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推翻的推理

三色屋事件  作者:陈舜臣

“你说什么!”吴掌柜猛得从沙发上弹起,“你怀疑我是凶手?!”

“是的。”陶展文不缓不急道。

吴钦平把指节捏得咯吱作响,怒道:“杜掌柜与我深交,我视其为兄长,我怎么会害他?!你也该知道,他这一走,给我带来多大麻烦!你,你说我是凶手?好!你倒是说说动机何在?!”

“不急,稍后会提到。”陶展文起身道,“方便移驾到隔壁小房间去吗?那儿更方便说明。”他不待对方应允,径直便朝隔壁走去。吴钦平愤怒得直咬牙,但还是老实跟了上去。

老朱一时搞不清状况,乍回过神儿来,只觉得背脊发凉。面前的吴掌柜,肩头高低不齐,且如筛子般颤抖,哪还是平日里那优哉游哉的吴老大。吴老大为何会如此激动,陶兄打算如何应对——老朱的好奇涌至极点,但同时,又感到暗暗心悸,膝盖不住地打抖。

三人来到陶展文暂住的小房间。陶展文把仅有的两把座椅让给两人,自己则坐在床沿上。吴钦平刚坐下,便怒不可遏道:“这下可以说了吧?你若信口胡诌,别怪我……”

陶展文可未被对方的气势吓着,微笑道:“从哪儿说起好呢?方才我们也下了结论,命案并非发生在我们认定的案发时间。但在此之前,我们还得推翻两点——落下的晒席和倒塌的纸箱。老朱方才说得对,确实没有人会闲到去伪造汽笛声与地震,立根烟囱放烟雾。但只消抛下晒席,推翻纸箱,举手之劳便可置己于命案之外,凶手何乐而不为呢?”

“凶手是如何做到的?”老朱奇道。

“凶手在两点半前行凶后,设置了一系列机关。他先将铁锤塞入尸体的手中,伪装搏斗现场。接下来才是重中之重——凶手先用一条线,或许是结实的风筝线吧,一头系在晒场的晒席上,另一头则垂至楼下。我猜想,线应该沿着水管道垂下的,这样可以确保不会被发觉。接着,就是将空箱堆积在系了线的晒席上。最后就是实际操作——凶手等到两点四十分。哎,未必,应该说,是等到身边有第三者,能够确立不在场证据时,将通往楼下的线一扯!结果如何?晒席从天而降,纸箱倒塌发出声响,两者发生的时间出奇的一致,让众人坚信案发时间是两点四十分。高明,真是高明!”

陶展文话音刚落,吴钦平猛然站起,一脚将椅子掀翻,怒喝道:“真是荒唐!即便让你蒙中,这也不是我干的!”从刚才开始,吴掌柜就像变了个人。这正中陶展文下怀,他扶起椅子,笑道:“坐。莫要激动,这也是您自己要听的,不是吗?待我说完,您再为自己作辩解不迟。”

吴钦平恶狠狠地瞪了陶展文片刻,见对方丝毫不为所动,也没法子,只得重新坐下,嘴上嘟囔道:“胡诌!”

见对方老实了,陶展文才继续道:“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凶手把晒席扯了下来。其实,那时死者已经遇害了有一阵子了。那么,现在来聊一聊行凶吧——凶手很轻易就得手了,毕竟目标正好睡眠,在心存歹念的凶手眼里,就是一只待宰羔羊。果不其然,凶手用边上的竹耙,往死者后脑部一击,便取了其性命。还记得现场的状况吗?大量血迹集中在藤椅靠背,证明死者的出血主要源自后头部。至于额前的伤痕,那是凶手为了伪造搏斗现场,刻意又在尸体上补了一下。最后,将尸体拖至地面,行凶完成。在富士报社三楼,可将晒场尽收眼底。凶手还得确保行凶时,报社三楼没有人。吴掌柜,你与报社的鹤田记者相熟。”

陶展文阐述时,吴掌柜几次要爆发,但都硬生生忍住了。见对方停下,他咬牙切齿道:“你这就说完了?”

陶展文没有回答,从容地起身行至窗旁,才回头继续道:“我方才说过了,若凶手扯下晒席时,身边没有其他人,苦心经营的计划便毫无意义。吴掌柜,你当时以文件错误为由,喊来了在隔壁办公的王掌柜,对吧?其后,我与老朱也进房来,这对您来说,求之不得吧?我记得,您当时真热情,要帮我收拾桌面,然后,您就到桌子这头过来了。没错,就是我现在所站着的位置,窗边。我猜,线的另外一头,就通进了窗里吧?当时,窗帘飘呀飘着,我们都没注意到有根细线混在里头。于是,有桌面上成堆的文件做掩护,你将线一把扯下!接着的一幕,大家都知晓——晒席落下,空地上的工人破口大骂。这还不算完,那系在晒席上的线,要如何回收呢?您在晒席落下的同时,也松手了吧?我记得,您急匆匆下楼去时,老朱调侃了您一句‘也不怕闪着腰’,可见,您当时跑得有多快。咱朝窗下看时,您已经蹲在晒席旁假装检查了,那时,线已经到您口袋去了吧?完美!”

听到这里,吴钦平没有发作,但那双目透出的凶光,和那抽搐的唇角,还是让老朱暗暗为陶展文捏把汗。只见他缓缓站起身,低沉着嗓子道:“我吴某人,一辈子与人无争,别说……”陶展文冷静地抬起手,姑且制止住对方:“待我说完,您还不服气的话,再仔细料理我不迟。接下来,就是您最感兴趣的动机了,也就是,您为何要谋害杜掌勺。”

“有趣,有趣!”吴钦平推开椅子,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皮笑肉不笑道,“愿闻其详,你所谓的动机。”

陶展文仍倚靠在窗边,娓娓道来:“我首次听闻您的信条,是在去年暑假吧。说实话,我当时,还真挺羡慕您这‘倒数第二’原则——凑凑合合,得过且过,既无愚蠢的野心,又无致命的错误,半辈子平平淡淡,却无忧无虑。要防的,只有被吊车尾迎头赶上,但您至今一定发觉了,行业经验的累积,让您愈发无法隐藏自身的锋芒。渐渐地,您甚至觉得一览众山小。这让您开始重新审视这坚持了半辈子的信条。我说得可对?”

吴掌柜全程双臂环胸,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陶展文,听到这里,他还是那句话:“有趣,你有趣呀……”不同的是,这次他显然欲言又止,估计是在整理语言。

陶展文见对方未作反应,便继续往下说:“让我猜猜您如今的心境——您在同顺泰摸爬滚打多年,浑然成为一位坐有功劳、站有能力的‘行业精英’,要知道掌柜这个位置,不是人人都能做的。于是,您开始蔑视身边的人与事,对‘倒数第二’主义产生怀疑,您懊悔不已——若是平庸之辈倒罢,自己分明禀赋聪明,竟无端地半生蹉跎!老东家突亡,您的心思也活泛起来——如今,自己就是同顺泰的救世主,正是时候卧龙出山,辅佐少主。但遗憾的是,你面前,还挡着一位‘凤雏’。”

“我帮你往下说吧。”吴钦平突然阴恻恻地冷笑道,“这‘凤雏’便是杜掌勺。正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卧榻之上岂容他人安睡。所以我便痛下杀意。对吗?”

陶展文感觉对方的态度愈发不妙,赶忙继续下一个话题:“动机只是猜测罢了,接下来,便是我怀疑您的原因了——那日,我与你们少东家外出散步前,曾回到这个小房间添件衣裳。那时,您正准备印刷发票吧?您已经将发票的内容誊写于明胶之上了。若我没记错,第一行内容是‘Shark’s fin 37 bales’,也就是鱼翅37俵。接下来的步骤,只需放上原纸,用滚轮贴合,便可完成印刷。就算再不熟练,印刷十张,也用不到两分钟吧?然而我外出了约莫五十分钟,回到这里,您竟然还在印刷最后一张。我就奇怪了,这多余出来的四十八分钟,您去做了什么?这便是我怀疑您的契机所在了。尤其是,如今可以明确女佣银子在两点半之前,并没有守在关帝像处,您有充裕的时间可以自由出入晒场作案。”

“呵呵,陶小兄呀……”吴钦平作忍俊不禁状,徐徐站起,表情中哪还有丝毫怒意,取而代之的是示威似的微笑,“我服你,竟能将我的心境分析地如此透彻。我心服口服!对你的‘想象力’。可惜可惜,你没见好就收。画蛇添足,毁了之前毫无破绽的推理。”他大摇大摆地行至陶展文跟前,游刃有余道,“你在哪儿‘添足’了,我来教教你?”

陶展文直视着对方轻蔑的眼神,笑容不减:“不劳您口舌,且让我自己反省——我乍见着您誊写在明胶上的字,便一门心思以为你要印刷的便是这内容。一直到今早,我才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今早,我在前台偶然翻出了您当日使用的油印版,第一行并非‘鱼翅’,而是‘Dried Abalones’,干鲍十箱。于是我恍然大悟,您在我离开后,抹去先前的内容,重新写了一份。我见箱中有剩多余的发票,便抱着尝试的态度,也重新誊写了一遍油印版,再印刷了十张,粗略一算,全程共花费四十分钟。据我了解,我离开后的五十分钟内,您有十五分钟在与王掌柜闲聊吧?这一推算,您大概花费了三十五分钟来完成作业,比我快了有五分钟,不愧是老手!如何?对这几组时间,你可有异议?咱再打个计算——上三楼,行凶,伪造搏斗现场,系晒席,堆纸箱……区区五分钟,还是有些勉强了。动作再麻利,至少也需要个十分钟吧?”

说到这,陶展文暂停片刻,歇歇嘴,也顺带瞧瞧对方的反应。直到吴钦平不耐烦地催促:“继续说呀!”陶展文才继续:“其实,我一开始怀疑您时,就一直说服自己‘凶手一定使了某种花招,缩短了作业时间’,但对这‘某种花招’却毫无头绪。先前说的动机也是一样,都有一厢情愿之嫌,凭空臆测罢了。我想说的是,除去不必要的先入观,客观分析过后,很不愿意承认——我的推理确实被推翻了,您不是凶手。”

这三百六十度大反转……吴掌柜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失力地往后退了两步,差点儿没站稳。油然而生的钦佩,让他生不起气来:“陶小兄,所幸时间上有冲突,否则,单凭你这‘凭空臆测’的动机,都足够让警方抓我去问话了。”

陶展文笑着把脸凑到吴掌柜面前,赖皮道:“吴掌柜,别手下留情,赏我一个嘴巴子吧。”

“我哪儿会打人呀,吓唬吓唬你罢了。”

“怎么,不动手?那岂不是让我白白诬陷了一番?”

“诬陷事小,你这么一搞,我心脏受不了。话说回来了,你到底知不知道谁是真凶?”

“真凶嘛……”陶展文神秘一笑,“我还真知道了,只不过眼下还不是说的时候。”

方才的闹剧已让老朱颇不满,如今见陶展文还要卖关子,他是坐不住了,起身激动道:“你耍了我俩一大圈,最关键的却不说了?!”

“我可没耍你们,刚才说的行凶过程,可是有理有据的。只需要更正一点,系在晒席的线,并没有停在二楼,而是沿着水管,延伸到了仓库的水沟上。”

“仓库的水沟,仓库……”老朱绞尽脑汁,试图回忆起当时仓库附近的情景。

陶展文不打扰老朱,对吴掌柜道:“吴掌柜呀,您可知,自己做了多少凶手才会做的事?与富士报社的员工交友,招呼王掌柜进房,晒席落下时您又正好站在窗边,还第一个赶到楼下,蹲在晒席边上……我看,都可以让警方给您安一个妨碍公务的罪名了。”

“我真冤,我妨碍啥了?”吴掌柜哭笑不得。

“您可让我的推理走了个大弯路呀!”

后头想想,吴掌柜还真有些后怕了:“无意之举,相信我,完全是无意之举!但让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有重大嫌疑了。真得感谢你没与警察说呀!”

“真正可怕的,是先入观。一旦有先入观作祟,所有的动机与证据,都会不由得为先入观服务,推理也会失去最起码的客观。”

“你知道吗?刚听完你的推理,我一时竟死了心。觉得这回是洗不清了,得坐牢了。”

“那倒不至于,一些状况证据罢了,警察也不能起诉你。”

“怎么说?”吴掌柜奇道。

“状况证据,你只要誓死否认,警察也无能为力,法庭注重的是物证。”

“哎呀,我差点儿忘记陶小兄你是学法律的。今后可再不能拿老哥我开涮了呀。对了,你说的真凶,若誓死否认,也会被判无罪吗?”

“所以我方才说,还不是告诉你们的时候。说了也没用,眼下我手头还没有决定性的证据。”

“你有把握能找到吗?这决定性证据。”

“呵呵,努力便是。”陶展文笑得很是无力,笑容之上,覆盖着一层忧伤的阴霾。

这时,一旁的老朱忽地一拍大腿,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我记起了!晒席落下时,我算是第一时间往窗下看了吧。那时,那个人也在场……”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郭文升!郭文升当时就在场!”

陶展文也不吃惊,似早已对此了然于胸:“是的,郭文升在场。补充一下,他有着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跟在桑野东家后头。”

老朱欲言又止,显然心里藏着事,但碍着吴掌柜在场,不好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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