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天下之计

三国史秘本  作者:陈舜臣

“我最怕老母亲了,在她老人家面前,连头都不敢抬。”人称江东小霸王的孙策总是这样说。而他的老母亲吴夫人也常常叹气道:“策儿脾气暴躁,实在让人不省心。这样下去,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不过,吴夫人也知道:“如今正值乱世,此时的孙家能有孙策这么个暴脾气,也未必不是好事。虽然闹得太过的时候也得出面要他收敛一下。”这是个弱肉强食的年代。若是事事谦让,必然会被人欺负。孙策这样一个好强争胜的领袖,恰恰能够适应这个时代。

有过这样一件事。

会稽郡有一个硬汉名叫魏滕,当时是会稽郡的功曹(主管考察记录业绩),因为忤逆孙策之意,孙策一怒之下,想要杀他。吴夫人听说后,跑到水井旁边,身子倚在井栏上叫道:“策儿,你刚刚得了江南之地,还未站稳脚跟,难道就要诛杀部下了吗?越是这个时候,越该礼贤下士,赏罚分明。可你现在却要杀魏滕。好啊!今天你杀了魏滕,明天部下会弃你而去。你落得孤家寡人的地步,必会身死敌手,连累一家老小死无葬身之地。与其如此,我还不如现在投井自尽,还能保一个全尸!”

孙策慌了手脚,连声叫道:“不杀了,不杀了!我再也不提杀魏滕的事了!”孙策好不容易才将吴夫人从井栏旁拉回来。在这个时代,所谓脾气暴躁,并非是指打人摔东西这样的小事。“暴躁”这个词,等同于恣意杀人。

母亲能够关照到的地方,孙策当然不敢恣意杀人,然而母亲视线不及之处,他就由着自己的性子乱来了。吴郡太守许贡被孙策杀了。许贡想暗自表奏许都朝廷,去许都的路上被孙策的部下发现。奏章写道:“孙策骁勇,与项籍相似。朝廷宜外示荣幸,召在京师。不可使居外镇,以为后患。”意思是说,要用高官厚禄把孙策这个暴脾气的人诱到京城看管起来。

“多管闲事的家伙,我让你再也没法告密!”孙策下令绞杀了许贡。

孙策本来是袁术的部将之一,后来凭自己的力量在长江一带夺下了不少地盘,气势大盛,于是便借袁术“称帝”的机会脱离袁术而独立。袁术死于建安四年(公元199年),他的几位堂弟带着灵柩与遗族投奔了庐江太守刘勋。孙策攻打刘勋,迫使其逃往北方投靠了曹操。当初来投奔刘勋的袁术遗族,也就落到了孙策的手里。

“这孩子不错,像这样的好孩子不好找啊。策儿,你娶了她吧?”母亲对孙策说。“这孩子”指的是袁术的女儿。

“什么啊,我已经不是孩子了,还是许给仲谋吧。”孙策答道。

“唉!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母亲只有叹气摇头。英雄难过美人关,孙策好像是个例外,他对女人似乎没有什么兴趣。相比之下,弟弟孙权虽然还不到二十岁,却是个相当早熟的孩子。母亲已经将同乡的谢氏之女许给他为妻,不过好像还满足不了他。“袁术的女儿也许给权儿吧。”吴夫人自语道。


自立门户之后的孙家作为“长江之主”,势力日渐壮大。“中原之主”曹操也不敢小看孙家的势力,决定与孙家联姻。曹操将自己的侄女嫁给了孙策最小的弟弟孙匡,曹操的儿子曹彰又娶了孙策的伯父孙贲的女儿为妻。不仅如此,曹操还向朝廷上书,封孙策为“讨逆将军”、吴侯。曹操当初与长江流域新势力孙家结盟是为了防备袁术,袁术没落之后,为了防备刘表,曹操决定继续和孙家联手。

“策儿搅乱之后,再由权儿出面收拾……这也未尝不是一个方法……”吴夫人这样想过,也对一族中的年长者这样说过。在当时的混乱之世,能夺取的土地就必须夺取,然而,长期如此,土地必然荒废。因此,收揽人心、振兴产业就变得异常重要——在这一点上,孙策无能为力,孙权却可以驾驭自如。哥哥长于军事,弟弟长于政治,两人各有千秋。孙权虽然好色,不过在母亲看来,他也并非一味沉迷于女色,只是喜欢和女子交际而已。他喜欢研究女性的微妙心理,以此为乐。仔细想来,研究人的心理,也是与政治相关的事情。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在北方的黄河流域,曹操与袁绍展开了生死决战。与此同时,孙策也在南方的长江流域东奔西走。前年年底,孙策甚至动员水军征讨黄祖,最后还是让他逃掉了。当然,黄祖得到了刘表的帮助。由于有杀父之仇,孙策一直伺机打击黄祖。父亲孙坚在岘山中箭而死,正是当年与黄祖作战时的事。孙策在西面挑战黄祖,东面曹操的部下广陵太守陈登,与当年被孙策击败的严白虎的残党密谋,开始扰乱孙策的后方。孙策匆忙率军由西面回到东方。虽然辛苦,但孙策本人乐此不疲。他天生就是好战派,只要嗅到战争的气味,就不会感觉到疲劳。除了打仗,闲暇之时,打猎是他的第二大嗜好。然而,正是在打猎的时候,发生了吴夫人最担心的事情。

孙策因世仇追杀黄祖,但他也成了他人的仇敌,毕竟他也杀了许多人。吴郡太守许贡因密奏败露而被孙策绞杀,许贡的儿子和家臣一起卧薪尝胆,等待机会狙杀孙策,要为许贡报仇雪恨。不过,孙策身边随从很多,许贡的儿子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但孙策身边并非永远都有随从跟随——打猎的时候就没有。孙策骑着一匹宝马。打猎的时候他本来也带着随从,但一进入猎场,他便会全力纵马飞奔,随从根本追不上他。骏马载着孙策,独自一人奔驰在无人的原野之上。誓报父仇的许贡之子和家臣打探到了这个消息。

“最好在猎场射杀孙策。不过,孙策虽然单骑疾走,还是有很多亲随紧随其后,他们会马上赶过来,我们很可能难逃一死。若是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那就随我来吧。”许贡的儿子说道。

“我等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只要能杀了孙策,再无他求。请与子同行。”家臣异口同声地说。

许贡的儿子带了两个神射手同行,剩下的几人负责侦察和联络。于是,三人抱着必死决心溜进狩猎场,等待伏击孙策。三人都准备了毒箭,不管谁的箭,只要命中就行。尽管如此,射箭时还是要尽可能靠近孙策。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活着回去,所以设伏的地点也相当胆大。有如此周密的部署,孙策的性命可以说在所难保。而且,孙策在打猎的时候还有个习惯,他喜欢依照同样的路线纵马奔驰——复仇者执着到底,甚至将孙策的这个习惯调查得一清二楚。

猎场之中,四处都是浓密的草丛。两个弓手分别躲在草丛里,许贡的儿子爬到旁边的一棵树上,躲在枝叶之中,等候孙策现身。三个射手瞄准了同一个目标。这三人都是百里挑一的神射手,总会有一个人命中目标。

孙策果然骑着大宛汗血宝马,一骑绝尘而来,亲随被远远地甩在后面。三个暗杀之人都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为了不被发现,三个人都没有骑马,没有座驾可供逃跑。相反,对方都骑着马。汗血宝马蹄声清脆,扬起一股沙尘,飞奔而来。草丛与树上的三人从容不迫地拉弓搭箭,屏息静气,估量着孙策战马的速度。射箭!谁也没有发声,然而三个人都仿佛听到从某处传来这个声音,三支箭几乎同时射了出去。马上的大人物扬起双臂,由马上重重摔下,又在草地上翻滚了一阵。这场面恰如孙策的为人一般,极其张扬。

草丛里蹿出两个男子,树上也跳下一人。那气势汹汹的架势,让这三个人看起来更有气势。三个人跑到中箭者身边。“没错,正是孙策!”他们欢呼起来。孙策只有肩头中了一箭,但箭上涂了剧毒,孙策虽然还有呼吸,却已是回天无力。许贡的儿子手起刀落,杀死了倒在地上的孙策。其他二人也拔出刀,连番猛砍孙策。这时,孙策的百名亲随才赶来,他们看到自己的主子躺在血泊里,三个男人正一刀一刀砍向孙策。这种血腥的情景让亲随们没有片刻的犹豫,他们拿起大刀,将三个人剁成了肉泥。

“我是许贡之子!”其中一个人在临死前,声嘶力竭地叫道,言语中充满着自豪。


日后成为三国之一的吴国,主君孙氏当年不过是地方上的一个小豪族。由当时所看重的“家世”来看,孙家的臣子之中,有许多人出身都比主君高贵。孙坚以前只是袁术的部将。孙策之所以能借袁术即位的机会自立,是因为他已经具备了这种实力。勇猛好战的孙策继承了孙坚的遗志,将势力范围扩展到长江沿岸自东而西的一大片地方,打下了会稽、吴郡、丹阳、豫章、卢江、卢陵六郡。然而,自立门户仅两年时间,正如史书所云——“未有君臣之固”,追随孙策的家臣们,只不过是因为孙策的强悍依附而来的罢了,就好像暂借一个落脚之处一般。孙策四处用兵,攻城略寨,只要追随他,便可以分得一杯羹。然而孙策死后,情况又会如何?家臣之中大半都不是孙家的老臣,孙策之死对于构成孙氏军团的人们来说,是一个非常大的冲击。

“必须防止这些人动摇。”辅佐孙策的抚军中郎将张昭下定了决心。张昭不单单是个军人,也是个大学者,更是藏书家,对《左传》极有研究,后来还为之作注。当时孙策的弟弟孙权只有十八岁,一时间只知道伏在哥哥的尸体上痛哭。张昭对他说:“此时不是哭的时候。”

孙权听到后,回头看了看张昭。张昭挽住孙权的手臂说:“请务必即刻披甲上马,巡视全军。你要大声向全军宣布,自今日起,你便是军中主帅。”

孙权点头起身。他虽然年轻,但政治嗅觉远比哥哥敏锐。自己处于怎样的形势之下,该如何应对为好,早在张昭说完之前,他便已经明白了。此时的孙家军团就好像从各处聚集而来的一座沙丘,大风一吹,沙子就会漫天飞舞,沙丘就会分崩离析。所以要趁早向其中灌水,想办法加以巩固。领袖新丧之时,若是有一位足以统率全军的年轻将领披甲戴盔检阅全军,便可以防止军心动摇。当时屯兵巴丘的周瑜,也率兵赶来,向全军昭示:“孙家犹在。”连周瑜这样的智者都毫不犹豫赶来拜见孙权,说明孙权是一个值得拥护的新领袖。孙家的两大支柱——张昭和周瑜没有半点动摇,其他人自然也就放下了心。

掌权者之死往往会引起族中的骚动,不过这时候孙策的儿子还只是个婴儿,乱世之中,自然没有拥戴幼主的道理。孙策之弟孙权继任,孙家内部基本没有异议。孙策人称小霸王,而孙权则被呼做“碧眼儿”,是个以才能著称的人物。这一点,一直追随孙家的人自然知道,不过新依附的人可就不清楚了。孙家本是新兴势力,新依附的人也不在少数。张昭与周瑜对这些人宣传说:“孙权才能卓著,乃不世之英雄。”而对于一般民众,风姬则托言神谕,使他们笃信:“孙家犹在,且将愈盛。”孙权的母亲对于领袖的平稳过渡也功不可没。新兴势力便是有这样的特点,因为没有古老传统的束缚,调解起来也比较容易。

有一个名叫鲁肃的人,曾经是袁术的部下,后来弃了袁术投奔孙策。他一度想回自己的故乡临淮,周瑜劝他说:“随时都可以回去,不如先见孙权一面,再回去也不晚,说不定孙权是比亡故的讨逆将军(孙策)更了不起的人物呢。”“我很看重讨逆将军,若是有比他更了不起的人物,我自然愿意辅佐。”鲁肃说完,去见了孙权。

鲁肃,字子敬,临淮东城人,家世富足。虽然常说些豪言壮语,但也确实是个很有能力的人物。“子敬先生,你我二人对饮一番如何?”一见面,孙权便这样说。

“恭敬不如从命。”

孙权屏退众人,一边畅饮,一边谈论天下大势——这是鲁肃最喜欢的事情。他立刻就喜欢上了孙权,说道:“且让我助将军一臂之力,夺得天下……”当然,他再也不提回乡的事情了,决定留在孙权的阵营之中。这位鲁肃后来为孙家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他留下来不单因为周瑜的劝说,年仅十八岁的孙权的谋划也起到了作用。“此人可用。而且他也有天下豪杰的弱点……”孙权摸透了鲁肃的脾气。饮酒对谈之际,挑明自己的大志,以这种豪爽的方式邀请,他便会欣然而来——这一点尽在孙权的计算之中。这时候鲁肃二十九岁,比孙权大十一岁。


“伯符(孙策的字)死了,正是攻取江东的良机……”听到孙策的死讯,曹操自言自语道。这是在官渡与袁绍对峙之时的事情。南方的消息很早就传到了曹操的耳中。孙策的大本营中也有曹操安插的细作。孙策曾想趁曹操出兵官渡的时候偷袭许都。曹操得知此事,不禁大怒,唾骂道:“浑小子,竟敢乘虚而入!”不过,孙策还没来得及实施这个计划便死了。如此一来,曹操就不必担心江东会来偷袭许都,也可以举全力对抗袁绍了。孙策死前,他必须要在许都留下相当的兵力,防备来自南面的攻击。

“趁火打劫……”哪怕是为了报复孙家,或许也有必要敲打敲打南方的这支新兴势力。十月,曹操在官渡击溃袁绍之后,召集将领开会,问左右之人:“该先从哪个绍下手?”孙策的幼子名叫孙绍,意思是说,是该继续追击北方的袁绍,还是先攻打南方的孙绍。孙家的权势不是由婴儿孙绍接管,而是弟弟孙权接任。曹操当然也知道这条消息,不过因为孙绍与袁绍同名,他故意用了“哪个绍”这样的说法。“不可征讨南绍。”如此回答的是御史张纮。张纮当然会反对南征,他是两年前作为孙策的使节来到许都向朝廷进贡的人物。曹操很喜欢他,留他在朝中任职。

“哦,为何不可?”曹操问道。

“乘丧伐军,此为不义。”张纮答道。

“如此而已?”

“非也。主公虽然说起孙绍,不过此时孙家的继承人是碧眼儿孙权,而不是孙绍。江东之人皆知碧眼儿之才远胜其兄小霸王。孙策之死,与其说孙家将凋落,不如说将愈发强盛。”

“哦,是吗……”曹操装作不知道,其实他早就清楚孙权比哥哥更加了得。

“讨逆将军孙策虽然以其武勇扩张了领地,其实这些地方已经超出了他能统率的范围。若是真有南征之意,当于孙策在世之时为善。孙权的政治谋略远胜其兄,如今他成了江东之主,孙家的领地只能愈发巩固。江东一带,恐怕已经不可轻取了。”

“真有如此厉害吗……”

就在这时,有一个士卒送来了一封密信,有一条新消息。曹操读过密信,脸上显出失望之色:“策反孙辅失败了……”曹操轻轻地咬住了嘴唇。孙辅是孙权的叔父,是他父亲兄弟之中最末的一个。父兄孙贲年纪远大于自己的侄儿,本人又不是争强好胜的性格,常年在幕后默默辅佐孙策。但是最小的叔父孙辅却与孙策年龄相差无几,因此,接受侄儿的命令,对他来说可以说是一种耻辱。他便是孙家的不平分子。曹操注意到孙辅的心态,决定策反孙辅。“江东怎能交给孙权这样的毛孩子。国仪(孙辅的字)大人为何不取了江东?我愿助大人一臂之力。”孙辅动了心,回了一封密信说:“请曹公出兵助我。”然而,携带密信的人被孙权的情报人员拦了下来。孙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处理了这件事情。孙辅身为叔父,不能斩首,于是囚禁到东方边境之地。孙辅所率的人马分散编入各个军团之中。辅佐孙辅的二十多名将领,一个不留,全部斩首。处分相关人员的消息,差不多与事机泄露的消息同时送到曹操这边。“真快啊……”曹操咂舌不已。“幸好没有随便出手,否则可就棘手了……”曹操心想。曹操看完书信,又向张纮问道:“若是不打江东,该如何才好?”“应当厚待之。”“知道了,那就按你说的做吧。”曹操的决定也很迅速,仿佛害怕落在孙权之后一般。他立刻上表朝廷,封江东新主孙权为讨虏将军。孙权的父亲是“破虏将军”,哥哥孙策是“讨逆将军”,讨虏将军恰是这两个称号的综合。此外,曹操又把张纮送还给了孙权。在许都当了两年御史的张纮,当然深知许都的情况。曹操这样做,也是希望他将许都的种种都说与孙权,以避免彼此之间不必要的误解。


建安五年的官渡之战,是天下大势的转折点。孙策的死也在这一年。这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份。第二年建安六年(公元201年),可以说是动荡之后的休整年份。曹操取消了南征孙权的打算,全力追击兵败官渡、逃往北方的袁绍。由官渡败至仓亭一线的袁绍军再度被曹操击败,是这一年四月的事情。曹操于九月凯旋许都。在这之后,他又亲自领兵讨伐汝南的刘备。

“这个大耳贼!”曹操在众人面前大骂刘备,其实他与刘备之间有着特殊的关系。刘备也装作惊慌失措一般,逃去了荆州刘表那边。“接下来灭刘表吧。”袁绍已经不再是威胁了。曹操与刘备之间定下密约,将下一个目标锁定在刘表身上。刘备到了刘表这里,设法制造一些对曹操有利的情况,而且还要在表面上看起来像是为刘表出谋划策。

刘表得知刘备在汝南被曹操击溃向荆州出逃,特意去郊外迎接。在荆州,刘表也不以家臣待刘备,而以宾客之礼相待。他给了刘备人马,把他安置在新野这个地方。曹操与刘备上演的假戏,从来都是曹操大胜。然而建安七年的叶县之战,刘备竟然击败了曹操。虽然有过一战,不过直到赤壁之战为止的七年之中,刘备身为荆州之客,可以说是度过了一生中最为平静的一个时期。这段时间,刘备的任务是防止刘表背后偷袭曹操,好让曹操专心讨伐袁绍的残党。这个任务不用费脑筋,刘备什么都不必做,因为刘表本来就没有丝毫偷袭曹操的打算。

有一句话叫作:“髀肉之叹。”所谓髀肉,就是大腿肉的意思。如果一直骑马的话,这部分的肉就会非常结实。有一次,刘备去见刘表,两个人谈了很久。中途刘备起身如厕,回来之后,刘备眼中满是泪水。

“这是怎么了?”刘表问。

刘备擦了擦眼角,回答说:“往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散。可是如今,兄长请看,这腿都变成什么样子了,俱是肥肉。这是很久没有骑马了……时光飞逝,老将至矣,可我竟然还没有建功立业!一想到这件事,我就悲从中来……”

“哎!原来是为了这种事情而悲伤……”刘表完全无法理解刘备的心情。

“髀肉之叹”这个典故,便出自于此。其实,生了髀肉未必一定是令人伤心的事。人若是置身事件之中,往往难以看清情况。若是稍稍离开一些,反而能看得更加清楚。对刘备而言,天下形势,他便比以前看得更清了。

曹操北上讨伐袁绍残党之时,以南边的长江沿岸为中心,孙权的势力也在日益扩大。那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曹操曾经要求孙权送人质来许都,孙权拒绝了。所谓拒绝,背后当然有能够拒绝的实力。

“这和我的预计不同了呀……”刘备暗想。

他与曹操约定,将两个人共同的竞争者,通过两个人私下绝密的合作逐一消灭。袁绍势力的消亡便是两人携手的结果。袁绍官渡大败两年之后咳血而亡。接替袁绍的是他的几个儿子。然而他们之间势如水火,消灭他们几乎只是时间的问题。接下来,荆州实权派人物刘表也可以想办法灭掉。

就这样一个个消灭掉,到最后,一直相互合作的曹操与刘备,便在争夺天下的决战之时相会——至少刘备是这样打算的。这也就是他的“预计”,然而此时的情况跟他的预计有出入。

孙权势力扩张极为迅速。要想消灭这股势力,难度非常大。这可如何是好?


少容到了荆州,应当地的五斗米道信徒邀请而来。刘表也很欢迎她的到来,因为五斗米道的信徒人数剧增,当权者也不敢无视。荆州的州都是襄阳。荆州之主刘表,统辖南阳、南郡、江夏、竟陵、零陵、长沙、桂阳、武阳八郡。这一带土地肥沃,人马众多。可是刘表却因为上了年纪,没有进取心。不过,即使是年轻时候,他也只喜欢交游,不太喜欢四处征战。曹操与袁绍决战之时,双方都曾想拉拢他,然而刘表却只是隔岸观火。地处长江下游的孙家势力,也未曾扩展到荆州一带。因此,在这个乱世之中,襄阳却没有遭到血雨腥风的战争洗礼。要说动荡,最多也就是饥馑的张济人马由西而来讨粮的程度而已。因为没有战争,这里的学问之风尤盛。五斗米道在荆州一带,也有了建立与信仰有别的道教学术体系的机会。

“时机尚早啊。要先让这里的百姓都有饭吃,让他们的灵魂安宁,然后再建立学术体系也不迟。恐怕我们五斗米道十年之内也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要是急于建立什么学问体系,将来说不定也会贻笑大方。”对于当地教众的提议,少容不是很赞成。她也走访了这一带的乡村。

襄阳之西,有一个名叫隆中的小村庄。去那里的半路上,她看到一个青年在池塘边垂钓。不知不觉,这悠然的景象感染了少容:“我去那里休憩片刻。”她让随从停下马车。那个青年虽然坐在池边,但还是能看出他的个头颇高。他察觉到少容下了马车,回过头来望向少容。那是一张眉清目秀的面孔,胡子刮得干干净净。

“嗯……”青年轻叹了一声。他大约也是感叹少容的美貌吧。虽然已经年过半百,少容依然风韵犹存。尽管青丝中也有些许白发,但这却更为她的美貌增添了一股韵味。

“钓到鱼了吗?”少容微笑着打了一个招呼。

“钓到了女文王。”

“呵呵……”少容掩口轻笑。

当年姜太公临渊垂钓,与周文王相识,最终成为文王的军师。女文王来了——青年虽然是在调笑,却没有半点招人厌恶的感觉。

“那你岂不是失望了?本想等着天下英雄来访,结果却来了一介女流……”

“非也……与天下英雄相比,我更想与夫人相识。若是夫人刚才没有停车,我也要从后面追赶,喊住夫人。”青年说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少容心想,这还是在开玩笑吧。“先生真会说话……这么会体谅人。”这青年模样俊美,再加上口齿伶俐,不知道会让多少女子为之倾心。少容的话中也带着这样的意思。

“不是恭维。天下英雄之中,谁能比得上五斗米道的教母啊。”青年说道,脸上依然带着笑。

看起来,他知道自己是五斗米道的教母,是特意在这里等待自己的。少容不禁有些诧异。

“我听说教母要去隆中,正有事情要向教母请教。只是当地的道徒不喜欢信众之外的人接近教母,我只得在这里等待了。”青年收起了钓竿,放在身边,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

“请问先生尊姓高名?”少容一本正经地问道。

“诸葛亮,字孔明,琅琊人士。”青年径直答道,回答毫无遮掩。

“诸葛……亮……孔明……”少容觉得自己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而且印象应该还很深。

“教母听过这个名字吗?”诸葛亮抬起头,彬彬有礼地问道。

“你是当年豫章太守诸葛玄的侄儿?”

“啊!教母怎么知道?”

“这个名字怎能忘记啊。”少容笑道。

“我的名字?怎么会……在下年方二十,教母大人怎么会听说过我的名字……”诸葛亮不敢相信。

“我确实知道。这个名字让我印象太深了。”少容这样一说,诸葛亮反而更加疑惑了:“叔父死后,我便来到此地修学,从来只是默默无闻,我的名字别人怎能……”

“已经五年了吧。我正是那时候知道的。”

“五年?五年之前,我还是个毛孩子……”

“正是这个毛孩子,赞成将叔父的仇人笮融的首级卖给白马寺的僧人,不是吗?我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便觉得这个孩子日后必然不凡,所以记住了这个名字。”

“啊!啊!是那件事情啊……”诸葛亮的脸红了,他毕竟还是个纯情少年。

诸葛亮是孤儿,被叔父诸葛玄收养。诸葛玄于建安二年因豫章太守之争,失败身亡。攻击诸葛玄的诸将起了内讧,其中笮融被杀,首级被卖到了诸葛家。恰好笮融是当时为数不多的佛教徒之一,白马寺的佛教徒为了展示佛教火葬的仪式,便与诸葛家交涉,想要买回他的首级火葬。对于诸葛家而言,笮融乃是仇敌,当然不允。

就在这个时候,尚未成年的诸葛亮站出来说:“笮融快要腐烂的首级一文不值,还不如趁着有人愿意用黄金来买的时候赶紧卖掉。”他说服了一族上下,白马寺的僧人终于得以买到首级。这件事情前文已经说过了。少容由白马寺僧人处听说了这件事,当时便记住了诸葛亮这个名字。


“先生想与我说什么?”少容问。“教母知道我的事情,我对教母也略知一二,毕竟五斗米道的信徒遍布天下。”诸葛亮答道。

“请继续讲。”

“教母为了拯救世人的灵魂,盼望当今的乱世早日归于太平。”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愿望,这是乱世百姓共同的心愿啊。”

“的确,若只是心愿和期盼的话,谁都会有。不过,只有那些能够左右世事的人,他们的愿望才会对天下万民产生巨大的影响……譬如说,教母大人。教母的愿望——或者应该说是教母的对策,通过五斗米道这样一个组织渗透到整个天下。然而,若是教母的对策出了差错,恐怕会导致严重的问题啊。”

“我的对策……”少容小声说。

天下太平与否,问题并不在于汉室之存续,而是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人物来一统天下——这是少容的想法。所以她物色天下英雄,最终将希望托付在曹操身上。于是她暗地里想方设法帮助曹操夺取天下,让乱世早日终结——不过,这件事只有她自己知道。也许陈潜之类的贴身人员也有所察觉,然而未曾谋面的青年竟然能看穿这一点,这实在让少容大为震惊。

“是啊。我认为教母的对策有些操之过急了。”诸葛亮说。操之过急这类的忠告,一般都是老人对年轻人说的话。然而面前这个比少容的儿子还要年轻的诸葛亮,却对少容说出了这番话。

“操之过急了吗……”少容并未流露出苦笑的表情,她觉得应该跟这位青年平等地交流。

“不错。谁都盼望统一天下,然而这并非易事。第一,如今英雄辈出;第二,其中又没有出类拔萃的大英雄,这当然也包括曹公在内……”年轻人说。

“先生是说,该要放弃统一之念?”已生华发的美女问道。

“早晚是要统一的。这个国家非统一不可,但不知还要花上几十年的时间。也许三十年,也许五十年……在这期间,人们还是要活下去的。那么,这些人该怎么办?”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运。”

“我不信命,”年轻人斩钉截铁地说,“人力定可胜天。”

“那么,该怎么办?”

“三分天下。”诸葛亮说道。

“三分天下?”

“若是只管理天下的三分之一,总还是有英雄可以胜任的吧。譬如中原的曹操与江东的孙权之流。虽然还没有足以统一天下之人,先统率三分之一的天下还是可以的……以统一天下为最终的目标,在此之前先将天下三分,至少也能在数十年之中让百姓安居乐业。眼下的紧急任务是这件事情。若要统一天下,只能说操之过急啊。”诸葛亮阐述的是,要先达到一个分裂却也安定的局面。如今的乱世,急切之间想要统一,确实相当困难。不过,若是将天下分作三份,取其中之一,倒也不需要如何天才般的手腕。

“是个好主意,”少容悉数认可了诸葛亮的建议:“中原的曹操、江东的孙权,再加上荆州的刘表——是这三人三分天下吗?”

“荆州牧刘表没有这种资格。”年轻人淡淡地说。

“是吗?为何?”少容虽然这样问,内心也不禁佩服这个年轻人的洞察力。刘表长于社交,徒有虚名,缺乏实力,而且他年事已高,加之刘氏族中又出现了继位之争。来到荆州之后,少容便注意到了这些。

“教母自来荆州之后,都已经看到了吧。”诸葛亮微笑着说。

“既然如此,先生所言的天下三分,除了曹公与孙公,还有一公又是何人?”少容问。

“不是公。”

“什么?那是谁?”

“而是教母大人。”诸葛亮直截了当地说道。“公”是对男性的尊称。这个年轻人所设想的另一个三分天下的,是少容所领导的五斗米道。

“这绝无可能,”少容断然道:“此言算是对我的不敬。先生竟然如此小看五斗米道吗?到底还是太过年轻啊。”

“这,这……”这个一直都泰然自若的年轻人,开始显出一丝不安之色。

“不过,先生还是说说自己的想法吧。”少容和婉地说。想说就说吧,我听着就是——她以母性般的包容力对待眼前这个年轻人。

诸葛亮毫不畏缩地陈述了自己的观点——若是三分天下,刘表所在的荆州不足以成为其中之一,这既有人的原因,也有地理上的原因。此地迟早要被中原曹操或者江东孙权吞并——前者的可能性恐怕更大。能与黄河流域的中原和长江流域的江东鼎足而立的,只有巴蜀地区了。那里物产丰富,人口众多,又有蜀道与三峡之险,易守难攻。而且,巴蜀地区又是五斗米道的发祥地,信徒众多。此外,少容的儿子张鲁又掌管着连接巴蜀与中原的汉中地区,就连朝廷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统治,封张鲁为镇民中郎将。所以,只要少容愿意,有儿子相助,就很容易赶走盘踞巴蜀的刘璋,自己来做巴蜀之主。刘焉死后,儿子刘璋的掌控能力确实不强,若没有五斗米道信徒的支持,恐怕垮台就在朝夕之间。听完了诸葛亮的解释,少容挺了挺胸膛。这对她而言,是个很少见的姿势。

“五斗米道深入天下万民的内心,它要遍布天下的每一处角落。事到如今,难道还要将它限制在巴蜀一地吗?”少容说道,语气虽然和婉,却透出一股不可抗拒的自信。

“我明白了。”诸葛亮深深地点了点头,他是个一点就通的聪明人。

“请不要误会,我对你的天下三分之计相当佩服,只不过我五斗米道并不想成为三者之一。”少容眯缝着眼睛,凝视着年轻人说道。

“哈!哈!哈!”诸葛亮朗声大笑,搔头道:“这可麻烦了……要是少了一个英雄,我的天下三分之计可就不成了。”

“请慢慢物色人选吧。”

“教母大人若有什么头绪,也请指教。”

“我会留心的。”少容说完,转身向马车走去。耽搁的时间已经太长,要赶紧去隆中了。她踏上马车台阶,转过头说:“一定要我现在说的话,倒也可以说出一个人。”

“是谁?”年轻人问。

“眼下在荆州刘表处作客的刘备刘玄德,当年他曾是豫州牧。”少容说完,转头进了车中。马车的车轮发出嘎吱嘎吱响声,向西面驶去。

年轻人再度坐回池边,拿起钓竿,将钩子抛向池塘。

车轮声渐渐远去。

“刘备刘玄德……唔!既然在荆州,且让我慢慢留心观察一番……”年轻人喃喃道。


作者曰

赤壁之战前夕,鲁肃主战,张昭主和。当时鲁肃恐吓孙权说:“今肃迎操,操当以肃还付乡党。品其名位,犹不失下曹从事,乘犊车、从吏卒、交游士林、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将军家世方兴,北向迎操,岂能如肃?”由此也可以看出,鲁肃虽然是孙权的臣子,其家世却比主公孙权显赫。曹操的父亲虽然曾经位列三公,然而祖父却是宦官,因此受世人的蔑视。至于刘备,则是生于织席贩履的商人之家。袁绍、袁术、刘表这些出身名门的人一一没落下去,而身世并不显赫的人物却能够坚持到最后,这恐怕绝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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