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三十三分。X地方法院第二刑事部三〇二号法庭。

关上门的房间里，停滞的空气被浓缩，增加了密度，缓慢地抓紧每个人的心和身体。

被告席上的“他”透过留长的白发，直视着面前的审判长。

审判长那包裹在黑色法官袍下的身躯略显臃肿，上面顶着一颗已秃了的头。可能是为了弥补稀疏的发量，他的耳边至下巴处都留了胡须。本案的起诉时间在陪审团制度施行前，因此将在这名罗汉般的审判长的主持下，由包括他在内的三名审判员合议后宣判。

掌管生杀大权的男人并未与“他”对视，而是将目光落在手边。他首先宣读的不是判决正文，而是判决理由。

背后的旁听席传来无言的骚动，随后是起身离座的阵阵嘈杂。应该是媒体的人去通报关于“正文后置”的最新消息了。大门开了又关，空气随之流转，密度也微微降低了些。

一般来说，本该首先宣读的正文部分被延后，代表着将要做出死刑判决。

“他”，前后共计杀害四十三人，并作为其中取证充分的三十二条杀人罪和一条伤害致死罪的嫌疑人被起诉。发生于“二战”后的连环杀人案中，此案被杀人数最多。

在这场审判中，嫌疑人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并具有刑事责任能力，判决结果除死刑外别无可能。

是死刑——

“他”想道。随即想象起自己不久的将来。

日本的死刑是绞首刑。“他”将被蒙起眼睛，送上绞刑台，脖颈套上绳索。

在不见一物的黑暗中，落脚之地将突然消失。一瞬间的飘浮。还来不及反应，绳索就勒住了脖子，身体被吊起。

据说现代绞刑勒的不是气管而是颈动脉，所以并不痛苦。据说在痛苦来临前，涌向大脑的血液就会断流，导致昏迷。当然，真假不得而知。

起先是脑死状态，大脑机能停止造成心肺机能也随之停止，最终造成死亡。听说到那时，肌肉的松弛将使大小便失禁，真假仍然不得而知。

希望没有痛苦是真的，大小便失禁只是以讹传讹，最好如此。

不管怎样，死刑一旦执行，“他”将消失不见。但是，世界不会终结。

那么——

“他”想道。随即想象起世界不久的将来。

没有后悔。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他”露出了微笑。

★

同一天，下午两点十八分。羽田洋子在旁听席抬头看向“他”。

这场公开判决备受关注，旁听券得通过抽签获得，但洋子作为被害人家属得以被优先安排了座位。

面对审判席，检察官席位于左侧，她就坐在那附近，从那里能看见“他”的侧脸——

满头的白发已经很长，深陷的眼眶，消瘦的下巴，以及沟壑般的皱纹。浅浅的微笑正挂在嘴角。

“他”那副模样带着点神圣。洋子并不了解美术和宗教，说不上来他具体像哪个作品，只觉得那仿佛是出现在宗教画中的圣者。

洋子的母亲被“他”杀害了。但罪行公开后时至今日，洋子的心里终于再也涌不起对“他”的愤怒和憎恨。

在和检察官共同撰写的调查报告里，作为死者家属，她表达了对于亲人被无端夺去性命的愤怒。但是，她无法将那视为自己的真心。在写调查报告时她曾向检察官吐露心声，但那些部分未被采纳。

其他人又如何呢？

洋子观察着集中坐在四周的其他被害人家属。

所有人的表情都一样，面色凝重，仿佛在强忍着什么，当然了，她看不到他们的内心。

审判长一直在宣读冗长的判决理由，她全听不进去，那些仿佛成了失去意义的符号。

洋子有种冲动，她想去问一问那些被害人家属——

喂，你们觉不觉得自己是被“他”拯救了？

★

同日，下午四点四十七分。斯波宗典听着漫长的判决理由，心绪难平。

得救了。

如若剥去一切道义的外壳，这一点无法否定。

父亲被医生诊断为自然死亡，实际却是他杀。那天正好是平安夜。一名素未谋面的白发男子出现在父亲面前，他并不是圣诞老人，父亲得到的礼物也不是玩具，而是死亡。父亲被夺去了性命。

可是，得救了。

死，确实让父亲和斯波都得到了救赎。

一口咬定杀人即是恶，这很简单。但是，这世道哪有那么单纯？

在斯波看来，这次杀人不能说是绝对的恶。

不过同时，他也觉得审判是必要的。不是作为杀死父亲的报应，而是作为一个契机。

为了让人接受事实真相并继续向前，审判是必需的。善恶的标签没有意义，接受审判本身才有意义。

终于，审判长开口了。

“判被告人，死刑。”

声音听上去庄严肃穆，不知是因为审判长的声音本就严肃，还是因为那个词的沉重。

这个判决结果早已心知肚明，但他还是不禁屏住了呼吸。

★

同日，下午四点五十分。宣读判决书正文，佐久间功一郎心里没有任何想法。

不，应该说他什么也想不了。自这场审判开始，佐久间就什么也没听、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想。就连杀死了四十三人的“他”，佐久间也完全不认识。

可是正因为佐久间，“他”在X县八贺市秘密进行的谋杀才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之所以被逮捕审判，这因果的源头之上，毫无疑问有着佐久间的一席之地。

不，是曾经有过。应该使用过去式来描述。

因为佐久间已不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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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下午五点。消息也传到了身处距X地方法院一百五十多公里的东京的大友秀树耳中。

“他”的死刑判决宣读了。

这是从开始就注定的结果。只不过被害人数太多，导致这场审判自起诉至判决竟花了将近四年之久。

“他”应该不会上诉。

这一点大友也明白。

“他”仍隐瞒了真正的目的。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不光是杀人，罪行暴露，还有法庭审判，甚至死刑，这些都是。

只是待大友意识到一切的真相时，“他”已然身处法庭，无法接近了。

开什么玩笑！

心中翻腾的，是一种近似愤怒却茫然无措的情绪。

耳朵深处此时一阵疼痛。那是出现在鼓膜后方、中耳附近的疼痛和灼热，他还听见了声音。是耳鸣。

耳鸣最终变成话语。

悔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