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的潜伏者

三色屋事件  作者:陈舜臣

日本的服丧习俗本源于中国,两者大同小异。传统的“头旬”多半由逝者长子主持,准备酒食供品,在灵前祭拜逝者,祭典结束后直接食用供品。“头旬”中的“旬”,指的便是祭祀后留下的供品饭食。

“头旬”过后七日,便是“二旬”。此“旬”换由逝者的外甥操办,“三旬”的主持人再换作长女。在大家长制之下,女儿虽为至亲,地位却不及表兄弟辈分。尤其是出嫁后的女儿的“旬”,由于关乎夫家的颜面,多半会大肆操办,且祭祀所用的一滴油、一粒盐,全由夫家负担。目的很简单,就是要给亲戚好友一种“姑娘嫁了个好夫家,比自家人还要孝顺”的印象。之后的“四旬”俗称“讨饭旬”,顾名思义,一律从简。之后是孙女负担的“五旬”与同样从简的“六旬”。最后一个“旬”——“尾旬”由全家操办,也是排场最大的“旬”。“尾旬”毕,则七七四十九,魂归极乐。

掌勺杜自忠突然遇害,“旬”的筹备可成了难题,好在王掌柜时隔多年重掌菜刀,好歹能勉强应付。这王充庆少时曾在华侨商馆的伙房打过数年杂。这灶头上的活儿,也算得他的老本行了。

吴钦平往嘴里塞了个刚上桌的肉丸子,赞道:“哟呵,王掌柜宝刀未老呀!”

“谬赞谬赞……许多年未掂过勺,勉强能入口罢了。”王掌柜倒是谦虚。他将细活儿交于小李与银子,便先入了坐。遗孀秋子让警方带了去,自然没能帮上厨房里的忙。即便她在宅子里,也没人敢在这节骨眼儿上使唤她吧。

负责通信的谢老头儿扫了一眼席上的人,推了推老花镜道:“一郎呢?”

乔世修这才察觉到少了一人,便起身想去找:“你们谁晓得他去哪儿了?”

“少东家莫慌,那小子最近就是老搞失踪。”老朱劝道。

乔世修刚回家不久,对一郎最近的动向不甚了解,才有此担心。看其他人的态度,似乎对此见怪不怪了。吴掌柜说明道:“那小子今年就要去服兵役,趁这当儿,他正撒欢儿逍遥呢。”

“哼,他还能上哪儿去?有便是酒馆呗。”王掌柜冷笑道。

“六丁目开了家叫‘干杯’的店,小妹儿们还有些姿色,一郎那浑小子他……”

一提这档子事,老朱可来了劲儿。但说到一半,才记起自个儿的大小姐也在席上,立马闭了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间充斥着线香的气味,令众人味同嚼蜡,场面非常沉闷。这满桌的油腻可不受前来诵经的僧侣待见,他们也不顾少东家挽留,祭典结束后便赶忙打道回府了。

席罢,自入座起便一言不发的纯,突然对兄长道:“我待会儿要去一趟辄访山。”

“辄访山?你去那儿干吗?”妹妹冷不丁的一句话让乔世修有些发蒙。

“治哥哥被警察带走那会儿,我心里一直在向辄访山的菩萨许愿,乞求他能平安归来。如今菩萨显灵了,我得去还愿才是。”

“唔,这合适吗?”乔世修犯了难,“听说,按日本的习俗,服丧期间是不能参拜神社的。咱中国人有这样的说法吗?我不是很清楚。吴叔,中国人有这方面禁忌吗?”

“禁忌?哥,你就一定要这么迷信吗?大学真白读了!”

“你少倒打一耙,我还没说你迷信呢!还学人还愿?”

“说我迷信?”女孩儿面露讥讽,“你自己先搞清楚迷信与信仰的区别吧。”

“笑话!你什么时候成了虔诚信徒了!”

一旁的“大哥”没头没脑地咋呼:“得去,得去!不去谢谢菩萨娘娘的话,她就会收回神通!俺到时就遭殃啦!”

“反正我要去。”有“大哥”护航,姑娘才不理二哥同意与否了,“我下午三点就出发,争取在晚饭前回来便是。”

“你执意要去,我也不拦你。我今儿下午也要去领杜叔的尸骨。”

家主人乔世修稍作片刻后便走开了,其余人也相继离席。下午的工作照常进行,店员则回到二楼办公室。陶展文闲来无事,便留在了大厅暂歇。其实,他之所以未离开,还有个更深层的原因——瞧纯的神色,显然与自己有话要说。

乔宅三楼有两个大厅,一为楼层南面的客厅,另一个则为此时陶展文等人所在,晒场前供奉“关二爷”的隔间,或许称其为宽敞的走廊更为恰当。

陶展文来到走廊尽头,此处正对海岸大道,墙壁的上半部分为玻璃结构,整体如室外阳台一般亮堂开放。

海岸大道便在眼皮子底下,临港铁路线与大道并排延伸,公路与铁轨之间隔了一道铁栅栏。铁道紧邻海滩,这块滩头被当地人称作“国产滨”,抑或“并天滨”,出海打鱼的驳船随处可见。

也是凑巧,一连串满载货物的火车,鸣着震耳欲聋的汽笛,自东向西缓缓驶来。车头烟囱喷吐出的黑烟,近乎将整片天空笼罩。这庞然大物吭吭哧哧地驶过“并天滨”时,远在乔宅三楼的陶展文,都能感受到脚下的颤动。

“好大的动静,地板都在晃。”陶展文自踏入这三楼入席起,就未与纯有过言语交流,这算是今天下午的第一句话了。

姑娘在窗边坐下:“是吗?我们早就习惯了。”一旁的“大哥”背靠窗沿,双目无神地望着线香,也不知在发哪门子的愣。女佣银子则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桌面上的碗筷。

火车驶过同顺泰正前方时,好死不死地再次鸣笛。陶展文瞬间觉得鼓膜发麻、双腿颤抖。他揉了揉耳朵,不满道:“这逞个什么威风嘛!前边又没车辆汇入,又有栅栏隔断的,你说这鸣笛的意义何在?好像要时不时闹出些动静,生怕别人以为它在偷懒似的。好啦好啦,我晓得你很卖力啦,虽说是白费劲儿,要是能安静点儿,我……”

陶展文还未抱怨完,姑娘突然“噌”地起身,激动道:“陶大哥!你有话但说无妨,何必要指桑骂槐!”

让姑娘这么一吼,陶展文愣了愣:“小纯何出此言?”

早间与姑娘交谈时,便隐隐察觉到她有些情绪失常。如今说到这份儿上,姑娘索性也破罐子破摔了,双瞳中能喷出火来:“哼,敢说不敢认?”

“我哪句话忤逆到你了?”陶展文感到莫名其妙。

“你方才说,火车很卖力,对吧?”

“我是说过,有问题吗?”

“然后,你说它在白费功夫,有没有错?”

“我哪句话出问题了?铁轨被栅栏隔着,有谁能接近?它这样鸣笛,不是无用功是什么?”

见陶展文满脸无辜,姑娘的神情稍稍放缓:“你确定,这么说没有别的意思?”

“有趣了,你倒是说说看,我还能有什么意思?”

“好吧,我误解陶大哥了。对不起。”

姑娘勉强露齿一笑,嘴角仍在微微抽搐。在旁人眼中,这姑娘冰肌雪肤,衬上一张古典的瓜子脸,古韵佳人的深邃魅力一时无两。但深交后便能知晓,隐藏在这份冷清气质下的,是灼热的滚滚熔岩,一经刺激,便会喷涌而出。不待这喷溅而出的岩浆灼伤他人,眨眼间又会被其恬静稳重的气质所冷却:“对不起。我还误以为陶大哥在嘲笑某些人倾尽所有,到头来却是一场空。我刚才的情绪,是不是有些失控?”

“让我怎么说你好……”陶展文摇头苦笑,为缓和气氛,难得调侃道,“哎呀哎呀,看来今后在纯大小姐面前,嘴上可得有个把风的。祸从口出呀!”

姑娘羞愧难当:“陶大哥说这话,倒不如骂我两句实在。”

“我这人一根筋,肠子没那么多绕绕。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我还真不会。”

“我瞧你方才的神情,不像是随口说说,所以……”

“不像吗?实话与你说吧。其实呀,我适才瞧见那情景,心里确实犯嘀咕——铁轨附近明明不会有行人通过,为何要鸣这汽笛?但我立刻释然了。这汽笛,正是为那些看不见火车的人而鸣的。不说远,身处内海岸的人们听见汽笛声,便会知晓方才有火车驶过。火车它呀,是在向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呢。”

“我不是很懂陶大哥的意思。”

“这不是隐射,更不是指桑骂槐。这是赤裸裸的事实。”

“陶大哥,怪人。”

“谈不上怪人,只不过会忍不住去深究生活中那些不起眼的片段。说白了,便是国人的劣根性——爱凑热闹罢了。”

“不起眼的片段,就能让你这样上心。那这次的人命案岂不是……”

“你说呢?我昨夜是彻夜难眠呀,但仍旧理不清个头绪。”

“真就想不出半分凶手逃离现场的可能性?”

“现阶段,还真找不出。”

“其实呢……”姑娘犹豫了片刻,才继续道,“我倒有一个假设,就怕说出来贻笑大方。”

“假设?关于凶犯逃离方法的假设吗?”

“若按照我假设的这方法来,倒真能逃离现场。”

“真的?!”陶展文的声音当即提高了八个度,“我绞尽脑汁,设想过无数可能性,仍是陷入死胡同。纯小姐若有看法,但说无妨。不对,请务必告知陶某!”

姑娘让陶展文的阵势吓得一愣:“说错了,你可不能笑话我。”

“说,说!”陶展文催促道。

“依现今的证据来看,凶犯没有任何逃脱现场的可能性吧?”

“这点不容置疑,细想便知,晒场有乔宅与后院两个入口,案发当时,前者有银子坐镇,而后者更有一帮工人正装箱作业。你说说,凶犯能从哪个出口逃离?”

姑娘没有着急回答,而是等待银子收拾好碗筷离去了,才继续开口道:“凶犯只需提前个十多分钟,就可以从任意一个入口进入现场。”

“这点,我们已探讨多次。两点半前,后院的作业未开始,任谁都可以自由进入现场。至于乔宅这边,你方才也说过,瞧见银子在这扇窗子边上,朝外头张望,凶犯亦可以趁此机会溜进晒场。问题不在于如何进入现场,而在于如何逃离。”

“后院在动工,案犯行凶后,用直梯逃离现场的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而我们家这头,有我与银姨堵着晒场门口。晒场东面更是无路可逃。往关西组的屋顶上跳,得做好丧命的觉悟。桑野家的屋顶倒可以向前跳到,但会传出巨大的声响。如此想来,剩下的路不就只有一条——我家屋顶。”

“这栋宅子的三楼屋顶吗?我也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但之后呢?无端高了一层,岂不是更难逃脱了?”

“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便最是安全。’”女孩儿冷笑道,“谁能想到,凶犯就在自己头顶上数米处!”

陶展文也不是蠢人,瞬间便领会了对方的意思。他不由得重新审视眼前的娇弱少女,惊叹道:“醍醐灌顶,醍醐灌顶呀!尸体就在眼前,赶到晒场的人哪有闲心回头瞧身后的屋顶。那屋顶不高,爬上去或许会费些工夫,但下来,完全可以做到无声无息。只要在众人的注意被尸体吸引时,悄悄地爬下。厉害,厉害!”

姑娘不去理会自言自语的陶展文了,转而对“大哥”道:“世哥哥,咱们去拾掇拾掇,准备出门了。”姑娘走到楼梯口,忽然回头,美眸向陶展文别有深意地一瞥,便领着愣头愣脑的“大哥”离开了。

隔间内仅剩陶展文一人,他一手搭着窗沿,向外眺望。火车已没了影子,只剩下空中那尚未散去的黑烟,证明它曾经来过。

是谁?那时,潜伏在三楼屋顶上的人,是谁?

首先,不可能是从二楼往上赶的人,可以排除吴、王两个掌柜、老朱和从自己胳臂下穿过的厨房伙计小李。乔世修与“大哥”也做不到,他们俩是从各自卧房里出来的。撇去上述数人,不知是从何处赶来晒场的,应该不多。

陶展文的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一个精干的和尚头——死者的继子一郎。他是在何时,从何处出现在惊惶的母亲身旁的?

小伙子那稚气未脱的面庞还没来得及在脑中成型,便被女孩儿那皎白胜雪的古韵娇容所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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