块面包而活着,而且它也完全意识到了这一点。我有时试着去抚摸它;这对它来说是那样地新奇和突然,它立刻全身伏卧在地上,四只爪子乱蹬,感动得全身颤抖,尖声嗥叫起来。我出于怜悯心,常常去抚摸它。因而,它一遇见我总要尖叫几声。有时它从老远看见我就尖叫起来,叫得使我感到心酸,甚至流出眼泪来。后来,它在监狱外面的围墙上被别的狗咬死了。

库利佳普卡完全是另一种性格。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它从作坊带进狱中来,当时它还是一个尚未睁开眼的小狗崽。喂养和抚育它,使我感到愉快。沙里克立即担负起保护它的责任来,并和它一起睡觉。当库利佳普卡渐渐长大时,沙里克就让它咬自己的耳朵,抓自己身上的毛,并且像成年的狗通常逗弄小狗崽那样跟它一起玩耍。说也奇怪,库利佳普卡只往长和宽处长,却总不见长高。它的毛蓬松而柔软,呈银灰鼠色;一只耳朵耷拉着,另一只向上竖立着。它的性格也和别的小狗一样,充满热情而又易于兴奋。当它看见主人时,总是高兴得吠叫个不停,接着就扑上来舐脸,简直想要把它全部的感情都流露出来:“让人们看看我是多么爱你吧!管它合乎礼貌不合乎礼貌呢!”不论我走到哪里,只要喊一声:“库利佳普卡!”——它就会突然从墙角里,从地缝里钻出来,一边兴奋地尖叫着,一边向我飞奔而来,像一个皮球似的在路上打着滚。我非常喜欢这个小丑八怪。在它的一生中,命运给它安排的似乎只有满意和喜悦。可是有一天,那个专做女皮鞋和制革的囚犯涅乌斯特罗耶夫忽然对它发生了特别的兴趣,有一种东西突然吸引住了他。他把库利佳普卡叫到自己跟前,用手摸着它的毛,亲热地让它躺卧在地上。库利佳普卡毫无戒心,只顾高兴地尖叫。可是第二天它却失踪了。我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如同石沉大海;只是过了两个星期才真相大白:原来涅乌斯特罗耶夫特别看中了库利佳普卡的皮毛。他扒了它的皮,熟制好以后,给一位法官太太定购的丝绒棉皮鞋做了衬里。他把皮鞋做好后,还拿给我看过。毛色好极了。可怜的库利佳普卡啊!

我们监狱里很多人都会加工制革,并常常把毛色好的狗带到狱中来,接着这些狗就转眼不见了。有些狗是偷来的,有些甚至是买来的。我记得,有一次我在厨房后面看见两个囚犯,他们正在商量什么事,并忙忙碌碌地张罗着。其中一人用绳子牵着一条出色的大狗,显然是良种。不知是哪家的下流仆人把它偷了出来,以三十个戈比卖给了我们的鞋匠。那两个囚犯正准备把它勒死。这很容易办到:把皮一扒,尸体扔进我们狱室后面角落上那个又大又深的脏水坑里;一到炎热的夏季,那里就臭气熏天,这个脏水坑很少有人清理过。那条可怜的狗似乎已经猜到了给它安排的命运。它用锐利而不安的目光轮番打量着我们三个人。只是偶尔才敢摇摆一下它那低垂着的、毛茸茸的尾巴,似乎想以这种充满信任的表示来感化我们。我急忙走开,他们俩当然很顺利地就干完了他们想要干的事情。

我们监狱里的鹅,似乎也是偶然出现的。我不知道这些鹅是谁把它们孵出来的,它们应该归谁所有;不过有一段时间,这些鹅使囚犯们大为开心,甚至闹得全城都知道了。它们是在监狱里孵出来的,饲养在厨房里。小鹅长大以后,常常成群地跟着囚犯们去上工。只要一听见打出工鼓,囚犯们向大门口走去的时候,这些鹅就拍打着翅膀,咯咯叫着跟在我们后面跑,它们一个接一个地跳过大门口的高门槛,一直跑到队列的右侧,在那里排好队,等待着人们出发。它们往往跟在人数最多的一批囚犯后面,囚犯们干活时,它们就在附近的草地里觅食。当囚犯们下工回狱时,它们也排成队跟在后面往回走。要塞里到处都在传说:有一群鹅和囚犯们一起去上工。“看,囚犯们带着鹅回来啦!”迎面走来的人都这样说,“你们是怎么驯养的呀?”——“拿去,喂鹅吃吧!”有的人一边说,一边递过来一些施舍品。尽管这些鹅忠心耿耿,可是一到开斋节,仍把它们全部宰掉了。

然而我们的那只山羊瓦西卡,若不是发生了一件特殊的情况,囚犯们无论如何是不会把它宰掉的。这只山羊究竟是从哪儿来的,是谁把它带进狱中的,我也不得而知;可是我们监狱里突然出现了一只非常漂亮的小白山羊。几天之内,我们大家就都喜欢上它了,它使我们大家忘掉了忧愁,甚至给我们带来了欢乐。养这只山羊的理由是:既然我们监狱里有一个马厩,那就应当喂一只山羊和马做伴。不过,我们并没有把它关在马厩里,起初养在厨房里,后来它就在狱中到处乱跑起来了。这是一只非常好看、非常淘气的小山羊。只要一招呼,它就跳在凳子上或桌子上,和人们顶头,它总是欢蹦乱跳地闹着玩,叫人看着高兴。后来它头上长出两个挺长的犄角;一天晚上,一个名叫巴拜的列兹金人正坐在狱室台阶上和其他几个囚犯聊天,他忽然想和山羊顶头玩。他们头碰着头顶撞了好长时间,——逗山羊玩是囚犯们所喜爱的一种游戏,——瓦西卡突然跳到最高一级台阶上,趁巴拜转身向旁边看的工夫,它蓦地用后腿站立起来,把前蹄贴在身上,使出全身的力气朝巴拜的后脑勺上猛撞,巴拜翻身滚下台阶,逗得在场的人哈哈大笑,巴拜更是感到由衷的高兴。总之,大家都非常喜欢瓦西卡。等它长大以后,经过长时间热烈的讨论,我们大家一致决定给它做一次人所共知的手术,我们的兽医是很善于做这种手术的。“这样,它就不会有膻味了。”——囚犯们说。手术后,瓦西卡开始长得膘肥体壮,我们总是把它喂得饱饱的,仿佛要送屠宰场似的。最后,它长成了一只非常漂亮的大山羊,两只犄角又粗又长,个子特别高大,满身都是肥肉,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它也经常跟着我们去上工,囚犯们和过路的行人瞧着它都感到高兴。所有的人都认得监狱里的山羊瓦西卡。有时,譬如说,囚犯们在河岸上干活,他们就攀折一些柔嫩的柳枝,摘些树叶,或者在堤坡上采撷几朵鲜花,拿去装饰瓦西卡:用柳枝和鲜花把它的犄角编扎起来,给它全身都挂满花环。下工回来的路上,囚犯们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瓦西卡走在最前面,他们自己则跟在它身后,遇到行人时,他们似乎都为这只山羊感到骄傲。他们对它欣赏个不够,有的人甚至像小孩子一样想出这样一个主意:“能不能给瓦西卡的犄角镀上金?”然而也只是说说而已,其实并没有这样做。不过,我记得我曾问过阿基姆·阿基梅奇(他是我们这里仅次于伊赛·福米奇的镀金工匠):真的能往羊犄角上镀金吗?他仔细把山羊端详了一番,认真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回答说,也许可以,“不过,不会太牢固,况且这样做也完全无益。”事情就这样结束了。瓦西卡本可以在狱中活很长时间的,它也许会因患气喘病而老死在狱中;可是有一次在下工回来的路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瓦西卡照例走在囚犯们前面,这时却迎头碰上了正坐着四轮马车急驶而来的少校。“站住!”少校怒吼道,“这是谁的山羊?”人们向他做了解释。“怎么!未经我允许,竟敢在狱中养山羊!班长!”班长马上跑过来,少校下令立即把山羊宰掉,把羊皮扒下来拿到市场上去卖,卖回来的钱留作伙食基金,羊肉则留给厨房给囚犯们炖汤喝。狱中的人都议论纷纷,不胜惋惜,然而谁也不敢违抗命令。人们在脏水坑旁边把瓦西卡宰掉了。有个囚犯付给狱方一个半卢布,把羊肉全部买去。用这笔钱给大家买了一些面包圈儿;买去羊肉的那个囚犯则把肉切成小块,炖熟,零卖给囚犯们。肉的确很香。

有一段时间,我们监狱里还养过一只鹰,这是一只体形不大的草原鹰。人们把它带进狱中来时,它已受了伤,而且已经精疲力竭。全监狱的人都围拢来看它;它已不能飞了:右边的翅膀垂在地上,一只腿已经脱骱。我记得,它当时凶猛地环视着四周,两眼紧盯着看热闹的人群,张着它那弯钩形的嘴,准备在临死前和人们决一死战。当人们饱看了一阵渐渐走开以后,它便展开那只健康的翅膀,用一条腿一瘸一跛地跳到监狱最远的那一头,紧贴着木桩栅,躲在一个角落里。它在我们这儿生活了三个来月,在此期间,它一次也没有走出过自己的角落。起初,人们还常来看它,让狗挑逗它。沙里克凶猛地向它扑去,但显然也怕接近它,这使囚犯们看着十分有趣。他们说:“这东西真凶!谁也接近它不得!”后来,沙里克开始残忍地欺负它;它已经不害怕了,在人们的唆使下,它灵巧地乘机咬住鹰的那只受伤的翅膀。鹰竭尽全力用爪和嘴进行自卫,它像一个负伤的王子一样,紧缩在自己的角落里,并以高傲而凶猛的目光环视着前来看热闹的人群。后来人们对它厌倦了,把它撇在一边忘掉了;然而每天仍可以看到它身旁放着几块鲜肉和一勺水。显然,还有人在照料它。起初,它不想吃,一连几天都不吃食物;后来,它开始吃食了,但从不吃人手中的食物,也不当着人的面吃。我曾多次从远处对它进行观察。当它看到附近无人时,它就从角落里走出来,一瘸一跛地沿着木桩栅往外走十二三步,然后再返回去,这样反反复复地来回走,仿佛在做活动似的。它一看见我,便立即使出全身力气急忙跛跳着跑回自己的角落,然后回过头来,张着嘴,背毛竖立,准备立刻投入战斗。不管我如何爱抚它,也不能使它软化:它又是啄我,又是挣扎,也不肯吃我拿着的牛肉,而且当我站在一旁时,它总是以它那凶狠而锐利的目光聚精会神地盯着我。它对任何人也不信任,也不向任何人屈服妥协,它孤独地、满怀仇恨地期待着死亡。后来,囚犯们仿佛又想起它来了,尽管两个月来谁也没有关心和提到过它,可是忽然间大家又似乎对它产生了同情心。他们说,应该把这只鹰带到外面去。“即使死,也别让它死在监狱里。”他们说。

“是呀,它是一只自由而凶猛的飞禽,它是过不惯我们监狱的生活的。”另一些人附和着说。

“看来,它和我们不一样!”有人补充道。

“瞧你,净说傻话;它是飞禽,我们是人嘛。”

“弟兄们,鹰是森林之王……”斯库拉托夫开口道,不过,这一次人们都不听他的了。一天下午,出工鼓敲过以后,人们把鹰逮住,由于它拼命地啄人,便用手捏住它的嘴,把它带出了监狱。人们来到围墙上。这一队中的十二个人都怀着好奇的心情,想看看鹰往哪儿跑。说也奇怪,大家都感到非常高兴,仿佛他们也分享了一部分自由似的。

“瞧这狗东西:为它做好事,它反而咬人!”擎着鹰的那个囚犯一边说,一边爱抚地瞧着它。

“米基特卡,放开它!”

“看来,箱子里是装不住这个鬼东西的。把它放走吧,让它去享受那真正的自由吧!”

人们从围墙上把鹰扔到草原上。当时正值深秋季节,天气寒冷而阴沉。秋风在那光秃秃的草原上呼啸着,吹得一束束干枯而发黄的野草沙沙作响。那只鹰抖动着受伤的翅膀,一直向前跑去,它好像急于离开我们,随便跑到哪里去都行。囚犯们好奇地注视着它的头如何在草丛中时隐时现。

“瞧它跑得多快!”一个人若有所思地说。

“连头也不回!”另一个补充道,“弟兄们,它一次也没有回头看过,只顾往前跑!”

“怎么,你还想让它回来向你道谢吗?”第三个人说。

“啊,它自由啦!它已经感觉到自由了。”

“是的,它自由了。”

“已经看不见啦!弟兄们……”

“老站着干什么?快走!”卫兵喊道,于是大家一声不响地缓步向工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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