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伊赛·福米奇。澡堂。

死屋手记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巴克卢申的故事

圣诞节快到了。囚犯们怀着某种庄重的神情等待着它,我瞧着他们,也期待着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节前第四天,我们被带到澡堂去洗澡。在我蹲监狱期间,特别是头几年,囚犯们很少被带到澡堂去洗澡。大家都兴高采烈地开始做准备。这次洗澡安排在下午,因而那天下午就不出工干活了。我们狱室里最高兴最忙碌的要算是伊赛·福米奇·布姆施坦了,关于这个犹太囚犯,我在这部小说的第四章里已经提到过。他洗澡时喜欢用蒸气喷,一直喷到昏迷过去,失去知觉;如今,每当我回首往事,回忆我们那次洗澡的情景(这件事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时,这个怡然自得而又令人难忘的伊赛·福米奇的面孔便立即清晰地浮现在我的面前,他是我的狱友,和我住在同一间狱室里。天哪,他这个人多么滑稽可笑啊!关于他的外貌特征,我已简单说过几句:他年纪在五十岁左右,身体孱弱,满脸皱纹,面颊和前额上打着可怕的烙印,他那瘦弱而洁白的肉体活像一只拔掉了毛的小鸡。他脸上总是流露出一种沾沾自喜、怡然自得的表情。看来,他对于服苦役一点儿也不感到惋惜。他是一个首饰匠,由于本城没有干这种手艺的人,所以给城里老爷们和官员们做首饰的活计便由他一个人包揽下来了。人们付给他一些工钱,因此他日子过得相当宽裕,甚至发了财,攒下钱,向全狱的人放高利贷。他有自己的茶炊、漂亮的被褥、茶杯以及全套餐具。城里的犹太人都乐于与他结识,并对他加以保护。每逢星期六[犹太教规定星期六为安息日。],他都要在卫兵的押送下,到城里犹太教堂去做祈祷(这是法律所允许的);他日子过得十分快活,而且急不可耐地期待着二十年刑期快快结束,以便“娶妻成家”。他是一个由幼稚、愚蠢、诡谲、粗鲁、朴实、怯懦、吹牛、无耻等成分混合构成的极其滑稽可笑的人物。使我感到诧异的是,囚犯们从不欺侮他,只是有时和他开几句玩笑,逗逗乐而已。伊赛·福米奇显然永远是专供大家取乐和消遣的。“我们只有一个伊赛·福米奇,谁也不要动他!”囚犯们都这样说;伊赛·福米奇尽管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但他显然也以能充当这种使囚犯们开心取乐的角色而感到自豪。他入狱时显得特别滑稽可笑(这件事发生在我入狱以前,我是后来听人们说的)。一天傍晚,下工以后,监狱里忽然传说,来了一个犹太人,正在卫兵室里剃头,过一会儿就进来。当时,监狱里还没有犹太人。因而囚犯们都急不可耐地等待着他,他一进大门,立刻就被大伙围住了。一名军士带他走进民事犯狱室,指给他通铺上的位置。伊赛·福米奇手里提着一个口袋,里面装着公家发的物品和他个人的杂物。他把口袋撂下,爬上通铺,盘腿坐下,不敢抬眼看任何人。周围发出一片笑声,有人讲起监狱里流传的一些有关犹太人的笑话。忽然,一个青年囚犯从人群中挤过来,只见他手里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旧单裤和一块破包脚布。他在伊赛·福米奇身旁坐下,拍着他的肩膀说:

“喂,亲爱的朋友,我在这儿等你已经是第六个年头了。你瞧瞧这几样东西,能值几个钱?”

于是,他把拿来的破烂摊在他面前。

伊赛·福米奇刚进来时,吓得连一句话都不敢说,更不敢抬头看一眼密密麻麻围站在他周围的这群面带嘲笑神色、脸上打着烙印、样子显得十分可怕的囚犯们;可是等他一看见典当品,他全身突然抖动了一下,接着便敏捷地把那些破烂拿在手里,仔细翻瞧起来,甚至还冲着灯光照了照。大家都一声不吭地等着听他将会说些什么。

“怎么,连一个银卢布还不给吗?这是值得的!”典当者一边向伊赛·福米奇挤着眉眼,一边继续说。

“一个银卢布?不值,七个戈比还凑合。”

这就是伊赛·福米奇进狱后说出的第一句话。大伙都捧腹大笑起来。

“七个戈比!好吧,七个就七个,算你走运!你可要当心,好好把它们收藏起来;要是有个长短,小心你的脑袋。”

“利息三戈比,总共十个戈比。”犹太人一边用不连贯的、颤抖的声音继续说,一边伸手到衣袋里去摸钱,同时胆怯地打量着囚犯们。他非常胆小怕事,但又很想做生意。

“三个戈比是一年的利息吗?”

“不是一年,是一个月的。”

“你这个犹太人,真抠门。请问尊姓大名?”

“伊赛·福米奇。”

“那好吧,伊赛·福米奇,你在我们这儿会发大财的!再见!”

伊赛·福米奇又把典当品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叠起来,在囚犯们连续不断的笑声中,小心翼翼地把它们装在自己的口袋里。

大家仿佛真的都很喜欢他,而且谁也不欺负他,虽然几乎每个人都欠他的账。他自己则像母鸡一样温和,看到大家都对他表示好感,他有时甚至狂妄自大起来,可是大伙一看见他那副天真无邪的滑稽样子,也就立刻饶恕了他。卢奇卡当年曾认识很多犹太人,因而常常逗他,但并非出于恶意,只是为了逗笑取乐而已,就像逗弄小狗、鹦鹉和其他家驯的小动物一样。伊赛·福米奇也很清楚这一点,因而一点儿也不生气,只是很机灵地说句笑话岔开。

“喂,犹太人,我要揍你一顿!”

“你揍我一下,我就揍你十下。”伊赛·福米奇勇敢地答道。

“该死的癞痢头!”

“瘌痢头又怎么样?”

“长瘌痢的犹太人!”

“那又怎么样?长瘌痢也不要紧,反正我有钱;只要有钱就行。”

“你出卖过上帝。”

“出卖过上帝,又怎么样?”

“太棒啦,伊赛·福米奇,好样的!谁也不要动他,我们只有一个伊赛·福米奇!”囚犯们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喊道。

“喂,犹太人,你要挨鞭子,会把你发配到西伯利亚去的。”

“我现在不是已经在西伯利亚了吗?”

“把你发配到更远的地方去。”

“那里有上帝老爷吗?”

“当然有啦。”

“那就行;只要那里有上帝老爷,有钱就行,有钱走遍天下嘛。”

“好样的,伊赛·福米奇,真是好样的!”周围发出一片叫喊声;伊赛·福米奇虽然也看出大伙都在取笑他,但他并不气馁;大伙的夸奖显然使他感到高兴,于是他用又尖又细的童音在狱室里哼唱起来:“利亚——利亚——利亚——利亚——利亚!”——这是一种怪诞而又可笑的曲调,是他蹲监狱期间所唱的唯一的一首没有歌词的歌曲。后来,当他和我混熟了以后,他曾发誓向我保证说:从前,当六十万犹太人横渡黑海的时候,从小孩到大人,唱的就是这首歌曲;每个犹太人遵奉圣训,在获得对敌胜利的时候,都要哼唱这个曲调。

星期六前夕,即星期五晚上,别的狱室的囚犯往往特意跑到我们狱室来看伊赛·福米奇如何做安息日祈祷。伊赛·福米奇是那么天真地喜爱虚荣和喜欢炫耀自己,就连大伙的这种好奇心也使他感到高兴。他带着一种好为人师和装腔作势的傲慢神气,把自己那张小桌子放在一个角落里,铺上台布,摊开书本,点上两支蜡烛,嘴里嘟哝着一些神秘玄妙的话语,披上袈裟,其实也就是披上他那件收藏在小箱子里的五颜六色的毛料斗篷;然后在两只手腕上套上套袖,用绷带把一个小木匣子绑在头上,一直盖住前额,这样一来,伊赛·福米奇的头上就好像长出一个可笑的犄角。接着,祈祷开始了。他拖长声调诵读着、喊叫着,唾沫四溅,不停地转动着身子,同时打着各种奇怪而又可笑的手势。当然,这一切都是祈祷仪式所规定的,并没有什么可笑和奇特的地方;但使人感到可笑的是,伊赛·福米奇在我们面前竟故弄玄虚,竭力炫耀他的这种仪式。他突然双手抱头,开始大声号啕着诵读祈祷词。号啕的声音越来越大,于是他声嘶力竭地、几乎是哀嚎般地把自己那顶着《圣经》匣的头低垂在书本上;正当他用劲哀嚎的时候,突然又放声大笑起来,接着又用一种由于深受感动而显得庄重严肃、由于过度幸福而变得有气无力的声音,拖长声调诵读起来。“瞧,他多么虔诚啊!”囚犯们常常这样说。有一次,我问伊赛·福米奇:正当号啕痛哭的时候,突然又庄严地转向幸福和极乐,这是什么意思呢?伊赛·福米奇非常喜欢我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他立即向我解释说,哭泣和哀嚎是表示失掉耶路撒冷的意思,教仪规定在表示这个意思的时候要尽量大声哀嚎,并用力捶胸。可是当嚎哭得最痛心的时候,他,伊赛·福米奇,应该突然(这个突然也是教仪中所规定的)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关于犹太人要返回耶路撒冷的预言来。这时他应立即流露出喜悦的情绪,唱歌,放声大笑;在诵读祈祷词时,声音里要尽量流露出幸福的感情,面孔上尽量显示出庄严而高贵的神情。伊赛·福米奇非常喜欢这一突然转变以及对这项教规所承担的义务:他认为这里面有一种特别奥妙的招数,于是他带着自夸的神气把这一神奇玄妙的教规解释给我听。有一次,当他祈祷得最带劲的时候,少校在看守长和几名卫兵的陪同下突然走进狱室。囚犯们都笔直地站立在通铺旁,只有伊赛·福米奇一个人却更加起劲地大喊大叫和装神弄鬼起来。他知道祈祷是允许的,不能中断,即使在少校面前喊叫几声也不会担什么风险。能有机会在少校面前装腔作势,并在囚犯们面前炫耀炫耀自己,使他感到特别高兴。少校走到离他只有一步远的地方;这时伊赛·福米奇突然转过身来,脸冲着少校,一边挥动着胳膊,一边开始拖长声调诵读起他那庄严的预言来。由于教仪规定,在这一瞬间他脸上要显露出怡然自得和气度高贵的表情,因此他立即眯起眼睛,笑嘻嘻地向少校频频点头。少校感到惊奇,终于扑哧笑出声来,并当面骂了他一声糊涂蛋,然后就走开了;可是伊赛·福米奇却更加起劲地喊叫起来。一小时以后,等他吃过晚饭,我问他:“要是少校不分青红皂白地向您发起脾气来,那您怎么办?”

“哪个少校?”

“哪个?难道您没看见吗?”

“没看见。”

“他就站在您面前,离您只有一俄尺远。”

可是伊赛·福米奇却一本正经地要我相信,他确实没有看见任何一个少校,在做祈祷时,他已经神魂颠倒,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周围所发生的任何事情。

我至今仍清清楚楚地记得,伊赛·福米奇每逢星期六总是无所事事地在狱中到处闲逛,尽量不做任何事情,这是他们的教规所规定的。他每次从犹太教堂做完祈祷回来,总要告诉我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奇闻轶事,或者给我带来一些从彼得堡传来的不伦不类的新闻和流言蜚语,而且总是要我相信,这些消息是他从他们那些犹太人那儿听来的,而后者得到的则是第一手材料。

不过,关于伊赛·福米奇我已经讲得太多了。

全城只有两个公共澡堂。其中一个是一位犹太人经营的,有单间,每个单间取费五十戈比,是专为高级人士开设的。另一个则是为一般老百姓开设的,这是一个破旧、肮脏、狭小的澡堂,我们现在就是要到这个澡堂里来洗澡。那天天气寒冷,阳光普照;囚犯们都很高兴有机会走出要塞,到城里去看看。一路上说说笑笑,话声不停。派了整整一个排的荷枪实弹的士兵押送我们,使全城的人都感到惊奇。来到澡堂后,我们立刻被分为两批:第一批洗澡时,第二批必须在寒冷的脱衣间里等着,由于浴室很小,所以只好这样做。一个狭小的浴室居然能容纳下我们一半人,真是叫人难以想象。彼得罗夫一直没有离开我,还没等我求他,他就主动跑来帮我的忙,甚至还提出要给我搓背。和彼得罗夫一起主动提出给我效劳的还有巴克卢申,他是特别部的囚犯,人们都管他叫开路先锋,我前面已经说过,他是一个十分有趣、十分可爱的囚犯,他的确是这样一个人。我和他很快就混熟了。彼得罗夫甚至帮我脱衣服,因为我脱得很慢,而脱衣间里又几乎像户外一样冷。顺便说一下,对于囚犯来说,脱衣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如果他尚未完全学会的话。首先,他必须学会迅速地解开脚镣带。这种脚镣带是皮的,有四俄寸长,系在箍着脚腕子的铁环下面的衬裤上。一副脚镣带的价钱不少于六十戈比,然而却得由每个囚犯自己花钱去买,不用说,没有这种带子就不能走路。由于镣环并不紧贴着脚腕子,脚腕子和镣环中间还有一指宽的空隙,因此,走起路来,镣环就会磨腿,如果囚犯一天不戴脚镣带,就会把腿磨破。不过,解脚镣带并不难学。最难学的是如何敏捷地从脚镣下面脱衬裤。这是一整套戏法。比方说,要想从左腿上往下脱衬裤,就必须先把裤腿从腿和镣环中间放下去,从脚上脱下来以后,再把裤腿通过镣环穿回来;然后把从左腿上脱下来的裤腿,通过右脚上的镣环穿过去;然后再把从右脚镣环中脱下的两条裤腿穿回身上。换一套新内衣就必须经过这一整套的程序。对于一个新手来说,甚至很难想象这一切是怎样做的。最先教会我穿内衣的是托波尔斯克城一个叫科列涅夫的囚犯,他是一个强盗头目,已被铁链锁了五年。不过,囚犯们对此已经习惯了,他们都能毫不费劲地应付这一切。我给了彼得罗夫几个戈比,让他给我弄一块肥皂和一把纤维团来;不错,每个囚犯也发了一块肥皂,但那块肥皂只有两戈比铜币那么大,只有“小康人家”晚餐桌上的一块干酪那么厚。肥皂就在脱衣间里出售,那里还出售热茶、面包圈儿和热水。根据狱方和澡堂老板达成的协议,每个囚犯只供给一盆热水;谁要是想洗得更干净一些,他可以花上一戈比再买一盆热水,这盆热水可以通过脱衣间特设的一个小窗口递到浴室里来。彼得罗夫帮我把衣服脱掉以后,看我戴着脚镣走路困难,便挎起我的胳膊,扶着我走。“您往上提提,提到小腿肚那儿。”他像一位老用人一样搀扶着我,同时不停地说道,“小心,这儿是门槛。”我甚至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很想让彼得罗夫相信,我一个人也能走过去,可是他却不信。他简直把我看成了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一个什么也不会干、处处都需要别人照料的孩子。彼得罗夫绝不是仆人,他完全不是仆人;倘若我冒犯了他,他是知道应该怎样对待我的。我并没有因他服侍我就答应给他报酬,他本人也没有向我要过报酬。是什么促使他这样热心照料我呢?

当我们推开通向浴室的门时,我以为我们走进了地狱。请设想一下吧,一个只有十二步见方的房间里一下子竟拥进来上百口人,即使不是一百,起码也有八十,因为只把我们分成了两批,而我们前来洗澡的几乎有二百人。浴室里热气腾腾,烟雾弥漫,到处都是秽物浊水,拥挤得连插脚的地方也没有。我一看这情景,吓得直想退回去,可是彼得罗夫立即又鼓励我。我们请求那些蹲在地板上洗澡的人弯下腰让我们走过去,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越过人们的头,挤到了长凳跟前。长凳上的位置已被占满。彼得罗夫这时对我说,应该用钱买个位置,于是他立即就去和一个坐在小窗口旁的囚犯商议。那个囚犯得到彼得罗夫给他的一个戈比以后,立刻就把位置让了出来,这钱是我们进浴室时为了预防万一而攥在手里的。那个囚犯得到钱以后,便立即钻到我的位置下面,即长凳底下洗起来,那儿又黑又脏,黏滞的污秽几乎有半指厚。然而就连长凳底下的位置也被占满了,人们在那儿蠕动着。浴室地板上连一块巴掌大的空地也没有了,到处都是歪歪扭扭坐着或蹲着的囚犯,木盆里的水向四外飞溅。另外一些人则直挺挺地站在人堆里,手托着木盆站着洗,脏水从他们身上一直流到蹲在下面的人们的头上。在木板架的最高处和下面各级阶梯上,人们蜷缩着身子,拥挤在一起擦洗。不过,他们洗得并不怎么认真。一般老百姓都很少用热水和肥皂擦洗,他们只是一个劲儿地往身上喷蒸气,然后用冷水冲,——他们都喜欢用这种方法洗澡。近五十把桦枝笤帚在木板架上一起一落地、有节奏地往身上抽打,一直抽打到昏迷过去。蒸气不停地往外放[从前,俄国中小城市的澡堂里往往设有一个带几级阶梯的木板架,浴者用木盆盛水在下边几级阶梯上洗擦,在上边阶梯上用蒸气喷。在和浴室相通的另一个小房间里,放着一堆烧得通红的石块,人们把水泼在石块上,使之发出笤气、烟雾,直接冲入浴室。俄国人洗澡时都喜欢用蒸气喷,同时用桦枝笤帚(将一把桦树枝捆在一起)蘸水往身上抽打,一直抽打到全身发红,大汗淋漓,有的人甚至把自己抽得失去知觉。]。这已经不是热蒸气,而是地狱之火了。人们在近百副铁镣碰着地板发出的当啷声的伴奏下,大喊大叫,纵情狂笑……有的人想走过去,但被别人的脚镣绊住,歪倒在蹲在下面的人们的头上,在一片谩骂声中,把别人也曳倒了。脏水从四面八方流过来。每个人都处在一种如痴如醉、十分兴奋的状态中;发出一片尖叫声和呼喊声。在脱衣间递水的那个小窗口旁,更是一片谩骂、拥挤和厮打。从窗口领出来的热水,还没等端到目的地,就都洒在坐在地板上的人们的头上了。一个蓄着小胡子的士兵,手里端着枪,不时从窗口或半开着的门口探进头来,向里窥视,看看有没有越轨行动。囚犯们那被剃去半边的头和被蒸气喷得发紫的躯体,显得更加丑陋难看。在他们那被蒸气喷得发紫的脊背上,明显地露出过去因受鞭笞而留下的伤疤,此时看上去,他们的脊背仿佛又重新布满了伤痕。多么可怕的伤疤啊!看着他们,我真有点不寒而栗。人们不停地往烧得通红的石块上泼水——一团团浓密的热蒸气弥漫整个浴室;大家都格格地笑着,喊叫着。透过水蒸气的云雾,隐约看得见布满伤疤的脊背、被剃去半边的头、蜷缩着的胳膊和腿;而蹲在木板架最高处的伊赛·福米奇,更是放声哈哈大笑。他让蒸气喷得失去了知觉,看来,不论蒸气多热,也不能使他感到满足;他花一个戈比雇的那个替他抽打全身的囚犯,终于热得支持不住了,丢下桦枝笤帚,跑到一边用冷水冲澡去了。但伊赛·福米奇并不泄气,他又雇了第二个,第三个;在这种情况下,他是不吝惜花钱的,一连换了五个人替他抽打身子。“喷得真带劲啊,伊赛·福米奇,真是好样的!”——囚犯们从下面向他喊道。伊赛·福米奇自己也感到这时他已凌驾在所有人之上,比所有的人都高出半截身子;于是他得意洋洋地用尖锐而近乎发狂的声音唱起他那首抒情曲来,“利亚——利亚——利亚——利亚——利亚”,这歌声压倒了一切声音。这时我忽然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如果我们有朝一日进地狱的话,那地狱很可能就和这个地方完全一样。我实在憋不住,便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彼得罗夫;他只是向四周瞧了瞧,一句话也没说。

我本想在我坐的长凳上也给他买一个位置,可是他却在我脚下坐下来,并声称他很舒适。巴克卢申帮我们买热水,我们用多少他就给我们端多少。彼得罗夫说,他要帮我从头到脚洗一遍,“这样,您就会彻底干净了”,而且极力劝我去喷蒸气。我没敢去喷。彼得罗夫给我全身擦上肥皂。“现在我要洗您的小脚了。”——他最后补充说。我本想对他说我自己会洗,但我没有拒绝他,只好听从他的摆布了。在他那种把我的脚称做“小脚”的语调里,并没有丝毫阿谀奉承的意味;彼得罗夫之所以把我的脚称做小脚,大概是因为只有别人的、真正男子汉的脚才配称得上脚,而我的脚只能称之为小脚而已。

他帮我洗完澡以后,又以同样彬彬有礼的态度扶着我回到脱衣间,并步步警告我要留心,仿佛我是一个瓷做的人似的。接着他帮我穿内衣,等把一切都料理完以后,他自己才跑回浴室喷蒸气去了。

回到狱中,我请他喝杯茶。他不拒绝喝茶,喝完后向我道了谢。我又破钞请他喝了半瓶白酒,这种白酒在我们狱室里可以买到。彼得罗夫显得十分高兴,喝完酒,格格地笑着说我已使他完全恢复了精神,说完便急忙跑到伙房去了,仿佛那儿有什么事没有他就不能解决似的。他走后,又来了一位和我聊闲天的人,他就是巴克卢申(开路先锋),还在洗澡的时候,我就约他来喝茶了。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巴克卢申这样可爱的人。不错,他在任何人面前都从不示弱,甚至常常和别人争吵,他不喜欢别人干涉他的事情,——总之,他善于保护自己。但他从不和别人做长时间的争吵。看来,囚犯们都很喜欢他,他不论走到哪里,总是很受欢迎。甚至就连城里的人也都知道他是世界上最有趣、最喜欢逗笑取乐的一个人。他身材魁梧,三十来岁,面孔英俊、朴实,虽然长着一个赘疣,但仍显得十分漂亮。他见谁都要模仿一番,脸上总是做出各种滑稽可笑的怪相,使得周围的人看着都不禁哈哈大笑。他也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但他从不宽容那些一看到别人开玩笑就流露出厌恶和敌视情绪的人,因此谁也不能骂他是一个“愚蠢无用”的人。他热情洋溢,朝气蓬勃。我入狱后没过几天就和他认识了;他告诉我他是一个世袭兵,后来在工兵部队服务,甚至还受到过某些高级长官的赏识和垂青;每当他回忆起这些往事来,总是感到十分自豪。我们初次见面时,他立刻便向我打听起彼得堡的情况来。他甚至还常常看书。他现在来我这儿喝茶,一进门就说,今天早晨Ш中尉把我们那位少校教训了一顿,说得全狱室的人都笑了;然后他在我旁边坐下,带着喜悦的神情告诉我,狱中快要演戏了,囚犯们正在筹备圣诞节演出。演员已经物色好了,舞台布景也正在一点一点地准备。城里有人答应把自己的衣服借给演员们,就是女角的服装也能借到,甚至通过一个勤务兵的帮助,还有希望搞到一套带肩章的军官服。但愿少校别像去年那样突然禁止演出就好。去年圣诞节时,正赶上少校心绪不佳:他不知在哪儿赌博赌输了,再加上狱中又出了点乱子,他在一怒之下便让戏停演了。这次演出他也许不会禁止的。总之,巴克卢申显得十分兴奋。显然,他是演戏的倡导者之一,于是我当即就答应他,到时候我一定去观看他们的演出。巴克卢申因想到演出一定成功而流露出来的那种天真无邪的欢快情绪,使我感到非常高兴,于是我们便你一句我一句地畅谈起来。他还告诉我,其实他在彼得堡并没有待多久,后来因犯了过错,被调到P城,不过仍在警备营当士官。

“我就是从那个县城被发配到这儿来的。”巴克卢申说。

“究竟是因为什么呢?”我问他。

“因为什么?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您以为还能因为什么?就是因为爱情呗!”

“是吗?我还没听说过有人因为爱情而被流放的。”我一边笑,一边反驳他。

“真的,”巴克卢申接着说,“确实是这样的,就是为了爱情我用手枪把那个县城的一个德国人打死了。不过,若是仅仅为了那个德国人,值得把我发配到这儿来吗?您自己想想看!”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您讲讲,这倒很有趣。”

“这是一个十分可笑的故事,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

“那就更好。请讲吧。”

“要我讲吗?那好,您就听吧……”

于是我听到一桩虽不十分可笑,但却相当离奇的凶杀案……

“事情是这样的,”巴克卢申开始讲述道,“他们把我调到P城以后,我发现这个县城挺好,也很大,只是德国人很多。嘿,当然啦,当时我还年轻,又受到长官的赏识,因此我常常歪戴着帽子,到处闲逛,向德国姑娘挤眉弄眼。后来,我看上了一个名叫路易莎的德国姑娘。她和她的姑妈都是洗衣工,洗得一手洁净的衣服。她姑妈是一个爱挑剔的老太婆,不过她们日子过得倒挺宽裕。起初,我常常在她们窗口附近闲逛,后来就真的和她交上了朋友。路易莎俄语讲得也很好,只是发音有点不太清楚——真是一个可爱的小宝贝儿,像她这样可爱的姑娘,我还从来没有遇见过。一开始我对她有点不够稳重,她对我说:‘不行,萨沙,你不能这样;我要保持我的贞洁,以便将来做你的贤妻。’她只是依偎在我身上,格格地笑个不停,那笑声像银铃一般悦耳……我还从未看见过像她这样诚实、纯洁的姑娘。她主动提出要嫁给我。我怎能不娶她呢,您想想看!我已准备好要向中校提出请求了……可是突然,有一次路易莎没有来赴约会,第二次没来,第三次又没来……我写了一封信给她,也杳无回音。我心里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她若是存心骗我,她会想出别的花招来应付我,也会回信或来赴约的。她不会撒谎,所以一直躲在家里不出来。我想,准是她姑妈出的鬼主意。可是我又不敢到她姑妈家去;尽管她也知道我们的事,但我们却是背着她悄悄地进行的。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于是写了最后一封信给她,信中说:‘你若是再不出来,我就要亲自找你姑妈去。’她害怕了,这次出来啦。她抽抽搭搭地对我说,有个名叫舒里茨的德国人,是她们的远亲,职业是钟表匠,很有钱,已经上了岁数,表示想要娶她——‘他说他能使我得到幸福,而且到了晚年他也不能没有妻室;他还说他爱我,早就有意要娶我,但一直没有开口,只是暗暗做准备。萨沙,你看,他有钱,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幸福;难道你真的想要剥夺我的幸福吗?’我一看,她又是哭,又是拥抱我……咳,我想她说的也有道理呀!嫁给一个当兵的有什么好处,更何况我只不过是一个士官!我便对她说:‘那好吧,路易莎,再见啦,愿上帝保佑你;我干吗要剥夺你的幸福呢。请告诉我,他很漂亮吗?’——‘不漂亮,已经上了岁数,鹰钩鼻子……’说到这里,连她自己也笑了。我于是离开了她,心想:都怪我自己命运不好!第二天早晨,我来到他那个钟表店门前,地址是她告诉我的。我隔着玻璃往里一看:里面坐着一个德国人,正在修钟表,年纪在四十五岁左右,鹰钩鼻子,眼睛向外鼓出,穿着燕尾服,领子又高又硬,样子显得十分傲慢。我不由得啐了一口唾沫,真想把他的玻璃砸碎……但转而又想,触犯他有什么用呢!反正一切全完啦,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啦!天黑时我回到营房,躺在床上,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信不信由你,我竟失声痛哭起来……

“咳,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我却见不着路易莎。这时我从一个老太婆(她也是一个洗衣工,路易莎常到她家去)口里听说,那个德国人是在获知我们恋爱的事以后才立即决定向她求婚的,不然的话,他说不定还要等上两三年。他似乎曾逼路易莎发誓永远不再和我见面,否则他就要给她们俩(她和她姑妈)一点厉害看看。老太婆还说,他可能仍在犹豫,就是现在他也还没有最后拿定主意。她还告诉我,后天,星期日早上,他请她和她姑妈喝咖啡,还有一个年迈的亲戚作陪,那个亲戚过去也是商人,如今却一贫如洗,在一家酒馆里看门。我一听说星期天一切事情就要定下来了,我当时真是火冒三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那一天和第二天,我心里想的只有这件事。我真想把那个德国人一口吃掉。

“直到星期日早晨,我还没有想好应该怎么办;做完早弥撒以后,我霍地站起身来,披上外套,就去找那个德国人。我想见见他们。至于我为什么要去找那个德国人,见面后和他说些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了预防万一,我把手枪装在衣袋里。说起我那支手枪来,那可真是一支老掉牙的手枪,连扳机也不灵了;当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就拿着它玩。其实,它已经打不准了。但我仍装上一粒子弹,心想:他们若是对我粗暴无礼,撵我走的话,我就掏出手枪,吓唬吓唬他们。我来到他们那个店里。店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都在后面一间屋子里坐着。除了他们四个以外,没有别的人,连女仆也不在。他只雇了一个德国女人,既是女仆又是厨师。我穿过店铺一看:通向后屋的门关着,那是一扇很旧的门,挂着门钩。这时,我心里怦怦直跳;我站在那儿一听:他们正在里边用德语交谈。我用力踢了一脚,门砰的一声就开了。我进去一看:桌子已经摆好,上面放着一把咖啡壶,正在酒精灯上煮咖啡。桌上放着一盘饼干,另一个托盘上放着一瓶烧酒、熏鲱鱼、香肠,还有一瓶葡萄酒。路易莎和她姑妈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坐在沙发上。那个未婚夫德国人坐在她们对面的一把椅子上,他头发梳得光光的,身穿燕尾服,硬领向前翘着。旁边另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头发斑白的胖老头子,也是德国人,他一句话也不说。我一进屋,路易莎吓得脸色发白。她姑妈慌忙站起身来,但马上又坐下了;那个德国人却把眉头一皱,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冲着我说:

“‘您有何贵干?’

“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但又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

“‘这还用问!您先拿酒来款待款待客人吧。我到您这儿做客来了。’

“德国人沉思了片刻,说:

“‘请坐。’

“我坐下,说道:

“‘请把酒拿上来。’

“‘这儿有酒,请喝吧。’

“‘把你的好酒拿上来。’这时,我真有点火冒三丈了。

“‘这就是最好的酒。’

“我很生气,没想到他竟这样慢待我,特别是当着路易莎的面。我呷了一口酒,说道:

“‘你这个德国人,为什么对我这样粗暴无礼?我是来和你交朋友的,你应该把我当朋友看待才对。’

“‘我不能做您的朋友:您是一个大兵。’

“这句话把我惹恼了。

“‘哼,你这个丑八怪,卖香肠[当时,许多德国人都在俄国做生意,如开酒馆、卖香肠等等。这句话含有藐视德国人的意思。]的德国佬!你明白不明白,就在此时此刻,我可以想把你怎么办就怎么办?你想让我用手枪把你打死吗?’

“我掏出手枪,站在他面前,把枪口对准他的头。别的人都吓得半死不活地坐在那里,连喊一声都不敢喊;那个老头子更是吓得面色苍白,浑身直打哆嗦,一句话也不敢说。

“德国人大吃一惊,但随即又镇静下来。他说:

“‘我不怕您,我现在把您看做一个高贵的人,请您立即把您的玩笑收起来;我一点也不害怕。’

“‘哼,你撒谎,你害怕啦!要不然,为什么你的头在我枪口底下一动也不敢动?’

“‘不,您绝对不敢开枪。’

“‘为什么不敢开枪?’

“‘因为开枪是严格禁止的,为此您会受到惩罚。’

“鬼晓得这个德国人为什么这样糊涂!如果不是他自己给我往火上浇油,他本可以活到今天的;事情完全是由于发生争论而引起的。

“‘照你说,我真的不敢吗?’

“‘不敢!’

“‘我不敢?’

“‘您绝对不敢这样对待我……’

“‘那好吧,给你来个香肠吃!’我一扣枪机,他就瘫倒在椅子上了。别的人都吓得惊叫起来。

“我把手枪往衣袋里一装,就走开了。当我走到要塞的时候,我顺手把手枪扔在要塞大门口的荨麻丛里。

“我回到营房,躺在床上,心想:过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抓我的。可是一个钟头过去了,又一个钟头过去了,——却没有人来。当时天已经黑了,我感到十分烦恼;我走出要塞,我一定得去见见路易莎。我打钟表店门前走过。我往里一瞧:店里挤满了人,还有警察。我去找那位老太婆,求她把路易莎叫出来。过了不大一会儿,我就看见路易莎向我跑来,一头扑在我身上,搂住我的脖子,抽泣着说:‘都怪我错听了我姑妈的话。’她还告诉我:自从出事以后,她姑妈立刻就回家了,吓得差一点没有病倒,什么话也不敢说;她姑妈没向任何人提起过那件事,也不让她往外讲;她姑妈十分害怕,并说这事随便由他们怎么处理吧,‘路易莎,今天早晨谁也没有看见我们在那儿。当时他把他的女用人也打发走了,因为他怕她。他的女用人若是知道他想结婚,准会把他的眼睛给抓破的。钟表店的伙计也都不在家,他把人都给打发走了。他亲自煮咖啡,亲自预备酒菜。他那个亲戚更是一辈子都不爱说话,什么话也没说,早晨那件事刚一发生,他就第一个抓起帽子走了。他大概也不会把这事宣扬出去的。’事情正像路易莎所说的那样,两个星期过去了,也不见有人来抓我,对我没有产生任何怀疑。那两个星期,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信不信由你,我感到非常幸福。我天天和路易莎见面。她对我多么依恋啊!她呜咽着对我说:‘我要跟你走,不论把你发配到哪里,我也要跟着你;为了你,我愿意抛掉一切!’我当时是那么可怜她,为了她,我真想献出我的整个生命。可是,两个星期以后,我被抓去了。这是那个老头子和她姑妈商议好,把我给告发了……”

“请等一等,”我打断巴克卢申的话,“为了这件事,只能判您十年徒刑,最多也不过十二年,作为民事犯被流放;可现在您却被关在特别部里。这是因为什么呢?”

“嗯,这是因为又出了一件事,”巴克卢申继续讲道,“我被带到法庭受审,当时有个大尉骂了我几句极难听的话。我实在憋不住了,便冲他说:‘你为什么骂人?你这个下流东西,难道你没看见你是坐在守法镜[旧俄时代法庭上往往悬挂着三棱镜,顶端嵌有双头鹰像,上面刻着彼得大帝有关执法守法的手谕。]前面吗?’嘿,这样一来,就使案情发生了变化;开始重新对我进行审判,两件事加在一起判了我四千棍,然后就被发配到这里,进了特别部。把我带去受刑的时候,那个大尉也被带去了:我被罚穿绿街,他则丢了军衔,被充军到高加索去了。再会,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请来看我们的演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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