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日元始末

山河犹存  作者:陈舜臣

1

这是一位总是面带笑容的人。世航想到高述时,脑海中都是他微笑的样子。奇怪的是,尽管如此,他对此人的印象依旧不好。这并不是由于偏见,从世航还不知道高述是什么样的人时开始,高述就给他留下了不舒服的印象。世航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厌恶的感觉。

世航第一次见到高述,是他中学回上海探亲的时候。那时他好不容易习惯了在日本的生活,但依然怀念着上海。知道可以在上海过暑假之后,世航很开心。两人见面时,世航心情愉悦,对方又带着柔和的笑容,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总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当时,世航还不知道高述是太监。

辛亥革命(一九一一年)后,清帝退位,当时政府发布的皇室优待条件中第六条的内容是:“以前宫内所用各执事人员,可照常留用,唯以后不得再招阉人。”

宫内所用各执事人员可照常留用,如某处有一人退休,则可补充一人;现有的宦官可以留用,但出现减员后不得补充。

虽说是留用,但紫禁城已经不再有政治、国家仪式和典礼,很多过去要做的工作也不复存在。根据优待条件,废帝每年可从中华民国政府每年支取岁费四百万元。留用人员没什么工作可做,可以说是等着国家养老送终。领工资不做事是很好,但完全没有未来。有可投靠之处的人、有热情有志向的人,都放弃了宫里的工作,改行离开。高述在辛亥革命第二年离开了紫禁城。

很多宦官都有手艺。高述的专长是鉴定书画古董,自信可以做一名古董商人。

母亲带温世航去日本是在父亲去世一年后,辛亥革命前一年(一九一〇年)。时隔两年后,上初二的世航回上海探亲,在舅父连远滋那里见到了高述。

“这是最近经常与家里来往的古董商。”

堂哥连绍桓告诉世航,并没有说他是太监。世航事后问过才知道,绍桓那时也不知道此事。高述那时刚刚离开紫禁城,从北京到了上海。他是与连家往来的商人中的新人,所以绍桓那时还不知道他的经历。

两年后,世航考上了旧制高中,心里正高兴。这时,高述来到了东京,在一个月里数次进出双烟馆。

“那个人是太监。”

高述离开后,双烟馆主人连远志告诉世航,这是世航第一次知道此事。

世航觉得自己讨厌高述的原因也许就在于此。与高述的两次相遇都是世航精神状态最好的时候——第一次他回家探亲正开心,第二次他考上高中也心情正好——但世航却并不喜欢高述,真是一件怪事。

在大学里学习美术史的时候,世航在神户金顺记见过高述几次。高述在东京和大阪推销中国古代的美术品,连远志是他的顾客之一。世航虽然不喜欢高述,但在得知这位太监鉴定古董的眼光十分独到时,还是吃了一惊。

因为这件事,世航对高述有了敬畏之心。但厌恶感却没有因此减轻。之前世航都是在和金顺记有关的地方见到高述。但这次相遇,是在他去帝国酒店拜访雷芽山人陆鸣泉的时候。

世航拜访陆鸣泉是为了向他表示敬意,或者说是谢意。陆鸣泉的妹妹陆慈泉以太玄会会长的身份对商团施加了影响,世航一开始把她当成敌方的人,现在却发现她接近商团的干部似乎是为了误导他们,从而让他们做出有利于孙文的决定。事实上,从日本寄给商团武器火药一事,也因为陆鸣泉暗中做了手脚而中止。

商团被摧毁,火药一直沉睡在佐世保的仓库中。孙文能够应冯玉祥等人的邀请北上,也是由于眼前的敌人——以英国为后盾的商团已经覆灭。关于商团的覆灭,陆鸣泉恐怕不会留名青史,但他确实做出了莫大的努力。世航想对他在暗中做出的贡献表示敬意和谢意。

还有另一件事。世航小心地拿来了一件用包袱皮包着的四方形物品。里面放着三个桐木盒,各装着一只精致的越窑瓷碗。

根据世航的猜测,这应该是表姐杨景珠为了给太玄会捐款而卖给美国人乔治·摩尔根的。不知道为什么,太玄会会长的哥哥陆鸣泉在盒子上留下了诗句。这三只越窑碗偶然落到了连远云手中,又由他送给了世航。

在香港见到陆鸣泉时,世航没有提起这三个碗,但就在前几天,陆鸣泉告诉了世航自己就是告密者这个秘密。

世航依然对陆鸣泉保有戒心。但对方已经说出了自己的秘密,表明他跟世航是同一阵营的同志。作为回报,世航觉得应该告诉对方自己拿到了越窑碗这一奇缘。但他刚一走进陆鸣泉的房间,就看见了高述。世航一惊,对方似乎也深感意外,脸上的笑容一时变得僵硬。不过那仅仅是一瞬间。

“啊呀呀,竟然在这里见到你。”高述又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笑容。世航喉咙一紧,生理上的厌恶感涌上喉头。

“看来今天不能把越窑碗拿出来了。”世航想着,轻轻将包袱放在了地毯上。就算高述先行离去,世航也会感觉到空气中飘浮着他残留的气息。他觉得不能在这里解开包袱。

2

世航很快就知道了高述来找陆鸣泉的原因。他是为了一桩买卖而来:高述希望通过陆鸣泉妹妹领导的太玄会出售古美术品,想让陆鸣泉帮忙牵线搭桥。世航来后还不到十分钟,高述就站起身说:“我先告辞了,事情就拜托您了。世航先生,我先走了。”说完笑容满面地离开了房间。他走后,陆鸣泉告诉世航他来是想请自己帮忙介绍生意。

世航问他:“你认识那个人吗?”

陆鸣泉回答:“至少我比你更了解他。”

“你见过他很多次吗?”

“不,”陆鸣泉摇了摇头,“今天是我第一次见他。”

“嗯?”

“虽然是第一次见,但因为一些事情我曾经调查过他。去年下半年,我花了半年时间调查他。”

“必须要调查他吗?”

“嗯,北京发生了一件大事,就在去年的六月。”

“大事?”

说到去年六月的大事,莫过于曹锟放逐总统黎元洪。黎元洪从北京被赶到了天津。那次政变是曹锟指示军警发动的。在那之后,曹锟用每人五千元的价格收买国会议员,当上总统,也就是所谓的“贿选”。

“他被牵扯到曹锟的政变中了吗?”世航又问。

陆鸣泉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不是政治上的事。是火灾,紫禁城发生了火灾。”

“啊,建福宫烧起来了。”

也许这并非政治事件,但在废帝受到优待而居住的紫禁城内燃起大火,确实是一件大事。世航也在报纸上看到了报道。但两个多月后,世航亲身经历了关东大地震这样的大事,紫禁城火灾一事在他心中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陆鸣泉说:“起火的原因很可疑。”

“啊,报纸上好像也说过有纵火的可能。”

“没错。听到着火的消息后,我反射性地认为一定是有人纵火。”

“第六感吗?”

“而且如果有人纵火,犯人可能就是高述。”

“但他不是已经不在宫里供职了吗?”

“嗯,他确实在十几年前辞去了宫里的工作,但在那之后依然经常出入故宫。清朝灭亡后,出入紫禁城变得不再那么困难了。高述以前在里面工作,所以很了解内部的情况,里面的人又都是他过去的伙伴。啊,他可以说拿着一张自由通行证。”

世航听着陆鸣泉的话,越来越疑惑:对陆鸣泉来说,高述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陆鸣泉刚刚说过之前从没有见过高述,那为什么紫禁城着火的时候,他会推测犯人是这个从未谋面的人呢?

世航问他:“高述这个人很有名吗?”

“在古代美术品交易界和收藏家之中很有名,就连我都知道他。”

世航点点头,说:“是吗……啊,我能理解。”世航很佩服高述的鉴别能力,他在业内应该确实很有名。他心想:我还不是那个行业内的人,只不过是行业外围的人而已啊。

“高述从十五岁起就在紫禁城中管理古代美术品,那时他还是一个少年宦官。离开皇宫时他已经五十多岁,所以有三十多年的经验。在古代美术品的保养和修复方面,高述是专业的,不过最重要的是,他有天赋,因此成了那一行的专家。我说得那一行,也包括制作赝品。我对那方面有兴趣,所以大致了解高述做过些什么事情。”

“他做过赝品吗?”

也许世航从高述的笑容中感受到的不适就来源于此。

“也许是指导他人制作赝品吧。虽然我目前还没有查到,但他应该有自己的工作室。只要愿意,就能做出精巧的作品,不过也要考虑成本。”

世航说:“有鉴别能力的话,就不会买到赝品吧。”金顺记从高述那里买过不少东西。世航见过那些东西,觉得都没有问题。如果是这样,说不定买到过赝品。世航脑海中浮现出从高述手中买过的每一样商品。

陆鸣泉笑着说:“高述自己不会卖赝品。”

“他是让别人卖吧,卖给鉴别水平低的人。”

“不不不,他从来没有通过卖赝品赚钱。”

世航疑惑地说:“这是什么意思?”

“他离开紫禁城是别有用心的。留在宫里的宦官中有他的同伙,不断偷出故宫收藏的美术品。”

“这种事做得到吗?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暴露?”

“当然会有管理规则,宫里会定期检查数量。高述和同伙一起制作从紫禁城偷出来的文物的赝品,然后将它们送回故宫。虽然这是我的猜测,但我对此很有信心。”

“啊,他是为了送回故宫才制作的赝品吗?”

“我觉得是这样。账册上只写了品名和简单的形状、数量等。因为他在紫禁城内有同伙,所以能事先知道检查的时间,只要在那之前做好赝品,放回原处就行。不需要做出特别精巧的仿品,因为检查的人并不是专家。”

“啊,原来如此,高述在出售故宫收藏的真品啊。”

“这是我的想法。因为市面上故宫藏品的数量在增加,业内的人似乎隐隐察觉到了。但是收藏家很高兴有人从故宫为他们带出东西来,只要确定自己买到的是真品,没有人会仔细追究东西的出处。业内也只是有这样的传言而已。我也觉得很奇怪,我复制了一份故宫藏品名单,发现建福宫中的藏品似乎流到了市面上。正因为如此,紫禁城内才会发生火灾,而且被烧掉的正好是建福宫吧。就算没有第六感,要推测出来也不难吧。”

“消灭证据吗……”

“没错。”

“但是这样一来,不就没办法继续做买卖了吗?”

“我想高述也明白情况变得困难了吧。因为传言越来越多,而且张勋复辟失败后,舆论对紫禁城的态度变得强硬。如果真相被揭开的话,可就赚不到钱了。张勋复辟失败时,冯玉祥主张要将废帝赶出紫禁城。虽然没有实现,但我想高述也已经预料到,用故宫的文物卖钱持续不了多久了,但他还有很多存货。”

“是啊。民国已经成立了十多年,以前的皇帝依然住在宫中,每年要花掉四百万元税金,人民也没办法接受吧。”

陆鸣泉说:“准确来说,废帝至今依然赖在紫禁城里已经违反了优待条件。”

皇室优待条件第三条的内容是:“清帝暂居宫禁,日后移居颐和园。”

问题就在于“暂居”和“日后”。住在紫禁城只是暂时的,必须移居颐和园。因为写的是“日”后,几个月倒还好说,几年的时间在一般人看来已经不算“日后”了。一句“日后”持续了十几年,当然是不正常的。高述应该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在辛亥年后匆忙辞去宫中的工作,打算在剩下的时间里尽可能多地将宫中的文物替换成赝品吧;如今,他认为废帝已经在宫中住了十几年,不可能继续住下去了。到时候一定会有人接管,会细致地交接、检查。如果那时查出建福宫的藏品正如传说中那样都是赝品的话,一定会有严格的搜查。为了应对此事,高述先下手为强,消灭了证据。

世航说:“烧的时机恰到好处啊!”

紫禁城大火后过了一年多,冯玉祥将废帝溥仪赶出了紫禁城。当时报纸上报道,古董和历史悠久的文物在国民军和废帝双方代表的监证下接受检查;分成清朝皇室的资产和国有物品之后,应该也有精密的检查。现在想起来,去年建福宫在大火中被烧毁,不得不说对盗窃团伙是“恰到好处的时机”。

3

陆鸣泉说:“世航,打起精神来。你看上去无精打采的。”

确实如他所说,世航感到身心俱疲。如今的世道恶人横行,为了隐藏恶行,甚至做出纵火这种牺牲人命的行为,真是耸人听闻。

“就算世态炎凉,我们也没有其他容身之处,只能与之对抗。”陆鸣泉声音沉稳,包含着激励的语气。

“对不起。”世航向他道歉,自己的软弱立刻就被看穿,羞愧感让他更加丧气。“当然,我会勇敢地对抗的。”

“就是这样。这个世界上还有不少更美好的东西。今天日本的报纸上也登出了孙文先生在日本的讲话。那番讲话不是很振奋人心吗?”陆鸣泉拿起放在床上的报纸递给世航。世航早上在双烟馆已经看过了这篇报道,不过他又看了一遍。

接到冯玉祥邀请他北上的电报后,孙文做好准备于十一月十三日从广州出发。他从广州前往香港,汪兆铭、陈友仁等人随行,刚从日本归来的李烈钧也在其中。第二天,也就是十四日,孙文从香港乘坐日本邮船“春阳”号北上,首先抵达上海。

孙文击溃了以英国为后台的商团,所以英国极力反对孙文。十一月十六日的上海英文报《字林西报》(North China Daily News)表示,应该禁止孙文进入上海租界。第二天,孙文在数千名市民的迎接中到达上海,进入了自己在法租界内的居所。十一月十九日,他在家中邀请三十余名报社记者,阐述了自己的观点。报纸上登载了孙文演讲的主要内容。

这回曹吴的武力统一被国民军推翻了,我单骑来上海,再过几日就会前往天津。这次北上的目的已经在声明中说过——最重要的是召开“国民会议”。由全国人民全体参与是不可能的,但我们人民不可错过这个机会,放弃这种权利。所以我抛弃一切,作为一名国民亲自参加会议。

国民会议的方法和“废督裁兵”一样重要,但现在应该注重的大纲,一共只有两点:一是救济国内人民的生活,二是对外问题。中国在十几年来的战争中失去了大量生命,各地人民生活不遂。因此国民的生活问题至关重要。

就外交问题来说,条约中所载极不平等,使中国失去了国际上的独立地位,甚至还赶不上半殖民地!好比日本的殖民地朝鲜、法国的殖民地越南,所奉承的主人都只有一国,而中国现在所奉承的主人有十几国。日本在朝鲜所得到的权利固然很大,但是所尽的义务也不少,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筹集巨款去赈济天灾。

我此次来,某国曾想抵制我在上海登岸。我说:“上海是我们中国的领土,我是这个领土的主人,他们都是客人。主人行使职权,在这个领土之内,想要怎么样便可以怎么样。”我这次到北京去,在国民会议上,一定要主张废除中外一切不平等条约,收回海关、租界和领事裁判权;其次,必须打败中国现在祸乱的根本,也就是军阀和援助军阀的帝国。就像吴佩孚接受某国援助而盘踞长江、广东商团事件也受到了某国煽动。有了这两个明显的先例,我们明白,要想打倒军阀,必须先打倒与他们勾结的帝国主义。

军阀现在已经被我们打倒了,残留的只有帝国主义。此次国民会议正是中国治乱的关键。若是开不成,便失去了平定内乱的时机。因此我必须北上。

世航看完后将报纸放在了桌子上。

“其实我今天早上已经在家看过了,看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颤抖。如今再看一遍依然如此。”

“颤抖……就像你说的一样,连我这样的老骨头都觉得在颤抖,可惜我已经派不上用场了,而你还年轻。”陆鸣泉的笑容消失了。

“才没这回事。我做的远远比不上陆先生。”

陆鸣泉将本该交给商团的火药留在了日本,他的手法十分精妙。要说派上用场,世航等人是望尘莫及。虽然他说自己是一把老骨头,其实雷芽山人才刚到五十岁。

“总之,我的年龄几乎是你的一倍,只有经验丰富而已吧。和刚才的太监那样的人交锋能不相上下,无论何时都不能妥协。所以当我想到紫禁城的大火是高述那帮人捣的鬼,就算没有任何好处,我也到北京辛勤地调查了一番。这可不是什么聪明的做法。虽然抓住了一点儿把柄,但我本来就没有权力逮捕他。是不是很可笑?”

“不。”世航摇了摇头。

“更可笑的是,高述竟然为了让我把他介绍给太玄会来这里见我。我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来日本。”

“高述完全不知道陆先生调查他的事情吧。”

“应该不知道,因为我一直避免和他见面,我不能见他。”

“为什么?”

“如果见了他,我就会产生同情。这次也是这样。高述是可憎的男人,但我一想到他年幼时就被去势,人生的大部分愉悦从一开始就被剥夺,就会可怜他。而且紫禁城建福宫中保存着成千上万件文物,没有人见过。正因为有高述这种人将它们拉出来,了解他们真正价值的人才能看到,不是吗?我不由得想这样为他辩解。啊,真是难办,难办。”

“我很尊敬陆先生。”

“不,这让我更为难了。不过,我知道事物都有多面性,虽然想一心一意地相信一件事,却做不到。就连高述这种人,我也会马上想要替他辩解。太玄会也是如此,那其实是我创立的,但果然没办法专心做下去。我想要放弃的时候,是妹妹对我说这样太可惜了,她来接手。”

“啊,是这样啊!”

“我现在的生活,就是无法做到一心一意的男人的悲剧啊。但我知道悲剧的背面有喜剧,所以才能在其中找到平衡点。”

4

陆鸣泉与世航对视了一阵子,没有移开视线,似乎在询问他来这里究竟有什么事。

面对对方无声的询问,世航回答:“我今天只是来打个招呼,并没有什么要事。”

“是吗?”陆鸣泉笑了笑,低头看着世航脚边的包裹,“我还以为你是来买库存的火药的呢。哈哈,开个玩笑。”

陆鸣泉从容地开口说:“世航,你最近要去关西吧。我说最近,也就是几天之内。”

“猜对了。说是猜对了很不礼貌吧……其实我明天准备去关西。”

“你不用吃惊,这绝不是超能力。”

“那这是什么呢?”

“只是推理能力而已。我已经知道孙文先生要从上海出发,经日本前往天津,到时会在神户停留几天。华侨中有实力的人应该会尽力招待吧,金顺记也会准备迎接孙文先生。方便在幕后行动,应该只有你了。这样一来,你几天之内就必须离开东京。谁都可以推理出此事。把这种推理说成超能力,就是我过去迫不得已时使用的方法。”

“但是,我很惊讶。”世航不解。

从上海直达天津的船只有英国商船,孙文不会心甘情愿乘坐英国船。在上海的记者会上,孙文屡屡提到的“某国”一定是英国——在广州让孙文政权伤透脑筋的“商团”背后,是英国的势力在支持;香港的英国当局威胁说,攻击商团就是攻击英国;说出禁止北上的孙文进入上海的,是英国的《字林西报》;军阀吴佩孚称孙文是中国人的敌人,他的后台也是英国。所以,孙文没有乘坐英国籍的船只。

陆鸣泉皱着眉头,犹豫片刻后说:“我担心孙文先生的健康。今年春天,我在广州见到他时,他的脸色不是很好。六月,他在军校做三民主义演讲的时候,我从听过演讲的人口中得知,他看上去很疲惫。我总觉得,孙文先生这次是想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孙文先生在废除不平等条约一事上特别努力。”

“这点是没有问题。我希望孙文先生能把这种事情交给冯玉祥,好好休养一番。”

“冯将军很努力啊!”

世航想起了绍桓。绍桓一定也被邀请参加了十一月十九日的上海记者会,也许会和孙文一行同乘“上海”号来到日本。

陆鸣泉说:“他能下决心驱逐废帝溥仪很了不起,坚决击退外交使团的干涉让人心里很痛快。冯将军身材魁梧健壮,没什么好担心的。”

国民军总司令部驱逐废帝后,日本、英国、荷兰三国公使立刻拜访了外交总长王正廷,向他发出警告。荷兰公使作为当年在北京的其他国家公使团的代表,与日英两国公使同行。

外交使团提出此事唐突,但对中国来说,这绝不是唐突的事情。从皇室优待条件于一九一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发表以来,就不断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在北京国会引发数次讨论。因为坊间传闻故宫文物有所流失,也有很多人提议应该明确紫禁城中的文物有哪些属于废帝个人、哪些属于国有财产。大部分人都意识到,这并非只是传闻而已。前一年的建福宫大火加深了人们的怀疑。不知道是不是害怕遭人责难,火灾后所有宦官都被免职了。因此,皇室在紫禁城中的最后一年没有宦官服侍。

外交总长王正廷对驱逐废帝一事发表了以下意见:“这是为了共和,我相信普通民众也是这样希望的。”

这项措施遭到了外交使团的干涉,但普通民众却很高兴看到此事。优待条件可以说是辛亥革命进行得不彻底的标志。

针对此事,孙文也明确回答:“对宣统帝采取的态度,是符合中国国民希望的正当行为。”

闲谈后,世航起身告辞:“打扰了,我就此告辞。”

陆鸣泉笑着说:“下次再见。高述似乎去京都了,他好像找到了太玄会在日本的联络点。啊,敌人也不容小视啊!”

也许陆鸣泉说出“下次再见”是因为见到了世航的包袱,感觉到他还有事情没有说。

5

温世航是在神户迎接孙文的幕后负责人,他在见到陆鸣泉的第二天——十一月二十二日便离开了东京。孙文正乘坐日本船“上海”号在海上航行。在天津踌躇的段祺瑞也判断时局安定,在这一天进入了北京。作为没有经过选举的临时元首,他被称为“执政”,兼任总理;黄郛事先声称会辞去摄政内阁一职。

十一月二十四日,段祺瑞就任临时执政,摄政内阁辞职,而冯玉祥发表了下野的通电。也是在这一天,孙文乘坐的“上海”号到达了神户。

世航在火车上听舅父连远志说了很多。这段时间舅父很忙碌,世航也总是外出。仔细一想,两个人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好好说说话了。

孙文派出的特使李烈钧和连远志关系很好,他在东京时曾多次见过连远志。不过世航对他只有模糊的印象。

连远志说:“孙文先生真的是为了中日友好。他考虑到合作才是通往世界和平的正道,托李烈钧先生与日本各界接触。但其实李先生在东京很失望,毕竟现在的加藤高明首相当年是大隈内阁的外相,正是他提出了对华的《二十一条》要求。李先生对日本政府相关人员的印象不好。他日语很好,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但政府的反应实在不好,这让他很失望。虽然民间的反应让人保有希望,可民间对外交既无责任,又无权限。李先生说,根没有腐烂,尽量浇水施肥吧。”

世航怀疑地说:“政府这么冷淡吗?我周围的日本人明明有不少支持孙文的。”

“这就是物以类聚了,支持北方军阀的日本人不会接近你的,但这些人并不在少数。张作霖这些人还是很有人气。你不能只看周围,要把视线放长远。”

“好的,就是说不能自以为是吧。”

“你明白就好。不过就算心里明白,也很难真正理解。对了,神户的工作可能会有些麻烦。在华侨中反对孙文的气焰很强,特别是广东那边的一部分人。”

“孙文是广东人吧。我还以为广东人会支持孙文,不,是以孙文为豪。”

“孙文确实是广东人,有不少广东人强烈支持着孙文。但是前一阵,正是孙文彻底击垮了商团。那可是镇压,政府的手段不乏粗暴,很多房子被烧毁,也死了很多人。商团首领陈廉伯是汇丰银行的买办,日本的广东贸易商和汇丰的来往密切,应该有些人的亲戚朋友在商团事件中牺牲吧。他们可能会觉得孙文是凶手。”

“是吗……对了,日本报纸对商团事件的报道很奇怪啊,有些报纸写的是孙文可能会就此没落。”

“是《朝日新闻》吧。因为云南军和陈炯明派在暗中支援商团军,市长李福林也支持商团,所以他们认为孙文只有没落一途了吧。”

“是啊,镇压商团军的时候,有不少关于孙文政权的负面报道,比如说枪杀百余名投降的商团军啦,在全市抢掠之类的。”

“有一千所房屋被烧毁,死者数百人。世航你听好,这些对我们来说是战果,对敌方来说就是损失。商团干部大多逃到了香港,也有少数人逃到了日本。他们如今频繁开展着反孙文的活动。孙文先生在神户的日子里,我想他们一定不会安分。世航,你的工作不好做啊!”

“我要镇压他们吗?”

“不,不能粗暴行事。要预防,未雨绸缪是最好的方法。”

“我能做到吗?”

“我认为可以,靠收买。”

“嗯?收买?”

“我们也努力调查过了。神户的华侨聚集地已经被贴上了传单,用的是‘救国义勇团’‘锄奸团’这种吓人的名字。根据调查来看,这似乎是某势力用钱雇人干的。”

“某势力,就是孙文先生在记者会上说的某国吗?”

“啊呀,基本相同吧,”连远志苦笑着回答,“商团覆灭,他们支持的吴佩孚也失败了。对某国来说。至少想挽回一些局面吧。我想是从香港逃到日本的某个商团里的人物牵线搭桥,带入了某国的资金吧。实际行动的是收了钱的家伙。我们也可以靠金钱的力量解决吧。总之,到了神户之后就能知道更具体的情况了。”

到达神户金顺记之后,一位名叫卓天波的年轻人等在那里,这次由他来担当世航的助手。

“啊,是你啊。”

世航与卓天波握了握手,不由得想对他说“长这么大了”。因为觉得这样太没礼貌,就忍住没有说。世航在关西上的大学,认识不少年轻华侨。卓天波是广东那边钱铺家的孩子,当时还是初中生。去年他考进了高商,现在是穿着立领制服、威风凛凛的学生。

“我把传单都收集起来了。”卓天波从纸袋中取出几张传单摆在了桌子上。一共有六张,其中两张是复印件,一张上有红色和蓝色。

“现在发现了六种,集中在南京町和Tor Road周围,也有贴在旧居留地的电线杆上的。”

世航听着卓天波的说明,看着六种传单。虽然内容不同,不过六种传单都提到了商团事件。

我的弟弟被杀了。

叔叔的店被烧了。

孙文是现代的妖怪。

从孙文手中夺回中国,防止赤化。

阻止孙文北上。

坚决反对孙文从神户上岸。

世航问:“这些传单使用了各种团体的名字,查出真面目了吗?”

“找到打印彩色传单的地方了。无论怎么问,打印店的老板都不说出客人的名字,不过刚才接到了一通电话。”

“是打印店的老板打来的吗?”

“是的,他说按理来说不能说出客人是谁,不过因为我们问得太积极,他破例告诉我们。”

“有些可疑。”

“不,其实我要离开的时候留了话,说这种地方肯定在打印非法文件,如果不告诉我们,我就找更可怕的人来调查。”

“你也不简单啊!那么客人是谁?”

“我记下来了。”卓天波从衣服里的口袋中取出钱包,字条就放在钱包中。

6

按照孙文的说法,他取消北伐的计划,抛弃一切进入北京,是为了召开国民会议。他想向世界表明中国人的想法,表明中国人废除与列强之间签订的不平等条约、收回租界的夙愿。但内战中的中国国力凋敝,他想尽可能稳健行事。以不想乘坐英国船的理由途经日本,也是为了提前做好准备——将日本的舆论引向对中国有利的方向。

三十多年前,日本也曾因不平等条约和租界[日本称居留地。]而苦恼,孙文希望日本能理解正在经历同样痛苦的中国的处境。

“孙文先生在上海给《大阪每日》的泽村先生发了电报,称此次访日不会涉及归还大连的问题。这是为了尽可能避免摩擦。我一想到先生的用心,就眼眶发热。”

连远志眨眨眼睛看着世航,嘱咐他说:“你听好了,虽然对方恐怕是令人厌恶的家伙,但是要谨记孙文先生的用心,温和第一。”

“我知道了。”世航点点头。他打算独自一人去字条上写的地方。卓天波屡屡请求与他同行,但都被他拒绝了。

“我有信心,你不用担心,我要自己去。不,我必须自己去。”

他确实有信心。听到打印店老板的话时,世航和卓天波的感觉不同。他认为,老板会打来电话并不是因为卓天波留下的话。卓天波还年轻,不到二十岁;老于世故的打印店老板应该不会对他心生畏惧。如果打印店真的在做非法生意,一定已经打通了门路。世航认为,电话是客人要老板打过来的,此人可能是想跟孙文的人做交易。

他再次读了读反孙文的传单,上面确实写满了激烈的话语。可是,虽然写了兄弟被杀、店被烧毁这些具体的事,文字中却没有传达出与之相匹配的悲痛。这不是因为文笔不好,而是感情太肤浅,恐怕写出这份传单的人并没有遭此厄运,一定是有人收钱写的。

应该是有人想要引起骚动,妨碍孙文在神户停留时的行动。不过他们应该和写出这种煽动性传单的人一样,是被人花钱雇来的。

和舅父一样,世航认为此事可以用钱来解决。舅父恐怕是根据更多的信息而做出的判断。

天色已晚,世航决定第二天再出门。“上海”号当天正午在长崎停靠,预计将于下午五点出港,在第二天二十四日的下午两点左右到达神户。无论是对欢迎的人,还是反对的人来说,明天都将是至关重要的一天。

金顺记的仓库中正在做欢迎用的幕布。横幅和条幅上都写着欢迎的标语,可以看到“欢迎孙总理”“欢迎孙大元帅”等字句。孙文即是国民党总理,又是大元帅府的大元帅。

金顺记的店员指着条幅说:“这个要重写。”

世航问:“为什么?”

“警察过来说的。说是容易混淆,威胁我们说可能会引起大麻烦。”

条幅上写着“孙大元帅”。因为大元帅在日本是天皇用的称号,所以特高警察认为有争议。

温世航走出仓库,向字条上的地址走去。字条上写着中山手路的地址和门牌号,还有“叶”这个姓氏。

字条上的地址在小巷第三间长栋房子的最里面。这是一栋二层建筑,并不十分老旧。也许这间房子里的人不打算长住,只在半张明信片大小的纸上写了一个“叶”字,随意用图钉固定在门外。虽然只有一个字,看上去也写得不情不愿的。

不需要找人带路,大门开着,从外面就可以看到一位年轻女性踩着缝纫机。她穿着深蓝色的连衣裙,领子是白色的,看上去像女乘务员的制服。

“打扰了。”世航站在门口说,踩着缝纫机的女性抬起头来。她脸圆圆的,不过是一位身材苗条的美人,看上去有二十二三岁。她疑惑地看着世航,没有答话。

世航说:“我想见见叶先生。”

她转头看向楼梯,稍稍抬起头,用带着江苏口音的汉语说了声“有人来了”,看起来她不懂日语。

“叶先生在家吗?”世航用汉语说,她微微一笑。

楼梯上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和脚步声,首先出现了一条深棕色的裤子。“啊,是世航吗?”那人走到了门楣之下,是刘继泰的面孔。

“啊……”世航不由得叫出了声。

刘继泰说:“吓了一跳吗?上次见还是在香港的‘福味’吧。不过也就是不久之前吧?”虽然世航觉得这是巧遇,但对方似乎并没有特别吃惊。

世航问:“姓叶的人是?”

“现在不在。”

“不是你吗?”

“猜得真准。哎呀,先上来吧,好久没见了。其实我一直希望来的是你,这样一来就好办了。”刘继泰笑着说,世航跟在他身后上了二楼。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世航盘腿坐在榻榻米上问。

“刚来不久。”

“那个时候,你在什么地方?”

世航说的“那个时候”是指十月十五日,广州大元帅府武力镇压商团的日子。

刘继泰回答:“我在香港。”

“那真是太好了。”

刘继泰借他在澳门的表哥的关系当上了商团的书记,也正是他让赵锡堂当上了商团的体育教师。他曾在明治大学学习法律,虽然进入了商团,不过应该不会被叫去参加反孙文的武力斗争。既然他说当时在香港,那就是没有参加战争。

刘继泰说:“赵锡堂那时也在香港,虽然没有跟我在一起。”

世航并不太担心赵锡堂。他去商团工作是为了收集情报,还是心属革命政权的。虽然他身为教官,有以指挥官的身份上战场的危险;不过他不会认真战斗,就算打起仗来,一定也会找机会逃走。现在,刘继泰说十月十五日赵锡堂在香港,但他没有和刘继泰在一起,这件事让世航很在意。

是因为他发现马上就要打仗,所以提前逃走了吗?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他为了补给武器弹药被派到了香港。不过,武器弹药没有装在计划的船只上,在等待下一班船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

“他还好吗?”

“啊,我没有见到他。应该没事,我听人说他正在找下一份工作,我却在做着这种事……”

“这种事?”

“你知道的吧。你不就是为此而来的吗?”刘继泰晃了晃腿,地板响起嘎吱声。

7

刘继泰说:“我听说金顺记是欢迎派中的负责人以后,就猜到你会来,毕竟你比较闲嘛。果然如我所料。”

“你说我很闲就过分了。”世航面露不快。除了刘继泰之外,陆鸣泉也猜到了他会来神户。

“快说正事吧。我们也雇了不少人,必须让雇主看到成果。”

“你不是夸张地贴了那么多传单了吗?那都是成果吧。”

“比起那个,最大的成果是不让中华会馆被用作孙文欢迎会的会场。你可能不知道,这种事也要花钱的。”

“哦?我听说反对的理事很多。”世航想到了舅父在火车上说的话:虽然你是革命的支持者,又仰慕孙文,但其他人不一定都和你一样。

中华会馆是阪神之间的华侨统合机关。在此之前只有福建公所、三江(江苏、江西、浙江)公所、广东公所等按出生地区分的团体。因为民族自觉高涨,大家都期待有统一的协会。明治二十五年(一八九二年),华侨们花费了当时的两万六千余日元,在中山手路六丁目建造了一座纯中式建筑。建筑总面积有一千坪,中央的协天宫是举行正式活动的大厅,其中供奉着关帝;东侧的李中堂是宴会厅,有宽敞的厨房,面向花园;协天宫的西侧是天后宫,供奉着天后,也就是妈祖——沿海地区的居民祈祷海上安全,信奉海洋女神,这位女神在广东被称为“天后”,在福建被称为“妈祖”。

世航听舅父说,众人质疑欢迎孙文究竟算不算正式活动。会使用中华会馆的活动,一般有元旦的拜谒仪式和日本的三大节仪式;清朝时也会举行庆祝皇帝和皇太后生日的仪式。不过,这次有人提出质疑,认为孙文此次访日不算正式活动。

冯玉祥的军事政变发生在仅仅一个月之前。尚不知现在的政权是否被认可,孙文声称受到此政权的电报邀请,他究竟握有什么样的资格呢?——鉴于发生了商团事件,一部分华侨带着反孙文的情绪提出了质疑。因此,本来由华侨主办的欢迎会,变成了由东京、大阪、神户的国民党各支部共同主办,会场也由中华会馆改为东方大酒店。

无法使用中华会馆可以说是反孙文运动最大的成果。按照刘继泰的说法,这并不光是依靠反孙文的情绪,也花了钱。

刘继泰说:“认为孙文镇压商团的手段蛮不讲理的没有多少人,大多数人是收了钱,以商团事件为借口表示反对。这次可是赤裸裸地花了不少钱。”

“真不愿意相信……”

“就算不愿意相信,现实就是现实。对我来说,现实是为了避免反对运动造成麻烦,需要一定的金钱。虽然我受雇于商团,但我并不反对孙文的革命。所以我选择中立,站在中立的角度,必须压制过激派。”

世航问:“大约需要多少钱?”

刘继泰伸出右手的五根手指,举到眼前。

世航松了口气,舅父对他说过,五千日元以下的事不需要与其他人商量,由他自己决定。舅父说:“如果超过五千日元,剩下的可以由金顺记承担。”所以世航打算,如果在七千日元以下,他就马上同意。他谨慎地问:“五千日元吗?”

“是啊!如果是五万日元的话就太多了,没什么好谈的了。不过五千日元必须要现金,而且在今天之内付清。”

“我知道了,拿到这里就可以了吗?”

“希望你能拿到这里。”

“一定能防止发生麻烦吗?”

“当然,不过我能负责阻止的只有暴力纠纷。你听好了,在孙文留在日本这段时间里,应该不断有人会向相关人员的家中寄威胁信和匿名信,这我就阻止不了了。”

“我明白。这是另一回事,毕竟他们收了钱嘛。”

“不愧是世航,一说就懂。”

“你几点合适呢?”

“下午五点吧,在那之前我要去打通关系。我想我不会回来太晚,不过如果我没有回来,就把钱交给我妻子。”

“嗯?妻子?”世航不由得看向台阶,楼下传来了缝纫机的声音。

“嗯,我们都是扬州人,是在香港认识的。”刘继泰有些不好意思。

“你动作真快。对了,交给你妻子没问题吗?”

刘继泰笑着说:“没问题,这种事她比我在行。”

虽然想问的事堆积如山,但世航必须赶快离开了。五千日元现金不是那么容易凑齐的。

回去时,世航路过了中华会馆。虽然拒绝欢迎孙文的只是少数人,但欢迎派的人们为了避免孙文留在日本时发生不测,尽量做出了让步。中华会馆的一部分建筑使用了琉璃瓦。清朝禁止普通民房使用琉璃瓦,但这里是祭拜关帝和天后的地方,所以获得了许可。

“中山先生在夏威夷生活过,比起在关帝像面前,在东方大酒店里更能安下心来吧。”

中华会馆的章程中写道:“通过祭拜关帝及古圣贤,致力于增进日清[辛亥革命后改为日华。]两国臣民之友谊,同时增进商业信用及公德。”中华会馆的柱子是红色的,使用了金箔和银箔,世航觉得这与革命家孙文并不般配,而且会馆中还有孙文讨厌的李鸿章、康有为等人写的匾额和对联。

回到金顺记后,世航得知上海号已经从长崎出港,预计将于明天下午两点左右到达神户。世航等着凑齐五千日元的时候,打开了因为忙碌一直没有看过的早报。

这段报道说孙文“穿着极朴素的中山装,逐渐斑白的眉间刻着多年来的辛劳,扬眉吐气地娓娓道来”。标题是“充满信念,孙文氏讲述”。

世航反复读着这篇报道,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内心激动不已。

“啊,准备好了。”连远志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纸袋提了进来,好像拿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

世航接过纸袋,突然想到装着那三只越窑碗盒子的包袱。他觉得自己这段时间一直在学习:高述、陆鸣泉、刘继泰——他们都是世航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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