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送别

山河犹存  作者:陈舜臣

1

站在镜子前果然还是会不好意思。仔细看的话,袖口的银边有一种廉价感,不过在镜子里看起来威风凛凛,倒是很像回事。

“很合适嘛。”身旁的卓天波说着玩笑话。

世航穿着东方大酒店服务生的制服。

孙文在神户停留的这段时间,华侨中的有志青年们在背后出力,从警备到杂务,什么都做。卓天波穿着立领的学生制服,他的任务是帮酒店做接待。认识世航的人不多,他取得了酒店的同意,穿上了服务生的制服。警备人员太多的话,会显得兴师动众,因此采取了这样的方法。

孙文乘坐的“上海”号于十一月二十四日下午两点半到达了神户第四防波堤,众多人前去迎接。砂田重政等几名众议院议员也出现在迎接的人群中,但内阁成员并未到场。孙文的盟友犬养毅在加藤内阁六月组阁时进入内阁,担任邮政大臣。

加藤内阁认可北方政权,因此犬养有所顾忌,没能亲自前来,而是派了古岛一雄代表自己来迎接。另一方面,民间甚至出动了童子军欢迎孙文。日本对孙文的态度一直是这样:官方冷淡而人民热情。

温世航在酒店待命,因此没看到防波堤上的欢迎景象。孙文上岸后,坐车直接来到东方大酒店。在酒店玄关处,虽然只有很短的一瞬间,身穿服务生制服的世航在很近的地方看到了孙文。孙文唇边的胡子花白,每次点头致意时都会微微晃动,这给世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平安无事。”前去迎接孙文的连远志从世航身边走过时小声说。世航深深地点头作为回应。

当天上午,为了谨慎起见,世航又去了一次中山手的“叶”家。刘继泰不在家,他的妻子和上次一样踩着缝纫机。

“你不放心吗?不过我觉得没问题。他出门不是为了工作,是出去玩儿了。所以事情已经办好了。”在世航开口询问前,刘继泰的妻子便说道。她的长相很稚嫩,不过刘继泰说他妻子是这行的专家。

由于她这番保证说得很轻松,世航也放下心来。世航道谢后,她说:“其他方面可能也会有所动作,不过充其量就是恶作剧而已。”话音未落,她就走到了缝纫机旁。

在回酒店的途中,世航觉得那五千日元似乎是被巧妙地骗走了。五千日元是一大笔钱,可以建几栋中山手的长栋房屋了。

“啊,就当交了保险了。”准备了这些钱的舅父说,也许舅父也有同样的怀疑。

孙文在神户住了六天,于十一月三十日上午十点二十分乘坐“北岭”号前往天津。

“你现在就站在历史舞台的幕后,这可是难得的经验。”世航穿着服务生的制服,舅父拍着他的肩膀说。

到达神户当天,孙文好好休息了一番。

第二天晚上,神户、大阪、东京的国民党支部共同举办了欢迎会。就在那天下午,神户商业会议所副会长西川庄三拜访了孙文,请他发表演讲。

演讲安排在二十八日下午,在县立神户高等女校的礼堂举行。演讲题目是“关于‘大亚洲问题’”,但孙文讲的是“大亚洲主义”;后来这篇演讲被收录在他的全集中时,使用的就是“大亚洲主义”的题目。

二十四日到达时,孙文在船内会见了记者。在国民党三支部共同举办的欢迎会上、演讲时、演讲当天的晚上华侨各团体和有志者共同举办的欢迎会上,孙文都反复主张:“列强对军阀的支持是革命后混乱的原因,只有排除了列强势力的干扰,中国才可以实现和平统一。而排除列强干扰的根本,在于必须废除不平等条约。”

二十五日,头山满的出现让酒店的空气变得紧张起来。那天晚上,孙文和头山满会谈,但其他人并不知道两人谈话的具体内容。

“孙文先生会见头山氏后心情不太好。”连远志在欢迎会后一直住在酒店工作,他这样对世航说。

世航问:“果然还是因为领土问题吗?”

“好像是,没有其他原因了。孙文已经事先对《每日新闻》的泽村记者说过不会讨论旅顺、大连的问题。我听说头山先生是受内田良平所托前来的。”

孙文在第二天早上回答头山满和同行的日本朝日记者藤本:“我尚未考虑收复旅顺、大连的问题。”

这是痛苦的回答。孙文为了中国统一,前来取得日本朝野的理解,因此要尽量避免无谓的摩擦。

沙俄与清政府签署《中俄旅大租地条约》是在一八九八年三月,租借期为二十五年。日本在日俄战争中取胜,因此接管了沙俄的租借权。此项权限在一九二三年到期,旅顺和大连理应归还中国。但日本在《二十一条》的要求中加入了将租界期限延长为九十九年的条款。日本政府发表了《最终通牒》,迫使袁世凯政权接受《二十一条》。

之后,中国政府坚持主张在强迫下签订的条约无效。本来应该在去年归还给中国的旅顺、大连成了扎在两国关系咽喉上的一根刺。

如今,旅顺和大连被日本侵占,问题不能得到迅速解决。孙文目前不打算触及这项问题,打算将来再处理。

可是头山满前来试图了断此事——头山满是孙文长年的朋友,又是他亡命时期的保护者。这让孙文的心情十分复杂。

直到二十五年前[明治三十二年,废除治外法权、归还居留地。]为止,日本也在为不平等条约而苦恼,日本国内存在着日本无法控制其主权的地区。

孙文希望有此经历的日本能够理解中国的痛苦。但现在看来,日本似乎想要站在施加痛苦的一方。

2

“日本民族既得到了欧美的霸道的文化,又有亚洲王道文化的本质,从今以后对於世界文化的前途,究竟是做西方霸道的鹰犬,或是做东方王道的干城,就在你们日本国民去详审慎择。”

二十八日下午,大正十四年正月刊《改造》上登载了由戴天仇翻译的孙文在神户高等女校演讲的最后结语。

神户高女的校舍是那年三月新建的,礼堂宽敞,但依然无法容纳多于两千人的观众。无法进入会场的多达上千人,甚至有人趴在窗户上聆听此次演讲。因此,主办方临时将体育馆设为第二会场,孙文首先在那里发表了简单的讲话后,才在礼堂发表了正式的演讲。

“这是一场格调很高的演讲。”在神户高女的演讲结束后、商业会议所和华侨中的有志者举办的欢迎宴会开始前,世航和舅父在酒店大堂休息,李烈钧等人出现时,世航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在日本,格调太高是不行的。他们只关心哪里有什么样的利益。他们对会出现利益的地方格外敏感,但是对中国人心所在和其中蕴含的力量,还有如今哪里是中国力量的中心,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这样一来,他们对总理想说的话能够理解多少呢?而且我感觉,今天总理顾虑得太多了,也许是考虑到作为客人的礼仪吧。”李烈钧眉头紧锁大声说着。不过他说的是汉语。

“演讲中夸赞日本充分吸收了西方的文化,也就是科学、技术和物质文明;另一方面,他还指出东方的文化,也就是仁义道德的精神文明,同样是不能忘记的。”

连远志说:“因为听众几乎都是日本人,先生也是第一次做这种面向一般人的演讲吧。”

“确实如此,不过我倒是做过几次,在士官学校也做过,没有用翻译。”

李烈钧的日语很好,不逊于当天为孙文做翻译的戴天仇。日本提出希望由李烈钧做孙文演讲的翻译,这是最好的搭档。但李烈钧地位太高,不适合做翻译。

此次政变后,北洋政府首脑段祺瑞执政为李烈钧准备了参谋总长的位置。日本报纸也报道了此事。虽然同样是党中央执政委员,不过戴天仇比李烈钧年轻十岁,正适合作为翻译。

连远志说:“你在东京做了不少工作啊!”

为了说服日本与中国合作,李烈钧从十月初开始就在东京努力奔走,但是并没有显著的成果。孙文希望日本在经历过由不平等条约带来的屈辱之后,能够助被压迫的民族一臂之力。但日本仿佛已经忘记了过去的屈辱,陶醉在现在的优越感中。

“他们已经陶醉其中了,”李烈钧咬牙切齿地说,“至少身居政府要职的人是这样。”

连远志说:“明治以后,日本的努力与其说是为了早日摆脱屈辱,不如说是为了早日站在优越的立场上。至少我个人这样认为。”

李烈钧垂头丧气地说:“我们估计错误了,包括中山先生在内。不,虽然有这种感觉,但我觉得还不至于如此。《二十一条》中的要求是日本真正的态度,但日本一定还有另外的一面,这是我乐观的看法。”

他希望中日两国的合作关系能愈发紧密,逐步废除西欧列强迫使中国接受的不平等条约。不光是与中国签订的不平等条约,他的理想是废除全亚洲的不平等条约。经过一个多月的工作,日本的反馈让他失望。

如今,比起日本通李烈钧,孙文对中日合作热情更高,今天的演讲也能体现出这一点。

“竭尽全力吧,除此以外别无他法了。”李烈钧重振精神,抚摩着八字胡走向了电梯。

报社记者聚集在大堂,不过自然只有中国记者听懂了两人刚才的对话。让世航略感失望的是,上海的表哥绍桓没有和孙文一行一起来日本。在前几天收到的信上,绍桓说他要先一步到北京去。

“我很不满!”

世航听到了口音很重的日语,本以为是中国记者,循声看去却并非如此——是朝鲜京城的《东亚日报》派来的记者,名叫尹洪烈。

“你有什么不满?”一直在和他交谈的日本记者问。

尹洪烈说:“他夸选择西欧霸道的日本夸得太多了。日本的荣光……荣光的阴影中是什么?孙文先生应该提到这些。在日本荣光的阴影中是朝鲜。这是事实!哪怕只提一句也好,我希望他能提到朝鲜。如果他希望日本成为废除不平等条约的先锋,不是应该提到要让日本解决最不平等的吞并韩国的问题吗?我很不满。”

“你是说孙文不知道朝鲜的事吗?”

尹洪烈怒气冲冲地说:“不,他不应该不知道。就是他知道却故意不提让我很不满。”

“孙文是绅士,不会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要考虑到这一点。”有人从旁劝说。

“《日本编年史》的记者和尹先生的意见一致。他说以前孙文演讲中激烈地批评日本的部分被藏起来了。”

“以前的演讲是说在广州和上海的演讲吧。对本国人民的演讲和在日本人面前的演讲语气当然不一样了。”

“哎呀,虽然听上去平和,其实很有攻击性。他是把问题留给了日本人。”日本记者相继说道。

3

演讲结束两天后,孙文离开了神户。他在东方大酒店住了六天。在此期间,温世航一直穿着服务生的制服,留在酒店做警备工作。

十一月三十日上午九点,孙文一行人离开了酒店。在酒店大门目送一行人乘坐六辆汽车离开后,世航立刻脱下服务生的制服,打车前往防波堤。

“已经结束了,你辛苦了。”虽然舅父拍着他的肩膀这样说,但世航觉得事情还没有结束。如果没有看到孙文乘坐的船只离开码头,他就无法放下心来。

和卓天波等人一起留在酒店的人中,还有两人抱着和世航一样的想法,于是三人坐上了同一辆出租车。

近海邮船“北岭”号预计将于上午十点二十分出航。孙文一行人提前一个小时到达,与好友和关照他们的人告别。和迎接的时候一样,送行时童子军也排列站在码头上。

“孙文先生万岁!”众多送行的人反复高喊道。

世航知道会有正式的警卫人员在孙文周围防备。虽然不能靠近孙文,但这七天里他每一天都能见到孙文,感到孙文的热情也传染给了自己。

孙文穿着中山装,站在甲板上摘下帽子轻轻挥动,向前来送行的人致意。夫人宋庆龄站在他身边微笑着挥手。不知什么时候,“北岭”号离开了码头。

世航感到体内涌起一股热流。在这七天里,他被孙文的热情所感染,这股热情仿佛一下子燃烧了起来。他胸中涌起激动之情,仿佛获得了巨大的能量。孙文的身姿变得越来越小。世航的眼中不知什么时候充满了泪水。

“这就是爱国热情吗?还是泛滥的青春呢?”世航自己问自己,而“北岭”号已经转变了方向,挥着手高声送别的人们终于开始散去。

“啊呀,平安无事地结束了。”

一只手搭上了世航的肩膀,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刘继泰。刘继泰的妻子在一旁微笑。这是世航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或者说是她的表情。

“托你的福。”世航回答,心里涌出一丝抗拒的情绪。真的是他交给刘继泰的那五千日元起了作用,让一切顺利结束的吗?

“啊,这是我在东京时的朋友刘继泰,明治法学部毕业的。”世航想起卓天波在旁边,急忙介绍道,“这位是高商的卓天波。”

两人互相点头致意。刘继泰看着旁边的妻子介绍:“这是我妻子,白苕华。”

虽然已经见过两面,但世航这才知道她的名字。

“怎么样,咱们好久没好好聊聊了……”介绍过自己的妻子后,刘继泰说。

“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卓天波举起一只手,微微鞠一躬后离开了。也许是听出了刘继泰语气中的邀请之意,卓天才先行离开。

刘继泰说:“来吃顿便饭吧?”

“去你家里吗?”世航看了看刘继泰的妻子,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前两次见面时她都面无表情,没想到表情竟然如此丰富。是她此时在强颜欢笑,还是前两次见面时她都刻意压抑着表情呢?似乎应该是后一种可能。但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世航起了好奇心。

“是啊,苕华亲自做饭。虽然做不了什么好的,就当成下酒菜,边聊天儿边喝一杯如何?”

世航晚上要和卓天波他们开庆功会,白天没有安排,他对刘继泰夫妇也很感兴趣。他回头将目光投向了大海。“北岭”号应该还没有驶出防波堤,但是已经分辨不出它的身影了。

“你看上去很兴奋啊。”刘继泰说。

“比起兴奋,更多的是感动。”

“啊……”

“你呢?”

“可能是变得成熟了吧。虽然不能说不兴奋,但感情不像以前那么激烈了。经历过怒涛的洗礼,已经不会一味地兴奋了。”

“怒涛是指社会吗?”

“这些事还是坐下慢慢聊吧。”

“好。”

我有好多事想要问你——世航想对他说。

秋天就要过去了。点缀在神户的山上的红叶也失去了鲜红的光彩。就要入冬了。

刘继泰把衣领竖了起来,他穿着高级的外套。“真怀念在双烟馆里畅所欲言的日子。”刘继泰说。

“不就是不久前的事吗?”世航将对方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是啊,真的就在不久之前,但是感觉已经过了很久了。为什么会觉得过去了这么久呢?”刘继泰疑惑地说。

4

“你说得没错。在双烟馆的日子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来到叶家,也就是刘继泰的住处后,温世航盘腿坐在榻榻米上,看着天花板和纸拉窗说。

“我不是说了吗?是因为怒涛的洗礼。”刘继泰眯着眼睛说。他之前应该没有这个习惯,也许是为了避免直视世航吧。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要邀请世航前来呢?

“怒涛啊……”

“啊,你有没有经过怒涛的洗礼呢?”

“台湾、广州、香港、上海,又去了浙江的普陀山,参拜了寺庙,然后再去香港……我算是经历不少了吧。”

“不,你只是四处奔波,经历的波浪并不汹涌。”

“你怎么知道?”

“你去了各个地方,但是为旅费担心过吗?”

被刘继泰这么一说,世航不知该如何回答。

“虽然不用担心旅费,但是并不安稳吧。”

世航回想起在普陀山的那个夜晚。与芳韵的结合让那个夜晚成为一个分界点,此前和此后之间的距离变得遥远。那个夜晚的事情难道只是一阵稍纵即逝的风吗?

“这样说也没错,不过我觉得人生的怒涛大多是由金钱而起。那份辛苦……啊,我不是想要批判你,但是真羡慕你……”刘继泰睁大了眼睛。

“你吃了不少苦吗?”

“可以这么说吧,我觉得我有这样说的资格。”

“但是,生活不光是波涛汹涌不是吗?”世航看向了楼梯。

刘继泰的妻子正在楼下准备饭菜,从这里能听到菜刀切菜和洗洗涮涮的声音。刘继泰结婚了,世航的眼神在说这可不能说是怒涛。但是他马上想到,自己也把与芳韵的相遇当成汹涌的波浪,他意识到了自己想法的矛盾。

刘继泰说:“是啊,就像每个夜晚都会迎来黎明,每一场雨都会放晴。”

“你现在如何?”

“就要迎来黎明了吧。又或者是暴风雨终于变小了。”

“今后会越来越好的吧?”

“我希望如此。”

“上次我来的时候你总是提到赞助商,就是商团吧?”

“商团已经被孙文摧毁了。”

“是其他人吗?”

“当然。不过那只是个赞助商,我并没有完全属于那里。我是独立的,和在商团工作的时候不一样。”

“独立?就是说你是一国一城的主人了?”

“我希望你说是私人商店的店主。”

“这么说赞助商就是客户了。”

“应该说是老主顾了。你好像很感兴趣,但是我不能透露老主顾的信息,做买卖也要守规矩。”

“我明白。虽然我想知道,但我不会问的。”世航喝了一口已经凉掉的茶。

商团是在十月中旬被摧毁的,刘继泰刚刚开业,他口中的老主顾一定是在商团工作时认识的。工作是反孙文运动,这就可以猜到大致的方向。

世航说:“你转变得这么快是挺好,不过我担心赵锡堂。”

“不用担心,羊城医院的黄医生会帮忙的。”刘继泰又敲了敲膝盖。

我跟他说过羊城医院的黄简吗?世航拼命回忆着。他记得自己虽然说过联络处羊城医院的名字,但是并没有说过与医院的关系。听刘继泰刚才的语气,似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世航问:“虽然商团不在了,但陈廉伯还健在吧?”

“健在倒是健在。”

“他的事业也还在吗?”

“不,”刘继泰摇了摇头,“啊呀,他是个聪明人,应该留下了事业的根基,不过也被侵占得差不多了吧。虽然他自己可能并不这样认为。”

“侵占?”

听刘继泰的口气,似乎并非是由于商团被摧毁而造成的损失。

刘继泰回答:“有一个比他更聪明的女人。”

“啊,这样吗……”世航点点头,一定是太玄会的陆慈泉。不光是陈廉伯,商团的首脑中有不少人皈依于她。

“你一定认识那个女人,都被她夺走了。因为陈廉伯深信不疑,他觉得商团事件只损失了那些东西,而这都是因为信仰的保佑。”

“真厉害。”世航只能这样说了。

“对了,你认识奥利弗·希尔曼吧?”刘继泰突然改变了话题。

“嗯。”世航点点头。

“他好像又换了行当。”

“是吗?”

“如今这个时代有各种买卖,其实我妻子啊……”刚说了一半,楼下传来了他妻子的声音,说饭菜准备好了。

刘继泰起身说:“下楼吃饭吧。”

虽然不知道刘继泰接下去要说什么,但是奥利弗·希尔曼的名字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很让人在意。

老主顾就是指希尔曼吗?世航隐隐察觉到了。

做生意的规矩就是不能透露客人的信息,刚才刘继泰只提到了希尔曼的名字,并没有说他就是客人。不过,他的名字与前后的话题格格不入,刘继泰有可能是在暗示他就是客人。

奥利弗·希尔曼曾是保险代理商利斯特的员工,也做过沙面租界的警官,经常换工作。反正都是伪装,可以随便改变职业——他真正的职业应该是英国谍报系统的重要人物。希尔曼本人并没有刻意隐瞒此事。

如果希尔曼是赞助商就说得通了,他是为了英国的国家利益而行动的。众所周知,商团和吴佩孚的后台是英国。孙文与商团和吴佩孚为敌,尖锐地批判帝国主义列强,英国当然要攻击他。

听刘继泰的口气,他并不是接受了命令,而是接受委托做事。希尔曼要委托别人散布张贴攻击孙文的传单,刘继泰接受了这份工作。

他可以从双方获利啊!

因为此事太可恨,世航下楼时反而觉得荒谬。既然是工作,刘继泰自然从希尔曼那里收了钱,然后又从世航手里收了五千日元。

5

“是比不上香港的‘福味’。”刘继泰说。

餐桌上已经摆上了蔬菜炒猪肝、豆腐、糖醋里脊,刘继泰的妻子最后端上来的盘子中摆着几个点心。

“这是扬州点心,我妻子最拿手的。”刘继泰说完后又开始用日语,也许是因为要说到他妻子的事情。“我还在香港商团的时候,我现在的妻子经常到办公室来。”

“听你的口气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不是刚刚过去不久吗?还冒着热气呢!”世航打趣道,他觉得这样对方更容易说下去。

“也对。最多才不过半年。总之她……白苕华是来送钱的。”

“钱?从哪里弄来的?”

“最开始我也不知道。商团当然会向会员收取会费。会员是商人,都很有钱,会费也不便宜。但是要雇用军队、购买武器,无论收多少会费也不够用。商人都是要投入资本做买卖的,没有多少多余的钱。除了会费,维持商团的工作要靠志愿者的捐款。她带来的正是捐款,但我不知道捐赠人是谁。因为她是扬州人,和我是老乡,所以我曾经用家乡话问过她。她对我很亲切,但依然没有说出捐赠人的身份。香港的商团办公室里一直有几位董事在,每次收到钱的时候都会签字。但是普通的董事似乎也不知道钱是从哪里来的。你也知道我秉持的主义,尽量愉快地生活在世上。钱是从哪里来的都无所谓。但是如果调查变得有趣了,探寻金钱的来路就变成了一种乐趣。你能明白吧?”

“我明白。”

“我就想设法探寻钱的来路,我对她说我一定会找到这笔钱的出处。她对我说请便。”

“感觉像是在做游戏啊!”

“我就是把这当成了游戏。首先必须查到她的住处。她每隔两三天会来一次办公室,但我是要正经工作的人,不能在她送完钱回去时跟踪她。有两次我正好在她要回去的时候有事需要外出,我抓住机会跟踪她,但是没有成功,被甩掉了。有一次她甚至从右边绕到我旁边冲我做鬼脸。”

“哈哈哈,她也在享受这个游戏吧?”

“可能是吧。然后,通过一次意想不到的机会,我找到了她住的地方。那完全是偶然,不,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靠直觉,不过是没想到会准的直觉。”

“你好像在故弄玄虚啊!”

“其实,这就要提到我和你一起去吃过饭的那家‘福味’了。我常常去那家店,就是因为有这个。”刘继泰指着餐桌上的点心。

“这个?”

“是的,看起来平淡无奇,但是吃了就知道。‘福味’的招牌是鱼,口味以广东菜为主,但是只有点心不同。我的舌头不会出错,这是扬州的味道。我是扬州人,我的舌头记得这个味道。我问过厨师后,得知果然是这样。这点心不是店里做的,是一位扬州的女子做的,拿到店里后只需要蒸一下。但是‘福味’的厨师不告诉我这是从哪里进的货,因为这是商业秘密吧。”

“不是店里雇的扬州女子?”

“他说得很清楚,是去进的货。如果是厨房里的人做的,我立刻就能看到。听厨师说,除了‘福味’还有另一家店在进货,那名扬州人只能做出这么多了。‘福味’的厨师担心,如果让别人知道了进货的地方,就会增加竞争者,点心的价格会上涨。然后我就有了个主意。”刘继泰自己也拿起筷子,劝世航尝尝点心。

“真好吃。”这不是客气话,世航是真心这样觉得。吃了一口后觉得味道清淡,口感很好,味道会在口中停留一段时间,余味清香。

“很好吃吧。”刘继泰自豪地说。

“我不记得在‘福味’吃到过。”

“你去的那天没有进货,这点心并不是每天都有的。”

“这样啊……然后呢?”世航大致猜到了事情的发展,但是这个故事必须由刘继泰来讲述。

“进货是在早上,不能在前一天进货,味道会变得不新鲜。所以我起了个大早跟踪‘福味’的厨师,他去了登打士街的胡同,那是一栋快要倒塌的三层建筑二楼的一个房间。在面对胡同的走廊上,拿着一个包裹走出来的,正是白苕华。”

刘继泰说到“白苕华”三个字时用的是汉语,只见她拿着小茶壶从厨房走出来问:“什么事?”

“我在说这个点心是你做的。”刘继泰用汉语说,接着又换回了日语。“我立刻跑上楼,她已经回到房间去了。但是我没有客气,咚咚咚地敲着门。屋里传来不标准的广东话,说着‘谁啊,吵死了’,然后打开了门,你一定想不到当时她的表情。”

“啊,虽说是碰巧,不过是你的舌头立了功。如果你的舌头不灵,就注意不到这是家乡的味道了。”

“所以不能说是百分之百的巧合。总之,那扇嘎吱作响的门打开的时候,就是我们的……嗯,应该说是爱情故事的开端吧。”

“多谢款待。”世航说出了一句一语双关的日语,用筷子又夹了一块点心。

“不要客气,多吃点儿。其他的倒无所谓,这一盘可不要剩下,不然她会不开心的。”

“你也来坐吧,一起吃。”世航用汉语对白苕华说。

“就来。”白苕华轻松地说。

6

志同道合者成夫妻,刘继泰和白苕华也有共通之处,就是不会犹豫。刘继泰相信人生要愉快地度过,他应该从来没有怀疑过这点吧。白苕华也一样,做梦都没有想过,除了自己的生存方式之外,还有别的方式:利益。

“我三岁的时候妈妈死了,八岁的时候爸爸死了,是亲戚将我养大的。爸爸的财产都被亲戚拿走了,说是当作我的抚养费。我当时还是孩子,却让他们算出来让我看看,养我究竟要花多少钱。这是理所当然的吧?但是没有人把我的话当回事。我曾经因为大声叫伯父‘小偷’而被打了一顿。”她觉得人都是逐利的,除此之外的行动都是伪装。她说话直截了当,让人感觉很舒服。

白苕华把自己的事当成笑话来说。冲着伯父大喊“小偷”,她那时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失去了父母,在大家族中会受到什么待遇,也是可想而知的。

白家是扬州郊外的农家,但是白苕华小学毕业后就当上了扬州市内照相馆的助手。那家照相馆是一位上海摄影师在扬州开的,摄影师娶了扬州的姑娘,照相馆繁荣了十几年,后来丈夫得病去世,妻子继承了店铺。在扬州,由女性开的照相馆很特别。

照相馆很挣钱,女主人以前并没有正式学过照相,只是在丈夫身边边看边模仿,就这样掌握了照相的方法。

“既然如此,我也可以……”刚从小学毕业的白苕华这样想着。她不要工钱,硬是当上了店里的员工。她住在店里,三餐在隔壁的食堂吃,晚上在食堂帮忙算是抵了饭钱。就是在那时,她学会了做点心。

“我白天晚上都要工作。有一对英国的牧师夫妇寄住在食堂后面,我在食堂洗完盘子后就去他们那里学英语。因为照相馆的老板娘告诉我,只要学会英语就能赚好多钱,所以我想要学学看。可能是因为我喜欢牧师的夫人吧,所以也喜欢上了英语。就这样,我努力了五年,也攒下一些积蓄。虽然说好不要工钱,但是因为我能干,照相馆和食堂都怕我跑掉,硬是给了我工钱。”白苕华淘气地笑着。

小学毕业五年后应该已经是个大姑娘了。牧师夫人给她介绍了一份工作。

“真想早点儿离开扬州。”

这是白苕华的口头禅。这名妙龄少女受不了扬州郊外的白家复杂的家庭关系,而且她从早到晚挥汗如雨地工作,周围的人却很蔑视她。牧师夫人经常听到她的口头禅,便对她说:“要不要去上海试试?”

英国的富豪、著名的中国瓷器收藏家麦克米兰带着妻子来到了中国。他计划在中国停留两年,收集瓷器、调查窑址。麦克米兰经懂瓷器的朋友介绍雇了翻译,不过与他一起来的夫人也想雇一位女性翻译兼杂务人员。牧师夫人去上海玩的时候见到了麦克米兰夫人,听到此事后,向她推荐了白苕华。

“我认识一个能干的姑娘。如果是一般的日常会话,她完全可以胜任。”

听到麦克米兰夫人的话之后,牧师夫人立刻想到了总是将想要离开扬州挂在嘴边的白苕华。

白苕华说:“我相信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能帮上忙。”为了挣钱必须要能帮上忙,她本能地知道这一点,便总是做好帮助别人的准备。也许是因为牧师夫人一直看着这样的她,所以很有信心地将她推荐给了麦克米兰夫人。

两年里,她主要为麦克米兰夫人工作。麦克米兰这个人不好相处,他的翻译在两年里换了三个。在前一任翻译辞职,又还没找到下一任翻译的空窗期,白苕华就会临时承担翻译的工作。

“我用这姑娘就挺好的啊,比那个辞职的翻译有用多了。”麦克米兰说,但他夫人不同意。

“这可不行。苕华是来给我帮忙的。”

夫妻俩主要是在上海看看别人带来的瓷器,决定要不要买。不过有时也会去景德镇、龙泉窑和江西南部的窑址调查。这种时候,白苕华掌握的摄影技术就帮上了大忙。

在中国的工作结束后,麦克米兰夫妇曾提出想带白苕华去伦敦,但她委婉地拒绝了。

白苕华说:“我不想被人束缚。我就是因为不想被束缚才离开白家的;虽然为了学习摄影和英语留在扬州,但我也不想被扬州束缚;我也决不想被麦克米兰先生束缚。我给您帮了忙,收取应得的报酬,这样的关系是最好的。如果再进一步就会被束缚。一旦被束缚,就不能赚钱了。”她有不可动摇的原则,那就是赚钱。为了赚更多的钱,她不能被束缚。“不管怎样,我会陪您到香港。”

收藏家麦克米兰要去香港做最后的检查,打算在香港停留三个月后回国。白苕华要在这段时间里决定自己的未来。

“这个姑娘绝对值得信赖。你甚至可以放心地把一百万美元放在她面前自己去旅行。”为了推荐白苕华,麦克米兰甚至说出了这么夸张的话。不过他确实曾经将价值一百万美元以上的瓷器交给白苕华,然后和夫人一起去旅行了。

麦克米兰是著名的富豪,而且大家都知道他不好相处,所以他的保证有绝对的权威。

一个处理巨额资金的组织想要雇用她,但她确实不想被束缚,所以签下了半年的合约。

她现在都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样的组织,只是从一家叫利斯特的保险代理商事务所取钱,再把钱送去一个地方——那里就有她的老乡刘继泰在。

“我啊,觉得找到了共同经营人生的人。以后我想两人一起赚钱。”这种话从她口中说出来一点儿也不让人讨厌。刘继泰在一旁点头,似乎在说我很同意。

7

“三丁包子”是扬州著名的点心。刘继泰说他从“福味”的点心里尝到了扬州的味道。之所以叫三丁,是因为包子里有猪肉、鸡肉和竹笋三种馅儿。做包子要把三种食材切成小块,白苕华说,做得好吃的秘诀,是在三丁里加一点儿虾子。

“这个没做好,蔬菜不太一样。”

苕华坦白地说没做好的菜是“翡翠烧卖”。因为馅儿是用绿色蔬菜做成的,外表看起来是漂亮的绿色,所以起了这样的名字。她说:“我还没有习惯日本的蔬菜。”

这顿午饭吃得比想象中愉快。世航逐渐对白苕华起了敬畏之心。她说话毫不含蓄,听起来却让人愉悦,这只有性格非常好的人才能做到。不知道她的摄影技术如何,不过在扬州的食堂学到的点心做得非常好吃。她不过二十岁左右,已经学习了各种技能。看起来她是以赚钱为目的,有意学习了各个方面的技能,一步步脚踏实地进行着,这不得不说是无与伦比的才能。

那五千日元还留在世航心中的角落里。因为这只是几天前的事情,钱的厚度和手感还很鲜明。

“赚钱需要资本,你们攒了不少了吧?”世航问对面的夫妇。

“嗯,攒了一些。”妻子回答道。

“那五千日元也在其中吧?”世航当然问不出口。他很佩服白苕华选择享乐主义者刘继泰作为人生合伙人的想法。说不定这对夫妇是绝佳搭配。

白苕华补充道:“钱还是不够,不过正在攒。”

世航问:“只靠你们两个人吗?”他这句话忽略了刘继泰,是直接问苕华的。

“你说两个人是指?”

“我是说有没有接受其他人的投资。”

“啊,这个啊……”她看向了身旁大口吃着翡翠烧卖的丈夫,“我偶尔也跟他说过,还是要看人吧。要看是什么样的人来投资再决定。”

“我怎么样?假如我想投资……”

世航盯着苕华的脸。这次回答的人是刘继泰。

“很欢迎啊。如果你来投资,就是说我们可以利用金顺记的关系了,对我们来说有很大的好处,当然很欢迎。嗯?你是当真的吗?”

“嗯,当真的。”世航回答。

温家的财产在东京和上海,作为温家的嫡子,世航了解大致的情况。母亲和舅父现在管理着这些财产,不过舅父连远志不久前曾说过:“差不多该交给世航自己管理经营了吧?我们是替人家经营,总会有所顾忌,我想放下这个重担了。”

“也许财产要一步步转移到他手里了吧。”现在,世航可以自己决定如何使用的钱也有一两万。

“苕华,你觉得如何?”刘继泰询问妻子的意见。虽说是共同经营,不过妻子似乎是主导者。

白苕华说:“不过温先生,你还不知道我们打算做什么吧?”

“是要赚钱吧?你不是说了好多遍了吗?”

苕华笑了起来,刘继泰像是受到她的影响一样也笑了起来。

“这次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吧?”世航问刘继泰。

刘继泰回答:“算是结束了。你那边也结束了吧。‘北岭’号要路过门司,但不会在冲泊靠岸。可以说孙文先生已经去天津了。嗯,我的工作只剩下写报告了吧。”

工作应该是指反孙文运动。攻击孙文的传单有六种,不知道对方让刘继泰写了多少。因为是煽动性的传单,并不需要写太长,说不定就是这夫妇两人单独完成的。虽然看上去雇了很多人,不过说不定雇的人只需要在电线杆上贴传单。在南京町看到的贴传单的人是日本的失业者。他坦白说有人让他在三宫站附近贴传单,当场给了他五十钱。他的描述很含糊,说那个人四十岁左右,很胖,不知道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

世航问:“报告要寄到香港去吗?”

“由你想象。”

“是英文的吗?”

“不,”刘继泰摇了摇头,“是日文的,其实不管用什么都无所谓,反正有人翻译。”

“哈哈哈。”世航笑着抬起头,架子上放着简易的印刷版。大部分反孙文传单都是复印的。

刘继泰注意到世航看到了印刷版,笑了起来。

“你娶了一个从早到晚都在干活的妻子,真是幸福啊!”因为他是用日语说的,所以苕华一脸茫然。

8

“不知道那些家伙怎么样了。”在神户金顺记开庆功会时,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那些家伙是指攻击孙文、反对欢迎孙文的人。

孙文访问神户的行程可以说成功结束了。虽然只是民间组织的欢迎,但十分盛大。演讲也聚集了很多人,甚至有人无法进入会场。除了神户商业会议所,《大阪朝日》《大阪每日》《神户》和《神户又新》四家报社也给予了支持,用很大的版面刊登了这次演讲。《大阪朝日》还另外登出了以“期待孙文氏”为题的长篇论文。孙文的形象愈发引人注目,对欢迎他的人来说,这自然是十分成功的结果。

反对阵营的妨碍只限于张贴传单和寄送恐吓信,不让孙文使用中华会馆是他们唯一的收获。从整体来看,可以说反对阵营完败。

在欢迎一方幕后工作的年轻人们在庆功会上称他们为“那些家伙”,也是理所当然的。

世航苦笑了一下。他刚刚和“那些家伙”一起吃过午饭。他继续说:“我们现在可以松一口气了。不过那些人是为了钱而干活的,孙文先生离开神户之后,他们也会和我们一样松一口气吧,因为一份工作结束了。”大家都点了点头。

卓天波说:“是啊,都是为了钱。”

之前每天都很紧张,现在终于结束了,年轻人们放松下来,酒喝得比平时都快。各商行都送来了清酒和绍兴酒,桌子上各式各样的菜肴是各个饭店的慰问品。

世航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还是刘夫人的三丁包子更好吃啊!”

没有最好,也没有最坏,上下左右,亲身体验过事物间的差距会增加人的深度。现在聚集在这里大声说话、精神饱满地喝酒的年轻人们,有着相似的生活和情感。

但是,还有其他的团体,他们与这些人有不同的生活和情感。商团的余党可能也在边咒骂孙文边喝酒;也有像刘继泰夫妇那样,对这些事不感兴趣,只是拿钱办事的人。一个人无法同时属于所有团体,世航希望能确定自己的位置,然后体验不同位置的氛围。他很高兴能和刘继泰夫妇见面,和他们一起吃饭。

“世航哥,今晚好好喝一场吧。”卓天波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哦,好啊,这可是鹅黄美酒。”世航看着卓天波的杯子说。

“什么?你说的那个什么美酒?”

“好酒会像鹅的羽毛一样是淡黄色的。杜甫的诗里写过‘鹅儿黄似酒’。我看你杯子里的酒确实是鹅黄色啊!”

卓天波高举起杯子,说:“这可是真正的酒啊,不是什么骗人的东西。这是地地道道的日本酒。”

“我的不是鹅黄,是琥珀美酒。”世航杯中的是绍兴酒。

年轻人们半是因为酒、半是因为氛围而陶醉。大家共同完成一份工作,也会沉醉在对彼此的亲切感中,世航也是其中一员。

“宋庆龄夫人真美!”

“没想到李烈钧将军是那么温和的人。”

“戴天仇先生感觉是能说上话的大哥哥。”

“头天满确实很有气势。”

“啊呀,气势是有气势,但总觉得不太吉利。”

“散发着怪异的氛围。”

“他的眼睛闪着凶光啊。”

“见过头山满之后再见宫崎龙介,就会觉得见到了正经人。”

“比起龙介先生,我更想见白莲女士啊!”

宫崎龙介是孙文的盟友宫崎滔天的长子。三年前,他与柳原白莲女士之间的热恋引发了众人的讨论。

“财政大臣明明就住在同一家酒店里,都没来见孙文先生,真不像话。”

“比起财政大臣,加藤内阁才是问题所在。加藤内阁的态度是以《二十一条》的要求为基础的,所以滨口先生就算想见也不能见吧。”

加藤内阁的滨口雄幸为了出席每年例行的活动之一——关西银行大会,在二十七日住进了东方大酒店,但他并没有表示要见住在同一家酒店的孙文。

“朝鲜人真热情。”

“是啊,东京朝鲜教会的会长、副会长还有总务的人全都来了。他们对孙文先生的期望很高。”

“他们希望孙文先生能提到朝鲜的事吧。”

“《东亚日报》的尹先生也对此很不满,闹得很厉害。”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孙文先生要立足于现实,忍受了很多。他连大连和旅顺的事都不能提,当然不能提朝鲜了。”

年轻人们不断地回味着这些天的事情,这是他们一生中难得的经历。

世航也不知不觉喝多了,完全不记得是金顺记的店员把自己扛到床上。

他醒来时是第二天早上十点半,太阳穴传来钝痛。门开着,台灯的灯座上放着早报。世航坐起身打开了报纸,寻找孙文离开神户的报道。

最近一周,民国新政府重要人物孙文夫妇活跃于与朝野名人的会见、演讲会及欢迎会中,他们与李烈钧、戴天仇等一行二十余人在三十日上午十点二十分,与山田纯三郎、井上少佐等人共同乘坐近海邮船“北岭”号,从神户出港前往北京。当天,防波堤上聚集了众多中日人民,为他的出发送上祝福。

世航坐在床上,翻阅报纸时发出沙沙声。这声音仿佛在告诉昏昏沉沉的世航,这次接送孙文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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