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白帝城

三国史秘本  作者:陈舜臣

浊鹿城是一座小城,它的美丽好像被这个乱世遗忘了。时逢乱世,也只有被遗忘的土地还残存着一丝美丽。无论是邺城、许都还是洛阳,城墙都是灰色的。唯有这座山阳浊鹿城,城墙上涂着鲜艳的黄褐色。

“为何将这样美丽的小城以‘浊’命名?”陈潜来到这座小城时,向同行的教母少容问道。

“美丽的土地总是很含蓄,在命名方面亦是如此。”少容笑着答道。

少容和弟子陈潜决定在这浊鹿城暂住一段时间。汉朝的废帝献帝刘协,从许都搬到了这里。刘协作为山阳公,在这里开始了新的生活。

“夫人去找山阳公谈谈吧。朕不想让他感到不自由……他本人若是觉得不自由,那就是他的心理问题了。朕也无可奈何。所以,只有烦劳夫人辛苦一趟。”新帝曹丕对少容说道。

“他不会感到不自由吧。”少容一边这样说,一边笑着点了点头。她带着陈潜去了浊鹿城。看到城中的氛围,她放下心来。

“我很自由,没有什么不满,请不必担心。”山阳公刘协笑着说道。

虽说如此,他的笑容却是寂寞的。说自己没有不满,某种程度上也许也是真实的想法,然而寂寞肯定存在。他被允许享受天子礼乐,也可以用“朕”来自称。当然,他通常尽力以“我”自称,偶尔也会不经意地说“朕”。每当他注意到这一点时,就会愈发寂寞。

“我不是来安慰陛下的,而是找陛下聊天的。”少容说道。

“想要安慰人的话,还是去安乡吧。”山阳公说道。

“安乡吗?”

那里是曹植左迁的土地。这位废帝大约是想说,与自己相比,曹植恐怕陷入了失意的深渊。

“是的。世间传闻,甄氏被杀是后宫女眷争斗的结果。事实不是如此吧?”

“是吗?我倒是什么都没听说。”

“教母,不要装糊涂了吧。”

十七年前,曹操攻陷袁氏家族所在的邺城,那时候刚刚十九岁的曹丕将袁熙的妻子、被誉为绝世美女的甄洛占为己有,这就是甄氏。这位甄氏被赐死的话题也传到了远离战乱的浊鹿城。世间的传闻如是说:曹丕——不,应该称为魏文帝了——在文帝的后宫内,除了甄氏,还有郭氏、李氏、阴氏等美女。甄氏当时虽然已经过了女人最好的时光,但文帝十九岁时迎娶她过门,长期维系着夫妻关系,又为他生下了子女,所以在后宫之中拥有最为巩固的地位。不过,文帝最宠爱的妃子是年轻的郭氏。郭氏很早就成了孤儿,可她死去的父亲坚信女儿将来会有尊贵的身份,给女儿起了“女王”这个名字。

甄氏虽然贵为正室,但郭氏也有集天子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自信。文帝当上新皇帝,开始了新的王朝,所有的一切都要重新设立。王太子时代的正室,并不见得一定就是皇后。皇后也要重新决定。少女时代就成了孤儿、尝尽人间辛酸的郭女王,觉得应该依靠自己的力量来争取幸福。

郭氏年轻气盛,为了当上皇后,她决定打倒最强的敌人甄氏。“甄氏经常抱怨陛下。”郭氏向文帝进了谗言。甄氏是文帝的糟糠之妻,夫妻吵架也是常有的事。文帝的父亲曹操,也是因为与正妻丁氏争执,最终离了婚。只要加以调查,总能找出甄氏抱怨过的证据。

“怨言不是真正的理由,郭氏为了当上皇后,必须让以前的正室甄氏彻底消失,怨言只不过是借口而已。”关于甄氏被赐死,这样的传言在世间悄然传播着。不过,像废帝山阳公与少容这些通晓宫廷内幕的极少数人,却明白事情的真相。文帝心知肚明,妻子甄氏的心不在自己这里。弟弟迷恋自己的妻子。文帝很早就知道这件事。弟弟每次见到自己的妻子时,眼里都闪烁着不寻常的光芒。文帝知道这一点,偶尔也会拿它来嘲弄弟弟。为了找出分裂曹氏阵营的敌人,他还特意导演了让弟弟曹植与妻子甄氏见面的艳情场面。弟弟只是单相思。开始时文帝是这样想的。但后来他明白了,弟弟不是单相思,妻子也钟情于弟弟。且经过秘密侦查,他得知偷偷向弟弟通知父亲死讯的正是甄氏。

“你什么时候开始倾心于曹植的?”文帝问道。

“一开始就是。”甄氏答道。她初次见到曹植的时候,曹植才十三岁,绝不可能有这种事。文帝也认为是这样,然而甄氏却给了他如此明确的答案。给出这个答案会有什么结果,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真的?若是真的,你就要喝下毒药了,而且死了也不能按照祖制厚葬……你还要说这是真的?”文帝再次问道。

“绝无半句谎言。”甄氏毫无怯意地答道。

真相只存于少数几个人的心中,世间有世间的传闻。世间流传的都是落入俗套的内容。甄氏自己已经有了心理上的准备,然而她的死却给安乡侯曹植带来了最为沉重的打击。所以废帝刘协才说想要安慰人的话,还是去安乡吧。


“不当天子了,实在逍遥啊。”山阳公刘协尽量把双手向上方伸直,然后打了一个大哈欠。打完哈欠,还用拳头捶了捶自己的肩膀,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那很好。”少容静静地说。

“教母受人尊敬,不过弟子倒常常被人疑为密探啊。”刘协说道。

“是在说我吗?……密探?”陈潜脖子一歪,颇显意外地说。不过他自己也知道,有时候难免会落下那样的嫌疑。为了天下万民,在征得教母同意之后,有时候也会做一些密探工作。不过这一次拜访山阳浊鹿城,并没有探查废帝及其周边情况的目的。

“对,是密探。早上还有人嘱咐我,要我小心陈潜……那时候朕……不,我回答说,就算真是密探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因为问心无愧。”

“我们也没有打探什么。”

“是吧,若是都怀疑到要派密探来侦查我的地步,或许那个人干脆就派人把我杀了。”废帝说着,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山阳这片土地,夹在新都洛阳和曹氏重要的军事基地邺城之间,正好是两个“巨人”的长臂都能够触及的地方,更何况山阳浊鹿城是个脆弱不堪的小城。这样的地方,无论在谁看来,都无法起兵造反。“那个人并不怀疑陛下。”少容称新魏的天子为“那个人”,称旧汉的天子为“陛下”。

“引起怀疑可让人受不了。虽说那个人还允许我使用‘陛下’这个词,但还是请教母以后不要再用了。”刘协耸了耸肩说。

“是,是。”少容依旧笑着答道,“对了,这一带的土地怎么样?”

“据说比安乡好。”

“是吗?”曹植移居的安乡是块贫瘠的土地。与其相比,山阳算是沃土了。这意味着实际税收也会很丰富。“足够养活几十个下人,不过数千兵马可养活不了,哈!哈!哈……”刘协又自嘲般地笑了起来——“嗯,这样也能自称天子啊。对了,天子又多了一个。算上我就有三个了。”

蜀国刘备称帝,是在魏文帝即位后的第二年。曹丕建立魏王朝这件事传到蜀地之后,便成了“曹丕弑汉帝自立”的传言了。刘备以汉室遗族自居。他为据传已死的献帝披麻戴孝,谥为孝愍皇帝。同年四月的丙午日,刘备在部下的拥立之下即皇帝之位。即位大典在成都西北武担山的南麓举行。

武担山是传说中的奇山。传说蜀王的妻子是武都(现在的甘肃省)人,而且以前是男儿身,他由男变女,美貌世所罕见。蜀王被其美貌所吸引,结伴回到成都娶为妻子。蜀王的妻子在成都水土不服,总想回归故土,可是蜀王却不允许,片刻也舍不得让她离开自己的身边,她因此病死。蜀王悲痛万分,动用大量兵卒,从她的故乡武都担来泥土,建成墓塚。因为是用从武都担来的土堆起来的山,所以命名为“武担山”。

在武担山南面举行登基大典的同时,刘备大赦天下,改年号为章武。他号称自己不是创立新王朝,而是继续大汉王朝,因此算是即汉献帝之位。不过,后世的史家称这个地方性王朝为蜀汉,以与东汉相区别。

蜀汉的章武元年,相当于魏国黄初二年(公元221年)。刘备立夫人吴氏为皇后。当年嫁给刘备的孙权之妹,如今已回到了娘家。被立为皇后的吴氏原本是蜀地旧主刘璋的哥哥刘瑁的妻子。就像曹丕占有袁熙之妻甄氏一样,这个时代,娶别人之妻或是寡妇的事情也很常见。刘备在小沛迎娶的甘氏,在荆州生下男婴之后不久就故去了。甘氏所生的儿子名叫刘禅,字公嗣,刘备即位的同时被立为皇太子。当时刘禅已经年满十五,娶了张飞的长女,封为太子妃。刘备任命诸葛孔明为丞相,许靖为司徒,共同辅佐朝政。蜀汉虽然只是地方政权,但作为一方朝廷,姑且也具备了朝廷的外表。这些消息一五一十地传到了魏国,普通百姓也都知道一个大概。

“蜀国人好像在给我服丧啊……”山阳公用手指捏着自己的下颌说。

“您明明活得很好啊,却……”少容说道。

“不,和死也差不多……不是吗?作为天子的我已经死了……服丧也不足为怪。”山阳公认真地说。

“好了,不说这个话题了……”少容安慰道。

“不过,教母是了解蜀地具体情况的吧……不是说诸葛孔明当了丞相之类的事情,而是说蜀地的人心变动……听说许都的汉朝天子死了,人们真的情绪低落了吗?还是只是做戏而已?天子在或不在,全都无所谓吗?不知是哪一种?”刘协稍稍压低了声音问道。他虽然放弃了天子之位,但还是想知道这一点。三十年间,他一直都只是掌权者的傀儡,虽然自己没有半点力量,但是大汉四百年的荣光,究竟照到了什么地方?

“蜀人的心情,据说都比较低落,是五斗米道的教众传来的消息……就像火焰熄灭了一般。”少容答道。


少容说的是实情。蜀地的人们情绪低落的确是事实。不过,这未必是因为得知了汉献帝之死的消息。的确有汉天子被杀的消息。既然曹丕比父亲曹操更加冷酷无情,当然有可能做出弑帝的事,所以蜀地的官员都对这一误报信以为真。在误报的基础上,才发生了刘备即位的重大事件。后来人们知道献帝之死是误报,不过,事已至此,自然也不可能再宣布汉天子还活着。倘若公布的话,刘备即位就成了不义之事。因为只有拥戴被曹丕废立的天子,才是忠臣的本分。这样一来,蜀地就得保守秘密,其周边的气氛也变得低沉起来。人们谈起这个秘密时,必须要压低声音。人们分不清哪些话是秘密,也就很少谈论了。

不仅如此,即位的皇帝刘备也几乎没有笑容。献帝的讣告传来之前,他就是这种状态。也就是说,他并不是因为悼念汉天子之死而失去了笑容,而是因为失去了关羽。关羽虽然被魏军围住,但东吴的孙权联合魏军攻打关羽才是他失利的真正原因。关羽逃亡之际,魏军并没有追赶,追上关羽取其首级的是吴军。“哼!孙权小儿!”刘备恨透了东吴的孙权。自三人在涿郡附近的亭中相识,已经过去了三十八年。刘备与关羽、张飞结义为兄弟。意气相投的三个人,起初为得志于天下,觉得三个人的力量比一个人更大,因而结义,带有实利性。但多年的同甘共苦之后,三人的关系胜似亲兄弟。在此期间,刘备先后有过丧妻、失去双亲等几次痛失亲人的经历,但是关羽被杀所带来的悲痛,却是他从未经历过的。还有比这种肝肠寸断、撕心裂肺的痛苦更为痛苦的事情吗?

“实在令人痛心……”站在一旁的诸葛孔明都不忍正视。

“攻打孙权!”刘备咬牙切齿地说。由于太过用力,把自己的嘴唇都咬破了,鲜血顺着下颌滴了下来。

“请主公节哀。”诸葛孔明只能这样安慰。因为主公刘备如此悲痛,蜀地哪里还能有什么快乐的气氛。

“夺回荆州,为关羽报仇。”当上皇帝的刘备这样说。其实在他心中,两者的顺序是相反的。夺不夺回荆州已经不重要了,刘备一心只想着为关羽报仇。

刘备召集群臣之时,赵云却反对讨伐孙权:“我不反对打仗,当下确实应该出兵。国贼该讨,但谁是国贼?是夺取大汉天下的曹丕!孙权没有杀害汉天子,也没有称帝,甚至都没有称王,所以首先应该讨伐曹丕。打倒曹丕,孙权自然束手就擒。而况曹丕大逆不道,使天下义士之血逆流。倘若讨伐曹丕,关东义士必然策马加入其中。不伐魏而讨伐孙权,我军即使出兵,也不会有盟军。”

赵云说得句句在理,然而刘备充耳不闻,当年长坂坡一战,赵云曾救出过刘备的儿子。也是因为有过这样的功劳,刘备才只是对反对讨伐孙权的赵云置之不理。若是没有如此功绩,赵云弄不好会被投入大牢。譬如广汉的处士秦宓,他只是说了一句“天时未必于我有利”,就遭到了囚禁。刘备变得感情用事起来,连反对的意见都不允许出现。也没说什么啊……诸葛孔明仰天长叹。秦宓只是说现在的时机对蜀汉来说可能不利。刚刚失去关羽这位伟大的将军,而且替关羽报仇也不能对魏产生政治上的影响,究其原因,攻打关羽之时,孙权的背后有魏在支持,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对于被讨伐的孙权来说,恰好能够得到与魏合作的机会。

“倘若法正在世……”孔明仍在为去年法正的故去而感到惋惜。法正为夺蜀地献计献策,实际上做了很多工作,在蜀地迎接刘备的人正是法正。他功不可没,也拥有说服别人的不可思议的才能。孔明很想私下里向法正讨教说服别人的技能,虽然孔明的口才也不错,但却不及法正。说客法正倘若在世,在这种场合,也许能够说服刘备,阻止他讨伐孙权。其他人做不到这一点,包括孔明在内。复仇之念是一种灰暗阴冷之物。

本来蜀地就蒙着一层阴郁,不久又发生了一件晦暗的事情。“张飞将军的营督送来急报。”听到报信者在院中呼报的时候,刘备手中的碗摔到了地上。“啊!张飞也死了吗?”刘备面色一片惨白。


车骑将军兼巴西太守张飞镇守阆中。巴西郡的郡都阆中,位于成都东北,紧邻嘉陵江。对张飞来说,义兄关羽之死,曾经让他沉浸在悲痛之中,但这只是一时之事,因为激情四溢的张飞对恩仇并不会一直太在意。刘备永远不会忘记仇恨,可张飞早已把关羽的死丢在脑后。他心情不错,因为长女被选为太子妃。“也就是将来的皇后啊。”他逢人便说。“早就知道啦。”然而对方往往不是很高兴。炫耀这种事情,本来就会让人觉得不快。

“努力吧,我们大汉王朝,由蜀地出兵讨伐东吴,然后再扫平曹魏,就能统一天下了……嗯,应该好好努力!”张飞将手中的鞭子一甩,发出“啪”的一声。他手里总是拿着鞭子,心血来潮的时候,就会挥动鞭子,抽打出“啪”“啪”的声音。他不但喜欢鞭子抽出的空响,更喜欢听这声空响撞击到什么东西上,变成更尖锐的声音。张飞喜欢抽打树干,抽打柱子,抽打墙壁,抽打地面——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鞭打活人的身体,挨打的人会哇哇地惨叫。用尽全力抽打活人的感觉,让单纯的张飞异常兴奋。听到人的惨叫声,张飞就会情不自禁地兴奋。他的虐人心理不断加剧,不久便开始喜欢听人连续不断地惨叫了。啊——啊——啊,他最喜欢如此连续的惨叫声——这倒还好。最后,他又开始喜欢起连绵不绝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了。“啊——”惨叫声骤然消失,只留下长长的余韵——这是被鞭打的人死了。惨叫声停止的那一瞬间,张飞体会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快感。差不多每天都会有人被打死。这件事也传到了刘备耳中。

张飞来成都时,刘备劝说道:“翼德,你的杀虐太重了,收敛一点吧。”

“不行。为了锻炼精兵,非这样做不可。如此严苛的训练,也是为了让这些士卒能在关键时候派上用场。训练的事情就全交给我吧。我有我的方法。一旦开战,大哥只管在一旁观战。”张飞答道。

“训练固然不错,但每杀一个人就会招来一层怨恨。你好好想想吧。”

“这我明白。有家有室的人我也不会动手。我打的都是那些无牵无挂的……哈!哈!哈!这种事情我也想过,大哥不用担心。”张飞得意地说道。

实际上,张飞的做法根本行不通。随性而为,扬鞭打人——若是张飞不加区别随性挥鞭,兵卒们也许还能忍受。然而张飞如此挑选猎物的事情,士卒们全都知道。“这个主帅太浑蛋了!”部下们都这样看待张飞,对他没有一丝敬畏之念,有的全都是憎恶。

张飞嗜虐成性,而且越来越严重。鞭打兵卒致死只是开始。慢慢地,他又喜欢上了精神上的虐待。譬如,他常在直属部下面前侮辱高级将校。虽然没有用鞭子,然而看到将校的脸上浮现出难以忍受的屈辱之色,他感觉比听到惨叫声更加过瘾。张达和范疆这两位士官便成了牺牲品。在张飞看来,这两个人没有家人,不管怎么虐待他们,都不用担心招来怨恨。

讨伐孙权的事情决定之后,张飞率领巴蜀西部的一万名将士,沿着嘉陵江而下,准备在江州与刘备的主力队伍汇合。“好,最后来一次训练!”张飞下令集合全军。刚好这时候张达迟到了。迟到的将校本来有好几个人,然而张飞唯独把张达叫出阵来,让他站在一万名士卒的前面。

“如此懈怠怎能上阵作战?要好好调教调教你们才行。都给我仔细看着,看我怎么把这厮抽死。今后再有懈怠者,和他的下场一样!”张飞咆哮着举起了鞭子。虽然已经年过五旬,张飞依旧是一位彪形大汉。他运足力气,扬起鞭子,暴吼一声,一鞭子抽在张达的背上。仅此一击,张达就被抽倒在地上。张达趴在地上,车骑将军张飞依旧毫不留情地抽打着。在场的士卒全都闭上了眼睛,不忍目睹这一幕。但即便闭上眼睛,鞭打之声还是不绝于耳,众人都想掩上耳朵。“呼——”张飞喘起了粗气。他打累了。若是张飞再年轻五岁,张达也许就真像他说的那样,成了他鞭下的冤鬼。张飞的疲惫让张达捡了一条命。

“好吧,去训练!”扔掉鞭子,张飞下令道。

浑身是血的张达横躺在地上,淹没在一万军兵扬起的沙尘中,谁也不敢去照顾他。要是有人去的话,弄不好也得和他落得一样的下场。不过,等到沙尘逐渐散去的时候,却有一个人向张达身边走去,是他的同僚范疆。范疆搀扶起张达,将他背走了。在谷川岸边的小屋里,张达终于恢复了意识。范疆和他的情人精心看护,总算有了回报。

“我没说错吧,就算没做错什么事也差点被杀吧?”范疆一边用蘸着冷水的布擦拭张达的伤口,一边说道。

“知道了……是我错了。”张达喘息着说道。一个月前,范疆曾经劝说张达:“如此下去,我们早晚都会死在张飞的手里。与其被他杀了,还不如先杀了他为好。”结果张达并未相应:“万万不可,此事一旦败露,一定会被折磨至死。”然而,他虽然拒绝了范疆的暗杀计划,却也差一点被折磨至死。张达承认自己错了,这意味着他同意参与暗杀张飞的计划。

“现在也不迟……下手吧。”范疆小声说道。

谷川的潺潺水声,淹没了他们的对话。在小屋外面的,是范疆的情人。她装作捡拾柴草,其实是在监视周围的情况。张飞的亲卫队长刚好倾心于范疆的情人。她的姐姐在阆中开了酒家,她偶尔去帮忙。亲卫队长便是在那里认识了她,和她说过几次话——范疆正好可以利用这种状况。她去引诱张飞的亲卫队长,同他约好了时间和地点。当然,她不用当真赶去赴约。等的时间久了,亲卫队长肯定会一肚子怨气地回到大营——等他回去的时候,事情应该都已经做完了。

两个将校抱了必死的决心。范疆借口受亲卫队长之托,临时接替他值班,进入了张飞的营帐。张达则伪装成郎中,抱着药箱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范疆嘱咐过卫兵,说今天晚上会有郎中来看病,所以张达没有受到怀疑,顺利通过了哨所。

“什么,我没有叫郎中来啊。”听说郎中来了,张飞有点儿糊涂,在床上坐起身。借着微弱的烛光,他认出了裹着头巾的张达。“死小子,你还活着啊……”张飞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他刚刚入睡。

“托将军的福,我还活着。”张达从怀里取出小竹筒,用嘴一吹,射出一支箭来。这是一种叫作“吹箭”的武器。

“啊……”涂了剧毒的箭,不偏不倚地刺入了张飞的心脏。

范疆从墙上拿下张飞的长刀,摘下刀鞘,运足力气砍去——张飞人头落地。二人拾起张飞的首级,装进箱子。张达抱的箱子表面上看是药箱,实际上是用来装首级的空箱。

“嗯,将军得的不是什么大病。诸位尽力保持安静,不要惊扰将军就行了。”郎中抱着药箱,在临时的亲卫队长范疆的护送下离开了车骑将军的营寨。

直到第二天早上,部下才发现张飞的首级不见了。而这个时候,实施暗杀的两个将校已经在范疆情人的指引下渡过了嘉陵江口。他们乘着小舟,早已逃出了蜀汉的势力范围。

“这是给孙权将军的好礼啊。”

“是啊,说不定能够得到一大笔赏钱,足够养活妻儿了……”

小船上二人交谈着。他们打算逃到孙权那里。


听到张飞营中的都督送来急报,刘备瞬间便猜到张飞已死。这也是有原因的。以往从巴蜀西部来的报告,必定会署上张飞的名字。而如今的急报却是营督送来的,这意味着张飞不在了。熟悉张飞平素行为的刘备一下子便想到:“该不会被部下杀了吧?”他猜中了。起兵东征之际,张飞的死给战争投下了不祥的阴影。然而,执意复仇的刘备并没有改变决心。张飞被杀是刘备即位那一年七月的事情。

“先遣部队立即出发!”接到张飞的讣告之后,血贯瞳仁的刘备命令道。

东征军的先锋是吴班与冯习。两员大将领兵沿长江而下。如今,刘备已经失了荆州,因此孙权势力范围的边界就到了相当于今天四川省和湖北省的省境。这里自古以来便有三峡之险,自上流到下流,途经瞿塘峡、巫峡、西陵峡几处险地。其中,孙权军的李异、刘阿驻守在巫峡附近。而蜀汉一方则在北岸的白帝城建立了据点。西汉末年,也就是二百年前,白帝城一带有一个名叫公孙述的人自立为帝。在他的宫殿的井中出现一条白龙,所以将这里取名为白帝城。蜀汉军在古城的遗址上扎下营寨。从成都沿江而下的吴班、冯习二将,率领四万多兵马。蜀汉军一鼓作气,攻破了孙权军。在长江之上的战斗,还是上流的军队较为有利。而且,蜀汉军中的心中也燃烧着为关羽报仇的信念。关羽与张飞不同,他对上级颇不以为然,对士卒却爱护有加,蜀汉军中有很多人感念关羽的知遇之恩。“为关将军报仇!”猛攻孙权军的蜀汉军中,到处都是这样的喊杀声,这声音让蜀汉军勇往直前。越过巫峡,即是三峡之中最东面的西陵峡。这里有一座名叫秭归的小城。蜀汉军便向那里进发。

皇帝刘备在白帝城建立起大本营,随后向南方发兵。南方的武陵,按当时的话来说是蛮族之地。武陵山中的少数民族既强悍又有战斗力。刘备打算说服他们,使其成为蜀汉军的同盟。结果武陵的少数民族军果然归顺了蜀汉一方。“好兆头!”刘备说道。接连失去了关羽、张飞这两位歃血为盟的兄弟,刘备希望厄运到此为止。今后,好的事情应该开始了吧。巫峡的胜利与吸纳武陵山的少数民族,让众人觉得事情正向好的方向发展。

这时,东吴的孙权派使者来到白帝城求和,但是刘备根本不予理睬。这是一场为关羽报仇的战争,他完全没有考虑利害得失。即使有人陈说利弊,他也听不进去。诸葛孔明的长兄诸葛瑾在孙权手下为官,同时也是南郡太守,他给白帝城的刘备送去一封信,信中写道:“如若报仇,关羽之仇与先帝之仇,应孰先孰后?如若只为夺取荆州,荆州与天下,孰大孰小?”蜀汉的建立,打的是汉献帝之死的旗号。为天子汉献帝报仇,难道不比为臣子关羽报仇更重要吗?与其夺取微不足道的荆州,岂不是更应该与曹氏争夺天下吗?这篇文章不无道理,刘备却摇头道:“不用搭理。”他一心要为关羽报仇雪恨,为亡弟关羽夺回荆州。正因为这个目的,他才来到白帝城,为东征做着切实的准备。

东吴一方也没有坐等。孙权拜陆逊为都督,准备抵御刘备的东伐人马,同时也与魏展开了外交交涉。魏的名将于禁,此前落到了东吴的手中。孙权将于禁恭恭敬敬地送回魏国,而且信中以“臣权”自称。

“孙权小儿终于投降了。不管怎样,值得庆贺!”魏国的群臣非常高兴。

“不能接受东吴的降书。此时正是攻打东吴的大好时机。”进谏的是一个叫作刘晔的侍中。东吴的孙权如此俯首称臣,的确非常难得,说不定是东吴有什么祸事临头了。一定是因为刘备东征讨伐孙权,东吴大敌当前,才摆出有曹魏在身后援助的架势。“如果现在出兵攻打东吴,东吴则不堪一击。吴亡则蜀孤,便不足为患。天下一统,时不久矣!”刘晔慷慨激昂道。

曹丕想了一会儿,慢慢摇了摇头:“人称臣降而伐之,疑天下欲来降者心,断不可为。朕且受吴降,而袭蜀之后。”这是皇帝曹丕的意见。


第二年,也就是魏国的黄初三年(公元222年)、蜀汉章武二年二月,刘备下令向东进军。刘备起用镇北将军黄权为帅,起初黄权曾经谏言道:“吴人悍战,又水军顺流,进易退难,臣请为先驱以当寇,陛下宜为后镇。”但是,刘备没有听从这条建议,黄权的意思他当然也明白。逆流而退固然困难,但只要自己的后方非常巩固,退却时也不会太过恐惧。不过,刘备根本没有退却的念头。这是为关羽报仇雪恨的战争,只有皇帝刘备亲自立于阵前,才能安慰关羽的亡灵。“兵分两路,江北交给黄权,我亲自领兵由南岸而下。”刘备的决心没有一丝动摇。就这样,蜀汉军分成两路向东进兵。

东吴都督陆逊,根据蜀军的动向制定了这样的作战方针:“半年之中,不战而退。”对于这一场战争,蜀汉的将士诉诸的是情感,怒火是他们士气的来源。然而,怒气并不能持续长久。每每获胜,怒气就会随之消去。至少不会再成为战斗力的源泉了。

半年后,陆逊转而开始制定反攻的目标。因为陆逊之前不战而退,蜀汉的两路大军如入无人之境般疾驰东进。虽然心怀愤怒,不过刘备到底也是身经百战,他担心有陷阱。蜀军在进驻的大部分土地上都筑建了营寨,大营与大营之间设置了栅栏。“自巫峡建平连营至夷陵界,立数十屯。”史书中如此记载。这些营寨也就相当于临时的城池,共有数十个,自建平到夷陵,绵延六百余里。

五月份,陆逊开始转守为攻。这一年闰五月,也就是有两个五月。到了第二个五月,东吴军开始按照作战计划行动。在转向反击的首次战斗中,陆逊对经验丰富的将校授意——诈败。从来都只是逃跑的吴军突然开始反击,蜀汉方面也紧张起来——“终于来了啊……”之前东吴一直不战而逃,并没显示出他们的实力。东吴的实力究竟如何?蜀汉军也想看看。结果,东吴的人马难得发出了反击,却还是很快败走了。“果然不怎么样……”蜀汉军都这样想。他们变得疏忽大意起来。这一次是真正的疏忽。随后,陆逊便发起了果敢决绝的总反攻,而且是趁夜偷袭。这时,蜀汉军刚刚击退吴的反击。将士们擦着汗说道:

“果然不堪一击啊。”

“原来听说吴兵英勇善战,大概只是在江面上的时候吧。”

“到了地上就不行了,根本不是咱们的对手。”

“总之,今天晚上可以睡个好觉了……”

就在当天夜里,吴军发动了总攻。“点火!”陆逊对全军下了这样的命令。自建平到夷陵,绵延六百余里、由木栅栏筑成的营寨,全都燃烧了起来。无论山川还是原野,到处都是一片火海。喊杀声惊天动地。做好了充分准备的吴军,以大都督陆逊为首,其下的潘璋、朱然等将军率领着五万人马偷袭了蜀汉连营。暗夜的灯火能让敌军的实力倍增。而且六百里连营都起了火,更让蜀汉无法估计敌军的兵力。

这时,蜀汉的皇帝刘备正驻扎在夷陵县的马鞍山一带。东吴事先就仔细打探了蜀汉的大营,他们的主力部队,当然会投到马鞍山。马鞍山的周围,自然会有刘备的亲兵把守,然而东吴军的突袭一举击溃了他们的守卫。战事刚刚开始不久,胜负便已经见分晓。对蜀汉军而言,目前最重要的不是应战,而是如何逃走。土崩瓦解,死伤过万——这一仗败得相当惨烈。刘备也身处险境。这位万乘之君不得不循夜路而逃,吴军在后面紧追不舍。燃烧起来的不只是山川与原野,江面也成了一片火海。蜀汉军费尽周折征调来的兵船上到处都是火焰。正如黄权所担心的那样,逆流退兵十分困难。蜀汉的水军只得舍弃船只,沿陆路逃跑。然而,陆地上也到处都是吴国的人马。蜀汉的将军张南、冯习、马良以及以波斯王族自称的沙摩柯等人战死。杜路、刘宁等人投降。北岸的总帅黄权因为退路被东吴截断,不得已转而投降了曹魏。马良战死在刘备面前,刘备抱起他的尸首。若是这一仗打胜的话,马良定然是头等功臣。争取到武陵山地的少数民族,都要归功于马良的努力。刘备抱起马良的时候,他还有微弱的呼吸。刘备贴着马良的耳朵说:“你儿子就交给我吧,我一定重用他……还有你的弟弟马谡……”马良好像点了点头。

刘备终于逃回了白帝城。沿路上有一处名叫石门的地方,道路狭窄难行,蜀汉军在那里丢弃了无数辎重粮草,把可燃物堆起来,点火堵住了道路,这才挡住吴军。然而,逃得慢的蜀汉军也被挡在如同火焰山一般的石门之前。他们无处可逃,一个个都被吴军杀掉了。不单道路上有火焰山,长江之中蜀汉军的尸体也堆成了山。据说一时间连江水都为之难流。


刘备一生经历过许多挫折,他曾经作为食客在吕布的帐下饱尝屈辱,也曾相继寄于曹操、袁绍、刘表等人的帐下,甚至有时候等于出卖了自己。他已经习惯了经受挫折。然而,他却从未经受过像这次战败一般的巨大打击。

刘备已经年过花甲,他的身体因为这一次战败而垮掉了。之前气力很足,压制着病痛的发展,如今病痛却同时蹿了出来。刘备躺在白帝城的病床上。这次战败回来以后,刘备将“白帝”改名为“永安”,大概是希望永远安稳而改名的吧,抑或是刘备觉得以前的名字有太多消极的感觉吧。唐代诗人杜甫,在《白帝城最高楼》这首七律中写道:“城尖径仄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不管时代如何变迁,大自然却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三国时代的白帝城,建在险峻的江岸岩山之上。因为蜀汉天子住在这里,白帝城头飘扬着华丽的旌旗。然而,自从夷陵大败之后,旌旗虽然依旧迎风飘扬,却带上了悲凉的意味。五百四十五年后,诗人杜甫在创作这首诗的时候,或许也想到了夷陵战败、身处白帝城的刘备吧。

刘备逃回白帝城以后,天下的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因蜀汉东征,东吴孙权为巩固后方,向曹魏俯首称臣。魏文帝非常高兴,立孙权为吴王。不过,按照约定,孙权应将儿子送到魏国作人质。可是,孙权并没有将儿子送走。刘备攻打东吴的时候,东吴可以说处在危急存亡的关头,什么样的事情都可以答应。现在既然大胜刘备,东吴也就不再对曹魏言听计从了。把爱子作为人质送到魏国的事情,当然更是提都不想提了。曹丕不足惧——吴军中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连刘备都能不费吹灰之力一举击破,东吴上下充满了自信。

九月,曹魏委任征东大将军曹休、前将军张辽和镇东将军臧霸南下,同时对已经部署在南方边境的大将军曹仁下达了动员令。曹魏也向荆州方面动员了大将军曹真、征南大将军夏侯尚、左将军张郃和右将军徐晃。东吴则向建成将军吕范、左将军诸葛瑾和平北将军潘璋等人下达了防御命令。不过,魏军力量太强大,孙权不得已向曹丕上表谢罪,施展拖延战术。“但孙登来,朕即退兵。”曹丕在回信里写道。孙登是孙权的儿子,被立为王太子。曹魏无论如何都想要这个人质。这样一来,与曹魏关系恶化的东吴,又开始转而考虑亲近蜀汉了。

执意为关羽复仇的刘备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对复仇已经不那么在意了。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他也在进行反省:“我好像太过感情用事了……”对于被切断退路而投降曹魏的黄权,有人说要治其全家的罪,而刘备却决定赦免他们:“算了吧,这次战败,朕也有责任。”

皇帝病重,身边的朝臣不得不代之处理更多的政务。“还是叫丞相来吧。”刘备派人召唤身在成都的诸葛孔明过来。孔明在成都处理完手头事务之后,即刻动身,于第二年二月进入白帝城。这时候,出兵江陵方面的魏国大军,却突然退兵了——因为江陵地方适逢疫病流行。天下出现了短暂的安宁。

诸葛孔明守在刘备的枕边,时刻不离左右。刘备一天比一天衰弱,孔明一直观察着刘备的状况。“如卿所言,天下三分之势已定。”刘备以微弱的声音说道。魏、蜀、吴三大势力,将天下分而治之。之前的英雄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舞台。董卓死了,吕布完了,公孙瓒、陶谦、袁术、袁绍、刘表、刘璋……如今只剩下了三个人。魏蜀两国都已经称帝,只有孙权还只是自称吴王。据说从去年开始,东吴已经起用了新的年号“黄武”。所以,今年是魏黄初四年,蜀章武三年,吴黄武二年。三国的年号依次相差一年。

“不要气馁……”孔明本想这样说。虽说是三分天下,实际上曹魏占据了天下的八成,蜀和吴只是各占一成,谈不上真正的三分天下。魏的手中拥有幽州、冀州、青州、徐州、豫州、并州、雍州和兖州,共八州。凉州虽然并非直接统治,但也听命于曹魏。与此相比,东吴只有扬州,西蜀只有益州,二者还在争夺着荆州。“只有与东吴联合,才能攻打曹魏。另外还要南征。”孔明这样考虑。虽然只占据着益州,不过益州的南面是蛮夷之地,今后还有开发的可能,南征会使国力增强。然而,孔明却没有对病重的刘备说这件事。

刘备几乎一直闭着眼睛。他的眼前浮现出了曹操的身影。听说有另一个世界。五斗米道的人这样说过,信仰浮屠(佛教)的人更是说得很具体。倘若真有的话,在那个世界也许会遇见曹操。“来得好啊……”曹操会拍着刘备的肩膀如此问候吧。天下依旧是三分。“真蠢啊,玄德。”攻打东吴实在是太感情用事了,曹操一定会如此批评。尤其是数百里连营的战法,熟读《孙子兵法》的曹操或许会嗤之以鼻。“我看错人了啊。”假如曹操这样问,自己该如何回答?“是你让我失望了,谁叫你先死了……”如此作答吗?刘备想着想着,意识不禁模糊起来。偶然间意识又会恢复过来。每当这个时候,刘备便会看见诸葛孔明的脸,那好像是现实中的孔明的脸。紧接着又浮现出曹操、袁绍,甚至还有甘夫人的面容。“关羽和张飞在哪里?”在微弱的意识之中,他在想着这件事。

这一年四月癸巳日,刘备驾崩,享年六十三岁,谥号昭烈皇帝。临终之前,他趁着意识尚清醒的时候,对孔明说:“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孔明流着泪答道:“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刘备又对皇太子刘禅说:“朕闻人年五十,不称夭寿。今朕年六十有余,死复何恨?但以卿兄弟为念耳。勉之!勉之!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可以服人。卿父德薄,不足效也。卿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

孔明让中都护李严留守白帝城,自己则带着昭烈皇帝的灵柩回到了成都。皇太子刘禅于五月在成都即位,时年十七岁。


冷若冰霜。皇帝曹丕的冷酷甚至可以如此形容。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才能坦然地废掉大汉天子,自己登上皇位。但是,自从做了皇帝,曹丕的心中似乎涌动起一股热流。至少弟弟曹植有这样的感觉。虽说是兄弟,现在却是一君一臣。虽然二人之间没有太多的言语,曹植还是能感受到哥哥胸中那不可思议的热度。夏至之日,朝中举行皇族聚会。因为疫病流行,在前线督战的文帝曹丕于三月返回洛阳。皇帝与自己的兄弟们很久都没在一起畅谈了。

六月,任城王曹彰在洛阳故去。对于文帝曹丕来说,曹彰是他的胞弟;而从曹植来看,曹彰则是他的胞兄。曹彰以刚勇而著称,然而因为生性鲁莽,缺乏才气,不受父亲喜爱,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继承人之外。他本人也没有那样的打算。“连任城王都丢了性命,主公千万要小心,万一有什么不测,就赶紧逃出洛阳吧。”曹植的家臣脸色苍白地说道。任城王曹彰的死因并不清楚,公开的消息说他是得急病死的。曹植的亲信都认为曹彰是被杀的,此话也不算空穴来风。曹丕刚当上皇帝,就将曹植的心腹丁仪兄弟处以极刑。丁仪兄弟拥戴曹植,为了能让曹植当上继承人,一直出谋划策,所以不能说是无实之罪。虽说如此,失去了丁仪兄弟的曹植,就好像失去了左膀右臂一般,再也没有如此才华的亲信了。

“我已经没有了羽翼。哥哥……不,陛下不会怀疑我吧。”曹植说道。

“难说啊……曹彰大人根本没有参与继位之争,不是也被陛下杀了吗?”家臣低声说着。

“言语要小心。你怎么知道任城王是被杀的?”

“任城王如此健壮,却……”

“疫病不分强弱。”

“但是……”

“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曹植呵斥道。

七月,朝廷传来旨意,令曹植觐见。“这一天终于来了。”曹植的家臣们脸色苍白。虽不知天子以什么理由,但此去必然凶多吉少。

“逃走吧。”

“我等抵死杀出一条血路,护送主公逃走。”

“若是觐见天子,恐怕就回不来了。”家臣们纷纷劝道。

“抗旨不遵只有死路一条,觐见天子却未必会死。”曹植断然拒绝了家臣的建议,决定觐见圣上。此时他心中认为,是生是死,五五开。

觐见之时,异母弟弟吴王曹彪也来了。同时还有五斗米道的教母少容与其弟子陈潜。看到少容的身影,曹植放下心来。“我不会被处死了。”他确信。魏国的士卒与百姓之中,十之八九都是五斗米道的信徒,就连故去的曹操也不例外。皇帝曹丕之所以招来少容,显然是要让曹植放心。在少容面前,便是等于在全军全民面前,不会对你秘密处刑。

“甄城王(曹植)和吴王(曹彪)即将回国,今日是送别宴。请来各位好友,大家畅饮一番。甄城王,能作篇诗文为宴席锦上添花吗?”皇帝说道。倘若少容不在,恐怕大家都会疑心这场送别宴实为刑场,无法安心喝酒。皇帝曹丕也一定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招来少容的吧。

宴会结束之后,皇帝让侍女拿来两个锦包。“这是饯别之物。虽然大小一样,里面的东西却不相同,不要弄错了。红色的是给甄城王的,蓝色的是给吴王的。回去之后再打开看吧。”皇帝说道。

“谢主隆恩。”两位皇弟深施一礼。

“保重身体,不要难过。还会再见的,一定还会。”皇帝的话中带着此前从未有过的人情味,甚至让人觉得有些诧异。

曹植回到馆驿,打开红色的锦包。里面是一个美丽的涂漆睡枕。上面用朱、黄、青等几种颜色描绘出了一幅凤凰图。这睡枕与其说美丽,更不如说妖媚。它的形状不太大,好像是妇人用的东西。“啊……”涂着几重漆的睡枕上,侧面印着几个字,“为甄夫人造”。曹植不禁两眼湿润,热泪夺眶而出。


作者曰

曹植曾作题为《赠白马王彪》的七章诗,序中这样写道:“黄初四年五月,白马王、任城王与余俱朝京师,会节气。到洛阳,任城王薨。至七月与白马王还国。后有司以二王归藩,道路宜异宿止。意毒恨之。盖以大别在数日……”新王朝的律法规定,皇弟回领国的时候,即使方向相同,也不能走相同的道路。可见天子对皇弟的戒备之心。曹植对此怀有悲愤之情,作了这首诗。诗的结尾是“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收泪即长路,援笔从此辞”。序中提到的白马王是曹彪,他于黄初七年当上白马王,黄初四年时候应该还是吴王。因此,这首诗的序文恐怕是后世之人的伪作。

据说曹丕本来也想杀曹植,但是母后卞太后哀求道:“汝已杀我任城(曹彰),不得复杀我东阿(曹植)。”曹丕才放弃了这一想法。这大约是后人为了将曹植塑造成悲剧的主角而编造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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