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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纪铭从来就不待见代代木周边的酒店，倒不是说这附近的酒店条件差，只是这做作的暧昧氛围，让他本能地抵触。要怎样形容呢？房间里的装潢、寝具，似乎只为男女情欲而存在，对朝九晚五的正常人来说，并非久留之地。

程纪铭是一刻也不想在这样的房间里多待，尤其，眼下还是大白天。他建议身旁的敏子道：“我们还是换家正常些的酒店吧？”

“为什么要换？这儿不是挺好吗？”敏子表示不理解，看来她颇满意这里。

“你觉得这酒店哪点好？”程纪铭问道。

“没办法，我这样生长在阴凉处的花朵，被摆到帝国酒店那样富丽堂皇的地儿去，还不立马蔫儿了？这样低调的小酒店，才是我的安身之所！”

程纪铭不以为然道：“即便是生在阴凉处的小花，若长高长壮了，迟早也要迎来直面阳光的那天呀。”

“唉，你不懂……”敏子摇摇头道。

“彼此彼此，你也不了解我。”程纪铭不服道。

敏子起初还对程纪铭的职业颇好奇，但程纪铭总是用一句“说了你也不知道”来搪塞过关，久而久之，敏子便懒得过问了。所以说还真是彼此彼此，谁也不晓得谁的底细。

程纪铭有时会心生忧虑，即便是露水情缘，双方都这样糊里糊涂，究竟是好是坏？自己的底细肯定不容泄露半分的，但是否要适当打探些对方的底细呢？想到这里，程纪铭试探道：“说真的，我还挺想多了解你一些。”

“真的？”敏子慵懒道。

程纪铭将她轻揽入怀，真诚道：“嗯，能和我说些你的事儿吗？家庭、生活，什么都行。”

“你确定想知道？就怕把你给吓跑了。”敏子咯咯笑道。

“还没什么人能吓到我呢！说吧，我听着……”

“我从前可是不良少女，如今嘛，也算是……嘿嘿，一把年纪了，还自称是不良少女，真有些不知害臊。”敏子的语气神秘兮兮，似乎在泄露什么惊天机密。

“哦？做不良少女还有年龄限制吗？”这本是句打趣，但程纪铭的语气太过硬邦邦，反倒像是在分析问题。

这反差竟出了意外的效果，敏子笑得花枝乱颤：“哎呀，哪有什么年龄限制。只不过，我以前的那些姐妹，进了社会抑或成家后，瞬间就换了副成熟的面孔。尤其在二十二三岁那个节点，从前的伙伴开始在各自的改变上渐行渐远，差别就体现出来了。”

“这么说，你始终是一副面孔，从未改变过了？”

“嗯，至少我是这样觉得……说直白些，就是长不大，糊里糊涂地没开窍。”

“糊里糊涂？有吗？我倒是觉得你鬼点子挺多的。”

“这你可过奖了。我有个关系很好的姐姐，我这点儿小机灵和她比起来，那叫小巫见大巫。”

程纪铭好笑道：“那她现在如何了？”

“这还用说，当然走向人生巅峰了。但若只是这样，我倒不钦佩了，关键是，聪明人做个不良少女也能谋略百出。”

“谋略？你太夸张了吧？”

“骗你干吗？千真万确。把她的名字告诉你也无妨，反正是化名。我们都喊她真希。”敏子开始将真希的传奇事迹娓娓道来。

这真希，是个“神偷”，顺手牵羊的功夫十分了得。她只比敏子年长个两三岁，但有时会体现出与这个年龄不符的成熟干练，有时却又像妙龄少女一般天真烂漫。

“唉，说来，我好久没见过她了，前后有三年了吧！”说完，敏子竟略微伤感地闭上眼，看来，这个真希对她而言确是意义非凡。

“打从迈进圈子起，她便和我们这帮姐妹不同！”敏子夸起偶像来真是不遗余力。“记得有一次，我还以为真希姐她失手了呢。之后才知道，原来她是故意演这一出。”敏子惊叹道。

“嗯？什么失手了？”

“顺超市里的东西呗，还能是什么？她可是‘神偷’呀，竟愣生生在我眼前被抓个正着……”

“你说，她是故意失手的？”程纪铭不解道。

“她之后和我说，那是在给自己制造机遇，邂逅的机遇？”

“邂逅的机遇？噢……”程纪铭似乎懂了，敢情这真希是在吊金龟婿。“终于懂了？”敏子促狭笑道。

“似懂非懂，还望赐教。”

“她在动手前会先选准下手的对象……这对象嘛，通常是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大叔啦。选中对象后，就得拼演技了。先是故意在大叔眼前动手，一定要让他逮个正着。然后，触电似的把手里的商品丢回去，动作一定要蹩脚，要让对方以为自己是初犯……最后一步才是最难，瑟瑟发抖地看向对方，眼神要如受惊的小动物一般。”

“懂了懂了。”程纪铭了然，这策略可比丢手绢要高明太多了。可以想象，那姑娘被逮着后的神态是多么的惹人怜悯，活像做错事的孩子。即便在场的是程纪铭，也没把握不会心生同情。

“然后呢？下一步怎么办？”程纪铭对年轻女孩勾引中年人的手法颇感兴趣。

“下一步的作战就因人而异了，用真希姐的话来说，便是得摸清对方的底细，再谋划策略。”

“《孙子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姑娘研究过中国的兵法？”

程纪铭一句调侃，敏子却当了真：“兵法是什么？她那么爱看书，或许还真读过这玩意儿……但无论作战再怎么变，首先必然要争取对方的宽容。叔叔，我再也不敢了，我是初犯，求求您不要报警……”

程纪铭被敏子的模样逗笑了，“你这台词还真像那么一回事，莫非你也亲身实践过？”

“这可不是谁都演得来的！我可在真希姐一旁观摩过好多次了，才学着些皮毛……我也想实践，但没那胆量。若对方不上道，后果不堪设想，我可不像真希姐，能百发百中。”敏子这反应，还真不知是自谦还是自信。

普通的有钱大叔遇上这档子事，十有八九会不知如何是好。真希极擅察言观色，一感觉到对方神色狼狈，便主动邀请：“求您了，大叔。要不，小妹请你喝咖啡，好不好？”

这又是一大难点了，若是语气没掌握好，便有愚弄对方之嫌。要让对方觉得眼前的女孩慌不择路、口不择言，竟憨钝到用区区一杯咖啡来“贿赂”自己。若是能激起对方的兴趣，便成功了一半。

最后，真希只要按照老剧本，在咖啡厅里向善良的老绅士倾诉自己的凄惨身世。绅士心生同情，关切地“批评”道：“天无绝人之路，你该打起精神来，从此后不要再犯这种错误了！”

说完，从口袋里掏出钱夹……大功告成！

若碰上有钱人，这一趟下来，收获可不只一万日元。但这还不是关键，真希在收钱之后，对敏子说的话，才叫人感叹：如果你以为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目标就是这一万円，那可大错特错了。

就像前边说的，她的“猎物”绝不是钱财，而是人，是金主候选。她每每成功，都会向对方讨要名片。弄清了其职业、地位，再浅聊几句，便能将对方的性格摸出个大概。最后再细细甄选，不合格的剔除，优质的纳入金主储备库。

“哇，这女人……惹不起。”程纪铭咋舌不已。

“怎么样？我的真希姐厉害吧？”敏子得意扬扬地问道。

2

不难想象，这真希姑娘手头上已收集了一摞名片，再不慌不忙地通过后续了解，把这些“候选”分为数个级别，不愁选不出理想的金主。程纪铭好奇地问道：“哪个幸运儿最终入选了呢？”

“你一定觉得是某企业的董事长？”敏子撇嘴道。

真希既然是找金主，这类人自然是不二人选了，程纪铭点头道：“嗯，还能选谁？”

“那你可错了！”女孩扬扬得意地摆了摆手指。

关于这个，真希同样有给敏子留下“箴言”：“金主这种东西，说白了，就是提款机，先决条件必须是自由的资金链。所以说，企业规模越大，提款手续越烦琐，在‘资金自由’上反而比不过个体户。”

程纪铭了然，佩服道：“说得太有道理了！财团董事长不过是个华而不实的头衔而已……能看透这点，厉害厉害。”

“这还没完呢，真希姐还有个原则——对方一定不能是知名人士。”

“这个我懂，公众人物傍起来多有不便。”

“最后一个要求——要懂得享受生活，要幽默风趣。这要求够严苛，却是真希姐的执念所在。对了，挥霍铺张的性子是万万要不得。真希姐常说，要找一个愿意和自己一同冒险的伴侣。”

“那还有年龄要求了？若上了年纪，怕是不会随小姑娘四处疯吧？”

“但也不能太年轻，同龄人一没财产，二没阅历，不行。”

“还要求阅历？”

“嗯，真希姐说过，人活于世，就得用各种各样的阅历来充实自己，否则就是虚度。”

“啧啧，哲学思维都用上了。”

“所以才说，她的层次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同。”

“说了这么多，最终人选到底是谁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到了最后挑选阶段，真希姐就不带我旁观了。”

“我懂了！她怕一不留神，心仪人选让最可人的敏子妹妹抢了去。”

“才不是，我哪有那本事！”敏子较真儿，慌忙否认，“毕竟是最关键的阶段了，她需要一个人静静考量。”果然，女孩无法容忍他人对自己的偶像有丁点儿质疑，调笑也不行。

“搞了半天，原来你不知道呀……”程纪铭面露失望之色。说实话，他对这稍稍与众不同的不良少女如何傍大款，可提不起多少兴趣。但敏子这般献宝，程纪铭若不稍微迎合一下，怕会扫了她的兴致。

敏子神秘兮兮道：“但是，她给那金主下套时，我就在一边偷偷旁观。”

“下套？就是你先前说的顺手牵羊吧？”

“嗯，我唯独对那次记忆犹新，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真希姐她竟然失手了！”

“这有什么稀奇，剧本不就这样演的吗？”

“哎呀，不是剧本上的那种失手，是她真的失手了。怎么解释呢……她的计谋被对方揭穿了！”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同一种方法用多了，总有露馅儿的时候。”

“不是这个原因，真希姐哪会那么糊涂呀，动过手的商店，她可坚决不会去第二次。别说东京的点都让她踩遍了，她还去过横滨、名古屋。”

程纪铭咋舌：“不是吧，竟到名古屋去了？”

“名古屋算什么，她还到关西动过手哩！去旅游，顺道的。”

“真敬业……”

“她唯一的失手，就是在大阪的那次。”

“你亲眼看见了这次失败？”

“嗯，当时我和她一起去关西旅游的。”

3

敏子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的场景。地点是大阪的某百货商店。

“叔叔，求求您不要说出去！”

真希如往常一样被逮个正着，如往常一样瑟瑟发抖。然而，“猎物”给出的反应，却与往常截然不同……这“猎物”非但不面露狼狈，反倒还玩味地笑道：“有意思，我也来。”言罢，旁若无人地从货架上抽出一条领带，塞进口袋里。

所幸店员的注意力都没放在这边，男人笑道：“这样，咱俩就都有把柄落在对方手里了。”

真希从未遇见过这种场面，瞬间懵了，男人继续促狭地笑道：“哎呀呀，小妹你可别往外说呀，这样吧，叔叔请你吃茶。”

“啊……好。”真希许久才回过神来，好奇心驱使她应了邀，便随男人一同去了。

躲在暗处的敏子见两人相安无事，也松了口气，自己先回下榻的旅店去了。当晚真希迟迟未归，敏子有些慌了。其实，敏子的忧虑不无道理。这次真希遇到的“猎物”显然比往常要棘手得多。

结果，真希深夜一点才回到酒店。敏子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道：“我还以为你这次要栽了呢！”

“差点儿就栽了……”真希犹豫了片刻，答道：“没输，但也没赢，算是打了个平手吧……走着瞧，这才刚开始！”

敏子还是第一次见真希这样斗志昂扬。走着瞧？也就是说，真希把那大叔列入候选名单了？她今后打算如何应战？无论如何，迄今为止的手段是绝对行不通了……真希难得棋逢对手，难免要摩拳擦掌。

当晚，两个女孩挤在一张床上歇息，敏子能明显感觉到枕边人辗转反侧，彻夜未眠。这对一向胜券在握的真希而言，是绝对罕见的。

至于在那之后的故事嘛，敏子是真的不得而知了。只知道自那以后，真希便喜欢单独行动，敏子尊重朋友的意思，也不去打扰。但不知道为何，敏子就是觉得这个男人能从众多候选人中脱颖而出。

然而，就在其后某日早间，真希突然主动造访敏子住处，简单寒暄后，她郑重其事地伸出手：“敏子，再见了，今天是我姐妹俩最后一次相聚。今后若在街角偶遇，我装作不认得你，你可别怪我无情无义呀！”

敏子紧紧握住好姐妹的手说道：“哇，这么快就确定了？”

真希轻轻点点头。敏子好奇道：“真好，能告诉我是哪个吗？”

真希没说话，敏子焦急道：“是我认识的？”真希这才点点头，坦白道：“你还记得，上回在大阪遇见的那个大叔不？”

果然是他……一听到“大阪”二字，敏子心中便了然了。

敏子所认识的真希姐，一向是视男人如玩物的，即便对方是富豪、名流，在她眼中，都只不过是一只雄性生物罢了。然而，恰恰是这样自信且自负的女孩，一旦撞上不受自己把控的男人，彻底沦陷也只在朝夕之间。若换作往常沉稳的真希，应该会有更多算计才对……当然了，敏子不知其中原委，只能凭空猜测。

话至此，程纪铭问道：“之后呢？就真的再没和她见过面了？”

“嗯，毕竟话都说到那份儿上。或许，有数次在街上擦身而过吧，我也不确定了。”

“嗯，可以理解，既然决定了，就得彻底舍弃过去的影子，即便你和她打了照面，怕也认不得了。”

“就算是认得，我也装作不认得，我俩约好的。”

程纪铭饶有兴趣地问道：“人没见着，连消息也没有了吗？”

“有是有，但大多是谣传，竟还有谣言说真希姐傍到了个富家公子……那大阪的大叔哪里是公子，分明是老爷。”

“噢，那男人大概多大年纪？”程纪铭好奇道。

“说不上……”敏子颇伤脑筋，“再老，应该也不会超过退休年龄。”看来她不擅观察男性的年龄，但凭她模棱两可的描述，这人估计与程纪铭年纪相仿。

至于这个男人的姓名、职业、地位，真希更不可能告知敏子了。既然她打算改头换面，重新开始，这些防备还是必要的。

程纪铭继续追问：“那男人，给你种怎样的印象？长得很英俊？”

“英俊谈不上吧，相貌我没看清，他关键是有种老成持重的气质，很有味道。”敏子形容得颇抽象，让人无从遐想。

程纪铭调侃道：“你当时被吓丢了魂，连对方的相貌都没留神了？”

“他长得……眼睛、鼻子……”敏子仍在纠结那男人的相貌。

“好啦，我也就是好奇一问，你别伤脑筋了。”

“别吵，我记得的……是了！”敏子拍了一下大腿，“前阵子的报纸上，有刊登过一张照片，和他好像。”

“噢？报纸上的是什么人？”

“我们上回住在东京，那家宾馆不是出了人命案吗？就是那个死者……真的好像，越想越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