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演戏

死屋手记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圣诞节第三天晚上,我们剧团举行了第一次演出。毫无疑问,事先进行了大量的筹备工作,但所有这些筹备工作都由演员们自己担负了起来,以至我们这些局外人都不了解筹备工作是怎样进行的,甚至连演什么节目都不知道。演员们在这三天里既要出工干活,又要想方设法弄到更多的服装。巴克卢申遇见我时,由于高兴,把指头弹得噼啪作响。看来,少校的心情也相当好。不过,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他是否了解剧团的情况。如果他了解的话,是正式得到了他的许可呢,还是他决心保持沉默,对囚犯们的演出计划只是佯装不知,或者认为只要一切尽可能做到有秩序就行了呢?我想,他对剧团的情况是了解的,而且不可能不了解,但他不打算干涉,因为他明白,若是禁止演出,事情就会更糟,囚犯们就会酗酒闹事,因而让囚犯们有点什么事情忙着,就会好得多。我猜测,少校所以这样考虑,可能是因为他认为这样做是最自然、最正确和最明智的。甚至可以这样说:在节日里如果不让囚犯们去张罗演戏或组织其他类似的娱乐活动,那么狱方就得为他们筹划别的娱乐方式。由于我们少校的思想方法和别人的思想方法截然不同,不难想象,他是知道剧团的存在的,而且他也允许演出。我若是说错了,那就算我造了大孽。像少校这样的人,他需要到处压制人,没收别人的东西,剥夺别人的权利,一言以蔽之——他不论来到哪里,那里就应该服服帖帖,奉公守法。在这方面他是闻名全城的。至于这种限制会在监狱里引起什么样的乱子来,那与他又有什么相干呢?闹事是要受惩罚的(类似我们少校这样的人都这样认为),对于那些干欺骗勾当的囚犯就得严厉,迫使他们经常不断地、一丝不苟地遵守法律——这就是对他们的全部要求!这些平庸无能、只知奉公守法的人根本就不理解,而且也不能理解,如果只是一丝不苟地执行法律,而不善于加以灵活运用,不理解其精神实质,那就只会引起骚乱,永远也不会有另外一种结果。“法律上明文这样规定着,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们这样说,如果要他们给法律增添一些合理的细则和清晰的阐述,他们就会感到十分惊奇。他们中间许多人都觉得这样做是完全多余的,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是自找麻烦,因而是绝对不能容许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值班长并没有跟囚犯们作对,而这正好是囚犯所需要的。我可以肯定地说,节日期间监狱里之所以没有发生任何重大的越轨行动,没有发生一次粗暴的争吵,没有发生一次盗窃事件,其原因就是由于演戏以及对准许演戏的感激心理。我亲眼看见,囚犯们如何规劝和压服那些狂饮和争吵的人们,唯一的理由就是:如果这样胡闹,狱方就会禁止演戏。值班长要囚犯们保证:一切都要有条不紊,每个人都必须老老实实地遵守规矩。囚犯们欣然同意了,而且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只要能相信他们,他们也就感到心满意足了。应当说,允许演戏对于狱方来说根本就算不了什么,这是不会有任何损失的。连场地都用不着事先整理:戏台在一刻钟之内便可搭起来或拆除掉。戏只演一个半小时,如果上面命令停止演出,——转眼工夫就可以收拾干净。戏服藏在囚犯们的箱子里。不过,在叙述如何搭戏台和穿什么样的戏服之前,我要说说海报,也就是准备上演的节目内容。

其实,真正写成文字的海报是没有的。不过却有一张关于第二和第三个节目的海报,这张海报出自巴克卢申的手笔,是专门为那些前来观看我们剧团演出的军官先生们以及其他高贵的观众们预备的,他们早在演第一个节目时就来观看了。这些观众先生们当中经常来的是看守长,值班长亲自来过一次,技术教官也来过一次,这张海报就是为他们而写的。可以设想,狱中剧团的名声已在要塞甚至县城中远远地传播开去了,特别是因为本城没有剧院。据说,这个剧团是由一些业余爱好者组成的,而且只演那么几天。演出的小小成功都会使囚犯们乐得像小孩子似的,他们甚至感到演出给他们增添了光彩。我们这些囚犯彼此之间是这样想并这样说的:“谁知道呢,也许那些高级长官们听到后也会来观看的;那时他们就会看到囚犯是一些什么样的人了。这可不是一般的士兵剧团,尽表演一些什么漂荡着的小舟啦,什么狗熊和山羊跳舞啦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才是演员,真正的演员,他们会演高等喜剧,这样的剧团就是在全城也找不到第二个。据说,阿勃罗西莫夫将军府上曾请人演出过一次戏,说是还要再演;他们在服装方面也许能胜过我们,至于台词,和我们的演员相比,还不知谁高谁低呢!再说,若是传到总督耳朵里,——什么巧事没有啊?——也许,他也会亲自来看一看呢。要知道,城里没有剧院啊……”一句话,囚犯们的幻想,特别是在第一次成功之后,在过节的那些日子里,已经飞驰到了九霄云外,他们甚至幻想得到奖赏或缩短他们的刑期了,不过过不了一会儿,他们又几乎立即憨厚地嘲笑起自己来。总而言之,他们都是一些孩子,完全是一些孩子,尽管他们中间有的人已经年过四十。尽管没有海报,但演出的主要节目内容我已经知道了。第一出戏是《两个情敌——菲拉特卡和米罗什卡》[《两个情敌——菲拉特卡和米罗什卡》是格里戈里耶夫编写的通俗喜剧,一八三一年起在彼得堡上演。一八三三年以后该剧本曾多次再版。]。巴克卢申还在演出前一个礼拜,就在我面前夸口说,他本人将扮演菲拉特卡这个角色,他将会表演得十分精彩,就是在圣彼得堡大剧院里也不会看到这样的表演。他跑到各个狱室,夸大其词而且毫不感到羞耻地吹牛,有时甚至突然按剧情表演一个动作,也就是表演他自己扮演的那个角色的一个动作——这时不管他表演得是否真正可笑,也会引起一阵哄堂大笑。不过,应当承认,在这种情况下,囚犯们是会约束自己并保持自己的尊严的:狂热赞美巴克卢申的滑稽动作和他讲述的故事的,或者是那些最年轻、最幼稚而又缺乏自持力的人们,或者是在囚犯当中那些已经牢固地建立起自己的权威的最有势力的人物,因为对他们来说,坦率地谈出自己的感想是无所惧怕的,不管这种感想幼稚到什么样的程度(或者按囚犯们的说法,达到了最猥亵不堪的程度)。其余的人只是一声不响地听着他们议论,既不妄加评论,也不加以反对,竭力对演出保持一种冷淡的态度,甚至在某种程度上采取一种傲慢的态度。只是到后来,几乎到了演出那一天,他们才开始到处打听:将演出什么?我们的人将怎样表演?少校怎么样?这次演出也会像前年那样获得成功吗?等等,等等。巴克卢申要我相信,所有的演员都是经过悉心挑选的,每个角色都由最合适的人来扮演。甚至连幕幔都弄到了。菲拉特卡的未婚妻由西罗特金扮演,“您会亲眼看到他穿上女人衣服将有多么好看!”他一边对我说,一边挤眉弄眼,把舌头咂得直响。乐善好施的地主太太身穿带皱褶的连衣裙,披着披肩,手里打着阳伞;乐善好施的地主登场时则身穿带肩章的礼服,手里拄着手杖。第二出戏是剧情紧张的《馋嘴克德里尔》。这出戏的名称使我深感兴趣,但不管我如何打听,事先仍不能了解其内容。我只知道,这出戏不是根据刊印的剧本,而是根据“手抄本”演出的;这个手抄本是从一位住在本城郊区的退伍士官那儿弄来的,那位士官显然曾在某军人剧场亲自参加过该剧本的演出。在我们的一些边远城镇和省城里,确实有些剧本似乎不大为外人所知,也许从来也没有刊印过,但是这些剧本好像是自己从某处跑出来似的,而且成为俄国境内某些地区民间剧院所依据的脚本。我顺便说一下:我说的是“民间剧院”,如果我们的戏剧研究者能对现有的、也许并非毫无价值的民间戏剧进行一番新的、十分认真的研究,那将是一件非常有益的事情。我不相信我后来在我们监狱舞台上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囚犯们自己凭空臆想出来的。他们的演出必定是以古代传说为根据的,而古代传说一经形成固定的形式和剧情,便根据人们的记忆一代一代流传下来了。应该到士兵中间、工人中间、工业城镇,甚至到某些不知名的贫穷小城镇的市民中间去发掘,去探索这些剧本。它们还保存在乡村和省城的大地主家的仆人们手里。我甚至这样认为,有许多古老的剧本正是由地主的奴仆们用手抄方法传播到俄国各地的。许多过去的旧式地主和莫斯科的贵族老爷们都有过由农奴演员组成的戏班子。我们的民间戏剧艺术正是在这些戏班子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它的这一特点是不容怀疑的。至于《馋嘴克德里尔》,不管我多想了解它的剧情,除了听说戏台上将会有鬼上场把克德里尔带进地狱以外,事先什么也没有了解到。克德里尔是什么意思呢,这究竟是俄国人的名字,还是从外国传来的?——我始终没有搞清楚。压场的一出戏叫《音乐伴奏哑剧》。当然,每一个节目都十分有趣。演员共有十五个——全都是动作洒脱而又富有朝气的人。他们为了把戏演好而忙碌个不停,有时躲藏在狱室后面悄悄地进行排练。总而言之,他们想以一种不同寻常的、完全出人意料的演技使我们大家感到吃惊。

平常,天一黑,狱门就早早地上锁了。圣诞节期间则例外:天很晚才上锁。这是对剧团的一种特殊优待。节日期间,每天天黑以前,都派一名囚犯去请求看守长:“请允许演戏,晚一点上锁。”而且还要补充说:昨天晚上也演戏啦,狱门也锁得很晚,但任何越轨行为都未发生。看守长是这样想的:“昨天晚上确实没有发生任何越轨行为,现在既然他们自己担保今天也同样不会发生什么事情,那就是说他们一定会自己照管自己的,这样就最保险不过了。要是不允许他们演戏,说不定(谁晓得他们呢?他们都是一群苦役犯呀!)他们会在一怒之下故意搞出什么鬼名堂来的!连看守也得跟着他们倒霉。”况且,站岗又是一件苦差使,既然演戏,何必不去看看呢,况且又不是一般的军人剧团,而是囚犯剧团,要知道,囚犯都是一些很有趣的人:去看看他们的演出倒也挺美。看守长任何时候都是有权去看的。

若是值日官来问:“看守长在哪儿?”就可以直截了当地替自己辩解说:“到狱室查点人数和锁门去啦。”因此,在圣诞节期间,看守长每天晚上都允许演戏,而且直到很晚很晚才锁狱室。既然囚犯们事先知道看守长那里不会有障碍,他们也就心里踏实了。

六点多钟的时候,彼得罗夫来找我,约我一同去看戏。我们狱室里,除了切尔尼戈夫省的旧教徒和波兰人以外,几乎所有的人都去了。波兰人只是在一月四日那天去看过最后一次演出,而且还是在多次向他们介绍说演得很好,很有趣,又无危险以后,才决定去看的。波兰人吹毛求疵的习惯一点儿也没有激怒囚犯们,一月四日那天他们都受到了很有礼貌的欢迎,甚至把好位置让给他们坐。至于契尔克斯人,特别是伊赛·福米奇,看我们演戏,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真正的享受。伊赛·福米奇每次都拿出三个戈比来,看最后一场时,甚至往盘子里放了十个戈比,他脸上流露出怡然自得的神情。为了剧团的开销和给自己打打气,演员们决定接受观众们自愿捐献的钱,不管捐献多少都行。彼得罗夫向我担保:无论剧场如何拥挤,也要给我找个好座位,他的根据是我比别人有钱,因此更会慷慨解囊的,还说我比别人更加了解他们的表演。事情正像他说的那样。但是在这里,我要先把剧场和戏台布置的情况描述一番。

权充剧场的这间军犯狱室有十五步长。从院子走上台阶,从台阶走进过道,再经过过道进入狱室。这间长长的狱室我已经说过,它的室内布置和别的狱室不同:通铺是沿四周的墙安置的,中间空着。进门靠近过道的那一半留给观众,而和别的狱室相通的那一半则划为戏台。最使我惊奇的是戏台上的布景,横贯全室足有十步长。这幅布景富丽堂皇得使人惊叹,此外,幕幔上还绘有树木、亭台、池塘和星斗的油彩图案。这是用大家你一块我一块捐献出来的新旧亚麻布片拼凑起来的,是用囚犯们的破包脚布和衬衫凑合着缝制起来的,亚麻布不够的地方,便用从各办公室零星要来的白纸补上,这些彩画和装饰都是由我们的油画家绘制的,那个自诩为“布留洛夫”的A就是他们当中最出色的一个。效果更是令人吃惊,这样富丽堂皇的布景,甚至使那些最郁郁寡欢、最老成持重的囚犯都感到高兴,他们在观看演出时,对于一切都毫无例外地表示赞赏,就像是一些最狂热、最缺乏耐性的孩子一样。所有的人都十分高兴,甚至高兴到了吹牛的程度。照明是把几枝动物油蜡烛切成几段点燃起来。幕前摆着两条从伙房搬来的长凳,长凳前面放着三四把从士官室借来的椅子。椅子是给最高长官们预备的。长凳是为士官们和工程技术队文书、技术员以及其他人员预备的,尽管他们也是狱方人员,但终究没有军官官衔,这是预备他们万一到狱室来看戏时坐的。也的确是这样:整个节日期间,从狱外来看戏的观众络绎不绝,只是有时来得多一些,有时来得少一些罢了,而到最后一次演出时,长凳上几乎是座无虚席。长凳后面是站着看的囚犯,他们为了对来宾表示尊敬,都把帽子拿在手里,身上穿着短皮袄或棉袄,尽管室内的空气闷热得令人窒息。当然,留给囚犯们的位置是很少的。不仅如此,他们简直是人压着人,尤其是最后几排更是如此,通铺上也坐满了人,布幔两侧也站满了人,有的戏迷甚至竟在舞台后面打转转,绕到通往另一个狱室的地方,从幕后看戏。狱室的前一半十分拥挤,也许只有我不久以前在澡堂里看到的那种拥挤情景才能与之相比。进过道的门敞开着,那儿的气温是零下二十度,但也站满了人。人们立刻把我和彼得罗夫让到前面去坐,几乎紧挨着长凳,我们在那里要比从后面看清楚得多。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把我看做一位鉴赏家、内行,虽然我并没有在这样的剧场看过戏。在排练过程中,他们看到巴克卢申经常向我请教,对我很尊重,因而我现在很荣幸地得到了这个座位。囚犯们无疑都是一些虚荣心很重而又极其轻浮的人,但这都是故意装出来的。他们可能嘲笑我,因为在干活时我是他们的一个不好的助手。阿尔马佐夫可能带着蔑视的神情看着我们这些贵族,他在我们面前可以夸耀他会烧石灰。但在他们对我们的蔑视和嘲笑中还混杂着另一种成分:我们曾经是贵族,我们所属的那个阶层和他们过去的主人所属的那个阶层是一样的,关于他们的主人他们不会有好的印象。可是现在,在看戏的时候,他们却在我面前退让。他们承认,在这方面我比他们有判断力,比他们有见识。就连他们中间那些最不喜欢我的人(这我是知道的)现在也希望我称赞他们的演出,而且毫无自卑心地把好位置让给我。我现在一边回忆我当时的印象,一边在思考。我那时仿佛觉得——我记得这一点,——在他们那公正的自我评价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奴颜婢膝,有的只是自尊心。我国人民最崇高和最显著的一个特点就是正义感和对正义的热烈追求。那种不论在什么事情上,不论值不值得,都想出出风头的作风,是与我们人民的性格不相容的。只要把外面那层非本质的硬壳剥掉,不带任何偏见地、更细心地从近处去观察内部的实质,——就会从人民身上看到一些你过去料想不到的东西。我们的贤哲们并没有很多东西可以教给人民。我甚至可以肯定地说,——恰恰相反:贤哲们自己也应该向人民学习。

我们刚动身去看戏的时候,彼得罗夫就天真地对我说,人们所以让我到前排去,还因为我会捐献更多的钱。没有规定入场价目:每人量力而行,随意解囊。当他们捧着盘子四面收钱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要往上面放点儿钱,哪怕半戈比铜币也行。他们既然让我到前排去坐,其部分原因就是预料我给的钱会比别人多,在这件事情上又表现出他们的多少自尊心啊!“你比我们有钱,所以让你到前面去,虽说我们在这儿是平等的,但你捐献的钱多,像你这样的观众,演员们会更加喜欢的,——应该把头等座位让给你,因为我们在这里并不是为了钱,而是出于尊敬,所以对于我们自己也应加以区别对待。”这里有多少真正高尚的自豪感啊!这并不是尊重金钱,而是尊重自己!一般说来,囚犯们对于金钱和财物并不特别重视,如果把囚犯当做一个总体,而不是区别看待的话。即使单独地看待他们,我也不记得他们当中有谁为了金钱而卑躬屈膝过。不错,有人也曾伸手向我要过钱。但他们要钱时与其说是为了钱,倒不如说是出于恶作剧,出于诈骗,或者说是出于幽默和天真无邪。我不知道,我是否把意思表达清楚了……不过我竟把演戏忘在一边了。现在言归正传吧。

在帷幕快要拉开以前,整个房间里呈现出一种异常欢快活跃的景象。那些从四面挤压过来的观众们的脸上闪露出有耐性和幸福的表情,他们等待着开演。后面几排人你推我、我挤你地晃动着。不少人从伙房里搬来一些粗大的劈柴:他们好歹把劈柴一块一块地竖在墙根下,然后站上去,把双手搭在站在前面的人的肩上,就这样不变换姿势一站就是两个小时,尽管如此,他们仍然对自己的位置感到十分满意。另一些人则把脚踩在暖炉底下的踏磴上,倚扶着前面的人,始终这样支撑着。这是紧靠后墙站着的几排人。戏台两侧也挤满了人,他们爬上通铺,站得比乐师还高。还有更好的位置:有四五个人竟爬上暖炉,趴在上面,从那儿往下看。真舒服呀!那些来迟了的或找不到好位置的人,便拥挤在对面墙的窗台上。每个人的动作都很轻,显得规规矩矩。每个人都想在先生老爷们和观众们面前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所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十分天真的期待神情。场内十分闷热,人人都满脸是汗,面色通红。在那布满皱纹、打着烙印的前额和双颊上,在那时而闪射出可怕的火焰的眼睛里,在那直到此时都一直郁郁不乐的人们的目光中,闪耀着一种孩童般的愉快、高兴、欣喜若狂的奇异光芒。大家都不戴帽子,因此我从右边看上去,那些头都好像是刚刚剃过似的。这时从台上传出一阵忙乱、嘈杂的声音。帷幕就要升起了。乐队也演奏起来……这个乐队可是值得一提的。侧面的通铺上坐着八名乐师:两把小提琴(一把是监狱的,另一把是从要塞某人那儿借来的,但演奏者却是囚犯),三把三弦琴(都是自制的),两只吉他,还有一面小手鼓代替大提琴。小提琴拉得吱吱呀呀,十分难听,吉他弹得更糟,但三弦琴却弹得非常好。他们用手指拨弄琴弦的敏捷程度,简直可以和最麻利的魔术师相比。演奏的都是舞曲。在弹到最轻快的旋律时,演奏者便用指骨敲打三弦琴的传响盘;声调、风格、手法、乐器的使用、曲调的转换等等——这一切都是囚犯们自己独创出来的,有其独到之处。吉他演奏者当中有一人十分精通自己的乐器,他就是那个杀死父亲的贵族。至于那面小手鼓,敲得简直使人感到惊奇:小手鼓一会儿在手指上旋转,一会儿又用大拇指敲打着鼓面,发出急促、响亮、均匀的敲击声,过了一会儿,这清脆响亮的声音突然又像往盘子里倒豌豆似的,变成无数细小而稠密的沙沙声。最后又出现了两只手风琴。说句老实话,在此以前,我还不晓得用普通民间乐器能演奏出这么好听的曲调;声音的和谐、协调,尤其是对乐曲本身的理解以及演奏的特点,都是十分惊人的。我这时才第一次完全了解到,在富有人生乐趣的欢快活泼的俄罗斯舞曲里竟蕴藏着这么多富有人生乐趣的欢快活泼的东西。帷幕终于升起来了。所有的人都微微动了一下身子,换了换脚,后面的人踮起脚尖站着看:有人从劈柴上摔了下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张着嘴,睁大眼睛,场内笼罩着一片寂静……演出开始了。

站在我旁边的是阿列伊、他的哥哥和一群契尔克斯人。他们都非常喜欢看戏,每天晚上都来。我不止一次地察觉到,所有的伊斯兰教徒、鞑靼人以及其他人都非常喜欢看热闹。挤在他们旁边的是伊赛·福米奇,帷幕刚一升起,他便全神贯注地看上了,十分天真和贪婪地期待着神奇和欢快场面的出现。如果他的期望得不到实现的话,他会感到非常悲伤的。阿列伊那可爱的脸庞上闪耀着孩子般的十分纯洁的喜悦,我承认,我一看见他就感到特别高兴;我还记得,每当演员们做出一个可笑而灵巧的动作时,每当大伙哄堂大笑时,我便立刻不由自主地转身去看阿列伊的脸。他没有看见我:他哪里还顾得上看我呢!我左边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囚犯,他已经上了岁数,平时总是愁眉不展,总是对什么都不满意,对什么都发牢骚。他也注意到了阿列伊的表情,我看见他曾几次面带微笑转过脸去看阿列伊:他多么可爱呀!他称呼他为“阿列伊·谢苗奇”,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称呼阿列伊。《菲拉特卡和米罗什卡》开始了。菲拉特卡(巴克卢申饰)演得确实好极了。他把自己的角色演得十分逼真。显然,他对每句话、每个动作都进行过思考。他善于赋予每一句空洞的话、每一个姿势以意义,和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完全谐调一致。除了刻苦努力、悉心钻研外,还得有一种十分真诚的天真活泼和质朴自然才能做到这一点;如果你看见过巴克卢申,那你就一定会同意,他是一位真正富有天赋和才华的演员。我在莫斯科和彼得堡的一些大剧院里曾不止一次地观看过菲拉特卡这个角色,因此我敢断言——两个都市里扮演菲拉特卡这个角色的演员都比不上巴克卢申。和他比较起来,他们扮演的农民都不是真正的俄国庄稼汉,而是外国农民。他们都过分注意模仿农民的外表。此外,巴克卢申还怀有一种强烈的好胜心:大家知道,第二出戏里的克德里尔这个角色将由囚犯波采伊金扮演,不知为什么大家都认为这个演员比巴克卢申更富有才华,于是巴克卢申便像一个小孩子似的为此感到难过。最近几天,他曾多次到我这儿来发牢骚。在开演前两小时,他兴奋得发狂。观众们被逗得哄堂大笑,并向他喊道:“真棒,巴克卢申!真是好样的!”这时,他脸上泛起了幸福之光,眼睛里闪烁着真正的灵感的光辉。在表演同米罗什卡接吻那一场,当他让米罗什卡先“擦干净鼻子!”的时候,他自己也擦了擦鼻头——真是让人看着好笑。观众们一个个都捧腹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但是更使我感到有趣的却是观众;他们都敞开胸怀,忘我地沉湎于欢乐之中。叫好声越来越高。有个囚犯用肘子轻轻撞着旁边的伙伴,急忙把自己的感想告诉给对方,也不看站在他旁边的是谁;另一个囚犯在看到某一可笑的场面时,突然兴高采烈地把身子转向人群,迅速地环视着大伙,仿佛想让大伙都笑似的,然后挥挥手,立刻又贪婪地把脸转向舞台。也有的人把舌头咂得直响,弹着手指,怎么也站不稳,然而又不能走动,只得换换脚站好。戏快演完时,大家的欢快情绪达到了顶点。我这样叙述,一点儿都没有夸张。请想想看,平素是监狱、脚镣、囚禁、永无终期的悲惨岁月、像阴雨连绵的秋天一样单调而乏味的生活——突然间,这些受压抑、被监禁的囚徒可以松口气痛快一阵了,他们忘掉了沉痛的噩梦,组织起一个剧团,而且是一个怎样的剧团啊:一个使全城的人都引以为自豪和感到惊愕的剧团——好吧,让全城的人都来看看我们这些囚犯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吧!不用说,一切都使他们感到有趣,就拿服装来说吧,他们看着就觉得新奇得要命;比方说,他们看到万卡·奥特佩托伊,或者涅茨维塔耶夫,或者巴克卢申,现在竟穿起了与他们多年来每天所穿的迥然不同的衣服。“他可是一个囚犯呀,就是那个每天戴着脚镣哗啦哗啦响个不停的囚犯呀,现在居然身穿燕尾服,头戴圆顶礼帽,披着斗篷,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俨然是一个公职人员了!他还戴着假胡须和假发。瞧,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条红手帕,还给自己扇风呢,他正在扮演一位老爷——活像是一位真正的老爷呀!”大家都非常兴奋。那位“乐善好施的地主”穿着一身军官制服出场了,不错,制服有些破旧,但却佩戴着肩章,头上戴着有帽徽的制帽,这样就带来了非同寻常的效果。这个角色有两个人想扮演——人们也许不相信吧?——两个人都像小孩子似的争着要演,他们俩都想穿着带肩章的军官制服登台上场!其他演员把他们俩劝开,最后经多数表决确定由涅茨维塔耶夫扮演这个角色,这并不是因为他比别人更漂亮,更好看,更像一位老爷,而是因为涅茨维塔耶夫曾向大家保证说,他拿着手杖出场,这么一挥,在地上这么一划,准像一位真正的老爷和天字第一号的花花公子,而万卡·奥特佩托伊是演不像这个角色的,因为他从未见过真正的老爷。的确,当涅茨维塔耶夫挽着夫人的胳膊在观众面前出现时,他用那根不知从哪里拣来的芦苇秆做的手杖在地上迅速而敏捷地比画着,显然认为这是最高文明、豪华富贵和最时髦的象征。大概,他幼小时,当他还是一个赤脚家僮的时候,曾看见过一位身穿华贵服装的老爷,手里拿着手杖,使他入了迷,他也很想挥舞挥舞那根手杖,于是这个印象就永远不可磨灭地留在他的记忆里了;如今他已经三十岁了,又回忆起了那段往事,以便用它来迷惑和俘虏全体观众。涅茨维塔耶夫全神贯注在他所扮演的角色上,他目不斜视,说话时连头也不抬,使得观众们觉得他只是盯着自己手杖的尖儿。慈善的地主婆也演得异常出色:他出场时身穿一件很俗气的旧连衣裙,细看起来是一件破衣烂衫,颈项和胳膊都裸露在外,胭脂和口红擦得叫人看着害怕,头戴一顶细棉布睡帽,用绳子系在下颏下,一只手里拿着一把阳伞,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带画儿的纸扇,而且不停地扇着。观众用一阵哄堂大笑欢迎了这位地主婆的出场,地主婆自己也不禁笑了几次。地主婆是由囚犯伊万诺夫扮演的。西罗特金打扮成一位女郎,显得十分好看。主题歌唱得也很好。总之,这出戏演得使大家感到非常满意。没有人吹毛求疵,而且也不会有人吹毛求疵的。

乐队又奏起了前奏曲:《家啊,我的家》;帷幕重又徐徐升起。这一出是《克德里尔》。克德里尔颇有点类似拜伦笔下的唐·璜[拜伦(1788—1824),英国诗人,浪漫主义诗歌的杰出代表人物。《唐·璜》是他的一部未完成的长诗,唐·璜是长诗中的主人公。];起码有一点是相似的:主仆二人最后都被魔鬼带进地狱去了。戏只演了一幕,显然这只是一个片断,因为头和尾都已失传。其实,剧情纯系无稽之谈,没有一点意思,事情发生在俄罗斯某地一家旅店里。店主人把一位身穿大衣、头戴破圆筒礼帽的老爷领进店里。他的仆人克德里尔一只手提着皮箱,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只用蓝纸包着的烧鸡,跟在他后面。克德里尔身穿羊皮袄,戴一顶仆人帽。他是一个贪吃的家伙。这个角色是由巴克卢申的竞争者波采伊金扮演的;老爷是由在第一出戏里饰慈善地主婆的那个伊万诺夫扮演的。店主人(由涅茨维塔耶夫扮演)事先警告说,屋内有鬼,然后就下场了。这位老爷愁眉不展,忧心忡忡,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说他早就知道有鬼,然后命令克德里尔打开行囊,预备晚餐。克德里尔是个胆小鬼,又是个贪吃的家伙,一听说有鬼,便吓得脸色苍白,筛糠似的打战。他本打算逃跑,但又惧怕主人。他非常贪嘴。他贪淫好色,十分蠢笨,诡计多端却又胆小如鼠,他随时随地都准备欺骗他的主人,但又害怕他。他是一个绝妙的奴才的典型,在他身上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可以看出黎波列格[唐·璜的仆人。]的性格。演员演得的确好极了。波采伊金确实有才华,依我看,他是一位比巴克卢申更出色的演员。当然,第二天,在我遇到巴克卢申的时候,我并没有把我的看法全部告诉他:那样他会感到不快的。扮演主人的那个囚犯演得也不坏。他讲了一大堆十分吓人的、风马牛不相及的废话,但他发音清晰,动作灵敏,手势也恰如其分。当克德里尔忙着收拾皮箱的时候,主人若有所思地在戏台上踱来踱去,然后大声宣称,今天晚上是他旅行的终点。克德里尔仔细听着,做着鬼脸,面向一边说话,而且每句话都逗得观众哈哈大笑。他并不同情自己的主人,但却注意地听着,他很想弄清楚究竟有没有鬼,于是他也参与谈话并提问。最后,他的主人向他宣布说,过去有一次当他遇到灾难时,他曾祈求过地狱帮助,于是魔鬼便把他从苦难中搭救出来;今天劫数已到,根据契约,魔鬼可能会出来把他的灵魂带走。克德里尔一听此话,显得十分害怕,但主人却强打起精神,命令他去预备晚餐。一听见叫他预备晚餐,克德里尔便又活跃起来,又是拿鸡,又是拿酒,有时还撕一小块鸡肉塞进自己嘴里先尝尝。观众哄堂大笑。这时门吱吜响了一声,风把百叶窗吹得沙沙作响,克德里尔筛糠似的打起颤来,于是迅速地、几乎是下意识地把一大块鸡肉塞进嘴里,但又咽不下去。又是一阵哄堂大笑。“预备好了没有?”——老爷一边在屋里踱步,一边喊。“这就,老爷……我这就给您预备好了。”克德里尔一边说,一边在桌旁坐下,镇静自若地开始往嘴里填食物,把腮帮子填得都鼓了起来。观众显然很欣赏这个仆人的狡诈、伶俐,他把主人当做傻瓜蒙在鼓里。应当承认,波采伊金确实是值得喝彩的。那句“这就,老爷……我这就给您预备好了”,他一字一板说得好极了。他坐在桌旁,开始贪婪地吃着,主人每挪动一步,他都吓得浑身发抖,担心主人发现他在捣鬼,主人稍一转身,他便拿着烧鸡往桌子底下躲藏。最后,他终于初步满足了自己的胃口,这时才想起自己的主人。“克德里尔,你预备好了没有?”——主人喊道。“预备好啦!”——克德里尔很敏捷地答道,这时才想起几乎没给主人剩下什么。盘里只剩下一只鸡腿了。主人愁眉苦脸,忧心忡忡,什么都没有觉察到,呆呆地坐在桌旁,而克德里尔则手拿餐巾站在他背后。当克德里尔回转身来面向观众,朝主人挤眉弄眼时,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手势,每一个鬼脸,都逗引得观众忍不住哈哈大笑。主人刚开始用餐,魔鬼就出现了。戏再往下演就叫人有些莫名其妙了,鬼的出现未免太不合乎人之常情了:戏台侧面的一道门被打开,于是出现了一个身穿白衣的怪物,它没有面孔,头上顶着一个燃着蜡烛的灯笼,另一个怪物也是头上顶着燃着蜡烛的灯笼,手里还拿着一把镰刀。为什么顶着灯笼,为什么拿着镰刀,鬼为什么穿白衣服?这一切谁也不能够解释。不过,谁也不去想这些事。似乎这是理所当然的。那位老爷十分勇敢地把身体转向魔鬼,并朝它们喊道:他已经做好准备让它们把他带走。克德里尔像个兔子似的吓得直往桌子底下钻,尽管他十分害怕,但他却没有忘记从桌上抓起酒瓶。魔鬼暂时消失了,克德里尔从桌底下爬出来;但当主人刚又开始吃烧鸡时,三个魔鬼又出现在室内,从身后抓住老爷,把他带往地狱里去了。“克德里尔!救救我呀!”——主人喊道。但克德里尔哪里还顾得上他呢,他这次把酒瓶、盘子甚至面包都藏到桌子底下。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啦,魔鬼和主人都不见了。克德里尔从桌下爬出来,四下张望着,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狡猾地眯缝起眼睛,坐在主人的位置上,一边向观众点头,一边低声说道:

“好啦,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啦……老爷没有了!……”

大家都为他失掉了主人而哈哈大笑;这时他鬼鬼祟祟地转向观众,愈加洋洋得意地做着眉眼,同时压低声音补充道:

“魔鬼把主人抓走了!……”

观众欢喜若狂!除了主人被魔鬼抓走不提,台词说得那么好,动作显得那么狡黠奸诈,鬼脸扮得那么滑稽可笑,这一切确实让人不能不为之鼓掌、喝彩。但克德里尔好景不长。他刚刚把酒瓶摆上,斟满酒杯,正要举到唇边去时,魔鬼突然又回来了,踮着脚尖悄悄地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从侧面一把将他抓住。克德里尔声嘶力竭地大声喊叫,但由于胆怯,他不敢回头看。他也不能自卫:手里拿着酒瓶、酒杯,他不忍丢下这两样东西。他惊吓得张着嘴静坐了片刻,瞪大眼睛看着观众,脸上那种惊恐万状的表情显得十分滑稽可笑,这时完全可以给他画一幅像。最后,魔鬼把他提起来,拖走了;他手里抓着酒瓶,两脚乱踢,嘴里不停地喊叫着。从后台继续传来他的喊叫声。幕落,大家哄然大笑,人人欣喜若狂……乐队开始演奏卡马林舞曲。

人们开始安静下来,隐隐约约听得见演奏声,但转瞬间曲调越来越高,节奏越来越快,三弦琴的响板弹得当当直响……这是卡马林舞曲到了最高潮,如果格林卡能到我们监狱来听听这次演奏,那该有多好啊!一幕音乐伴奏哑剧开始了。在哑剧表演过程中,卡马林舞曲一直响个不停。舞台上的布景是一间农舍的内室。室内坐着磨坊主人和他的妻子。磨坊主人在一个角落里修理马具,他的妻子则在另一个角落里纺线。妻子由西罗特金扮演,磨坊主人由涅茨维塔耶夫扮演。

应当指出,我们的道具是相当简陋的。无论在这出戏里,还是在前一出戏里,甚或在其他几出戏里,您看到的与其说是真正的布景,毋宁说是您以自己的想象加以补充的布景。随便将一块破地毯或马披子拿来当做后墙,侧面是用几块破布权充屏风。左边什么也没有,所以连通铺都能看得见。但是观众并不苛求,宁愿用自己的想象去加以补充。囚犯们是很善于这样做的:“既然说这是花园,那你就把它看做花园好了,说是房间,就是房间,说是村舍,就是村舍——是什么都可以,用不着吹毛求疵。”西罗特金穿上少女的服装,真是妩媚动人。观众们已经在低声啧啧称羡了。磨坊主人修理好马具,抓起皮帽子,拿起皮鞭,走到妻子跟前用手势告诉她,他要出去,当他不在家时,她要是让谁进来,他就……他指指皮鞭。妻子一边听着一边点头。这根皮鞭,她似乎很熟悉:这位少妇大概常常背着丈夫别有所爱。丈夫下场。丈夫刚走出门,妻子便在他身后挥起拳头骂他。这时有人敲门;门开了,一位邻居,也是开磨坊的,走了进来,他是一个留着胡须、穿着短袄的庄稼汉。双手捧着一条红手帕作为礼物送给她。少妇笑了笑,邻人刚要拥抱她,又传来一阵敲门声。往哪儿躲藏呢?她匆匆忙忙把他藏在桌子底下,自己则坐下来纺线。又来了一个崇拜者:这是一个穿军服的司书。一直到这时候这幕哑剧演得是完美无疵的;手势动作都准确无误。当您观看这些业余演员表演的时候,您甚至会感到诧异,会不由自主地想道:在我们俄国,有多少多才多艺的人都被白白地毁灭在牢房和令人痛苦的厄运之中了啊!扮演司书的这个囚犯,大概曾在外省剧院或家庭戏班子里登台演出过,因此他觉得我们所有的演员,没有一个懂行,没有一个会按舞台上的步伐走台步。因此,据说他是按照古典戏剧中的步法走台步的。在向前跨出一大步,另一条腿尚未挪动之前,突然停下来,把头和全身向后一仰,傲慢地向四周一看——然后再跨出第二步。如果说这种走台步的方法在古典戏剧中就是可笑的,那么在这出滑稽剧里,这位身着军服的司书这样一走,就显得更加滑稽可笑了。但我们的观众似乎认为这样走台步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我们这位身材瘦长的司书这样迈大步在台上走动,也就无可非议了。司书刚刚走到台中央,便传出一阵敲门声:女主人又慌乱起来。把司书藏到哪里呢?让他钻进那个尚未加锁的大箱子里吧。于是司书钻进大箱子里,女主人便把箱盖盖上。这时又来了一位稀客,也是情人,不过他是一位特殊人物。这是一个婆罗门教的祭司,还穿着袈裟。这时,观众发出一阵不可抑制的哄笑声。扮演婆罗门教祭司的是一个叫科什金的囚犯,他演得好极了。他生就一副婆罗门教徒的相貌。他以手势表达自己陷入情网的程度。他双手向上举起,然后放在胸前,搁在心窝上,但当他刚要表示自己的痴情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从门声敲得很响这一点可以听出是主人回来了。受惊的女主人手忙脚乱,而婆罗门教祭司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跑来跑去,请求把他藏起来。她于是赶快让他站在衣柜后面,而自己却忘了去开门,又跑回去纺线;她只顾纺线,也未听见自己丈夫的敲门声;由于惊吓,她用手指拈着其实并不在她手中的线,转动着手中并没有的纺锤,真的纺锤却掉在地板上了,她并没有拾起来。西罗特金把受惊吓的动作也表演得很逼真、很成功。这时主人一脚把门踢开,手里拿着皮鞭奔向自己的妻子。他一切都看见了,他曾在暗中窥探她,于是做了个手势表示她把三个人都藏了起来,接着便开始寻找被藏起来的人。第一个找到的是邻人,一顿拳打脚踢把他赶了出去。吓得胆战心惊的司书想要逃跑,便用头顶开箱盖,却恰巧暴露了自己。主人用鞭子抽他,这时这位钟情的司书也顾不得迈古典剧中的台步了,而是四处乱跑。只剩下婆罗门教祭司了,主人寻找了好久,最后在墙角衣柜后面把他找了出来,这时他很有礼貌地向主人鞠躬,主人扯着他的胡须,把他拉到舞台中央。婆罗门教祭司试图自卫,便喊道:“天诛地灭的东西,天诛地灭的东西!”(这是哑剧中仅有的两句话),但主人并不理会他,仍随心所欲地对付他。他的妻子意识到下一个就要轮到自己挨鞭子了,便丢开正纺着的线和纺锤,向门外跑去:一跤跌了个嘴啃泥,囚犯们于是哄堂大笑起来。阿列伊眼睛也不看我,只顾拽着我的胳膊对我喊道:“瞧!好一个婆罗门教徒,婆罗门教徒!”——他自己已笑得前仰后合,站都站不稳了。幕落。开始演下一个节目……

没有必要把所有的剧目都一一加以描述了。下面还有两三出戏,全都很有趣,而且滑稽可笑。虽说这些戏不是囚犯们自己编出来的,但其中每一出他们都花费了一定的心血。几乎每个演员都临时增加了自己的动作,第二天晚上演出时尽管同一角色还是由同一位演员来扮演,但都或多或少有一些改动。最后那幕哑剧是带有幻想性的,因此以舞蹈收场。这是埋葬一个死者。尽管婆罗门教祭司率领众弟子在灵柩前诵读了各种咒语,但也无济于事。最后传出“落日”的经曲,死者复活了,大家便兴高采烈地开始跳起舞来。婆罗门教祭司也同死者一起跳舞,但他跳的是婆罗门舞。全部节目到此结束,次日晚上再演。散场时囚犯们一个个都喜笑颜开,高高兴兴,称赞演员,感谢值日官。听不到争吵声。大家似乎都感到非常满意,甚至感到很幸福,晚上睡得也特别香甜,大家几乎都是怀着平静的心情入睡的——这都是因为什么呢?况且这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幻觉,而完全是实实在在的真实。这些可怜的人仅仅被允许按照自己的意志过一小会儿人类的快乐生活;哪怕只让他们过一小时非监狱的生活,哪怕只有几分钟,人在精神上也会有所变化的……现在已是深夜了。我打了一个冷战,突然醒来,看见那个老头仍在暖炉上祷告,而且还要一直祷告到天亮;阿列伊安安静静地睡在我身旁。我回想起他入睡时还一直在笑,并和他的哥哥谈论着戏中的情节,于是我不由自主地端详着他那安详的孩子般的面孔。我渐渐回想起所发生的一切:最后一天,过节,这一个月的生活……我在惊悸中微微抬起头来,借着狱室里动物油蜡烛所发出的暗淡而摇曳不定的光亮,望着我那些正在熟睡的难友们。我望着他们那苍白的面孔,望着他们那破破烂烂的铺盖,望着这群无依无靠、衣着褴褛、像乞丐一样贫穷的难友们(我仔细地端详着他们),我似乎想要使自己相信,这一切并不是一场噩梦的继续,而是真正的现实。这的确是真正的现实:我听见有人在呻吟,有人在用力抡胳膊,传出一阵脚镣的当啷声。另一个人在睡梦中突然惊醒,开始说梦话,老爷子正在暖炉上为所有的“正教徒”祷告,于是我又听见他那平静而均匀的、拖着很长的祷告声:“主啊,基督主啊,保佑我们吧!”……

“我毕竟不会永远待在这里,我只能待上几年。”我这样想着,又把头倚在枕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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