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红兰记

失落的回忆  作者:陈舜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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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鹤冈商会的二楼房间,洋溢在各个角落的中式古典情调,让人仿佛穿越回了十九世纪的中国。进屋之前,走廊上那斑驳的墙壁与四处堆放的木箱甚是煞风景,谁曾想一墙之隔,竟是另一番天地。

房间以黑色为基调,再衬以明艳的红、绿、黄色的装潢,在绚烂和稳重之间,抓准了最合适的点。房内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古董字画,很显然,这儿就是鹤冈商会的“藏宝阁”了。

“周先生来啦,欢迎欢迎。”鹤冈东家热情地迎了上来。

“鹤冈世伯,您我相识,可真是缘分。”周建平十分感慨,没想到安原茂子又把自己与古董行联系在了一起。

“之前不知您是周家之人,失礼了。怪不得您会对周大章的玩意儿颇感兴趣,老朽还以为您是同行中人。”老东家笑着挠了挠头,这看似习惯的小动作让人骤生亲近之意。先前造访时也是如此,记得当时老东家静静地坐在紫檀木桌边上,哪里有半分原宪兵军官的影子。

在来之前,安原茂子便提醒过周建平:我这位长辈,似乎挺忌讳谈及过去。我生在战后,不是很了解当年的历史,但一提起宪兵,第一印象总归不像是善类。所以,我们还是不要在他面前聊过去为妙。

然而,两个年轻人心存顾忌,当事人却浑然不以为意,简单寒暄过后,他自己把话题往过去上扯:“前些天,程沛仪将军的后人也曾来访敝店,旨在挖掘一些陈年往事。老朽当时出于警惕,有所保留,事后却颇为愧疚,奈何那程先生再未现身过。听茂子说您是程先生的同事,我便想将那段往事对您和盘托出,劳您转告予程先生。”

鹤冈停顿了一下,接着不紧不慢道:“老朽先前也向程先生多次强调过了,程老将军之死,与政治斗争无关。当然了,他身居政治旋涡的中心,树敌不在少数,政坛上也有恨不能除掉他的组织。但还是那句话,老朽可以拿性命担保,程老将军的死,确实与外界无关。硬要说的话,就是彻头彻尾的私事。”

周建平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

“这私事关乎女人,还有三角恋情。这让老朽如何向他的后人开口。”

“确实,不大好开口……”

“程将军位及军阀之列,公众形象庄重威严,却好爱女色。他在北京的府邸中,便有三房妻妾,在外更是留情无数。”

“莫非老程是……”

“您多虑了,程先生的父亲是正妻所生。也就是说,他是正宗的程家嫡系后人。那段往事,还得从中日战争初期说起。当时,程将军出重金纳了个名叫红兰的艺伎做妾。即便身在北京,女人也凭借着高超技艺,在社交圈子里颇吃得开。老朽曾多次在上流酒会中目睹过其芳容。”老店家单手支着下巴,渐渐沉浸到往昔的回忆之中……

明清五百余年,北京始终是中国的国都。在鼓吹官尊民卑的封建时代,当权者难免被当作圣人一般受民间膜拜,“官吏不得狎妓”之类的律例应运而生。尤其是在天子脚下的京城,花柳业更是凋敝。

要说花柳兴盛,当属南京、苏州等城市了。富庶的江南名妓辈出,甚至有文人墨客专门著书记载她们的传奇生涯。

周建平直勾勾地注视着对方,脑海里极力想描绘出一身正装的宪兵校尉与妖艳艺伎打情骂俏的画面。想着想着,周建平不由心生感慨,人这种动物要改头换面,还真是在朝夕之间。周建平没开口,一旁的茂子倒是道出了他心中所想:“爷爷您过去竟喜欢寻花问柳?真看不出来……”

“没你们想得那么大落差,我当年肩负机密人物,基本上是便衣出行,无论是发型还是打扮,都与普通的年轻人无异。”鹤冈言罢,还笑嘻嘻地拨弄了一下头上的白发。

“程将军在收这位红兰姑娘入府之前,是她的常客?”周建平迫不及待地推进话题……

2

北京的寻欢街,位于前门附近。如今去看,自然已难觅当年的踪影,但直至解放前,这儿都是北京很有名的烟花柳巷之地。其中,“高端”妓馆主要聚集在韩家潭、百顺胡同、陕西巷。而这红兰姑娘,正是百顺胡同里的“南班”艺伎。

那时,花柳界有“北班”与“南班”之别,分别指北京本地艺伎,与来自江南的艺伎。而江南的艺伎是抢手的香饽饽,更何况这位红兰姑娘还出生于“人间天堂”的苏州。

两地艺伎从所持名牌上便可分辨出来。南班艺伎用的是精致的黄铜制名牌,而北班用的则是寻常的名牌,上头还系着根红穗子。

说到这里,鹤冈颇感怀道:“唉,老朽到现在还记得红兰姑娘的那枚黄铜制名牌。”

周建平追问道:“就是说,程将军是在百顺胡同里认识的这红兰姑娘?”

“并不是,程将军多半是在餐厅,抑或自家府上‘叫局’,也就是如今所说的‘上门服务’。他身份敏感,树敌众多,不可能频繁在公众场合出没。”

“噢,这样啊……”周建平这辈子注定与寻欢作乐无缘,要他凭这些描述去想象,着实是难为他了。

鹤冈继续娓娓道来:“别看这红兰姑娘娇小可人,性子却十分伶俐……”

“据说,程沛仪将军拜倒在红兰的石榴裙之下,成为其众多爱慕者之一。但坊间又有谣传说,程将军频繁‘叫局’红兰,并不惜重金为其赎身,并非出自单纯的爱慕,而是想通过此举来挫败某个红兰的追求者,以此获得精神上的快感……”

鹤冈停歇片刻后,继续道:“这个可怜的追求者,是北京某政客的公子,名叫李干。这李干的家教颇严,囊中羞涩,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红兰的恋慕之情,即便是节衣缩食也要与她见面。然而,程沛仪将军半路杀出,一掷千金给红兰赎了身。这公子能如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至爱成为他人妻妾……”

“真是个痴情种子。”茂子感叹道。

“可不是嘛!”鹤冈惋惜道。

“程将军真是歹毒心肠,欺辱这样毫无关联的纯情青年,究竟有何乐趣!”周建平愤愤不已。

“其实也并非真的毫不相干。李干的父亲,是程将军的政敌。程将军扳不倒这位政客,便拿他的孩子泄愤。”

茂子愤慨道:“他怎么能这样!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呀!”她看似有不符年龄的稳重,但遇上这种世间不平,还是露出了天真可爱的一面。这一反差,让周建平愈发地被她吸引。

“那年月,在政治斗争中心厮杀的政客、将军,有哪一个是善茬?若非如此,又怎能在血腥的斗争中稳居一席之地?当然了,其中也不乏一些手段超绝的枭雄人物。”

“那整天和这些异类打交道的爷爷,又是什么?”女孩话里带着些许揶揄。

鹤冈苦笑,没有作答,而是转身指了指挂在墙上的挂卷:“看到那幅绘卷了吗?”

“嗯,我方才进门便注意到了,那是石涛的真迹。这幅宝贝,和程将军有牵连吗?”周建平毕竟是周家子孙,对古董有着与生俱来的鉴赏力,这幅绘卷称得上是石涛真迹中的杰作。

“有,而且关系匪浅。这李干囊中羞涩,用尽手段只求与心上人相会。但他终究还是得面对赎身金这一道难关,要知道,红兰可不是‘自由花’,想摘就能摘走的……”

“爷爷,‘自由花’是什么意思?”

“怎么和你解释呢……‘自由花’就是不依附妓院,自己单干的艺伎。这红兰姑娘早年为了替父母还债,便已卖身于妓院了,想带走她,得千万金银拿来。李干为赎身金左右奔走,里外周旋,只为赶在程将军之前抱得美人归……他孤注一掷,从府邸里带出了我身后这件宝贝。”

据说,李干的努力最后还是化作泡影,只差临门一脚,却还是让一掷千金的程将军拔了头筹……周建平注视着那幅绘卷,叹道:“唉,造化弄人了。”

“真的是造化使然吗?如果我说,这件事从头到尾,便是设好的局呢?”

“此话怎讲?”周建平惊奇道。

“程将军从一开始就对李干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他的目的还有一个——戏耍李干。他蛰伏已久,等的就是李干马上要大功告成的那一刻,只有在那时出手,才能给予对方最残酷的打击。”

“怎能如此残忍……”

“让一两个艺伎脱籍,对程将军来说就如家常便饭一般。程将军先对外界放出自己有意收红兰入府的消息,让李干着急,然后不择手段筹资……而他,就坐在一边看戏。”

“他怎么会知道李干何时筹够钱,他就这么有把握?”

“程将军何许人,自然早有准备。他从一开始就暗中买通了收购李府古玩的商人。”

“那可真是对李干的筹资进度一清二楚了……这商人是何等的可耻之辈,无论如何,李干也是他的顾客,他这是赤裸裸的背叛……”

“可耻吗?人之常情,他只是在强权与诱惑之下低下了头而已。这‘无耻之辈’的帽子,是不是有些重了?”

“为虎作伥,这还不叫可耻吗?”周建平不由得加重了语气。李干对他来说就是毫不相干的人,甚至连所处时代都不同。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气不过。

鹤冈微笑道:“您可想清楚的,这位‘可耻之辈’,可是您身边的人。”

“什么!”周建平惊得身子往后一仰。

“别忘了,李干所典当之物,可是古玩字画,连敝店都藏有其中一件,何况您周家……”鹤冈这话,倒像是在提前安慰周建平。

周建平心里叫苦不迭,谁能想到自家竟也牵扯其中?但回头想来,也没什么好担忧的,他的父辈祖辈虽制得一手好赝品,却绝不会干这种背信忘义之事。周氏家族在古玩界中颇有名望,又怎会为了些蝇头小利,去折磨一个无辜的年轻人?“道义”二字,可是周家人的处事原则。

周建平问道:“您确定,我的亲人真有参与?”

“您误会了,我说周家,却未说周家人。此人只是在周家底下做过事而已。”

周建平闻之如释重负,但仍不能完全放心,即便是周家员工,与本家也有近疏之分。

“怎样,您想知道是谁吗?”鹤冈卖关子道。

“那是自然!”周建平迫切道。

“您一定不会陌生……那人,便是年轻时的廖龙昇先生。”

“廖……”周建平一时语塞。

“您没听错。如何?您还认为,廖先生是可耻之徒吗?未必了吧。至少,我认识的廖掌柜,可是一等一的好人。但好人也有七情六欲,谁又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犯错?”

3

鹤冈能感受到周建平内心的纠结,继续宽慰道:“事实上,廖掌柜之后受不住良心的苛责,将一切内幕向李干和盘托出。”

“是吗……”周建平道。

“老朽有时倒还真希望当时的廖掌柜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耻之徒。”

周建平有些吃惊,反问道:“为什么?”

“如若廖掌柜坏得彻底,将内情瞒下来,李干即便心有悔恨,也只得认命了。然而,正是因为他良心未泯,李干得知内幕,怒不可遏,丧失了理智,才酿成了其后的悲剧呀……”

“莫非,是这名叫李干的青年将程将军……”周建平不愿相信这是事实。

“就是他。”鹤冈的笃定击碎了周建平的侥幸。

被横刀夺爱的痴情汉,得知自己被愚弄后的复仇。这便是程纪铭苦苦追寻的祖辈遇害之谜的答案吗?周建平依然不信,问道:“不对,您方才不是说当时正巧是敏感时期吗?程将军身边的安保措施应该比平时更完备才对。”周建平的质疑可谓是一针见血。

茂子猜测道:“或许,正是这样的冲动之举,才更加的防不胜防呢?”

“事实是有人暗中协助。”鹤冈答道。

“看来他没有被怒火冲昏头脑嘛,还懂得找人协助。”

鹤冈摇头否认道:“协助是自己找上门来的,那个人就是廖龙昇先生。”

“不是吧,廖老他……”周建平难以置信地说道。

“所以我刚才说,宁愿他坏个透彻。廖掌柜见李干悲愤欲绝,心生不忍,主动提出要补偿他。李干便要求廖掌柜为他制造单独与程将军对峙的机会。”

廖龙昇既然是程将军的“帮凶”,自然有办法单独与他碰面。他知道,程将军每周五晚,都会秘密独自造访一家偏远的钟表铺,他外放的眼线每周会定时在那里汇报谍报工作。只要有廖龙昇带路,与程将军单独会面不是难事。

廖龙昇错就错在天真地认为李干要见程将军,只是想骂他一顿,以泄心中的悲愤。若是知道对方有杀心,又怎么会带路?

程将军那日和往常一样,在钟表店后院的亭子里等待。每周大概都会有四五人先后进入亭子内,简短汇报后立刻消失。

廖龙昇携李干躲在暗处,见相继五人进出亭子,想来汇报已结束了,便嘱咐李干道:“将军不喜欢别人啰唆,你现在进去,尽量往简练说,说完就退出来……”

不待廖龙昇把话说完,李干已疾步向亭子奔去。可笑他还以为这年轻人积怨难平,竟这样迫不及待。

事情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廖龙昇再看向两人之时,李干已直逼将军跟前,手中还拿着什么。没错,是匕首。下一个瞬间,咚的一声,将军单膝着地,身躯逐渐倾倒,李干则落荒而逃。目睹凶杀全程的廖龙昇自知闯下大祸,竟也逃跑了。

可怜程将军估计是当场殒命,连一声呼救也未发出,尸体过了数日才被发现。

言至此,鹤冈总结道:“因此,程将军之死对世人来说就成了个不解之谜,知情者只有凶手李干,与‘帮凶’廖龙昇两人,世间则谣传着各式各样的流言蜚语。”

两个倾听者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沉默。鹤冈将血淋淋的凶杀形容得如家长里短一般平淡,两人得花些功夫细细去体会。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茂子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哦?”鹤冈眯着眼道。

“爷爷,您方才说知情者只有凶手和帮凶两人,那您又是如何得知的,还知道得这样详细?”

“你别忘了,我与廖掌柜可是多年的老交情,这幅石涛的真迹,就是他卖给我的。方才的描绘,都是廖掌柜讲给我听的,自然身临其境。”

茂子释然:“哦,这就说得通了。”

这回轮到周建平发问了:“晚辈多问一句,廖老是何时把内幕透露给您的?”

“大概是他出事的前一周吧,那也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了。照廖掌柜的说法,那李干前阵子在新加坡过世了,他就想将这段尘封多年的秘密一吐为快。谁曾想他刚道出秘密便随真凶去了,想来也是因果报应使然吧。”

“除了您以外,廖老还有向其他人透露过吗?”

“估计没有。他自己也说了,虽然真凶已故,案件也早过了时效,但这件事是他人生的污点,若非对方是至亲之人,是不会透露半分的。”

4

周建平此刻只觉得浑身的细胞都在跃动,这种感觉他不陌生,每当苦心的研究突破瓶颈时,都会有类似的感觉。

安原茂子的着重点却和周建平不一样,她好奇地问道:“李干报仇后怎么样了?”但凡震惊世人的事件,定然有非同寻常的后续。

“他吗?他之后移居到重庆去了。”鹤冈答道。

那年已是中日战争的第二年,日军攻陷武汉,国民政府退守重庆,沦陷地的热血青年纷纷投身祖国腹地抗日。他们的首选目的地无非就两个,要么是重庆,要么是延安。

以李干那激昂的性子,同热血青年一起参加抗战,没人会怀疑。即便是他身边的亲朋,也只会把他的不辞而别当作是思慕红兰过甚,远走他乡,慨然抗战,以斩断这段情思。总之,就是没有人把他的离去往畏罪潜逃上想,毕竟程将军身后的政治背景,着实太过复杂。

鹤冈继续说道:“只要程将军一死,李干就有机会与红兰重拾旧好。他若执意留在北京,便难堵悠悠众口。只要和红兰保持距离,就没人会怀疑他,但代价是要与意中人就此别离……”

程沛仪将军生前是如日中天的军阀政客,又有政治野心,日本方面有意扶持他为在华亲日政权的首脑。了解程将军的人都知道,以他的性子,只要能达到政治目的,做日方傀儡也在所不惜。而除了他之外,还有其他政客意欲依附日本。

日本政坛内部就傀儡政权首脑人选问题展开拉锯,这一权力是日本人据为己有,还是托付于中方傀儡?无论是在日,还是在华,都有组织不愿看到程将军入选。如此局势之下,说程沛仪将军遭到了政敌的暗杀,更是没人质疑了。

“那时,程将军的最大劲敌,是个姓汤的前朝旧臣。西野锭助与其名下的银映俱乐部便与这汤姓政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再者西野本身也是谣言缠身,故而程将军遇害后,西野便成了头号嫌疑人。加之西野对这一谣言态度暧昧,不辩解,不否认,这嫌疑就愈演愈烈了。”鹤冈的语速不紧不慢,出口前斟酌再三,生怕弄错一个细节。

茂子问道:“话说回来了,那红兰姑娘之后怎么样了?我就想知道,这对男女最后到底有没有在一起?”年轻女孩的侧重点果然别具一格,眼里只有爱情故事。

“这个问题嘛……在我看来,李干挥向程将军的那刀,不仅断送了仇人性命,更是斩断了对红兰的爱慕。即便程将军不在了,红兰也不可能恢复自由身。她是程家赎回的,可以说生是程家人,死是程家鬼。问题是,你认为程家会白养着这个青楼女子吗?程将军死后不久,她就被转卖了。”

“转卖?她可是活生生的人呀!”茂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瞧你大惊小怪的,这在旧中国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只不过,红兰出生低贱,再也没能攀上好人家,只被转卖给了寻常人物。”

“世间竟有这样的荒唐事……”茂子咋舌不已。

“要吃惊,等我说完不迟。知道买下她的是谁吗?正是年轻时的张天统!”

“不会吧?真的假的!”女孩惊得合不拢嘴。

“千真万确!”鹤冈的语气不容置疑。

那时的张天统不过是个不起眼的政商,成天为政客做些出力不讨好的累活,叱咤风云的将军与起早贪黑的商人,确实有云泥之别,红兰难免也开始自怜身世。

“再往后呢?红兰怎样了?”

“整天被柴米油盐、贩夫走卒包围,她竟自暴自弃了,开始见着男人便卖弄风骚,你说还能怎样?”

“这位张先生真是花钱给自己买了个麻烦……然后呢?”年轻女孩一旦好奇起来,真没个尽头。

“这种女人,哪个男人能忍得?张天统最后出钱给她开了家妓馆,任她自生自灭去了。离了管束,红兰更不知收敛,再往后,我就真不知道了……但解放后,全国的妓馆都被勒令停业,她嘛……”鹤冈摇了摇头。

“怎么形容红兰呢,她话不多,难得开口,却没几句实话。”鹤冈不忘补充道,看来,宪兵队在调查程沛仪一案时,和红兰有过面对面接洽。

“她到底还有多少缺点……”茂子无语。

“她谎称自己目击了程将军遇害的全过程,扬言真凶是西野……我们差点儿就被她骗了。”

“她诬陷西野锭助,有什么好处?”

“据我们所知,她没有任何好处,纯粹是说谎癖作祟罢了。这还不止,她好歹做过几天程将军的枕边人,宪兵队着重调查了她的底细。你猜怎么着?她背地里两性关系糜烂,对象中甚至还有日本人。说谎癖,作风糜烂……这个女人算是五毒俱全了吧……”

话越来越不堪入耳,鹤冈顾忌茂子在旁,急急结束了话题。然而女孩问完,从方才开始便沉默不语的周建平开口了:“您说,红兰的姘头里有日本人……小杉顺治是否也位列其中?”

“噢?您的情报网倒不容小视呀,老朽还以为,只有宪兵队才知道这件事。”鹤冈瞬间来了兴趣。

“前辈过誉了,我只是胡乱猜测罢了。毕竟小杉和张天统走得那么近……”

“小杉顺治对女人很有手段,保密工作近乎完美。若非宪兵,还真查不出他俩的私情。”

方才,鹤冈说红兰有说谎癖时,周建平便大胆推测小杉与其有染了。他已笃定小杉就是谋害廖龙昇的真凶,只是苦于少了确切的动机。但就在刚才,这最后一块拼图,终于出现了……

小杉苦心策划的“程纪铭寻仇”戏码,必须建立在“西野锭助谋杀程沛仪”的前提之上。红兰当年差点儿骗过了宪兵队,让小杉对此坚信不疑自然更不在话下。所以,在小杉看来,这个前提是不可动摇的。

然而,随着廖龙昇的出现,这个前提开始摇摇欲坠……廖龙昇闻知当年的真凶在新加坡亡故,便有意将程将军遇害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他的第一个透露对象,便是曾负责调查此案的前宪兵军官鹤冈。然而第二个对象,很有可能就是与张天统私交甚密的小杉顺治,可以想象到当时的大致情景……

小杉得知程将军遇害的真相后惊愕不已,他那时已经做好谋杀的万全准备,只差西野锭助给出破绽……难不成,到这节骨眼儿上要改变计划?小杉定然会问廖龙昇,除了自己以外,还和谁透露过真相。

如若廖龙昇那时照实答复,小杉得知还有其他人知晓真相,只能无奈改变计划,廖龙昇也能免于一死。然而,廖龙昇偏偏习惯性地回答“我还没和别人说过”。这是人之常情,他为强调这个秘密的分量,习惯性地扯了个无伤大雅的谎……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句话,对于小杉来说意味着什么?只要能堵住廖龙昇的嘴,原计划照常进行……

他耳边响起了恶魔的轻语——苦心经营的诡计,不能就这样功亏一篑!既然做出了手染鲜血的觉悟,杀一人、杀两人,又有何分别?

周建平的推理便是最后一块拼图,但距大功告成还有一步之遥……没错,还差动机,小杉为何要取西野性命?

不必着急,廖龙昇遇害之谜不已解开了吗?真相大白之日就在眼前了……周建平强压住心中雀跃,摆正坐姿,身子却不住地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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