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堂和地狱
二〇〇六年 十一月

失控的照护  作者:叶真中显

大友秀树 二〇〇六年 十一月四日

下午两点四十五分。晴朗的周末午后。微风轻拂,天气暖和得甚至不需要外套。据说今天白天因为受太平洋暖流影响,关东地区天气晴好,堪比九月。

“简直就是天堂。”

亲眼所见后,大友秀树才觉得朋友这话也并非谎言。

美丽的庭院中央有座喷泉。一座白色凉亭下,两位老婆婆正兴致勃勃地同貌似陪护的女子一起织毛衣。

老婆婆们的表情柔和且安详,阳光穿过树梢落在她们身上,仿佛送来祝福。这光景宛如画卷。

庭院那一头,可以看见一栋宽敞洋气的三层建筑。

森林花园——这座面向富裕阶层的陪护型收费养老院,位于东京都内八王子市幽静的郊外。听到“养老院”这个词,一般人的印象都是挤满了老年人,阴郁污秽。这里显然不一样。

大友今天来这里是为了陪父亲。从今天起,父亲将在这里度过为期五天的体验入住。

这养老院里的装潢就好像高级公寓,入口处的前台有接待员常驻,大厅铺着圆徽花纹的红色地毯,头顶上是水晶吊灯。内部装饰和摆设全都统一成暖色系,除了给人以洁净的感觉外,同时还营造出了高级和温暖的氛围。不用说,全院都是无障碍通行。

入住者起居的房间颇为宽敞,可按喜好选择日式或西式风格。房间里可以安装私人专用电话,也能接入高速光纤网线。大友起初还怀疑那玩意儿是否真有必要,当听说现在入住的人里还有“写博客的八十岁老婆婆”后,心里除了惊讶外,还不乏感叹。

除起居室外,这里还有配备了电子琴和等离子电视的活动中心、可享受天然温泉的大型洗浴中心、卡拉OK室、影剧院,甚至还有专供陶艺爱好者使用的工作室,种类繁多的功能性设施能满足各种生活方式和兴趣爱好。

陪护制度是二十四小时全天候陪护,护理人员将根据入住者的状态不分昼夜地提供陪护服务。同时有专门的医师进行定期体检,还有两名常驻的护士,紧急情况的应对措施也很周全。

工作人员均有资格证书,听说正式员工还要在知名酒店进行培训,学习一流的接待礼仪。

除此之外,据说饮食的品质也是极高。养老院和东京知名餐厅合作,为每一名入住者量身打造美味食谱,尽可能满足每个人的饮食需求和喜好。

至矣尽矣,说的就是这样吧。

基本上,比起在家生活,需要陪护的老人肯定是在这里要更方便舒适。连大友自己都觉得老了之后住在这样的地方应该不错。

“嗯。还行吧。”父亲坐在电动轮椅上,环视着大厅说道。

“是。我们一直在努力,让像大友先生一样的顾客都满意。”

负责给大友父子做介绍的佐久间功一郎,似乎是把父亲的这句“还行吧”当作了赞誉。

他是经营这家养老院的总公司——综合护理业务公司“森林”的营销部部长,也是大友那个介绍说这里是“天堂”的朋友。两人就读于同一家私立一贯制学校,从初中到大学都是同级同桌,初中和高中时代还是校篮球社团的队友。

即便知道对方是在跟父亲讲话,但听到老友在自己的姓后面加上“先生”,称呼“大友先生”时,大友还是感到不自在。

父亲的视线落在前台墙上挂着的金属板上。上面雕刻了《圣经》的一节,应该是这家养老院的经营理念。

无论何事,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

父亲注意到这些,颔首低语道:“哦?是黄金律。”

“嗯?您是说黄金……律?”

面对佐久间的询问,父亲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怎么?自己挂的东西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父亲指了指金属板。

“那叫作‘山上宝训’,是耶稣在加利利湖畔的山上对众人所讲的话的一部分。希望别人怎样对待自己,自己就要怎样对待别人——这是通用于所有法则和伦理的根本原则,是黄金般确凿的定律,所以被称作黄金律。”

“您可真博学。”

“还行吧。”

好友说着再明显不过的敷衍话,自己这个爹却还挺受用,这场面简直让大友坐立难安。

大友家从父亲这辈开始成了基督徒,但不管是父亲还是大友,都还没虔诚到可以布道的地步。

大友和父亲被带到了体验入住专用的房间。父亲要坐轮椅,当然是准备了西式房间。房间很宽敞,感觉舒适。

“房间里能抽吗?”父亲伸出两根手指,做出吸烟的姿势。

“可以。公共区域内是禁烟的,在房间时您请自便。根据您的健康状况,请允许责任医师适当给出指导意见,我们希望客户尽可能地提高自身的‘QOL(生活品质)’,这也包括个人的兴趣嗜好。”

“是嘛。”父亲点了点头,他是重度烟民,爱抽短支PEACE牌香烟。

父亲坐在电动轮椅上来到窗边,凝望着远处高尾山的景色,低声说道:“在这样的地方度过漫长的安息日,也算不错吧。”

大友才刚过三十,不过父亲今年已经七十九了。

六十多年前,父亲的老家在空袭中被付之一炬,只身一人来到东京。战争结束后,父亲开始做起了为驻军们服务的生意,结识了新教徒的随军牧师,从他那里得到了信仰。日本的信徒数量并不多,很容易被用“基督徒”这个词来一并概括,但实际上自战前到战后,被引入日本的基督教可分为东方正教、罗马天主教和新教三大派别。其中罗马天主教以罗马教皇为最高领袖,是世界最大的教派,崇尚教会的传统和权威。新教则是对罗马天主教这种教会至上的信仰体系表示异议并从中分离而出的诸类派别的总称。新教否定教会的权威,倾向于肯定个人的成功,将其看作神的恩惠。作为信仰,它和资本主义性质的营利活动间的亲和性高,这也是一种观点。这样的观点正确与否尚不可知,不过成为信徒的父亲的确作为一名贸易商人在战后日本急剧发展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大获成功,积累了财富。

如今他已从商界引退,气色很好,看上去并不老。但身体不会说谎,腰痛这老毛病不断恶化,最后腰都直不起来了。他说医生告诉他,治疗已经不能改善现状,住院卧床反而会加剧病情恶化,情况允许的话,最好在专人护理下生活。

母亲比父亲年轻二十岁,却在前年因癌症先走一步。从那之后,父亲一直独自一人。

他们只有大友一个孩子,暂时还没发现有私生子。按照正常的社会观念,父母的护理工作应该由孩子来承担,可是大友因为工作需要,每一到两年就要换一个工作地点,一起生活颇有难度。妻子还得照顾刚满一岁的女儿,将父亲推给她,自己一人去外地工作也不现实。

大友正发愁该如何是好,就得知学生时代的好友在护理服务公司工作,于是便取得了联系。

佐久间极力主张“如果资金充足,付费养老院是最好的选择”,还寄来好几本森林公司经营的养老院的宣传册。

每一本宣传册的最后一页上,都印着整个集团的董事长——森林公司的老总和一名保守派政治人物握手的照片,这名政治人物现在已经坐上了总理大臣的位置。

这位董事长被外界评论为新锐创业家,他曾让一个以外派劳力为主要业务的企业集团迅速成长,现在还担任了经济团体联合会的理事。据说他在护理保险制度实施前夕收购了九州的本土小型创业公司森林,以此为踏板涉足了护理行业。

照片旁边印着企业理念,同时还有现任总理大臣的寄语——我支持森林。

看到这样的宣传册,父亲居然挺感兴趣,三下五除二就办好了体验入住的手续。

“如果我满意的话,就可以直接入住?”

“是的。当然了。提供给您体验入住的房间,已经以预约入住的方式为您预留了,只要您有意愿,就可以直接入住。”

“嗯,好的,不过现在还说不定。前提是我满意才行。”

父亲还在摆架子,不过看这情况,他很有可能直接成为这里的看护对象。

“不好意思呀。我爸的话那么多,很烦吧?”

佐久间将整个机构介绍一遍过后,大友的父亲就山南海北侃了起来,整整两个小时。从年轻时吃过的苦到基督教,还有关于眼下时事的观点,话题倒是挺丰富,就是没个尽头。大友几次试图打断父亲,插话说“时间差不多了”,但父亲的嘴一直没有停过,直到晚饭开始。

当二人走出大楼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

白天时还挺有春天的感觉,到了这个时间就吹起了干燥的风,肌肤也感到了这个季节应有的寒意。

“没事儿。听别人讲话也是我们的工作。我倒是很佩服呢,你爸那么大岁数了思路还挺清晰,讲的话也都在理。对了,我请你吃晚饭吧。毕竟你替我介绍了一个大客户。”佐久间发出邀请。

“嗯,咱们也好久没见了。那找个地方吃饭吧。”回到位于千叶的家开车要将近两个小时,大友本就准备在外面吃完晚饭再回去。“不过还是AA吧。哪怕私人关系也不能接受利益赠予。”大友又添了一句。

“利益赠予?就请一顿饭?”佐久间板起脸道。

“嗯,这是规定。另外,我还得随时保持联络畅通,最好找个有手机信号的地方。”

“搞什么呀,可真够麻烦的。”

“唔,是挺烦。”大友耸耸肩应道。他的职业是检察官,任职于千叶地方检察厅松户支部。

羽田洋子 二〇〇六年 十一月四日

同日,下午六点。窗外已经暗了。略微泛黄的荧光灯照亮了卧室。

简直像地狱一样——羽田洋子心想。

“你是谁?你干什么?别碰我!你这个畜生!畜生!畜生!”母亲嘶吼得好像一头母兽。

母亲?

是的。虽难以置信,但这是洋子的母亲。

那个曾经温柔的母亲。

“你最棒啦。你就是我活着的意义呀。”曾经的母亲会当面对洋子这样讲——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当初的母亲,如今正疯狂地甩着干枯的头发,扭曲着行动不便的身体,看起来也不认识眼前的洋子。

就在前一秒,母亲还是偃旗息鼓般地安静。这间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间是母亲的卧室,她半躺在护理床上,既没有睡也不清醒,一副失神的模样。她机械地张口,喝下洋子用勺子喂到嘴边的稀饭。

“妈妈,我要出门了。上不上厕所?”

晚饭吃得有些早,饭后洋子这样问时,母亲的脸色有些不悦。

“嗯?那先上个厕所吧。”

“唔,唔。”

被洋子一催,母亲似乎还不大情愿,晃晃悠悠地起了身。洋子随即搀扶着她走到床边的马桶旁,帮她脱下了裤子,就在那个瞬间——母亲像是忽然回过神了似的,直盯着洋子看。她那空洞的灰色瞳孔深处闪起光芒。然而,映照在那里的却是恐怖和混乱的色泽。

本来安稳的母亲又有发作的架势。

“你……你是谁?”

母亲有些不知所措似的问道。看起来,她是真的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女儿。

洋子感到脊背一阵发凉。但她努力保持了冷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着答道:“妈妈别闹。是我呀,洋子。”

母亲的表情里只写了“恐慌”两个字。

“骗……骗骗……骗子。洋子哪有这么大?你……你是谁?干……干……干什么?”

似乎在母亲的脑子里,洋子还是个小女孩,所以面前的女子看起来陌生又可疑。

就算明白这些,洋子也无计可施。她只有不断地辩解:“没骗你呀。我,我是洋子。”

“骗……骗子!你是什么人?”

暴风雨来了。

眼前是一个陌生的女人。而且不知什么原因,这女人还脱了我的内裤,让我的小肚子暴露在外——母亲恐怕已经被这样的妄想支配了。

母亲混乱了,发狂了。

她的身体在挣脱,不停地把自己的女儿喊作畜生。

“妈妈,停下!危险!”

洋子紧抱住母亲,试图限制她的行动。

“嘁——!”母亲发出怪异的声音,伸长了脖子,对着洋子的手腕一口咬了下去。

“呀!”洋子不禁撒了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洋子的左臂,手肘下方,出现了母亲的一排牙印,那里正往外渗着血。

“妈妈、姥姥,出什么事啦?”

儿子飒太出现在房门口。刚才他还在客厅打盹呢,可能听到动静醒了吧。

“啊——!”母亲发出尖锐的叫喊。

“啊——!”飒太也学着姥姥的样子喊。

小飒太还不能理解姥姥的状态。在他看来,姥姥可能在逗他玩儿吧。

“你是哪来的小子?小孩子来偷东西吗?”

母亲面目可憎地瞪着飒太,口沫横飞。

这明显带有敌意的表情和言语让飒太明白了对方并非玩笑,他的脸一下子僵住了。

“姥……姥,我,是飒太!我不是小偷!”

飒太还是个孩子,一定是受了惊吓,他的眼角都湿润了。

“是呀。妈妈,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啊。飒太是我儿子,是你外孙子呀!”

“啊!”

母亲突然像被电打了似的,小声惊叫着抬起了下巴。紧接着,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动静,就像有什么东西被撕裂了。

随着那阵动静,黏液状的粪便滴滴答答地顺着母亲裸露的屁股流了下来。

洋子无法控制自己,尖叫起来。

和粪便一起喷出的还有尿液,母亲的大腿湿漉漉的。混合在一起的粪和尿散发出强烈的恶臭,直往鼻孔里钻。

飒太也顿时变了脸色:“哇,姥姥!尿裤子!”

失禁的母亲直勾勾地盯着滴落在地上的大便,若有所思地拿手指抠了抠:“哎哟,真浪费。”

母亲将指尖的大便含进嘴里,就好像是在舔豆沙馅儿。

她已经忘记了那是刚从自己身体里流出来的东西,还以为是什么食物。

“姥姥!臭臭不能吃!”

眼前的诡异事态令飒太大叫起来。

“住手!妈妈,住手啊!”

洋子抱着母亲试图制止她的行为。

飒太走上前来,似乎想帮助妈妈。

“别!飒太,别过来!”

飒太不顾妈妈的阻止走上前来,却因踩到地上的粪便而脚底打了滑。飒太“哇”地叫了一声,跪倒在洋子脚边。有一部分被尿液稀释了的粪便随着飒太的踩踏而飞溅起来,弄脏了洋子的脚和飒太的脸。

“你干吗要过来!你傻吗?”

洋子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还伸手打了飒太一个耳光。

飒太的脸颊红了一块,猛地大哭起来。扇儿子耳光的触感在洋子手心留下一阵温热。

自己的儿子沾了一身自己母亲的粪和尿,还在抽泣,那副模样令洋子胸口一紧,硕大的泪滴便从两眼流了下来。

而另一边,母亲方才的狂暴似乎已平息,回到了平常呆滞的模样。

“洋子?小飒?”母亲像是认出了面前的女儿和外孙,但是那瞳孔却失了气力,混浊不堪,“这是怎么了?”

母亲的眼睛什么也没看,也不是明确地向谁发问,她只是问。

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儿子,粪便、尿液、恶臭,还有眼泪。

这是怎么了?真正想知道答案的是洋子。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眼前的地狱状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至少在洋子刚开始和母亲一起生活时还不是这样。

X县八贺市是一处四面环山的盆地,夏季闷热犹如火锅,冬季从冰冻的山上吹下的寒风让这里冷得犹如冷库一般。昭和时期这里是一座卫星城,人口是膨胀了,却没有像样的产业,等到经济泡沫破灭之后,这座城市就开始缓慢但真切地丧失活力。

洋子在婚姻失败后回到城镇上的娘家,那已是六年前的事了。母亲慈祥地接纳了带着刚出生的飒太返家的洋子。

那时候母亲七十一岁,洋子三十八岁。

父亲已经去世,养老金是母亲仅有的收入。洋子是唯一的劳动力,然而这个国家的社会制度对单亲妈妈来说还算不上照顾,每一天洋子都拼尽全力,就为了温饱。

即便是那样,那时候的生活也不算是地狱。

母亲还常常向洋子表示感谢:“你跟我一起住可帮了我大忙。”她也乐于跟外孙一起生活,“每天都能见到可爱的小飒,真是令人开心。”

三个人,祖孙三代,日子虽然清贫,但还算快乐安稳。

直到三年前,一切突然改变了。

母亲本来就有点贫血,一直在服用补血药,自从和洋子母子一起生活后,她就以“症状也不明显,还是得节约些”为由停止了服药。

或许这就埋下了祸根。母亲在车站时头晕了,从楼梯跌落,伤情十分严重,腰部和双腿开放性骨折。生命虽无大碍,康复情况却不是很好。腿部功能几乎丧失,仅凭自己而无外力辅助时无法自由站立。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应该就是地狱生活的开始。

除了工作和育儿,洋子还得负责护理母亲。当时护理保险制度已经开始实施了,但要享受该制度压根儿谈不上方便。而且就算在保险补助范围内,对于仅凭洋子一人支撑的这个家来说,母亲的护理费用依然是巨大的经济负担。政府提供的护理服务仅限于洗浴等无法单独完成的困难项目,日常护理还是得靠洋子独自完成。

即便如此,最开始时洋子还是觉得,母亲的护理工作虽算不上快乐,但给人以充实的感觉。周一至周五,洋子在超市收银台上班,周末时,则在小酒馆里招呼那些醉汉。难得的休息日,便将母亲扶上轮椅,带着飒太一起去附近散步。洋子的身体已经吃不消了,但却在内心欣赏着为了家人牺牲自我的自己,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喜悦。

亲情,家人之间的亲情。

这个美丽的辞藻就是促使洋子奋斗的动力。

如若母亲就此安详度日,感谢洋子的自我牺牲,或许洋子还能从那种生活里感受到更多幸福。

然而现实却往相反的方向发展,还算幸福的生活开始一点点地崩塌。

母亲几乎得在全方位的护理下才能生活,但洋子外出工作时,每天大部分时间她都不得不独自一人在家。母亲是个喜爱外出的人,以前就算没事也会时常出去走动,如今却不得不过上一种完全相反的生活,这使得她的心理逐渐产生了变化。

她开始抱怨起哪怕一丁点的小事,每当洋子要出门上班,她就恨恨地抱怨道:“明知道我一个人在家出不了门。”可假日里,当洋子邀她出门散步,她又以“我不想去。看到外头那些人走来走去影响心情”为由,躲在家里闭门不出了。对于照顾自己吃喝拉撒的洋子,她非但不感谢,反而处处找碴儿闹起别扭来。

母亲的心情洋子也并非不理解。七十年了,一双理所当然该支撑身体的腿却突然没了用处,连外出都不能随心所欲了。这一切必定令她感到陌生而恐惧。

并且洋子心里始终有种沉重的负罪感,她觉得母亲受伤,是和他们母子一起生活所导致的。

当初母亲收留了我和飒太,现在轮到我来照顾母亲了。

洋子这样想着,竭力为母亲付出。

然而,从母亲的嘴里再也听不到感谢,给她做吃的被抱怨“难吃,咽不下去”,给她擦身子被指责“好疼,小心点”,想安慰她却被要求“别故意刺激我”,最后竟发展到“看到你的脸我就心烦”这种话。

就这样洋子也忍了。

其实不只身体,她连内心都已开始难以承受,但她选择了无视。

我不痛苦。我不痛苦。我不痛苦。

真正痛苦的是母亲呀。我不痛苦。

我不是那种不想照顾自己母亲的薄情之人。

我们母女间的亲情不会输给这种困难,没有输给这种困难。

她这样说给自己听,近乎强迫。

可母亲的情况却落井下石般一天比一天坏。

除了讲坏话、爱抱怨,有时明明刚吃完饭,她却坚持认为还没吃,还会呼唤早已去世的父亲,这种明显不合常理的行为越来越多。有一次她还在大夏天说“天都这么冷啦”,然后穿上了毛衣。明明没人说话,她却怯怯地说“别那么大声发脾气嘛”。有时候,她连飒太和洋子都认不出了。

失智症。

这个病以前叫“痴呆症”,但好像现在都不这样叫了。

它不仅造成记忆能力和思维能力减退,还改变了母亲的人格,让母亲不再是母亲。

它还无情地撕裂了洋子一直以来的精神依靠——家人之间的亲情。

洋子尽心尽力地照顾母亲,可对方却认不出她,还怯生生地问她“是谁”,对于此时的母亲来说,洋子并不是女儿,她是一个不明身份的陌生人。比起被抱怨、被指责来说,这更令洋子遭受打击。

失去了亲情的“家人”,只不过是一个冷漠的词语。

即便母亲在意识上成了另一个人,但母亲永远是母亲,不论去查户籍或者验DNA,这都是一个很简单就能被证明的事实。

母亲常常认不出洋子。但她仍是家人,必须去照顾。留给洋子的只有这种尽义务的想法。她无法欣赏这样的自我,空虚和疲劳感越来越重。

就这样,地狱显现了。

走到这一步,洋子承认了。

我很痛苦。我很痛苦。我很痛苦。

照顾母亲很痛苦。我想逃离这地狱,哪怕早一天也好。她想。

洋子安抚着仍在抽泣的飒太,勉强擦去了房间里的污秽并喷上除臭剂。她根本没有时间去彻底打扫,也没有力气。

她把飒太从卧室带到客厅,然后用DVD机播放了租来的卡通片。

飒太听到节奏欢快的片头曲,随即停止了哭泣,紧盯着电视。

洋子回到母亲的卧室,从衣柜里取出几根皮带,站在母亲身边。

母亲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地看向天花板,她已经忘记了刚才的癫狂,仿佛一切都是假的。

“母亲,对不起了。”洋子轻声说完,就用皮带将母亲的右手绑在了床边的铁管上。

母亲茫然,没有反应。

接下来她以同样的方式绑上了左手。母亲的下半身活动不便,这样的处理足以使她无法动弹。不过洋子还是把脚也绑上了,以防万一。母亲被紧紧束缚在床上,仿佛一只被制成标本的昆虫。

失智症发病后,母亲开始趁洋子不在家时自己爬下床。她未曾爬出家门,但家里是无障碍通行的设计,像她那样跟毛毛虫似的四处乱爬已经足够危险,更别提好几次她都直接从床上跌下来过。

所以,每当洋子因为上班而长时间不在家时,她就像这样把母亲绑起来,纵然那样的母亲凄惨不堪,仿佛被夺去了作为人的某种重要东西。

母亲有时候十分抵触手脚被束缚,但今天并未反抗,可能因为刚才闹过一场了吧。狂乱过后的母亲,总是像活死人一般没有生气。

洋子匆匆化了妆,带飒太出了家门。

这是一座不大的木结构平房。听说是已过世的父亲在洋子出生前盖的,所以该有四十多年了。石灰墙壁已有多处裂痕,如今已不常见的白铁屋檐下耷拉着坏掉的雨水管。院子就丁点儿大,也早被枯叶和杂草占据。

洋子拉着飒太的手,沿着已开始昏暗的道路快步疾行。

今天白天还挺暖和,太阳落山后却一下子冷了起来,俨然是冬夜。

间隔数十米设置的路灯的灯光也是淡淡的冷色,使人的体感温度更低了。

飒太只穿了件运动外套,似乎也不觉得冷,口中唱着动画片的主题曲,一路蹦蹦跳跳。他的心情很不错,刚才被打的事情好像已经忘记了,被洋子拉着的小手热乎乎的。

二人正前往车站前的一家小酒吧。酒吧里没有年轻姑娘,也没有阔气酒客,老板娘倒是脾气很好,店里的氛围也不错。洋子每周末晚八点开始在那儿上班。老板娘把洋子当作自家人照顾,告诉她上班时可以让飒太睡在酒吧的二楼,平时她自己就睡那里。好在飒太不抗拒一个人睡,一旦睡着了,中途也不哭闹,于是她便感激地顺着老板娘的意思做了。

在单调的步行过程中,洋子不自觉地想起了一些她不愿去想的事。

如今牵着飒太的这只手,也是刚才打过他的那只手。

她离婚的原因是丈夫的家庭暴力。两人交往时,她就发现了对方的强势和暴力倾向,可还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跟他结了婚。不承想,前夫居然不顾洋子还怀着身孕对她动粗,让她险些因此流产。即便是现在,回想起那件事也仿佛一场噩梦,不过也全因它发生了,洋子才终于动了离婚的念头。她不顾一切地要跟对方断绝关系,连赔偿金和抚养费都没拿到。

正因为洋子有这样的过往,离婚之后她才发誓以后绝不对儿子动手。可自从母亲需要人照顾后,她却开始频繁破戒了,哪怕心里知道不应该,气上心头时却总也管不住手。

动手程度都和今天差不多,顶多就是脸上打一巴掌,但这也让她很不是滋味,看到儿子捂着被打过的脸颊哭时,她更是喘不过气来。

每当有新闻播报小孩因为父母的虐待丧命,她都会内心不安。

我和那种父母不一样。我不会为了自己而牺牲飒太。我要保护飒太。

可无论她如何说服自己,不安的情绪还是越来越重。

如今握在手里的小手,也正握着我自己。我真的能保护他吗?

洋子的心里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我曾经忍受丈夫的暴力,现在还要忍受看护母亲的煎熬。

这,究竟还要持续多久?

我得忍到什么时候?

跟丈夫的关系通过离婚断绝了。可是,母亲呢?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上门问诊的医生还说:“老人家身体状况挺健康,一定长寿的。”这不禁让洋子面颊抽搐。

长寿?

假设能活到平均寿命,那还有十多年。

就一直这个样子?

小飒太在一点点成长。今年他六岁,明年春天就上小学了。他的语言表达越来越完整,能表达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但是,母亲不一样。母亲已经不会再成长了。今后恐怕只会变坏,绝不会变得更好。日复一日,她将越来越难以沟通。

日本是个长寿的国家。一直以来洋子都茫然地认为这是件好事,现在才意识到那是极大的误解。

不死,再没什么比这更令人绝望了。

她打心底厌恶怀有这种想法的自己。

大友秀树 二〇〇六年 十一月四日

同一天,晚上八点十分。大友秀树和佐久间进了京王八王子站旁边一家创意中餐厅。

进店时,大友秀树检查了手机屏幕,确定信号有三格。像他这样任职于地级检察厅的检察官,哪怕是公休日,也被要求随时保持联系畅通,像今天这样因私出县的话还必须提前打报告。据老一辈检察官说,昭和年代还稍微宽松一些,进入平成年代后,纪律严明的风气越来越盛,规矩也比之前多多了。

点完菜,佐久间便说道:“真是久违了啊,秀子,高中以后就没像这样一起吃过饭了吧。”他的声音、语气还和从前一样,只是左腕上那块闪闪发光的名牌表是高中时没有的。

他和大友在高中时因为打篮球几乎每天见面,但上大学后便渐渐疏远了,等到步入社会以后,更是没再见过面。

“那是。阿佐,幸亏你干护理行业,帮了我大忙。”

大友刚说完,佐久间就笑了:“阿佐?感觉真怀旧。现在绝不会有人这样叫我了。”

大友点头:“也没人喊我秀子。”

初高中时的绰号,长大成人后就消失不见了。

先上了乌龙茶,二人碰杯。

“嗯。不过我进森林公司也只是听从安排。”听说佐久间本是经营外派劳力的总公司员工,因为优秀的营销能力得到赏识而以部长待遇调到了森林,“而且,你才是帮了我大忙。高级老年公寓的利润可是很可观的,感觉就像接到了一个妙传呀。”

佐久间把两手放在胸前,做出了接球的架势。

他那令人怀念的姿势,让记忆伴随着篮球鞋底摩擦地板的声响鲜活起来。

“你还记得最后那场比赛的传球吗?”

面对大友的问题,佐久间摆出思索的架势后眯起了眼:“哈哈,那个球啊,记得。”

高三那年的秋天。

那是他们的最后一届联赛,也得益于较好的分组运气,他们一路打进了东京的八强赛。那场比赛的对手,却是大赛冠军的强力争夺者——一所篮球实力相当强的学校。

比赛自始至终都打得有些被动,最后一回合时,剩余时间已不足三十秒,落后十四分。他们已经很拼了,但失败也已然注定。那个球就是在那时候传出去的。

打中锋的佐久间已经在伸手,大友看在了眼里。无论对方这球进不进,留给他们的显然已是最后一次进攻机会。

大友跑了起来,并不管球最后会如何。双腿早因连续奔跑而堆积了大量乳酸,但他还是拼命迈步。在他的身后,佐久间抢到了篮板。

大友抢在对方回防前冲进了禁区。

“传球!”他伸出右手喊道。

佐久间单手将球抛了出去。深褐色的比赛用球如箭一般从球场的一端冲向另一端,朝着篮筐斜前方四十五度——大友前进的方向飞去。那里是唯一的选择,这是一次奇迹般的长传。

大友右手接球后一次运球加一次迈步,上篮得分。

哨声紧跟着响起,比赛结束了。

“从初中开始打了六年,我觉得就那次打得最好。”

哪怕眼下,大友都能身临其境地回想起接到长传的那一刻到篮球入网后的情景,上篮之后球的重量从手心消失的感觉,仿佛还留在右手的手心。

“比赛还是输了。”佐久间似乎有些不快地说道。佐久间自那时起就是一个十分看重胜负的人。

“但也输得漂亮呀。除了拿到全国冠军的球队外,其他球队都算是输球回家。我一开始总打不上主力,中途好几次都想放弃了。最后迎来那样的结局,让我觉得坚持下来真好。”

大友进篮球队并没有什么特殊原因,上了初中后,看了各个课外活动社团的介绍,觉得篮球还算有意思。大友的个头不算很高,运动能力也平平,初中时一直是替补,直到高中最后一年才终于打上了主力。而佐久间这边呢?他是少儿篮球队出身,自初中起就一直是球队里的王牌人物。他性格强势,统率全队,虽然大友当时和他同年级,对他却抱有近乎崇拜的情感。

“输得漂亮……这种话也只能在学生时代讲一讲了。进入社会后,很多时候一旦输了就算完了。”强势的前王牌这样说道,倒是很像他这个年纪轻轻就在一家新兴企业当上部长的人该说的话。

“或许吧。”这个观点大友不完全赞同,但却不得不承认。大友置身于检察官的世界,那里比普通民众更无法原谅失败。日本的刑事审判定罪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无罪释放,真的就和字面意思一样,是“万一”的事。碰上这种情况,对一个检察官来说,是足以葬送前程的致命失败。

菜端上来了。是开胃菜。海鲜春卷配番茄酱,熏鸭肉。

“我作为介绍人不该这样讲,不过你真愿意啊?你父亲如果住进去了,你就少继承了一大笔财产。”

佐久间叉起乳白色的鸭肉,改变话题谈起了这个。

森林花园的入住费用将近三亿日元。一旦决定入住,父亲恐怕需要处理掉手上大部分的有价证券和不动产。

“嗨,我压根儿也没想要。”大友道。

父亲如果能给自己留下财产那当然好。不过大友还是觉得父母的钱用在父母自己身上是最好的。

“不愧是当检察官的料,德才兼备。”

“哪里。”见佐久间调侃自己,大友只得苦笑。

“对了……”佐久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当初说不让逃票的也是你吧?”

大友一时间没能理解对方的意思:“逃票?”

“就是坐列车去集体旅游的时候啊。”

“哦。”被提醒过后大友这才回想起来。这段记忆并不如最后一次传球那般鲜明。那是更早几个月前的事了,当时是高三的夏天。

篮球队每年夏天都要在偏僻的深山里组织一次旅行。集合地点就设在旅游目的地,距离它最近的一站是个无人值班的车站。球队顾问每次都开车先行出发,而学生们则乘坐列车前往。通过逃票的方式到达目的地是篮球队不为人知的传统。

然而这样的传统却让大友产生了负罪感。所以当大友终于熬到最高学年时,他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觉得还是规规矩矩地买票才好,不是吗?铁路公司是花了成本让列车运行的。我们都还没走上社会,生活全靠父母,却把这种践踏他人辛勤劳动的行为称为‘传统’,还给予肯定,这绝对不行。我享受了服务,也会支付相应的报酬。”

他也明白这番话或许会破坏队内气氛,但相比之下,负罪感更为沉重。

幸运的是其他队员也都对大友的提议表示赞成,篮球队的传统陋习就此终结。大友隐约记得当时佐久间也支持他说:“秀子讲得没错。”

“你那时候就是规规矩矩的了。”佐久间的脸上露出微笑,“基督徒的教养就是不一样吧。”

在日本只要提到基督徒,似乎就给人以品行端正、严肃认真的印象。这恐怕是因为这些人只占日本社会的极少数吧。可基督徒里也有不守规矩的人,欧美的基督教区域内也不一定就治安很好。

“也不是那么回事。我们家里我爸也没那么虔诚,我更是个信仰跟生活不相符的假基督徒呀。”大友此言并未掺假,是他的真心话。

他自觉容易被旁人看作严肃规矩的人,但对于身为虔诚信徒这一点则没有自信。

他在基督徒家庭里长大,自幼便受了洗礼。读初中时他收到了父亲赠送的《圣经》,直到现在,如果遇到什么无法解决的问题,他也常常会翻一翻。《圣经》里的一些话也给他很深的感悟。但是,仅此而已。

哪怕他把《圣经》当作格言语录一样去读,他还是认为写在里面的所谓事实几乎都经过了加工。他自然觉得跟创造论相比进化论更为正确,对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后又复活的事不可盲信。《圣经》中记述的是故事。他很久没去做礼拜了,生活中既感受不到神的存在,也没有奉上过祷告。

大友的生活态度近似于无神论者。大友一家所属的教派,在新教派中亦是崇尚自由主义神学立场的一派,因此他这样的态度也能得到包容。至于自己内心是否真的抱有超越知识范畴、可称之为信仰的东西,大友十分怀疑。

“嗨,不管怎么说,你父亲肯定是个幸运的人。我在电话里也讲过了,如果日常护理成了必需,付费老年公寓就是最好的选择。最好能进那种只要有钱就能让服务内容更充实的高级地方。”

佐久间咬了一口春卷,上面蘸的番茄酱仿佛鲜血一般,接着说道:“也有那种花很少的钱就能入住的特殊老年公寓,但眼下到处都是超负荷,几百号人排着队等待入住呢。而且无论是设备、人员,还是服务,都是一分钱一分货,有些地方那环境简直跟收容所似的,里面做的那些事别说护理,都快成虐待了。”

“嗯……”

大友自己没负责过,但确实千叶的特殊老年公寓里也发生过虐待事件。

“家庭护理也得看情况。如果到了无法抽身的地步那就很惨了。越是那种人手不够,没多少人换手的小家庭就越惨。以前还有政客提倡反对护理保险,说那是‘家人之间相互照顾的日本美德的缺失’,简直是开玩笑。家庭护理才是对日本的诅咒。我见过太多因为在家看护老人而精神崩溃的妻子和女儿。这话在你面前说可能不大合适,发展到最后,杀人或者自杀的也不在少数。”

“护理保险不就是为那些人准备的吗?”大友问道。

六年前的二〇〇〇年,日本就开始施行护理保险制度[护理保险制度:日本社会福祉制度之一。独立于医疗保险制度。年龄在四十岁以上的公民均有缴纳义务。个人缴纳金额和国家负担金额比例为1:1。日后如果需要涵盖在保险范围内的护理服务,个人只需支付服务总费用的10%。]了。

佐久间哼笑了一声。

“很遗憾,护理保险并不是一个助人的制度。护理保险把人分为两类:给予救助的和袖手旁观的。”佐久间将剩下的春卷送入口中,嚼碎,又继续道,“国家实行护理保险制度的真正目的,是把一直处在灰色区域的‘护理’业务拉进商业舞台。你知道现在六十五岁以上的老龄人口占日本总人口的百分之几吗?”

“不知道。”大友摇头。他想既然说是老龄化,那肯定是不少,但具体数字并不知道。

“大概百分之二十。五个人里就有一个,总数是两千六百万人。”佐久间如是说,听上去也确实是了不得的数字。

“眼下日本正面临着人类社会从未经历过的老龄化。十年来经济停滞,税收也没增长,社会保障费用却上涨到二十兆以上。这里面几乎全是老年福利和社会老龄化所造成的需求。而且这才只是开了个头而已。因为不远的将来,曾被称作‘团块世代’[团块世代:1947至1949年间(战后日本第一次生育高峰)出生的人。]的一辈人,这个数量难以想象的群体即将成为老人。

“如果放任不管,用不了多久,这个国家的福利制度就要被老人吃垮,成为空壳。医疗保险制度崩溃,医院沦为收容瘫痪老人的机构。哪怕你是急病,也有可能因为医院都挤满了老人而看不上医生。其实,在医院数量偏少的地方城市,这种现象已经发生了。

“为应对这种情况,厚生劳动省成立了‘高龄人员护理对策总部’,这才构思出了护理保险制度。

“在那之前,着重于医学治疗的‘医疗’和着重于日常陪护的‘护理’一直被混为一谈,护理保险制度分割了二者,并以社会福利保障的名义向国民征收护理保险金。将这笔资金当作本钱,让护理行业在市场规律的引导下独立发展,这就是政府心里的如意算盘。就这样,护理资格审查制度匆匆上马,面对像我们这样的营利企业的招商引资也得到鼓励。说白了,就是把老年人的福利保障当成生意外包给民间企业了。这才是护理保险的目的。”

大友作为一个外行人,无法判断佐久间这番话的真伪,但他从中感觉到了现实的味道。

福利保障的外包,作为其财政来源的护理保险,当然这其中会涉及权钱交易和权力界定。社会制度逐步改革的同时,还能扩大地方财政收入。先不说这样的做法的好坏,但这的确像是体制内的人才有的思考方式。身为体制的一分子,大友也明白其中的道理。

“在护理保险的介入下,护理成了一门生意,被置于资本的规律范围内。换句话说,想获得帮助,必须得有钱。

“理论上说,如果使用护理保险,个人支付一成费用即可享受护理服务。但实际上它并不像医疗保险那样可以无条件利用。它有条条框框的限制,有时候并不能保证使用者一定能享受到其必需的某些护理服务。

“结果就是,为了享受充分的护理服务,人们不得不自费负担护理保险范围外的所有费用。实际上,几乎所有收费养老院都在提供全自费的服务项目。这样才能享受更全面、更优质的护理。它们不受保险制度的约束,经营状况也很稳定。

“像森林花园这样费用动辄上亿的地方固然稀罕,可但凡环境清洁、服务内容相对周到的养老院,怎么也得两三千万。

“只有花得起这个钱的富裕阶级才能进入安全地带。就像你父亲这样的。”

“安全地带”,这个词听上去让人觉得别扭、堵得慌。不过大友没说什么,只是点着头夹了片鸭肉,吞咽时耳朵深处有轻微的疼痛。

“最近总提什么阶级差距,其实这世上最赤裸的阶级差距就体现在老人身上。尤其是需要护理的老人,他们的差别是冷酷无情的。有的老人身处安全地带的高级老年公寓,生活中享受着无微不至的照顾;有的老人却因为过重的护理负担而家破人亡。

“嘿,护理保险制度落实了,家人之间相互照顾的日本美德也存续了下来。就现在,有多少家庭的人因为护理问题而精神崩溃或抑郁……”

佐久间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些行业内的严酷现实,听上去却像是在聊着什么愉快的话题。

大友的耳朵深处在疼痛的同时,还开始了轻度的耳鸣。晚餐过半,疼痛和耳鸣的隐隐不适一直在持续,仿佛在和佐久间的话语共振一般。

回家的时候大友没走高速,因为路况报道说八王子收费站发生了严重的交通堵塞。他沿着甲州街道一直往东开。秋意正浓,道路两边的银杏树上满是金黄的叶子。

大友手握着方向盘,心里回味着佐久间的话语。他意识到了“护理生意”这个词组里的不和谐,尽管佐久间使用它时仿佛理所当然。“护理”和“生意”,这两个本无交集的词汇被捏合在一起,让人感到四不像似的诡异。然而对于这个正面临高度老龄化的国家来说,或许有着不得不弄出这种四不像来的苦衷。

晚餐时的不适还些许残留在耳中。

自打小学时得了中耳炎,这就成了大友身体的一个记忆。中耳炎本身早已治愈了,可耳朵深处却时不时地不舒服,被疼痛和耳鸣纠缠着。

不适的程度时有差别,但几乎都是忍忍就过了,也并没太大的负面影响。它反倒成了一个内心状态的客观指标,一旦感到不适,似乎就是大友正遭受某种心理上的压力,比如在校篮球队那段时间里,每当逃票时他的耳朵就不舒服。

出现这样的症状,就代表他听佐久间谈过护理行业后,内心感觉并不舒服。

从市中心出发朝自家所在的松户区行驶,在六号国道上,一辆印有森林公司商标的面包车从对向驶过。时间已过晚上十点,那应该是在执行夜间的上门护理服务。

森林公司通过电视广告大肆宣传的卖点,正是三百六十五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上门护理服务。听佐久间讲,去年森林公司已跻身护理行业市场占有率首位。

“阶级差距就代表金钱差距。在日本,老年人的阶级差距最大,最有钱的也是老年人。

“日本的个人金融资产总额为一千四百兆,其中四成以上被六十五岁以上的高年龄层独占。国内有这样一大笔钱,经济却一直低迷,就是因为资金流动不通畅。老人是不花钱的。所以,像我们这样的企业还有一个作用,就是吸收这些死钱投入市场循环。”

佐久间一边用筷子从主菜XO酱排上剥肉,一边高谈阔论。话题已经转成了森林公司的护理事业现在有多红火。

“我们的目标,是吸收所有集中在老年人群里的财富,独占这块市场。护理是一个可预见成长的朝阳产业,很多投资家都在关注。事实上,只要我们扩张业务,股价就会上涨。等股价涨到烫手,再用它收购业内其他企业,业务规模就更庞大了。这样一来股价又会上涨。循环往复,总有一天独吞整个市场。等到那一天,随之而来的利益将无法估量。”

伴随着XO酱的香气从佐久间嘴里喷出的这些话语,仿佛来自一个信奉千禧年主义的末世论者的说教。

大友觉得这也符合佐久间好胜心强的性格,但又有种说不上来的跋扈。

他觉得学生时代让人感到可靠的佐久间,如今变得有些危险了。

独占这块市场。无法估量的利益。

这是一个肩负着护理这一社会福利制度的企业该追求的吗?

那些坐在刚才驶过的面包车里的一线护理人员,对于公司这样的打算有所知晓吗?

带着这些毫无头绪的思考,家已出现在大友视野里。单位提供的这座老旧洋房,眼下只有餐厅的窗户透着温暖的灯光。一定是妻子玲子哄睡了女儿,正读着书等待大友回家。

大友下车后不经意地抬头,看见了特征明显的三连星。围绕着这三颗星,还有在外围勾勒出四边形的四颗星。

猎户星座。

这恐怕是最广为人知的冬季星座了。

海神波塞冬的儿子奥瑞恩是个擅长狩猎的巨人。他被称为英雄,可性格却十分暴虐,是个难以掌控的莽夫。守在猎户座旁边的是大犬座,它拥有一颗名为西里乌斯的一等星[即天狼星。],这和曾追随奥瑞恩左右的猎犬同名,它的脚下是被当作猎物的天兔座。

位于猎户座右肩的红色星体是猎户座α星,这颗一等星是冬季大三角的一角,但也是颗不稳定的红超巨星,有预测在不远的将来,它将发生超新星爆炸乃至消失。

高傲的巨人在漆黑无云的夜幕里,发出近乎虚幻的光。

“他” 二〇〇六年 十一月四日

同日晚上十点二十六分。“他”驾驶一辆白色轿车,停在X县八贺市某住宅区计费停车场内。

熄火后,“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类似便携收音机似的机器,撩起白色长发,塞上耳机。

屏气凝神,耳机里什么动静也听不见。情况得到确认后,耳机被拔了出来,机器也被重新塞回口袋。

接着被打开的是手套箱。一眼瞧去,那里面并无特殊之处,但有个简易的抽拉底板,抽开之后便露出一个黑色单肩包。

“他”拿上单肩包下了车。

没有云的遮挡,天上的星星看得很清楚。即便他全然不懂星座,也一眼就认出了猎户座。

“他”来到停车场正背面的一处民宅。

白铁房顶,石灰墙壁,门牌上的“羽田”二字已经斑驳。

“他”知道。

这家的主人名叫羽田静江,七十七岁,是他接下来要“处置”的目标。她跟女儿和外孙住在一起,但现在女儿带着外孙上班去了。声音的确认是为了以防万一,不过看样子家里的确只有静江一人。

“他”泰然自若地走进院内,仿佛自己就住在这里,随即绕到房后,打开后门进去了。

“他”知道这家人哪怕夜里也没有锁后门的习惯,就跟这附近的很多居民一样。

潜入家里之后,“他”穿过厨房,走向静江所在的房间。

房间的门被缓缓拉开。原以为静江已睡着了,躺在床上的她却睁着眼睛。因为失智症而导致昼夜感觉模糊的情况并不少见。

再仔细一看,静江是被皮带捆在了床上。“他”的包里也装了用来捆绑手脚的毛巾,不过今天看来是没那个必要了。

静江茫然地抬眼看“他”。

“老头子?”静江招呼“他”道。

是因为过世的老伴长得像“他”吗?或许跟“他”一样满头白发吧。

“不是。您丈夫早已去世啦。”

“他”缓缓说道。

短暂的呆滞过后,静江的脸色变了。

是不是听到那话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丈夫早就死了,又不知道眼前的男人是谁,由此而陷入混乱了呢?

“你是谁?”静江怯生生地问道。

静江虽与“他”见过好几面,但似乎并未认出来。她时常连自己的女儿和外孙都认不出,又何况眼下呢。

“他”并未再介绍自己,而是朝静江走去。

“你……你到底是谁呀?!”

“他”在静江身边屈膝跪坐,用手指抚摩着用来捆绑她手脚的皮带。

“有了这些,倒是让我省了不少麻烦。很快就结束啦。”

“他”从包里取出一根小而细长的针管,抵在了静江左肘内弯处。那是注射器。针管里满是深褐色液体。

针头陷入褶皱和褶皱之间,刺进胳膊。

“啊,啊,啊?!”

“他”并不理会不知所措的静江,推动针管。指尖动作一如机器般精准。

注射。

那诅咒般的液体注入了静江的肉体。

静江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满脸茫然的表情,数秒过后,身体开始剧烈痉挛。

“哦!哈——嘎!”

她大张着嘴巴,抖动着被捆绑的手脚。静江的痛苦反应并未持续多久,她就如断了线的木偶般整个身子在重力作用下陷进床里。

“啊……”

静江呻吟着吐出最后一口气,死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轻微的气息。

“他”拭去静江嘴角的口水,合上了她睁圆的双眼,用脱脂棉球按压肘弯注射处止血。

“他”平静淡然,动作有条不紊。没有动摇也没有表情,如机器一般。

注射的痕迹混在皱纹和色斑中,很快便难以分辨了。

这次的“处置”顺利完成了。

现在再看,静江就像是安详地过世了一样。

“他”来到房间一角,找到衣柜后的电源插座,拔下了上面的小型一转三插头。

插头上并没有接电源线,只是光秃秃地插在插座上,一如房间里日常该有的模样。静江自然不必提,就连她女儿洋子恐怕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多出了这么一个插头,也不会注意到它今天不见了。

这个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转换插头是个窃听器,它可以从电源插座上获得电量,声音可通过电波发送至半径两百米内的范围。

已经没有理由再继续安装这东西了。

“他”将窃听器装进包里,走出了房间。

羽田洋子 二〇〇六年 十一月五日

第二天,凌晨一点零七分。出租车在家门口停下,羽田洋子背着熟睡的儿子下了车。

周末去上班的小酒吧夜里十二点半关门,再怎么快到家也差不多要这个时间。

因为正赶上飒太睡觉,所以基本都是打的回家。这段距离走路都行,打车的话起步价就够,但考虑到家里的经济情况,哪怕只这点钱洋子也有些舍不得。但她更不忍心把自己的孩子从香甜的睡梦中叫醒,背着走吧,飒太又太重,最近把他从门口抱到房间都够呛了。

这种时候总有个念头在她心中闪过:如果有男人在就好了。

她并非没打算再婚。

这不只出于对飒太的考虑。虽说年过四十了,她终究是个女人,她也有寂寞难熬的夜晚。她有自信,自己的底子并不差。小酒吧的熟客里也有几个人选,她会主动让他们感觉到这方面的可能性。

可她本身已经带着孩子,再加上那样一个母亲,恐怕就太难了。

带着这些无奈的思绪,她先把飒太放在床上安置好,然后拉开里屋的拉门往里瞧了瞧。

她看见母亲闭着眼睛躺在床上。

母亲已经不分昼夜了,深夜里也常常是清醒的,不过今天看上去睡得不错。

房间里有一丝熟悉的恶臭,应该是母亲睡觉时失禁了。现在把她喊起来太费事,而且也穿了纸尿裤,清洁的事儿就留到天亮吧。现在先睡个觉。

洋子拉上门,卸完妆就钻进飒太正熟睡的被窝里了。

所以那件事她是天亮了才发现的。

早上七点过后,先醒了的飒太看电视的声音吵醒了洋子。是一段儿童节目欢快而吵闹的旋律。

洋子拖着困倦的身子去卫生间洗漱完毕,利索地做好饭团和煎蛋给飒太吃。随后,她去看看母亲房间的情况。

母亲似乎还在睡,跟昨晚看时一样。失智症发作后,母亲的睡眠时间总是很零碎,像这样长时间的睡眠实在少见。她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但更多的是难得的轻松。

那就趁她睡觉时解开皮带把下体清理一下吧。

洋子来到母亲身旁,首先松开脚上的皮带,然后是手。当触碰到母亲的手腕时,她吃了一惊。

凉。

准确地说,那不是一个“凉”字能形容的温度,它已经失去了肌肤应有的温热而近乎等同于室温,那种诡异的感觉太过强烈。

然后她才注意到母亲的脸比平时白了许多,也感觉不到睡觉时的气息。

洋子倒吸了一口气。

难不成?

她用颤抖的手摸了摸母亲的左胸。

她发现,那里并未出现本该有的规则跳动。

死了?!

洋子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在冒汗。她带着难以置信的心情去客厅打电话——119。当然,她以为那是自然死亡,所以并未报警,而是打了急救。

接下来的时间,在洋子看来就像是快进了一样。

先是急救队在接到电话后赶来,在卧室通过做心电图确定了死亡。

“节哀吧,您母亲已经过世了。像这种在自己家里突然死亡的情况,必须维持原状接受警方检视。”说着,急救队员就联系了警察。

很快,一名附近派出所的巡警就到了,不一会儿又来了一名身着西装的刑警。警官们检查了尸体和卧室的情况,还拍了照片。

飒太并不知道此刻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身穿警服的巡警上家里来实在稀奇,总想跟人家捣乱,让洋子着实为难。

圆脸的中年刑警看上去人不错,他和善地问了洋子一些问题。

“您母亲昨晚状态怎么样?

“这两三天有什么可疑情况没有?

“最后一次对话时您感觉母亲怎么样?

“这个房间里或者家里少没少东西?家具和物品的位置有变化吗?

“从昨天到今早您都干了些什么?”

在飒太不时的干扰下,洋子木讷地回答了这些问题。

“好,明白啦。您辛苦了。不好意思问了这么多问题。遗体我们检查过了,死亡时间是昨天夜里。那时候您好像还在店里呢。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考虑到年龄的话,我们认为是自然死亡。”刑警给出了调查结果。

那就是说,自己昨晚回家后以为母亲在房间里睡着了,其实那时候她已经死了?

“接下来我们会让医生来这里确认死因。不这样的话就开不出死亡证明,也办不了葬礼。哦,对了,如果需要的话也可以顺便替您安排丧葬公司,其实我们警方有常合作的公司,价格十分公道,您看呢?”

警察连丧葬公司的安排这种事都能做,这让洋子感到些许意外,不过她还是点点头听从了那名刑警的安排。

刑警立刻掏出手机联系了法医和丧葬公司。

不一会儿,市内某丧葬公司的负责人和在附近经营私人医院的老医师就到了。老医师和警官们吩咐洋子和丧葬公司的人在屋外等候,开始检查尸体以确定死因和推测死亡时间。其间,丧葬公司向洋子介绍了接下来举办葬礼的手续和流程。

尸检在大约三十分钟后结束,老医师向洋子告知了他判断的死因:“请您节哀顺变。令堂看来是死于心衰。时间在昨晚十一点左右。”

“您那时正在外上班,家里并没有人在。”中年刑警在一旁补充道。

“因为是突然死亡,所以我们认为死者去世时几乎没有痛苦。死亡证明我会在明早写好,您方便时可以随时来取。地址就在铁道对面不远处。”老医师递给洋子一张印有地图的名片。

尸检结束,警察和老医师离开后,就剩下丧葬公司的人多留了一会儿,跟洋子商议了下一步的安排。

看洋子是个单身母亲也找不到什么人帮忙,丧葬公司给出了报价最便宜的方案,在家就能办的简易葬礼,并且告诉她如果收来的礼金不够的话,剩下的部分还可以分期付款。

一切谈完送走丧葬公司的人时,已经过了正午了。

本来这时候还有超市的零工要做,但洋子打电话过去解释了情况,请了假。

去便利店买来盒饭跟飒太一起吃完,洋子把孩子放到了DVD机前,自己进浴室泡澡。

一切就像是一瞬间的事。

从早上发现母亲死亡开始,整个过程一下子就结束了。母亲的死的处理过程之顺利简直令人惊讶,就好像早已事先预设好了轨道,洋子只需要回答问题或点头示意即可。

“死”是每个人只能经历一次的特殊事件,但在人口众多的都市里也只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平常事。它将按照预设的程序被有效处理,就像洋子在超市里称好熟食卖给顾客一样。

浴缸里温热的洗澡水缓慢地让洋子的身体暖了起来。

紧张得到释放,洋子感到绷紧的肌肉都松弛开来,温暖的血液在指尖流转。

舒服——

已经很久没在泡澡时有过这样的感觉。

母亲死了,地狱终结了。

面部肌肉在不经意间展示出一张淡淡的笑脸。

啊,这下子终于不用再照顾母亲啦,不用再受母亲苛责啦,不用再把她绑在床上啦,不用再给母亲擦洗屁股啦。这下子,终于——

已经,不能再给她擦洗了。

这份突如其来的情愫令她心头一紧。

那是一种隐约的,但又无法忽略的,失落。

母亲的护理是痛苦的,真正的痛苦,令人发疯的,是地狱。她打心底盼着能快些结束。她渴望着这一天的到来,可是……

“妈妈……”

打小时候起究竟重复喊过多少次呢?这句呼唤,已经失去了它的归属。

一滴眼泪从洋子的眼角滑落,滚过脸颊,消失在浴缸里。

斯波宗典 二〇〇六年 十一月九日

四天后,下午四点四十九分。斯波宗典驾驶的面包车,正奔走在东西向横跨X县八贺市的县道上。

“对了,听说羽田家的老婆婆是今晚守夜?你说这老人一下子走了,她女儿可算解放啦。”

猪口真理子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冒出这么一句大不敬的话。

“没有你这样讲话的!”后座的洼田由纪愤怒地应道。

“好好好,我错啦。”真理子根本没放在心上。由纪面露不快地沉默着。

还是老样子,她俩真是性格不合。

斯波手握着方向盘轻声叹息。

这辆车里坐了男女三人,后座跟行李厢相通,里面放有热水器和水泵之类的器材,还堆了一个带把手可搬运的移动式浴缸。

这就是上门洗浴车,用来给在家洗澡困难的老人提供上门洗浴的护理服务。车身上贴有薄膜印刷的森林公司商标。

上门洗浴服务一般是像他们这样,三人一组地奔走于各个客户家庭。

驾驶座上的斯波是组长,负责开车、架设浴缸和器材管理。他今年三十一岁,是三人当中唯一一个森林公司的正式员工。

斯波身边坐着的真理子是护士,负责在洗浴前后检查服务对象的生理数值,预防意外事故的发生。她是个四十多岁的家庭主妇,每周三次兼职。

斯波斜后方,脸色难看的由纪负责协助,在洗浴时打下手。她今年春天刚专科毕业,也是兼职。不过她眼下没有正式工作,全靠兼职的收入生活,几乎每周都是全勤,上五天班。

和这个国家的大多数城市一样,八贺市的人口构成中,老人所占的比例逐年增加,护理服务的需求量极大。今天他们也是从早上开始不知跑了多少家,如今正在返回他们的办事处,也就是“森林公司八贺护理站”的路上。

到了十一月,天差不多这个时间就已经全黑了。大灯照向前方,没有前车也没有对向车。这条路一直很空,感觉就是一条为了修路而修的路。双向四车道,这样的宽度跟实际车流量完全不相称。

“话说回来,羽田女士家也是真辛苦啊。”

他们谈论的,是购买了每周两次上门洗浴的顾客——羽田静江。办事处接到消息,她前两天因为心脏衰竭去世了。

真理子语气轻快地继续说话。

“女儿是半路回娘家来的单身妈妈,光这就够辛苦了,老人家又几乎瘫痪在床上,还痴呆了吧。还是像现在这样说没就没了省事吧。她家那女儿底子也不错,上面没了老人说不定还能再婚呢。”

确实,静江的失智症日渐严重,有时候给她洗澡也是个大麻烦。她女儿一直照顾她,感觉容颜也日渐憔悴了。

斯波心里十分清楚独自照顾失智老人的负担有多重。几年前,上了年纪的父亲到了必须看护的地步,最终是他负责照顾直到父亲去世。他之所以进了这一行,也是因为有当初的经验。

“我说猪口女士!这样的话,你怎么能说得出口?人都已经去世了!”由纪似乎无法忍受,再次爆发了。

“但是我呀,从以前在医院上班时算起,在护理一线干了快二十年了。还真就那么巧,很多护理困难户但看起来又很长寿的老人,刚好就那么一下子没了。”

真理子这市井闲话背后的意思再清楚不过,由纪的面色铁青。

“你该不会想说,那都是家里亲人杀的?!”

“这还真不敢往那儿想。不过,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吧?”

“怎么可能有!还有警察的介入调查呢。斯波先生,对吗?”

“啊?哦,嗯。”忽然被点名的斯波缩了缩脖子答道,“没有医护人员看护的情况下在家中死亡,原则上警方得进行调查,看是否存在违法犯罪的可能。”

斯波的父亲死亡时也是一样,他干这行后也偶尔有客户在家中死亡。极少数情况下也会被警方询问死者生前情况等。不过就斯波所知,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哪个顾客的死被视作存在犯罪嫌疑而立案调查的。

“听到了吧,猪口女士,我看你是推理剧看多了。”由纪半带责备地说道。

真理子却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报以一阵大笑。

“哈哈哈,还真让你说中了。我呀,特别喜欢看。而且,想想这些不也挺有意思吗!”

真理子这样的态度终于让由纪愤慨了。

“请你收敛一点!根本没什么好玩的!”

这就是所谓的水火不容。

真理子的专业能力过硬但不够细腻,嘴巴不饶人。用前不久还流行过的说法那就叫任性大妈。这份护理的工作对她来说顶多只是为了挣点零花钱。但这绝不代表她是个马虎的人,凭借长期的经验,她总能有效而准确地完成工作。

另一边的由纪则正好相反,她的工作经验尚浅,动作也还不够利索,但是态度认真,对护理工作抱有某种理想。可能也因为她没有正式工作,要靠这份工作生活,总之,她面对护理工作的态度可谓真挚。

对如此态度的由纪来说,自己前不久还在护理的对象去世,却这样瞎猜取乐的真理子恐怕是不可原谅的。

然而,这样真诚的由纪反而令斯波感到不安。

越真诚的人越容易钻牛角尖,被迫离场。在护理这一行,这是必然存在的现象。

斯波驾驶面包车返回森林公司八贺护理站时,大约刚过五点不久。下车时,他看见了隐约浮现在天上的月亮和猎户星座。

兼职的真理子和由纪的工作就到此为止了,但斯波却还有活儿要干。他要在停车场对洗浴车进行清洗和保养,然后还要给夜间的上门护理人员打下手。

森林公司主打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服务,员工的排班则是十二小时两班倒。每周三天白班,从上午九点到晚上九点,剩下两天上夜班。表面上看是双休,但由于出勤时间长,所以早超过了法定劳动时间。

进行水泵里的余水抽干作业时,他感到了腰痛。

干这份工作需要经常扛起沉重的移动式浴缸,还有下肢瘫痪的高龄老人,腰痛是常有的事。尤其伴随着最近单日上门服务次数增多,工作更难干了。

今年——二〇〇六年——四月颁布了《护理保险法修正案》,上门服务的报酬被压低了。森林公司总部加重了各营业所的业绩任务以作为应对,结果就导致一线工作的负担更重了。不用说,工资是不会因为这个上涨的。

斯波现在是入职第四年,每月到手工资大约十八万。一个有驾照、有二级看护资格的三十一岁男性,每天还要忍受腰痛和长时间劳动,这样的回报实在太过廉价。

凭借以投放电视广告为主的媒体曝光和一再收购竞争对手,森林公司已经一跃成为业界龙头。董事长和现任总理大臣相交匪浅,在经济期刊等媒体眼里也是被当作时代宠儿般对待。但这样的光鲜亮丽,跟护理行业第一线的实际情况相去甚远。

工资低,工作时间长,体力劳动苦。

据老早就干护理相关工作至今的真理子说,“以前的工作条件比现在要好太多了”。她认为护理保险制度的实行和市场经济规律的引入,加大了工作量却压低了所得报酬。

办事处里走出一名气质优雅的白发年长男性,径直朝停车场而来。

他是这里的站长,团启司。

“斯波君,辛苦辛苦。”团站长招呼正干活的斯波道。

长款黑西装和白发的映衬之下,他的面容深邃而温和。他的外形气质总让人联想到魔法师。西装领口处可以看见他系着的黑领带。

“您辛苦。接下来是要去羽田家上香吗?”

“是。这个月都已经第二回啦。也不知是不是我想多了,总感觉这种事冬天挺多的。”

森林公司下属的护理站在客户去世合同终止的时候,要派代表出席守夜或葬礼。

“咱们自己人说话……她家的女儿,这下子该松了口气吧。”团压低声音道。

他的语气沉稳,跟真理子在车里戏谑的内容却是一样的。

“变成那个模样,也不是羽田女士自己想的呀。我这话是糙了点,不过事情变成这个结果可能还算好的了,不管是对羽田女士来说还是对她女儿来说。”

团属于管理层,但现场作业时他也在一旁打帮手。羽田家的情况他很了解。

“可能……真是这样吧……”斯波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护理都这样凄惨不堪。他听说森林公司经营的高端老年公寓就有极高的顾客满意度。即便是家庭护理,愉快安详地过着日子的也大有人在。无数再普通不过的家庭,都在兼顾着家人的护理和家庭的幸福。但是另一方面,生活的和谐因护理的负担而毁于一旦这也是事实。尤其孤立无援或经济困窘的家庭最容易落得如此下场。

团略带自嘲地讪笑着。

“干这一行,就怕上年纪。对斯波君来说,被别人护理是很久以后的事,但对我来说,恐怕就近在眼前了。”

团今年五十八岁,还有两年即将迎来花甲之年。听说他离过婚,现在是孤身一人。

架设在停车场的水银灯照射着团的黑衣和白发。

一阵冷风忽地吹过,像在舔舐停车场的柏油路面。

“有时候啊,还是死了好。”

魔法师般的黑衣男子任白发在风中散乱,说道。

按世间常理来说,这种话或许不该出自护理站负责人之口,但斯波却点点头。

只要置身于护理的世界,谁都能切实地感受到:毫无疑问,人世间有些事唯有一死才是救赎。

团朝着停车场一角的员工专用区走去。斯波上下班开的二手车边就停着团的崭新白色轿车。那是一辆国产高档轿车,团说是两个月前才换的。据说他们那一代人对这个车都有种向往,斯波却不是很理解。斯波认为车只要能开就行,再加上他干的护理工作报酬微薄,全然没有那个花钱的欲望。他就开着那辆低价买来的二手车,能糊弄就糊弄。这种观念上的差异,可能就是所谓的代沟吧。

车门关闭,发出“砰”的一声响。

白色轿车低吼着疾驰而去,向着冬天昏暗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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