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最初的印象

死屋手记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最后一次点名开始了。点过这次名以后,狱室便上锁,每个狱室的锁都不一样,囚犯们被关在室内,直到天亮。

点名是由一位军士带着两名士兵进行的。为了点名,囚犯有时要在院子里排队,等候看守长到来。但这种点名仪式通常是用简便方法进行的:按狱室来点名。现在就是这样。点名者常常数错人数,他数完就走,然后再返回来重数。最后,这些可怜的看守人员总算把数目数对了,然后锁上狱室的门。一间狱室可容纳近三十名囚犯,他们拥挤地睡在通铺上。离睡觉时间还早。看来,每个人都需要做点儿什么。

监狱当局留在狱室里的唯一代表,就是我前面已经提到过的残废老兵。每个狱室还有一名囚犯当头目,这个头目自然是少校根据该人品德如何亲自指定的。这些囚犯头目也常常被卷进某些恶作剧中去,那时他们便会遭受鞭挞,立即被革职,由别人代替。我们狱室里的囚犯头目是阿基姆·阿基梅奇;使我惊奇的是,他常常呵斥囚犯,囚犯们通常都是用嘲笑回答他。那个残废老兵可比他聪明,他从不多管闲事,若是需要他开口,他也不过虚应故事,聊以塞责而已。他一声不响地坐在自己的床铺上缝靴子。囚犯们几乎根本不理睬他。

在我入狱后的第一天,我就进行了一番观察,后来证明我的观察是对的,这项观察就是:除去囚犯之外的狱中人员,从直接和囚犯接触的卫兵和看守,一直到同监狱生活多少有点关联的人,不论是谁,似乎都用一种夸张的眼光来看待囚犯。好像他们时时刻刻都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囚犯会猝然拿起刀子向他们扑去。最奇怪的是,囚犯们自己也意识到人们都怕他们,这显然使得他们颇有点自负起来。然而,对于囚犯来说,最好的长官还是那些不怕他们的人。一般说来,尽管囚犯们有些自负,但他们最喜欢的还是那些信任他们的人。你若是信任他们,你甚至会博得他们的喜爱。有一次(不过在我蹲监狱期间这种事是很少见的),一位长官没带任何卫兵独自走进狱室里来。应当说,这使囚犯们十分惊讶,既惊讶又高兴。这样一位无畏的来访者往往会赢得囚犯们的尊敬,即使真的可能发生什么不幸,但在他面前也是不会发生的。凡有囚犯的地方,囚犯就会使人感到恐惧,我实在不能理解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当然啦,人们产生这种恐惧也是不无理由的,首先,那些被公认为强盗的囚犯的外貌就会引起恐惧;此外,凡是到过监狱的人都感觉得到,这些人不是自愿聚拢到这儿来的,而且无论采取什么办法也不能使一个活人变成一具死尸:他还有感情,他渴望复仇,渴望生活,他怀有强烈的欲望,并需要使自己的欲望得到满足。尽管如此,我依然深信,囚犯并没有什么可怕。一个人拿起刀来向另一个人扑去,并不那么容易,也不会那么迅速。总而言之,即使可能有危险,即使这种危险确实发生过,这类不幸事件毕竟是罕见的,因此可以直接得出结论说,这种危险性是很小的。自然,我现在所说的仅限于那些已被判了刑的犯人,这种犯人当中有许多人甚至乐意到监狱里来(新的生活有时是那么令人神往!),因而他们打算安静、和平地生活下去;而且他们也不会让他们中间那些确实不守本分的人恣意妄为。每个苦役犯,不管他多么勇敢和大胆,他对监狱里的一切还是惧怕的。至于候审犯人,那就另当别论了。候审犯人确实会无缘无故地持刀向一个不相干的人扑去,只是因为,比方说,他明天就要被拉去受刑;而现在若能制造一桩新的案件,他受刑的日子就会拖延下去。他持刀杀人的原因和目的就在于:无论如何也得尽快地“改变自己的命运”。我甚至知道一桩这种奇怪的心理学上的案例。

我们监狱里有这样一个军犯,他原来是个当兵的,被判处两年徒刑,未被剥夺公民权。他是一个吹牛大王,又是一个十足的胆小鬼。一般说来,吹牛皮和胆小怕死的人在我国军人当中是十分罕见的。我们的兵士总是忙得很,即使想吹牛,也没有时间吹。如果他是一个吹牛的家伙,那他几乎又总是一个懒汉和胆小鬼。这位军犯姓杜托夫,他服完短短的刑期,最后又回到边防营去。但是,所有像他这样被关在监狱里接受感化的人往往都彻底变坏了,因此常常发生这样的情况:他们在外面待上两三个礼拜后,又重新受审,再回到监狱里来,只不过这次刑期已不是两年或三年了,而是“终身”服役,要蹲十五年或二十年监狱。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出狱后不到三个礼拜,杜托夫就撬锁偷东西;此外还横行霸道,胡作非为。他受到了审讯并被判处酷刑。他十分害怕即将受到的严酷刑罚,怕得要死,他本来就是一个可怜的胆小鬼,于是在他将被赶着穿过队列接受鞭笞的前一天,他拿起刀子向走进监房的值日官扑过去。当然,他十分清楚,这种举动将大大加重对他的判决,延长他服苦役的期限。但他的想法是:即使把那可怕的受刑时刻向后推迟几天或几小时也是好的!他十分胆小,虽然拿起刀子扑了过去,但却没有伤着值日官,他这样干只是为了做做样子而已,只是想要构成新的罪行,以便重新受审。

对于一个被判了刑的人来说,受刑前的时刻当然是可怕的。几年之中我看见过许多处在这个倒霉日子前夕的候刑犯人。我一般都是在医院的犯人病房里看见这些候刑犯人的,因为我常常因病住院。俄国所有的囚犯都晓得,最怜悯他们的就是医生。医生对囚犯一视同仁,而不像那些不相干的人那样,只有一般老百姓例外。一般老百姓从不因犯人犯了罪而责备他们,不管他们的罪行有多大,老百姓总是为他们所受的刑罚和遭到的一切不幸而原谅他们。无怪乎俄国所有的老百姓都把犯罪叫做不幸,并把罪犯叫做不幸的人。这是一个有着深刻意义的定义。这个定义之所以重要,还因为它是人们在无意中出于本能给下的。在许多情况下,医院的确是囚犯们的避难所,对于那些候刑的犯人来说更是如此,因为监禁他们要比监禁一般的囚犯严厉得多……因此,当那些候刑犯人估计那可怕的日子快要到来的时候,他们就常常去住医院,希望把那可怕的时刻稍微推迟几天。当他出院回去,确切地知道第二天便是倒霉的日子时,他几乎总是焦急万分。有些自尊心很强的人竭力掩饰自己的感情,然而他们那种笨拙的、假装的镇静却瞒不住自己的难友。大家都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出于仁爱谁都不做声罢了。我认识一个年轻的杀人犯,他从前当过兵,被处以棒刑,罚他的棒数最多。他怕得要命,在受刑前喝了一瓶酒,酒里还浸了鼻烟。顺便说一下,候刑犯人在受刑前总是要喝酒的。酒在受刑以前很久就被带进来了,并付了高价,候刑的囚犯宁愿半年之内不要任何必需品,但也要攒钱买四分之一俄升[1俄升等于1.23升。]的酒,以便在受刑前十五分钟内喝下去。囚犯们一般都认为喝醉了酒的人在挨棍棒的时候不会感到太痛。不过,我又离题了。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喝了那瓶酒以后,果然立刻就病倒了;他开始吐血,把他送进医院时,几乎已不省人事。这次吐血使他的胸部受到严重损害,几天之后便发现他有了肺结核的症状,半年之后他便因此而死去。给他治病的医生始终不知道他发病的原因。

谈到囚犯在受刑之前常常表现出胆怯心理的时候,我应当补充几句:也有些人恰恰相反,他们那种非凡的无畏精神往往使旁观者大为惊讶。我记得有几个人非常勇敢,这种勇敢简直达到了麻木不仁的程度,这样勇敢的人是并不罕见的。我还特别记得,我同一个可怕的犯人相遇时的情景。那是在夏天,有一天犯人病房里传说晚上要给大名鼎鼎的强盗奥尔洛夫用刑,他是一个逃兵。用过刑以后要把他送进病房里来。患病的囚犯们一面等待着,一面断言,奥尔洛夫将受酷刑。大家都有点忐忑不安。老实说,我也极为好奇地等待着这个著名大盗的光临。好久以前我就听说过有关他的奇闻轶事。他是一个少见的杀人不眨眼的、残杀老人和孩子的凶手,同时又具有惊人的意志力,并对自己的力量感到骄傲。他供认出了许多起凶杀案,因此被判处穿过队列受棒刑。把他送来的时候已是傍晚了。病房里已经昏暗,点上了蜡烛。奥尔洛夫几乎失去了知觉,脸色苍白得吓人,他那浓密而漆黑的头发披散着。他的脊背已经肿了,红一块青一块。囚犯们整夜地侍候他,不断拿水给他喝,帮他翻身,给他药吃,他们像照顾亲兄弟或恩人一样照顾他。第二天,他就完全恢复了知觉,还在病房里来回走了两趟!这使我感到吃惊,因为他进院时是那么虚弱无力和精疲力竭!他一次就挨了判定的总棒数的一半。直到医生看出再打下去就会使他丧命的时候,才叫停止用刑。此外,奥尔洛夫身材短小,身体孱弱,况且长期的监禁已使他精疲力竭了。凡是遇见过候刑犯人的人,大概都会长久地铭记着他们那疲惫不堪、干瘦而苍白的面孔,以及他们那害寒热病似的神色。尽管如此,奥尔洛夫很快康复了。显然是他那内在的精神力量使他显得无比坚强。他确实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人。我为好奇心所驱使,结识了他并对他进行了整整一个星期的观察和研究。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一生中从未遇见过像他那样坚强有力、具有钢铁般意志的人。在托波尔斯克,有一次我曾看见过一个这样的著名人物,一个原先的强盗首领。他完全是个野兽,如果您站在他身旁,即使您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您也会本能地感觉到有个可怕的动物站在您身旁。但是使我不寒而栗的还是他那精神上的愚钝。在他身上,肉欲战胜了精神特征,以致您一眼便可从他的脸上看出,除了疯狂地渴望满足肉体上的享受——纵情酒色、淫荡作乐以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了。我相信科连涅夫(这个强盗的名字)在受刑前也会垂头丧气、怕得浑身发抖的,尽管他有着杀人不眨眼的本领。奥尔洛夫则和他完全相反,显而易见,在奥尔洛夫身上,精神力量完全战胜了肉欲。看得出来,这个人的自制力是无限的,他蔑视一切痛苦和刑罚,世界上没有使他害怕的东西。您在他身上只会看到无穷的精力,渴望行动、渴望复仇、渴望达到预定目标的意志。然而他那种奇特的傲慢却使我感到诧异。他对一切仿佛都看不上眼,真是傲慢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但他完全不是装腔作势,而是自然地流露。我想,世界上没有人单凭权势就能使他屈服。他看待一切事物都出人意料地沉着,似乎世界上任何东西都不会使他感到惊奇。尽管他完全知道其他囚犯都怀着尊敬的心情看待他,但他在他们面前从不夸耀自己。徒骛虚名,骄傲自大,几乎毫无例外的是所有囚犯的特点。他非常聪明,坦率得有点奇怪,但却绝不信口开河。他坦率地回答我的问话,说他正等着恢复健康,以便尽快地受完剩下的棒刑,还说在受刑以前,他起初确实担心受不了。“可是现在,”他向我挤挤眉眼,补充说,“一切都过去了。把剩下的棒刑挨完以后,我立刻就随大伙到涅尔琴斯克去,在路上找机会逃跑!一定跑!但愿我的脊背能快快长好!”在这五天里,他总是急不可耐地期待着出院。在等待出院期间,他有时很爱开玩笑,而且显得很高兴。我曾试探着询问他的经历。他一听到这样的询问,总是微微皱起眉头,但还是坦率地回答我。当他察觉出我在探究他的内心并竭力想在他身上发现一点懊悔的情绪时,他便用十分蔑视和高傲的眼光瞧着我,仿佛我在他的心目中忽然变成了一个不懂事的傻孩子,不能像跟成年人那样跟我谈论这种事情。他脸上甚至流露出一种仿佛像是怜悯我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冲着我大笑起来,这是最天真无邪的笑声,没有丝毫嘲笑之意,我相信,当他独自一人回想起我的问话时,他也许会哑然失笑的。后来,他的背伤还没有完全恢复,他就办了出院手续;当时我也去办出院手续,恰好我们就一同出院了:我回监房,他回原先监禁他的那间靠近监狱的拘留室去。告别的时候,他跟我握了手,从他那方面说,这是极大信任的表示。我想,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对此时此刻以及对自己都很满意。实际上他不能不蔑视我,他一定是把我当做一个驯服、软弱而可怜的人,认为我在各方面都不如他。第二天,他又被带去受棒刑……

我们的狱室上锁以后,立刻大为改观,——变得像一所真正的住宅,像个家庭一样了。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看出我的狱友们完全像在家里一样。白天,军士、看守长以及其他长官随时都可能到狱室来,因此全狱室的人都有点不大自在,他们仿佛都不大安心,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地担心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狱室的门刚一锁上,大家便立刻安静下来,各就各位,几乎每个人都干起自己的手艺来了。狱室内立刻明亮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蜡烛和烛台,大多是木制的。有的缝靴子,有的缝衣服。室内的恶浊空气越来越浓。一群游手好闲的人在墙角里铺上地毯,蹲下赌牌。几乎每个狱室都有这样一个囚犯,他保存着一块一俄尺[1俄尺等于0.3米。]宽的破地毯、一支蜡烛和一副脏得出奇的、满是油污的纸牌。这些东西加在一起就叫做赌场。物主每夜向赌徒们收十五戈比,他就以此为业。赌徒们通常都是玩“三叶”、“小丘”等等。所有的牌戏都是全凭运气不讲技术的硬赌。每个赌徒面前都摆着一堆铜钱——他衣袋里的全部财产,只有在他输个精光或者把伙伴的钱赢过来时,他才站起身来走开。一赌就赌到深夜,有时赌到天亮,直到早晨开门的时候。在我们狱室里,也像其他狱室一样,总是有一些贫穷的囚犯,有的是赌钱输穷的,有的是喝酒喝穷的,还有的天生就是乞丐。我说的是“天生”,而且我还要坚持用这个词儿。确实,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里,无论在什么样的条件下,我国人民中间总是有而且将来还会有这么一些奇怪的人,他们安守本分,而且往往一点儿也不懒惰,但他们命中注定一辈子要受穷。他们总是孑然一身,一贫如洗,邋遢不堪,看来他们好像总是受欺压而又不敢反抗,总是被折磨得抑郁不欢,而且总是依靠某一个人,受某个人的差遣,这个人通常就是那种游手好闲之辈或突然飞黄腾达的暴发户。任何一项创举,任何一种首创精神,对于他们来说都是痛苦,都是负担。他们仿佛生下来就注定了不能自己开创任何事业,而只能侍奉别人;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而只能随着别人的笛声跳舞;他们的天职就是听从别人吩咐。除此以外,任何环境,任何变革,都不能够使他们富裕起来。他们永远是乞丐。我发现,这样的人不只是普通老百姓中间有,就是各种社会团体、阶层、党派、报社、会馆里也有。每个狱室里,每座监狱里也是这样,只要赌场一开,准会有一个这样的人立刻出来侍候。而且也没有一个赌场离得了这种人。赌徒们通常花上五个银戈比雇佣他们,他们的主要任务是通宵站岗报信。照例,他要在黑魆魆的穿堂里,在零下三十度的严寒中一连挨六七个小时的冻,他要谛听每一下碰撞声、每一下叮当声、院子里的每一个脚步声。少校或值班长有时深夜里悄悄地走进监狱,当场擒获那些赌徒和干活儿的囚犯,没收尚未点完的蜡烛,燃着的蜡烛在院子里就可以看见。如果听到穿堂门上的锁忽然响动才躲藏起来,才熄掉蜡烛往床铺上躺,那就太晚了。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情,那个负责报信的仆人将要受到聚赌者的严厉处罚,因而这种疏失是很少发生的。五个戈比当然是少得可怜的报酬,即使是在监狱里也是一样;可是狱中的雇主们在这种场合或其他场合表现出来的那种严酷和残忍,却往往使我感到惊讶。“拿了钱,就得好好干!”这是一条不容反驳的理由。雇主付出微不足道的一点点钱,便能取得他想要取得的一切,如果可能的话,还要取得额外的东西,可他却依然认为这是加惠于受雇者呢。那个喝得醉醺醺的放荡汉任意挥霍金钱,可是他却总想克扣仆人,这样的事情我不仅在监狱里,在赌场上也屡次见过。

我已经说过,狱室里的人几乎全都有点什么活儿干。除赌徒外,还有四五个人完全无事可做,所以他们立刻就躺下睡觉了。我在通铺上的铺位紧靠着门。通铺的另一边是阿基姆·阿基梅奇,他和我头对着头。他干活干到十点或十一点,他会糊五颜六色的中国式宫灯,那是城里人定做的,付给他的钱相当可观。他做灯笼做得很熟练,他不停地、有条不紊地裱糊着,糊完后,便整整齐齐地把活计放在一边,把褥垫打开,做完祈祷,然后心安理得地躺下睡觉。他显然过于注意品行端正和有条不紊,简直都有点迂腐了。他显然认为自己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就像一切笨拙而又目光短浅的人一样。从第一天起我就不喜欢他,那一天关于他我想了很多,最使我感到惊奇的是,像他这样一个人竟然没有在外面飞黄腾达,反而进了监狱。以后,我还要不止一次地提到阿基姆·阿基梅奇。

我现在要把我们狱室里的所有成员简要地描述一下。在这个狱室里,我还要度过很多个年头,因而这些人都是我将来的狱友和难友。不言而喻,我是怀着极大的好奇心观察他们的。我左边通铺上是一群来自高加索的山民,他们大部分都是因抢劫而被发配到这儿来的,刑期长短不等。他们是:两个列兹金人,一个切禅人,还有三个达格斯坦地区的鞑靼人。那个切禅人性格忧郁,愁眉苦脸,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他总是皱着眉头,怀着敌意,面带阴沉而恶毒的冷笑望着周围的人们。列兹金人中有一个已经是老头子了,他那个鹰钩鼻子又长又细,从面貌上看就是一个惯匪。然而另一个名叫努拉的列兹金人,从第一天起就给我留下了最愉快和最亲切的印象。这个人年纪还不大,他身材适中,大力士般的体格,头发淡黄,眼睛浅蓝,鼻子向上翘着,一副芬兰女人的面孔,两腿弯曲,那是因为过去经常骑马的缘故。他遍身都是刺刀和子弹留下的伤疤。他在高加索属于一个同俄国人保持睦邻关系的部族,但常常私自跑到敌对的山民那一边,并同他们一起从那里去袭击俄国人。监狱里的人都喜欢他。他总是那么愉快,对任何人都很和蔼,干活时毫无怨言,性格安静而开朗,尽管他常常以愤怒的眼光看着囚犯生活中的那些卑鄙龌龊的行为,并且对于一切偷盗、欺骗、酗酒以及一切不诚实的行为,他都深恶痛绝,但他并不挑起争端,遇见不顺眼的事他就拂袖而去。在服苦役期间,他从未偷过东西,从未干过坏事。他是个非常虔诚的教徒。他做祈祷时特别庄重;到了伊斯兰教节日前的斋戒期,他像宗教狂那样斋戒素食,整夜整夜地祈祷。大家都喜欢他,相信他的诚实正直。“努拉是一头狮子。”——囚犯们说,于是“狮子”就成了他的外号。他完全相信,刑满后,一定会让他返回高加索老家去,这是他唯一的希望。我觉得,如果没有这种希望,他会死去的。入狱后的第一天,我就特别注意到了他。在其他苦役犯们那种凶狠、阴郁而又奸诈的面孔中,是不能不注意到他那善良而又和蔼可亲的面孔的。在我入狱后半个小时里,他就从我跟前走过,一面拍着我的肩膀,一面和善地望着我的眼睛微笑。起初,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俄语说得很不好。过了一会儿,他又走到我跟前,又是一面微笑,一面友好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后来,又反反复复地这样做,一直持续了三天。据我猜测,他所以对我这样,是为了向我表示:他同情我,他认为我受不了监狱里的艰苦生活,他愿意对我表示友好,使我振作起来,并要我相信他会保护我的。后来,我知道他的确是这么想的。善良而纯朴的努拉啊!

三个达格斯坦的鞑靼人,是亲兄弟。其中两个已上了年纪,老三叫阿列伊,年纪不过二十一二岁,看相貌还要年轻些。他的铺位紧靠着我。他那漂亮、开朗、聪明而又和善淳朴的面孔,一见面就把我的心给吸引住了,我十分高兴,命运让他而不是让别人做了我的邻人。他的整个灵魂都表现在他那漂亮的,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漂亮的脸上。他的笑容是那么轻信,那么天真无邪;他的那双很大的黑眼睛是那么柔和而又温存,我瞧着他时,总感到格外快活,似乎我心头的痛苦和忧愁也减轻了几分。我并没有夸大其词。在家乡时,有一次他哥哥(他一共有五个哥哥,另外两个哥哥进了驯马场)吩咐他骑马挎刀跟他们一起上路。在山民的家庭里,对长兄一般都是非常尊敬的,少年人不但不敢问,甚至也没有想到要问一声他们究竟到哪儿去?兄长们更是认为没有必要告诉他。他们是出去抢劫,埋伏在路旁窥视一个富有的亚美尼亚商人,然后抢劫他。果然如此:他们杀死了护送人员,杀死了亚美尼亚商人并劫夺了他的货物。但是案子被破获了:他们六个人全部被逮捕,被审讯、揭发、定罪,然后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服苦役。法庭对阿列伊开了点恩,判的刑期较短:四年苦役。他的兄长都很喜欢他,这与其说是手足之情,毋宁说是慈父之爱。在流放期间,他是他们的安慰,他们平时总是面色阴沉,双眉紧锁,但只要一看见他,便都笑逐颜开,当他们跟他说话(他们很少跟他说话,好像都认为他还是一个少年,跟他没有什么好谈的)时,他们那阴森的面孔便舒展开来,这时我猜想,他们准是在跟他谈什么有趣的事情,甚至是小孩的事情,当他们听到他的回答时,他们总是彼此交换着眼色,并向他露出和善的微笑。他自己却不敢先跟他们说话,因为他非常尊敬他们。很难想象这样一位少年在整个服役期间,怎能保持着他那颗温柔的心,怎能变得那样淳朴诚实、那样温情脉脉、那样讨人喜欢,而没有变得粗野和放荡不羁。然而,他的禀性却是坚强而毫不动摇的,尽管从外表上看他很温柔。后来,我对他有了深刻的了解。他像贞洁的少女一样纯洁,监狱里任何一桩丑恶、无耻、肮脏或不公道的暴行,都会在他那美丽的眼睛里点燃起愤怒的火焰,使得他的眼睛变得更加美丽。但是,他避免一切争吵和谩骂,虽然他并不是那种可以随便让人欺侮的人,他善于维护自己的尊严。他没有跟任何人争吵过,因为大家都喜爱他。起先,他对我只不过是彬彬有礼。我渐渐开始跟他谈话,几个月之后他就学会了讲一口流利的俄语,可是他的两个哥哥在服役期间始终没有学会。我发现他是一个非常聪明、非常谦虚、对人非常客气而又明白许多道理的少年。总之,我要预先说明,我认为阿列伊远非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常常回忆起和他会见时的情景,那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会见之一。有些人的性格天生就是那么美好,仿佛是上帝恩赐的一般,你甚至不敢设想他们有朝一日会变坏。你任何时候对他们都尽可放心。我现在对阿列伊也是放心的。可现在他在哪儿呢?……

有一次,那是在我入狱很久以后,我正躺在通铺上想一件令人痛心的事。平时总是忙碌而勤勉的阿列伊这一次却什么也没干,尽管离睡觉的时间还早。当时他们正在过伊斯兰教的节日,因此他们都没有去干活。他躺着,把双手垫在头下,也在想着什么。他突然问我:

“你现在很痛苦吧?”

我好奇地回头瞧了瞧他,我觉得阿列伊提的这个直率而突然的问题颇有点奇怪,因为阿列伊对人一向很客气,思路一向很细腻,心里一向充满了智慧。但是当我更仔细地端详他时,我在他脸上看出,他正由于回首往事而显得十分沉痛,十分悒郁,我立刻领悟到,此时此刻他自己的心情很痛苦。我把我的猜测告诉了他。他叹了一口气,随即忧郁地微微一笑。我喜欢他的微笑,这微笑总是那么温柔亲切。此外,当他微笑的时候,他那两排珍珠般的牙齿便露了出来,世界上第一号美人也会羡慕他那口牙齿的。

“唉,阿列伊,你现在大概在想你们达格斯坦人是怎样度过这个节日的吧?是吗,那边好吗?”

“是的,”他非常高兴地回答说,眼睛熠熠发光,“你怎么知道我在想这件事呢?”

“怎么会不知道呢!那边比这里好吧?”

“唉!你说这些干什么……”

“你们那边现在想必正是鲜花盛开,跟天堂一样!……”

“噢,噢,你最好别提它了。”他十分激动。

“阿列伊,你听我说,你有妹妹吗?”

“有,你问这个干什么?”

“如果她长得也像你一样,她一定是个美人。”

“像我干什么!她的确是个美人,全达格斯坦再没有比她更漂亮的了。唉,我的妹妹长得多漂亮啊!你恐怕还没有看见过像她那样漂亮的美人!我母亲也是个美人。”

“母亲爱你吗?”

“唉!你说的哪儿的话呀!她现在为了我大概都快伤心死了。我是她的爱子。她爱我胜过爱妹妹,胜过爱所有的人……我昨天夜里还梦见她哩,她为我哭啦。”

他不做声了,而且这天晚上他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但是,从这以后,他便寻找一切机会跟我谈话,尽管出于对我的尊敬(我不知道这种尊敬从何而来),他从来都不首先跟我说话。但是当我跟他说话时,他总是十分高兴。我问他一些高加索的事情,问他过去的生活。他的兄长不阻止他跟我说话,他们甚至对此感到高兴。他们看出,我越来越喜欢起阿列伊来了,因而他们对我也就亲切得多了。

阿列伊在干活时帮助我,在狱室里尽量照料我,看得出来,只要他为我做点什么事能使我感到轻松,或使我感到满意,他就十分高兴,但是,在他的这番心意中却没有丝毫卑躬屈膝或贪图私利的成分,而完全是出于一种热烈的友情,他已经不再对我掩饰这种情谊了。我顺便说一下,他还掌握了许多技能:他学会了缝衬衣,而且缝得很好,他会做靴子,后来还学会了一点木匠活。他的两个哥哥都称赞他,为他感到自豪。

“你听我说,阿列伊,”有一次我对他说,“你为什么不学用俄语读写?要知道,这对你以后在西伯利亚生活,可能会有用处的呀?”

“我很想学。可是跟谁学呢?”

“这儿会读会写的人还少吗?你愿意让我教你吗?”

“好,那就请你教我吧!”他甚至从通铺上欠身起来,一边望着我,一边合起手来恳求我。

第二天晚上,我们便开始学起来了。我有一本《新约》俄译本——这是监狱里不被禁止的书。没有字母表,就从这本书中学,几个星期之后阿列伊便读得很好了。大约三个月后,他便完全读懂了这本书。他热心地学,学得入了迷。

有一天,我们把登山训众那一段[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五至七章。]全读完了。我发现,他在朗读其中某些地方的时候仿佛怀着特殊的感情。

我问他是否喜欢读过的段落。

他迅速地瞧了我一眼,脸上泛起了红晕。

“哦,是的!”他答道,“是的,耶稣是一位神圣的先知,耶稣说的都是上帝的话。他说得多好啊!”

“你最喜欢他的哪一句话?”

“我喜欢他的这几句话:饶恕吧,爱吧,别欺侮人,敌人也要爱。哦,他说得多么好啊!”

他转身向着正在听我们谈话的他的两位兄长,热情地跟他们说起话来。他们一本正经地说了很久,并且频频点头。然后他们带着一种庄重而宽厚的笑容,即典型的伊斯兰教徒的笑容(我十分喜欢这种笑容,特别喜欢这种笑容的庄重)转身对我说:耶稣是上帝的先知,而且创造了伟大的奇迹;他用泥做了一只鸟,吹口气,它就飞了……这也是他们的书上所写的。在讲这些话的时候,他们完全相信,他们赞美了耶稣,也就使我得到了极大的快乐;阿列伊感到特别幸福,因为他的两位哥哥居然开恩想使我高兴一番。

练习书写也进行得很顺利。阿列伊弄来了一些纸张(他不让我用自己的钱给他买)、笔墨,不到两个月,他就能写一笔好字了。这甚至使他的两位哥哥也惊叹不已。他们感到万分高兴和骄傲。他们不知怎样感谢我才好。我们在一起干活时,他们都争先恐后地帮助我,并认为这样做就是他们的幸福。至于阿列伊,那就更不用说了。他爱我,就像爱他的兄长们一样。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出狱时的情景。他把我拉到狱室后边,搂着我的脖子大哭起来。在这以前,他从来没有吻过我,也没有掉过泪。“你对我的帮助太大了,太大了,”他说,“就连我父亲,我母亲,对待我也不像你这样周到:你让我懂得了该怎么做人,上帝会报答你的,我永远也忘不了你……”

如今,我那善良、可爱而又可亲的阿列伊,你在哪儿呀,你在哪儿呀!……

在我们的狱室里,除了契尔克斯人以外,还有几个波兰人,他们组成一个完全独立的小家庭,几乎不同其他囚犯来往。我已经说过,由于他们自己的排外情绪和对俄国苦役犯的仇视,所以他们自己也遭到大家的憎恨。这是一些被折磨得成了病态的人。他们共有六人。其中有几个受过教育,我以后还要专门详细地讲述他们。在我狱中生活的最后几年里,我曾向他们借过一些书。我看过的第一本书,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奇异的、特殊的印象。关于这些印象,我以后有机会还要专门讲。我觉得他们非常有趣,我相信,对于许多人来说,他们是完全不可理解的。对于某些事物如果不亲身体验,就不能下判断。我只说一点吧:精神上的贫乏比任何肉体上的痛苦都更加使人难以忍受。一个普通老百姓入狱后,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同伴,甚至还可能是文化水平较高的同伴。当然,他失掉了很多东西——故乡、家庭等等,但是,他的生活环境仍是相同的。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和一个普通老百姓依法接受同样的刑罚,但前者失去的东西往往要比后者多得无可比拟。他必须克制自己的一切需求,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进入一个不会使他感到满意的环境,学会呼吸另一种空气……这就等于把一条鱼从水里捞出来放在沙土上……所有的人都依法接受同样的刑罚,但对某些人来说却往往痛苦十倍。这是一条真理……即使我们所说的仅仅是一些不得不牺牲的物质方面的习惯。

但波兰人却构成了一个独特的整体。他们共有六个人,而且他们总是在一起。在我们狱室里所有的苦役犯中,他们只喜欢一个犹太人,唯一的原因可能就是因为他能使他们开心。不过就连其他囚犯也都喜欢我们这个犹太人,尽管大家都毫无例外地嘲笑他。我们这里只有他一个犹太人,就是现在我一回想起他来,也忍不住要笑。每当我看见他时,我就不禁想起果戈理小说《塔拉斯·布尔巴》中的那个犹太人杨凯尔来,当他脱下衣服和他的老婆走进一个大橱柜里过夜的时候,他立刻就变得像是一只小鸡雏。我们这位犹太人伊赛·福米奇也活像是一只拔掉了毛的小鸡雏。他已经不年轻了,有五十岁左右,他身材矮小,体质虚弱,但很狡猾,同时又是一个十足的蠢汉。他莽撞、傲慢,同时又胆小如鼠。他满脸皱纹,前额和两颊上全是受刑时打下的烙印。我怎么也不能理解,他怎能忍受得住六十皮鞭。他是因为一起凶杀案而入狱的。他秘藏着一个药方,那是他的一位犹太朋友在他受刑后立即从一个医生那儿弄来的。按照这个药方可以配制一种药膏,一擦上它,两个星期内便可除掉烙印。在监狱里,他不敢用这种药膏,他打算等他服满十二年苦役出狱成为一个自由民时,再使用这个药方。“不然,我就不能结婚了,”有一次他对我说,“我一定要结婚的。”我和他是好朋友。他总是兴高采烈,喜气盈盈的。他在监狱里过得挺轻松:他学的手艺是首饰匠,因为城里没有首饰匠,所以他的活计总是做不完,这就使他避免了做苦工。自然,他同时又是一个放高利贷的家伙,他向全狱放债、收存抵押品获取利息。他是在我以前入狱的,一个波兰人曾详细地向我讲述过他入狱时的情景。这是一个荒谬可笑的故事,我以后还要讲的,我以后还要不止一次地提到这个伊赛·福米奇。

除此以外,我们狱室里还有这么一些人:四个旧教徒,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饱读《圣经》的老年人,其中一个是来自斯塔罗杜布旧教徒村的老头子;还有两三个总是愁眉苦脸的小俄罗斯人[这是对乌克兰人的蔑称。];一个瘦脸尖鼻子的年轻苦役犯,约有二十三岁,他已经杀过八个人了;一批伪造货币者,其中一个家伙十分滑稽可笑,全狱室的人都拿他开心。最后还有几个悲观失望、愁眉苦脸的人,他们的头被剃去了半边,面貌丑陋不堪,个个沉默寡言,贪婪嫉妒,总是怀着仇恨的心理皱着眉头看着周围的一切,他们打算还要长期愁眉苦脸、沉默寡言和仇恨别人,直到服满苦役。在我入狱后的第一个悒郁不乐的夜晚,这一切都只是在我面前一闪而过——在烟雾和污秽中、在谩骂声和下流的猥亵话中,在污浊的空气中,在叮当响的脚镣声中,在诅咒和无耻的大笑声中一闪而过。我躺在光光的通铺上,把自己的衣服垫在头下(我还没有枕头),把短皮袄盖在身上,久久不能入睡,尽管我已经被这第一天的许许多多骇人听闻而又出乎意料的印象折磨得精疲力竭了。但是我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呀。前面还有许多我从未想到也不曾预料到的事情等待着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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