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曲终

失落的回忆  作者:陈舜臣

1

正对楼梯口的不远处,站着个头戴鸭舌帽的男子。此人两手塞在口袋里,吊儿郎当地倚着墙壁。帽檐把他的面庞遮去大半,但律子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男人正是那日为西野锭助命案,前来研究所盘问的警部补。

警察也被来势汹汹的研究所四人吓得一愣神,双手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抽了出来,站姿也不由得端正了许多。庆幸的是,走在最后的程纪铭没有完全暴露在对方的视野内,他连忙侧了个身子,躲在周建平背后。按理说,程纪铭不可能认得对方,之所以能及时规避,纯粹是逃亡者的嗅觉使然。

广桥反应迅速,第一时间抢上前去,佯装自然道:“哎呀,警官大哥……”在他看来,西野一案尚未告破,警方频繁造访死者家属并无甚稀奇。然而,对方的态度却没那么简单……

“嘘!”警部补急忙摆了个收声的手势。

研究所四人这才察觉到状况有异,律子本能地朝西野纯宿舍的方向看去……果然,房门的两侧,各潜伏一个人影,细看之下,竟都是上回造访研究所的警察!此二人如伺机待发的猎犬一般蹲伏在门边,其中一人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这头的警部补,显然在等待上司的命令。

警部补明显不太欢迎这四位不速之客,蹙着眉,极力压低嗓门儿道:“你们找谁?”

律子也低声答道:“西野夫人。”

“还请稍候片刻,我们马上就处理完。”

言至此,明眼人都能看出事情的不寻常,研究所四人如稻草人一般伫在原地。这时,一阵细不可闻的脚步声从众人身后传来,西野大厦的门卫老头随着个年轻便衣现身于楼走廊。随后,老头颤颤巍巍地将钥匙串递给警部补。

警部补对门卫说道:“还请您也留下,做个见证。”他的声音虽低,却不容置疑。

门卫显然被吓得不轻,什么都没说,只是唯唯诺诺地点点头。

便衣得了警部补的眼色,悄声来到西野宿舍门前,警部补紧随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钥匙插进锁孔,先试探性地敲了敲门,继而一把将门猛地推开。下一瞬间,冲锋的便衣一声惊呼,闪身进屋内,警部补紧随其上,接着是另外两个待机的警察,最后是研究所四人……仅仅数秒不到,眼前的房门仿佛黑洞一般,将走廊上的所有人吸了进去。

随着第一个“入侵者”破门而入,房内的人物就像被施了定身咒,惊恐地动弹不得。得益于此,最后到场的研究所数人所目击到的,便是破门而入时刻的光景。

卧室门正上方有换气用的上悬窗。眼下窗户大开,窗框内的横木上牢牢系着一条晾衣绳,绳索的另一端,被打结成了个人头大小的圆环。

门框之下有张迷你沙发椅,就是平日里摆放在卧室里的那种。接下来才是令人震惊之处,西野纯蹲立于沙发之上,双臂吃力地抱着一个身着粉红睡袍的女性,所幸膝盖分担了些重量,才不至于把她摔下。

“啊……不是,不是……”窒息的沉默持续了数秒,回过神的西野纯才颤抖地挤出几句话。与此同时,他腰一软瘫于沙发之上,膝上的女体顺势滚落在了地上,面部正巧朝着房门方向。不是西野惠子还会是谁。

“哎呀……”律子低呼出声。或许是因为有警方打头阵,律子此刻心里翻江倒海,却不知从何发泄。眼前这对夫妻出现在自家中,貌似合情合理。原以为外宿的丈夫西野纯在场,勉强称得上是出人意表……

然而,这对夫妻此时此刻的状态,却与律子那“恶妻谋杀亲夫”的料想完全相反。眼下瘫软在地上的,不应该是丈夫西野纯才对吗?

便衣警察见状,迅速地绕到西野纯身后,将其控制。

警部补连忙蹲到西野惠子跟前,探了探她的脉搏,表情缓和了些,嘟囔道:“还好,只是被下药了。”紧接着,他厉声质问道:“西野先生,能否请您解释一下?”

“惠子……我妻子……她自杀……我……”西野纯语无伦次地答道。

“哦,自杀?”警部补冷笑,向那白色绳环望去。

律子也不禁朝警部补视线所投之处看去,只觉得背脊一阵凉意。

2

“她这是要自缢?”警部补冷然道。

“是,就是……我刚从酒店回来,一开门就看见她吊着……我赶紧把她放下来,还好及时,她,她只是昏过去了。”西野纯吞吞吐吐,仍打算狡辩一番。

“这便奇怪了,用这么细的绳索上吊,脖子上怎么一点儿勒痕都看不到?”警部补自然不信,转头对手下道:“田岛,快联系医院。”

名叫田岛的便衣应声外出寻求救援,另一员便衣上前来检查惠子的状况。警部补趁这空当儿,质问西野纯道:“您夫人是否服用了安眠药?”

西野纯自知瞒不过,只能点点头。

“多少量?不会是致死量吧?”

“不,就一点儿,就一点点!”西野纯摇头否认。

“如此说来,你是打算先用药让她失去意识,再用圆环把她勒死,伪造自杀的现场?”

“不,我,我只是……”西野纯还欲辩解。

“我奉劝你还是趁早招供比较好,若等到夫人苏醒,你说什么都是徒劳。”

言至此,状况已再明晰不过了,律子不由地回头望向三位同僚,从互相的眼神中,都捕捉到了一丝复杂的了然。

这时,西野纯突然中邪似的跳了起来,吼道:“我,我是冤枉的,我也是受害者!”

“你是不是蒙冤,警方自会调查,还请你配合。”警部补面无表情地说道。

然而,西野纯眼下可听不进任何劝解,挥舞着四肢喊道:“难道我只能像小杉顺治那样坐以待毙?就不能主动出击吗?这叫正当防卫!”

“如何定罪,还得法官说了算。”警部补凌厉的眼神仿佛要将对方刺穿,“你是从何得知,尊夫人就是谋杀小杉顺治的真凶?”

警部补考虑到对方眼下心神混乱,特意把语气缓和。西野纯也逐渐恢复了些镇定,无力道:“小杉遇害那晚,我分明外出有急事,却从傍晚开始便一直处于昏睡状态。凌晨惊醒后,我立马就察觉到自己被下药了。因为我常年睡得浅,偶尔会服用安眠药,药效过后那种眼珠发胀的感觉,我再清楚不过……”

“你马上就察觉到了,然后呢?”

“我当时哪能往深处想啊……她问我今天是不是不舒服,怎么到傍晚就开始倒头大睡。另外,她还称自己一直守在我床边,有人来电找我,她顾虑到我的颜面,骗那人说我正在创作,无暇接电话,并让我和她统一口径……我当时没往深处想,就依了她的建议。一直到这阵子,我才渐渐察觉到了她的用心险恶!”

“你怎么突然就明白了?”

“我昏睡那日与小杉顺治遇害是同一天!她再三让我向旁人欺瞒那日昏睡的事实……这还不够明白了吗?再结合小杉的事……”

“小杉究竟与她有何牵连?”

“这得从我们刚同居那会儿开始说起。当时我刚离家,没什么经济来源,但是花钱却很大手大脚。惠子说她在金融机构里有熟人,教唆我放开手赊账,不要有后顾之忧……我那时也是中了邪,背了天文数字的空头支票。最后,我无法接受债台高筑的事实,整日用酒精麻痹自己。但即便如此,她仍然整日怂恿我开空头支票,说有人愿意借钱给我……我有意逃避现实,就把这事儿全盘托付给她来做……我时不时也会看两眼支票,你们猜怎么着?有好几次,支票提供者都是小杉顺治!”

“背后竟然还藏有这样的秘密……”

“其实,我一早就察觉到古怪,按理说来,我欠下巨款,惠子也脱不了干系,但她却丝毫不慌张,还说这只是零头……没错,这金额对老爷子来说,确实只是零头而已。我看她胸有成竹,便凡事都以她马首是瞻了。我还天真地以为,她无非是想促成我父子俩和好,再讨老爷子开心来捞些钱财,谁曾想她这般狠毒,觊觎的竟是遗产。如今看来,我和老爷子刚和好,她便执意拉我去夏威夷度蜜月,一定也是居心叵测!”

“很明显,这是在为你们俩准备不在场证据。”

“如此狡诈阴险的女人,怎么会亲自犯险,她有帮凶!老爷子就是死于这帮凶之手。事成之后,她却亲手解决了这个帮凶。这人就是小杉顺治。这些天我终于看清了,没了老爷子和帮凶小杉,她就会收手了吗?别忘了还有我霸占着遗产……”西野纯神情呆滞,只剩一张嘴开开合合。

“是什么契机让你看清了?”

警部补这一问就像火上浇油,西野纯心头的怒火越烧越旺,咒骂道:“这个贱人,这阵子她四处宣扬我得了精神衰弱,一心求死……事到如今,我再蠢再钝,怎么还能看不透她的蛇蝎心肠?所以,我就想先下手为强!虽说理由牵强了些,这种女人,即便天塌下来,也会拉旁人来垫背,怎么会自杀?但眼下可顾不得那么多了。但人算不如天算,谁曾想,还是让你们逮了个正着。但好在我没有直接下死手,这贱人还活着,我没杀人,我是正当防卫!”

这时,一名身穿白衣白裤的男人走进屋来,正值半癫狂状的西野纯一把攥住男人的手腕,神经质地问道:“是不是?我是不是正当防卫?快告诉我!”

警部补一把将他拽到一边,训斥道:“这是医务人员,不是法官!”

3

现如今,从东京市内眺望富士山美景,已是难得的奢望了。然而此时此刻,身处市中心某酒店十四层的餐厅中,窗外的富士山仿佛近在咫尺之间。

“这样的富士美景,早年在东京是随处可见呀……如今,还得仰仗天公作美,才能有幸一睹。”警部补远眺着窗外景致,心生感慨。

称赞景致或天气,可以算是宾客对主人起码的礼节了,他可是今日受邀的贵客。而设宴邀请者,正是东方文明研究所全体成员,既然说是全体,自然少不了程纪铭。

距那日硬闯西野家,已过去数日了……西野惠子苏醒后,自知在劫难逃,再挣扎也是徒然,便无奈招供了。真相大白,皆大欢喜……唯独程纪铭有些小郁闷,敢情他这些日子里东逃西窜,都是自作聪明。但他当时的情况确实百口莫辩,想来也没有比人间蒸发更好的选择了。此番设宴,也算是为程纪铭向警方赔个不是。

警部补闷下一口酒,笑嘻嘻道:“程先生,你应该相信警方的办案能力的……我们从一开始,就把矛头指向了西野夫妇和小杉顺治……尤其是那小杉,下了太多套,反倒把自己给套进去了。”

正所谓一朝入歧途,终生难洗白,西野惠子自以为能瞒天过海,哪知道警方略微走访调查,便将她所属团体、交友何人全挖了出来。

在西野惠子的“援助交际”名单里,赫然就有小杉顺治的名字。于是,小杉顺治也被警方纳为重点调查对象。况且,这小杉还身陷廖龙昇命案之中。

至于程纪铭的嫌疑,且不谈现场的指纹位置是何等地做作,就说那“扬刀叫嚣”的传闻,一听便知是造谣,警方还不至于无能到被牵着鼻子走。

最后,警方盘问Gold Line的员工得知小杉早先在香港就见识过程纪铭的酒后断片,但他却不知道程纪铭患有尖锐恐惧症。如此一来,陷害者的搜查范围便大幅缩小了。知道程纪铭酒后断片,却不知其患有尖锐恐惧症的人物,换言之,便是交往不深的酒桌之识,再与案件相关……怎么想,就只有这小杉顺治了。

“谨慎没错,但谨小慎微太过,就要作茧自缚了。小杉为确保西野夫妇的不在场证据,必须挑他们在海外时动手,但此举为日后埋下了一个隐患——如若事情暴露,依帮凶惠子的秉性,定然会不遗余力地撇清自己,把所有罪责往小杉头上推……小杉无可奈何,只能逼迫惠子亲笔写了份保证书,说白了,就是同谋声明……”

警部补将案情全局掰开了,揉碎了,说给众人听。

这份同谋声明的起头便是“小杉顺治所为,皆为西野惠子之托”。其后更是详细记载了谋杀西野锭助、构陷程纪铭的各个环节,末尾还留有署名和拇指印,即便没有这些身份证明,单凭字迹,也可确定出自西野惠子之手无误。

小杉攥着这道“护身符”,就不愁西野惠子玩一手卸磨杀驴。而西野惠子虽被攥住了把柄,却也不惧小杉会以此做文章,公开这份声明,那无异于坦白罪行。

然而,随着小杉突患精神衰弱,这微妙的平衡濒临崩坏,西野惠子不得不考虑后路。这份同谋声明存在一天,她的危险就多一分。于是,惠子建议小杉把谋杀廖龙昇一事也载入同谋声明。

此举无异于巩固同谋,小杉自然求之不得,欣然答应了。想来是惠子舌灿莲花,抑或神经衰弱的影响,否则,精明如小杉怎么会不生疑?

就这样,两人约在东都酒店的客房内添加声明内容。惠子趁小杉不备将其击毙,并销毁了同谋声明。

4

“西野惠子有没有悔不当初?”广桥向警部补问道。

“完全没有。”警部补摇头,“她是后悔了,但后悔的是早先没看出小杉顺治是怂包一个,区区两条人命,就把他吓得神经衰弱,而且做事还操之过急。”

“操之过急?此话怎讲?”

“按原计划,小杉应妥善设计,引导程纪铭读到《回忆之日》,点燃他对西野锭助的恨意,再动手不迟。哪曾想小杉被高濑新治催债催得紧,便越过了这个步骤,直接对西野锭助下手。”

“原来如此……”程纪铭作为当事人,没有过多反应,只是举杯抿了一口酒。

“这还不是关键……”警部补继续道,“小杉加害西野锭助时,没能把程先生引导去现场……这才是西野惠子最无法容忍的失败。小杉把谋杀现场的物件带出,趁程先生断片,将其指纹附在上面。西野惠子事后质问他为何不按计划行事,他只埋怨说大活人太重,即便处于昏迷,也没法随心所欲地搬来搬去……”

听到这里,周建平调侃道:“老程,看来你平日没白多吃那一碗饭。”

“哈哈,是,是……”程纪铭嘴上笑着,背脊却一阵凉意……若从断片中醒来时,身边躺着西野锭助的尸首……不敢想象。

“唉……”广桥叹息道,“说到底,还是这女人自作聪明。同谋、诡计、构陷,看似环环相扣,却单单疏漏了老程的尖锐恐惧症和左撇子。最后,还被自以为玩弄于股掌中的枕边人看出了端倪,反将了一军。长年混迹在不良少女圈子里,使得她把自己的那些小聪明,当成了大智慧。”

周建平问道:“对了,西野纯眼下怎么样了?”

“他可算是彻底蔫儿了,杀人未遂的罪名够他受的。律师眼下正给他申请精神鉴定,结果嘛,我看悬。无论是四处宣扬妻子身患精神衰弱的准备工作,还是在中药里掺入安眠药的作案手法,都不可能是精神错乱者所为。”

“难得夫妻一场,竟沦落到要这般互相算计、毒害……惠子一步步把自己逼入绝境,乍看之下是机关算尽太聪明,追根究底,还是人为财死。”律子言罢,别过脑袋去,显然想结束这个沉重的话题了……远方那天爽气清的富士美景,足以扫清她心底里的阴霾。

酒足饭饱后,警部补便以公务繁忙为由,急匆匆告辞了。果然,警务人员没有周末可言,不像研究所有周末双休那般悠闲。

待宾客离去,周建平也起身道:“我和老程还有些话要聊,去周边喝个茶,就先走一步了。”他说完,还不忘给程纪铭使了个眼色。

“啊……对,走吧。”程纪铭会意,随周建平一同离席。

酒店外,程纪铭问道:“怎么样,真要请我吃茶?”

“成,反正时候还早……”周建平瞥了眼手表,“找个地方坐个十五分钟吧。”

“十五分钟能喝个什么名堂。得了吧,快去找你家的茂子姑娘吧,别让人家久等了。”

周建平被说穿了心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瞒不过你,那我就失陪了。”言罢,便步履轻快地离去了。

程纪铭形单影只地朝赤坂方向走去,摆在他眼前的有两条路——继续做寺内吾郎,抑或重新做回程纪铭?

即便是周六的午后,街面上仍穿梭着行色匆匆的归途男女。其中不乏与敏子年纪相仿、气质相近的年轻女孩,她们看上去是那样地活力四射。不得不承认,这些女孩比真希更睿智,至少,她们现在是自由身。

唉,是时候雪藏寺内吾郎了……

程纪铭暗叹,寺内吾郎若销声匿迹,不会有人在意。即便是敏子,也只会是为少了个玩伴而感到遗憾而已,然而程纪铭就不同了……

寄存在正阳门曲伯成那儿的股券随时能兑现。临走前,要不要给敏子留一份丰厚的饯别礼呢?毕竟这个女孩的陪伴,为难熬的逃亡时光增添了一抹色彩。想到敏子收到礼物时的震惊表情,程纪铭的嘴角便忍不住微微上翘。

研究所的三个年轻人也直呼老程数日不见,仿佛变了副模样……若不是这份变化,周建平也不会敞开胸怀,把程将军遇害的真相告诉他。

程纪铭听完后,并没有表现出悲愤,抑或失望,反之,还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至亲涌起了几分亲近:

他第一次知道,推动自己走下去的,未必要是执着的复仇心。这花花世界,处处是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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