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当渡否?

三国史秘本  作者:陈舜臣

“我要征讨曹操。”袁绍说道,“各位以为如何?”之前田丰屡次劝他讨伐曹操,袁绍却以孩子生病为由,没有出兵。他环视着自己的幕僚,视线落在田丰身上,田丰向来主战,袁绍想他一定会赞同自己的观点。

但是,田丰与袁绍目光相交之际,却慢慢摇了摇头,说道:“不可。”

“为何不可?之前你不是极力劝说……”

“当时曹操进兵徐州,许都空虚,确实是绝好的机会,但此时曹操已经返回许都。当时不出兵,现在出兵,岂非咄咄怪事?”

田丰的话语之中,隐隐带有指责之意,袁绍听着格外刺耳,露出了不快的神色。总是抱怨不休,真是个记仇的家伙!

“形势瞬息万变,时机成熟与否,每个人的判断自然不同……玄德,你以为如何?”袁绍又面向刘备询问道。

刘备反叛曹操,好不容易才由青州逃到冀州。他的部将关羽虽然投降了曹操,不过四散的部下得知旧主的消息后,纷纷回到寄身于袁绍军中的刘备身边,人数已然过万。袁绍势力庞大,增加万余人马并算不得什么大的变化。不过,“刘备投靠袁绍”这个事实却具有极大的影响力。黄巾起事之时还只是步卒头目的刘备,不知什么时候当上了指挥一方的将领,后又爬上了州牧的高位。世人都如此评价刘备:“洞悉世事,目光长远。”这个善于把握时代走向的刘备果断地抛弃曹操,投靠了袁绍——“由此看来,曹操果然成事不足,袁绍才是天命所归啊。”刘备此举给世人心中植入了这种印象。袁绍很重视这种印象。作为名门之后,袁绍非常清楚虚名带来的效果。袁氏族人往往因为出身名门的虚名,获得了高于其实际能力的地位。

刘备想了一会儿,回答道:“如今曹操不得人心。董承密谋叛曹,事情虽然败露,被曹操诛灭三族,然而这不过是巨石露出地面的一角而已,大部分还深深埋在地下。曹操这棵大树,根基已经被这块巨石毁了大半,只要稍稍加力一推,很容易倒掉。”

“是啊!”袁绍满意地点头道,“况且还有天子密诏,讨伐曹操,名正言顺。外有玄德起事,内有董承谋叛,曹操营中早已千疮百孔了吧?”

“当真如此吗?曹操人马论数量虽然不及我军,然而曹操用兵千变万化,万不可掉以轻心。曹操阵营此时或许确有动荡,果真如此的话,还是多用奇兵,使其疲于奔命才是上策。”田丰坚决反对大规模出兵。他主张以奇兵——游击战的方式拖垮曹操,三年之内便可不战而胜。

“明明有天子密诏,却以奇兵为战,岂不成了天下的笑柄?这也是对天子的不忠啊。”袁绍认为,既然出兵,就要高调宣扬天子密诏,举全军讨伐曹操。这位出身名门的主帅,向来看不起游击战。那种战法是普通百姓起义时所用的,不是堂堂英雄应该采取的。

袁绍未采纳田丰的提议,让刘备放下了一颗心。对曹操而言,眼下最头疼的正是东北发动的游击战。若如田丰所言,打上三年的游击战,曹操说不定真会被袁绍拖垮。倘若袁绍吞并了曹操,天下便再无人能与之抗衡了,刘备也再无机会走向前台了,只能作为袁绍手下的一员部将终老此生。不!刘备心中暗叫:“必须削弱袁绍的势力。”在这一点上,曹操与刘备一致。正因为如此,两个人才能暗地里结成同盟。刘备知道,假如袁绍想采用游击战,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打消他的念头,他甚至还买通前线主帅。不过,还没等刘备表示反对,袁绍自己就先拒绝了这个提议。“我要以堂堂之势讨伐曹操。”直到最后田丰依旧在反对。

军事会议结束后,刘备凑在袁绍耳边说:“大军出动之前,田丰说不定会四处宣扬他反对远征的意见。这难免令人担心。”

“我决定了的事情,绝对不会再更改,他再反对也没用。”袁绍说。

“即使计划不变,但田丰的反对恐怕也会影响全军士气。倾尽全军之力讨伐曹操之际,士气若是低迷,恐怕……”刘备露出担心的神色——不,他的确是在担心。袁绍缺乏决断力,虽然他嘴上说自己做出的决定不会更改,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变卦。田丰又是能言善辩之士,只要有一丝希望,便不会放弃,恐怕还会不断游说袁绍。况且田丰深知袁绍的禀性,一定会盯住袁绍的弱点不放——只要他还有盯住袁绍的自由。刘备于是对袁绍说,若是任由田丰四处活动,定会影响士气。

“这倒也是。这家伙说不定会到军中传扬……好!先把他关上一阵子再说。”袁绍道。就这样,反对出兵的田丰当天便被剥夺了自由。


各家军中都有细作。消息便由这些细作源源不断地传来,然而究竟是否可信,却很难判断。刘备送给曹操的消息自然是最值得信任的。无论如何,这是来自敌军大本营的消息。但曹操对刘备的期待却并非仅仅提供消息,他更希望刘备深入敌人的中枢,引导敌人做出对己方有利的决策。至于可信的消息,只是副产品而已。

征讨曹操之前,袁绍发出檄文,由陈琳执笔。陈琳是广陵人,因避兵乱来到冀州,袁绍爱惜他的文采,登用其为记室(文书)。袁绍出身名门,向来注重招纳人才,但将人才招纳来之后,如何人尽其才,却是一个问题。陈琳在檄文之中不但逐一列举了曹操的罪状,甚至连其祖父曹腾身为宦官却飞扬跋扈、其父亲曹嵩用钱买了三公之位的事都揭发出来了。

“嗯!写得真好,可称名篇啊。”如此感叹的并非袁绍,而是得到此文的曹操。“此篇檄文揭露了我种种罪行,连我自己都禁不住怒上心头啊,哈!哈!哈……”曹操放声大笑。他并不只是笑笑而已,心中也已经暗暗记下了陈琳这个名字,将其视为当世一流檄文大家。后来陈琳被捕时,曹操问他:“汝前为本初(袁绍)作檄,但罪状孤可也;何乃辱及祖父耶?”陈琳以为自己性命难保了,曹操却说:“汝之文才,可为我所用,更可为天下万民所用。”曹操就这样轻易地赦免了他。鉴别一个人的才能,他确实远远高出袁绍。

袁绍大军的第一个目标,是曹操的部将、东郡太守刘延把守的白马城,白马城位于今天河南省滑县的东面。袁绍命颜良为主将,攻打白马城。“颜良虽然骁勇,然而目光短浅,缺乏耐性。首战相当重要,他恐怕难以胜任。”沮授如此进谏,反对袁绍的安排。然而,袁绍不听。“正因为是首战,才要派遣颜良这样可以一举击溃敌人的猛将,他是不二人选。”虽然网罗了许多人才,但袁绍如此独断,人才再多也无济于事。沮授在颜良出征之际,将全部财产分给了亲人——他认为没有战胜曹操的希望,便开始料理后事了。

果然不出所料,颜良上了刘备的当。刘备在颜良出发时特意赶来送行。“我的结拜兄弟关羽,正在曹操营中。当初徐州一战,曹军围困下邳,关羽不得已而投降。此后曹操给了他两万人马,但是他知道我投入袁绍军中,便派来密使,约定两军交战之时起事倒戈。将军若是在阵前见到关羽,请务必接纳他的归顺。另外,此事万万不可泄露,若是被曹操知道,关羽恐怕性命难保……将军对身边的亲信也不可说。”刘备趁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小声告诉颜良。

“明白。”颜良非常高兴,以为这次必定立下大功。姑且不说立功的事,本来就苦于兵力不足的曹操,又少了两万人马,胜利岂非唾手可得?他一往无前地向白马城进发。

颜良率十万先锋军南下,曹操则将十五万人马兵分三路,派关羽为先锋——刘备早已和他取得了联系。颜良包围白马城。他的中军之中旗帜飘扬,让人立刻就能明白哪里是他的所在。一般两军对阵之时,总是会弄些伪装的中军迷惑敌人,但颜良并没有那么做。他把自己的中军故意弄得一目了然,做好了等待关羽倒戈的架势。关羽率领两万人马,冲在全军的最前面。他策马扬鞭,直奔颜良的中军,大叫道:“我来了,我来了!我乃曹操的偏将军关羽,当年是刘备的手下,现在镇守下邳。我来了,我来了!”

来了!颜良笑了一笑。“好,来吧!”颜良放声喝道,纵身跃上战马。

“将军这是要做什么?”颜良的幕僚大吃一惊,想要阻止他。面对两万大军,他竟打算一个人闯过去吗?他脑子坏了?

“不用多虑,且看我单骑降伏关羽。都退下!”颜良用脚踢了一下马肚子。就像魔术师不愿意揭露自己的技法一样,他还不想告诉手下,自己与关羽事先已经有了约定。“等下大家都要大吃一惊了。”他心中暗喜。战马扬起沙尘,疾驰向前。幕僚们一脸惊愕地望着颜良的背影。“快上马!跟上去!”当将校们出发追赶的时候,颜良已经跑出很远了。

关羽也一个人骑马冲在全军的最前边。于是,两军将领单独碰在了一起。

“关羽,你来得正好。玄德大人已经告诉我了。”颜良勒马说道。他的声音不小,但也只有关羽能听见。

关羽笑了,枣红色的脸上露出一口白牙。就在紧接着的一刹那,关羽的右手突然举起来,他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把大刀。

“啊——”颜良发出一声猛兽般的号叫,但那声音极为短促。叫声刚起,人头便已经落地了。

“猛将颜良,被我关羽斩了!给我杀!”关羽高举满是鲜血的大刀,放声大呼。胜负已定。关羽率领的曹军,冲入失去主将的敌军阵中,如入无人之境。袁绍军被杀得大败,不得不解了白马之围,向后撤退。

“嚯!曹公说得真准啊。”战后关羽对曹操说。出兵之前,曹操告诉他:“颜良这个匹夫,只要我军向前突进,他会单枪匹马冲杀过来,只要斩了他就等于取胜了。”会如此顺利?关羽本来还半信半疑,结果交战之时颜良果然单枪匹马冲过来了,关羽不禁钦佩曹操预测准确。

“颜良这种人,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一清二楚。”曹操边笑边说。


关羽降曹之时,双方有个约定——立大功报答曹操知遇之恩后,允许归投旧主刘备。曹操允了关羽的要求。“依事前之约,某已斩了颜良,解了白马城之围。请让我走吧。”大胜之后,关羽向曹操请求道。

“我曹操断无爽约之理。不过,我必须派人追逃。你赶紧逃走,一天之后我派人出追。”曹操说。

“这……”这岂不是违背约定吗?关羽刚想说,但随即明白了。曹操最重军纪,不想因为此事影响部下的士气。若是轻易放走了关羽,部下恐怕会质疑曹操的统帅能力。所以,他会在一日之后派人追。“明白。”关羽垂首道。

“这也是为了你与你家主公刘备着想。袁绍生性多疑,你突然去,他必生疑心。我若是再不派人追赶,他更要怀疑你是我派去的细作。所以你要想方设法甩开追兵,快马加鞭,尽早逃到刘备所在的袁绍军中。”

“关某谨记。”关羽伏地叩首拜谢。相比于关羽自己的单纯想法,曹操能考虑到如此地步,让关羽叹服不已。

“我也有我的苦衷,”曹操轻轻拍了拍俯身于地的关羽肩头,“我不会对追兵说我们事先有约定。他们会拼命追你,你也要拼命逃跑。虽然你带着女眷,不过多出一天的时间,应该能逃掉吧?”

“曹公深情厚谊,感恩不尽。”

关羽并非一个人逃走,这次逃亡要带着曹操在徐州抓到的刘备的妻室,还有在下邳归降的关羽自己的家小,貂蝉也在其中。关羽将之前曹操封赏自己的钱财全都包在一起封存起来,然后写了一封致歉的书信,放在包裹上面,一并留在曹操赏赐给他的府邸门前。

“快走吧!”伴着曹操这一送别之声,关羽由小路向东北方向逃去。

听到关羽逃走的消息,曹操立刻派出追兵,不过他却反复叮嘱追兵的主将:“一定要活捉关羽,不可杀他。若是杀了关羽,你就提着自己的脑袋来见。哪怕是放他逃走,也不能伤了他的性命。”

这个时候,袁绍的阵营中正在激烈讨论该不该渡过黄河。黄河河道变迁过多次,一千七八百年前的东汉末年,黄河河道由今天的郑州一带向北急转。在这条急转的河道沿岸,由北向南依次有白马津、延津、官渡这几个适合渡河的渡口。“津”与“渡”都是渡口的意思。颜良所包围的白马城就在白马津附近。虽然关羽斩了颜良,解了白马之围,不过曹操或许认为此地难以坚守,将城里的百姓迁去了西面。

袁绍的军事会议上,众幕僚七嘴八舌,众说纷纭。武将赞成大举渡河,谋士则认为应该慎重行事,毕竟对岸都是曹操的势力范围。对袁绍军来说,也就成了在敌军的狙击之中渡河,必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即使渡河成功,对岸距离曹操的根据地很近,敌人的抵抗必然会很激烈。再者,若是战局不利要撤兵,有黄河之险在后,等于自断退路。

“玄德以为如何?”袁绍又来询问刘备的意见。

“这……”刘备措辞谨慎,“此番出兵本就是为了讨伐曹操,早晚要渡黄河,问题在于渡河的时机。”早晚要渡黄河——这似乎是在支持武将一方的见解。刘备最近一直小心从事,不提任何对袁绍作战不利的意见。其实,那些都是很快就能看到结果的东西,若是说得多了,反而容易惹人怀疑。“助长袁绍阵营内部的对立。”刘备将自己的精力放在这一点上。袁绍虽然招揽了许多人才,但并不能才尽其用。诸多人才济济一堂,各自的才能却得不到充分的施展,相当于埋下内讧的火种了。刘备又在暗中煽风点火。

袁绍阵营内部还埋着另一个火种,那便是继承人的问题。袁绍有袁谭、袁熙、袁尚三个儿子,但现在的妻子刘氏并不是原配,她想让她的亲生子袁尚继承袁绍的位置。“长子乃是袁谭,长幼有序,不能坏了法度。”袁绍的幕僚之中自然会出现这样的声音。次子袁熙没什么影响力,而袁谭与袁尚早已分成了两派,开始了继位之争。在这种形势下,刘备想做手脚自然很容易。

前文已述,沮授在发兵进攻曹军之前,将自己的家财分给了族人。他从一开始就很悲观,在这次是否渡河的军事会议中,看到赞同渡河的一派占据优势,不禁仰天长叹道:“上盈其志,下务其功,悠悠黄河,吾其不反乎!”由此,他对袁绍称病要回冀州。

“诸位以为如何?”袁绍召集众人商议沮授回冀州的事情。当事人沮授没有出席。

武将派的急先锋文丑道:“沮授胆小怯弱,像他这样的人,碍手碍脚,还是早回老家为好。”

“万万不可。”反对的又是刘备。把反对派留在军中才能助长对立的火焰。要是引发争执的一派离开了前线,火可就烧不起来了。

“为何不可?”文丑诧异地问,他已经把刘备当成了武将派的一员。

“沮授大人虽不善实战,但他智慧超群,不知什么时候便会有用到他的地方。反正也不用他参战,就算有些小病,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刘备说道。

“是啊……”袁绍陷入沉思。将沮授送回去,他心中也不安。因为此时在他自己的老家,两派正为继承人的问题争得不可开交。要是把这样一位以“智慧”见长的人送回去,难免生出事端。“好,就让沮授在军中休养吧。把他放到郭图那儿去。”袁绍做出了决定。他把沮授交给同僚郭图管辖,实际上相当于给他降了一级。

就这样,袁绍的军马带着争议渡过黄河。


“已经十年了啊……”曹操一进入酸枣县的地界,便不由得勒住战马,环顾四周。当年关东诸将聚集十余万大军,进击洛阳的枭雄董卓,就在酸枣这个地方屯兵。那已是初平元年(公元190年)正月的事情,距离今年建安五年(公元200年),整整过了十年。

与十年前相比,已经物是人非。十年之前,讨伐董卓的联军之中,共有七将陈兵于此。“剩下的只有我一个了,其他人都死了……”曹操下了战马。他虽然是个彻底的现实主义者,但也有大诗人的一面,很容易感伤,只是不沉湎于感伤。酸枣七将之中,除了曹操之外的其余六人是兖州刺史刘岱、陈留太守张邈、广陵太守张超、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济北相鲍信。

陈兵之中刘岱与桥瑁不睦,当年桥瑁便被刘岱所杀。两年之后的初平三年(公元192年),杀了桥瑁的刘岱,在兖州与青州黄巾军作战时身亡。曹操以接任的形式被迎入兖州,做了兖州刺史。迎接他的乃是济北相鲍信,然而不久之后鲍信也在寿张与黄巾军作战时战死。曹操与黄巾军的和谈便是鲍信死后不久的事情。同年,扬州刺史袁遗在赴任途中遭袁术袭击,逃到沛地,在那里被部下所杀。这个袁遗和讨伐他的袁术是堂兄弟。当年陈兵酸枣之时,曾向苦于兵力不足的曹操借兵的张邈,同他的弟弟张超一起,与吕布联合,反对曹操。事态发展到如此地步,是因为当时陈宫积极推动反曹联盟。

兴平二年(公元195年),曹操进攻张邈,张邈向袁术求援,但袁术坐视不理。绝望的士卒杀了张邈,其弟张超被曹操围在雍丘,于城池陷落的时候自杀身亡。酸枣七将,在陈兵开始的五年之内,便已经去了其中的六将。不单酸枣诸将如此,在鲁阳布阵、由南向北进兵洛阳的袁术也死了。与反董联军的盟主袁绍一同陈兵河内的河内太守王匡也死了。如今,曹操正在和自己曾经的盟主袁绍对阵。

大家都死了,而且死了五年多了。曹操不禁为这一点愕然,心中也生出感慨。正在这个时候,有探马来报:“发现敌军。”

这位容易感伤的诗人顿时又成了现实主义的将军。“多少人马?”曹操厉声问道。

“已经确认五百骑兵,似乎还有后续人马。敌军先锋现在延津以南。”

“进军南阪!”曹操翻身上马,喝令全军。“辎重不必着急。”他补充了一句。他虽然在询问敌军的数量,实际上早已经知道了敌军的主将与兵力。刘备的密使早就送来了这些消息。

袁绍有一个坏毛病,明明在军事会议上决定下来的事情,过后还会反复考虑。与其说他优柔寡断,不如说他是骄傲自大,总觉得自己应该能想出更高明的办法。然而实际上,他能推翻军事会议决定的情况并不多见。要想改变决策,就必须想出至少让幕僚们可以接受的良策。超越众人智慧的良策,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想出来的。在袁绍重新考虑决策的这段时间里,他的人马便原地待命。因此,他的指令总是要慢一拍。一般来说,潜伏在敌军阵营中的细作要想得到最高机密,总要花一些时间,有时好不容易获得的机密即使送到,也来不及应对。然而,袁绍并不马上将决定付诸行动,所以泄露的情报大都能来得及应对,更何况刘备本人也参加最高首脑会议,将机密弄到手也无需花太多时间。

“先由延津派刘备与文丑率六千骑兵南下。”这是刘备发来的情报,连行军线路都说得很详细,曹操早已想好了应对措施。有一个叫南阪的地方,可以隐藏相当数量的军队。

这是丘陵地带,山谷很深,袁绍的人马便要从这里经过。曹操率领七百骑兵隐藏在南阪山中,接着让满载军粮和弓箭的辎重部队在南阪下休息,解散队列,各自休整。“没有比这更好的诱饵了。”藏在山中的曹操笑道。

袁绍军的六百名先锋骑兵发现了这些诱饵,不用说,当然是一头扑上去了。辎重队的士卒们手中根本没有武器,与其说是士卒,不如说是一群搬运工。相比之下,袁绍的六百骑兵是精挑细选的先锋,个个精锐无比。胜负已定——然而,曹操军的辎重队逃跑时并不慌乱。敌军喊杀声一起,他们便四散而逃。按常理来说,遇到敌军来袭,这些人都会害怕得四处乱跑,然而曹操的人马却像事先演练过一般,训练有素地向四面逃跑——他们确实演练过多次。向不同的方向逃跑,自然是为了分散敌军。袁绍军的精锐先锋,便这样完全上了曹操的当。

“好,出击!”藏在山中观战的曹操,看准时机,向伏兵发出进攻的命令。七百骑兵从山坡上如雪崩般猛冲下来,其气势为曹操的人马增添了几倍实力。其实,即使不增添实力,袁绍的人马也都四散分开去追辎重粮草去了,力量无法集中,这六百人很快便被逐一击破。

“前方的战斗已经打响,速速赶去救援!”后续的大将文丑在马上拔出刀来,下令全军进攻。他一马当先,冲在前面。后续的六千人马之中,大约有两千人跟随在文丑身后。

剩下的四千人并没有行动,他们被刘备叫住了。“看样子曹操这厮一定在耍什么诡计。停下来,停下来!不要中了他的圈套!撤兵!”

然而,跟随文丑冲在前面的士卒并未听到。一般而言,混战之际都要以军鼓指挥进退,但刘备并没有使用军鼓。这支人马由刘备与文丑两人共同指挥,所以需要两人一同商定如何击打军鼓。也就是说,刘备一个人没有权力擅用军鼓——至少后来刘备说他自己当初是这样考虑的。

袁绍的六百名先锋骑兵已经被曹操的七百人马击溃。若是后续的六千兵马一齐涌上,杀到南阪,胜负也未可知。然而,南阪只来了两千兵马。曹操的七百骑兵乘胜追击,攻入袁绍后续的两千人马之中。“浑蛋,为什么不跟上来!”文丑不停地回头张望。他看到跟着自己的人马竟然不多,气得咬牙切齿。“难道……”当他意识到是刘备有意捣鬼的时候,已经晚了。曹操的伏兵也都是千挑万选的精锐,其中一人直奔文丑而来,两匹马交错之际,文丑的首级便被砍了下来。连文丑这样的猛将都轻易地丢了性命,注定了军心动摇。“要败了……”当文丑回头之时,他的心中或许闪现出这样的想法,所以他的动作也不由得迟缓下来,来不及招架曹军的进攻。主将被斩,袁绍军的士卒顿时丧失了斗志——跟随文丑而来的两千人马,大多成了曹操的俘虏。

刘备怎样了?识破了曹操的诡计,挽救了四千人马——袁绍军中,对刘备的评价又高了一层。那四千人马也都深信是刘备救了他们的性命。大家众口一词,竭力称赞刘备:“刘将军明察秋毫,神机妙算。”


曹操退兵,回到官渡。官渡这一地名正如字面所示,是官府设置的渡口,它位于今天的中牟县境内。袁绍进军到官渡以北的阳武。阳武县有一个名叫博浪沙的地方。据说当年张良曾经在这里使用铁锥暗杀秦始皇。两军在此对峙了数月之久。袁绍这一方将战线拉得很长。话虽如此,袁绍的军粮辎重十分充足,补给源源不断。与之相反,曹操这一边则军粮不济。因此,北军,也就是袁绍利于久战,南军曹操则速战速决为好。然而,实际上却是袁绍这边更加着急。

黄河沿岸都是细密的黄土地带,很容易构筑工事。就像孩子们玩的沙堆一样,袁绍凭借人海战术,在岸边堆起许多土山,站在山上向曹操军中射箭。箭矢如雨,迫使曹操的士卒不得不顶着盾牌在军中行走。

“那东西还没做好?”袁绍每堆起一座土山,曹操都会如此催促手下的幕僚。终于,“那东西”——霹雳车从许都送来了。

曹操身为武将,同时也是一位兵法家。正是他为《孙子》作了注解,对于其他的兵书,他也有很深的研究。有一本今天已经失传的书,名为《兵法》,据说作者是范蠡。这本书里曾提到过霹雳车——曹操便参考其中的记载,加上自己的创意,制造出了这种兵器。这是一种装载巨石的战车,因为配有发射石头的装置,所以也称为“发石车”。霹雳车的前后左右都裹着厚厚的木板,周围还包上了铜板。发石的装置利用弹簧原理制造而成。把这种装甲车开到袁绍垒起的土山前面,然后向山上不断发射巨石,转眼便能摧毁土山上供射箭手用的楼台。箭矢一类的东西,用盾牌就可以挡住,然而十二斤一发的巨石从天而降,盾牌之类的东西毫无用处。

既然不能从上面射箭,那就改走下面的路线,北军开始挖掘地道。曹操军察觉了袁绍军的动向,在自己的阵地周围挖了深深的堑壕。无论北军怎么挖地道,挖到堑壕就没办法继续再挖了。如此一来便呈现出了长期作战的态势,然而这对曹操很不利。“要不然干脆回许都算了……”曹操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幸好有幕僚的鼓励,他才咬牙坚持下来。两军对峙期间,对曹操来说最可惜的是刘备被袁绍派到了汝南一带。如此一来,刘备送来的重要消息就没有以前那么多了。话虽如此,重要的消息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比如说九月的时候就有过这样一条消息——“袁绍有数千辆运粮车前往官渡,护粮大将韩猛虽然勇猛,却刚愎自用,轻敌冒进。可趁便袭之。”这条消息是刘备从汝南发来的。虽然他去了汝南,但像这种有关补给的事情,刘备还是会接到袁绍的通知。可惜的是曹操军中并没有足以抢夺数千辆粮车的兵力。

“就算抢不过来,也不能落到敌人手里。”曹操说道。

“主公的意思是?”幕僚问。

“袭击敌人。袭击之后放火烧了军粮。这样就不会落到敌军手里了。”曹操军劫烧军粮大功告成。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抢夺军粮的打算,所以行动相当顺利。

刘备之所以被派去汝南,是因为汝南有一个名叫刘辟的人,本是黄巾军,投靠过曹操,现在却投到袁绍帐下。袁绍让刘备去汝南指挥他作战。袁绍打算利用刘辟扰乱曹操的侧面。然而,刘备依靠自己作战参谋的身份,巧妙地加以干涉,并没有让他牵制到曹操的行动。由汝南返回的刘备向袁绍进言:“曹操旦夕不能下,不如联合荆州刘表,自背后击之,此为上策。”

“这主意不错,不过,谁去游说刘表?若有闪失,弄不好会被拒之门外。”袁绍皱眉道。

“我去便是。”刘备自告奋勇。

出席会议的还有一个叫许攸的人物,他向袁绍献策:“曹操军中兵力不足,就连兵家必争之地都无法投入足够的人马。其后方必然更加空虚……我以为,曹操此刻镇守许都的人马必定寥寥无几,若是出兵偷袭许都,岂不是可以抢到天子,迎来主公营中?”

然而,袁绍并没有点头。“正在做的事情尚未收拾完,怎能腾出手来去做别的事情。”袁绍说道。

许攸心生不满。恰好此时许攸家中有人犯了不大不小的罪而被捕入狱,许攸愈发不满。“是不是该趁现在去投曹操……”他开始产生这样的想法——他自幼便与曹操相识。


许攸前来归降的时候,曹操拱手相迎,甚是高兴。虽然劫烧了对方的辎重,又用霹雳车摧毁了敌军的土山高台,但整体形势依然对北军有利,因为兵力有差距。有人从优势明显的北军之中,来投奔形势并不被看好的南军——这恰恰说明南军也不可小视。

“子远(许攸的字),你来得正好。你这一来,我军必胜无疑啊!”曹操大喜过望,拍手说道。

“你没想到我会来降吧。”许攸说。

“唔,确实没有想到。”曹操答道。然而他心中其实并非真的没有想到。逮捕许攸家人的是一个叫审配的人,而挑拨审配的不是旁人,正是刘备。刘备送来的密信中说:“袁绍这两个重臣向来不睦,关系日渐紧张。不日许攸恐怕会脱离袁绍……”所以,这一天的到来,其实早已在曹操的预料之中了。

“对了!曹公,你与袁绍大军相峙于此,不知军粮可以支持多久?”许攸问。

“可支一年。”

“嗯?有那么多吗?”许攸笑道。

“实际上只够支撑半年。”

“那也不少啊!有那么多吗……还望曹公明言。”

“哈!哈!哈!还真瞒不过你……其实只有一个月而已。问这做甚?”曹操坦白道。

“南军军粮到底有多少,我已经清楚了。袁绍虽然囤积了许多粮草,但就其危险性而言,也不次于南军……袁绍军的弱点正在粮草之上。屯粮之法……”

“子远你究竟要说什么?”

“袁绍将粮草都屯于乌巢一处……而且疏于防备。乌巢有万余粮车,若是烧了那些军粮,袁绍军明日就得断粮了,连三天都支撑不下去。”

“此话当真?”

“我既然来投你,当然不会空手而来。这消息便是我的见面礼。”

“嗯!太感谢了!”曹操大喜。他立刻传令,准备偷袭乌巢。他与袁绍不同,行动极为迅速。

乌巢是一个沼泽的名字,位于今天的延津县东南部,当时大约属于酸枣县的辖区。看今天的地图,乌巢在黄河北岸,不过在黄河尚未改道的东汉末年,它位于黄河南岸。曹操挑选了五千步兵和骑兵。因为只是要烧军粮,所以尽量轻装上阵。当时是十月,虽然已经入冬,但天气并不寒冷。等待夜幕降临后,他们便抄近道直奔乌巢。进兵之时,全军打着袁绍的旗帜。而且,士卒衔枚而进。枚是一种像筷子一样的木条,两端穿绳,系在脖颈上,将它衔在口中可以防止人发出声音。马嘴也都被紧紧勒住,不让嘶叫。这是一次隐秘行动。因为使用的是袁军的旗帜,所以即使被人看到,也会以为是袁军的补给队。每个士卒的肩上都背着一捆柴草。根据许攸的消息,守卫乌巢粮仓的北军虽然有万余人,但守军的士气都不高。因为乌巢的守将淳于琼整日饮酒作乐,他的部下自然也不会认真做事,守卫军粮也是马马虎虎。曹操把全部赌注都压在这次偷袭乌巢的行动上。他亲自担任五千攻击军的总指挥,让荀彧和堂弟曹洪留守官渡的大本营。曹操的五千人马逼近乌巢的袁绍军阵营后,围住乌巢,将事先准备好的柴草点燃,扔进袁绍军的营中。这时候是四更天,周围还是一片黑暗。

“发生什么事?如此混乱!”烂醉如泥的守将淳于琼睁开眼睛,大声喝问。遇袭的袁绍军自上而下一片混乱。然而,没有一个人想着去叫醒主将淳于琼。因为大家知道即便叫醒了他,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反而只能添乱。

“什么!敌兵偷袭?快点狼烟!点狼烟!”淳于琼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叫道。

“将军请看,还用点狼烟吗?”他的副将噘着嘴说道。点狼烟是通知己方危急情况的信号,然而这时候已经没有必要点什么狼烟了,敌军已经四处放火,相隔四十里的袁绍大本营阳武,不可能看不见这冲天的火光。

天色开始放亮。袁绍军终于知道前来偷袭的曹操人马并不多。而且阳武城看到火光,也一定会派兵前来救援。淳于琼也稍稍振作起了精神。“敌兵数量不多!给我守住!给我守住!”他声音嘶哑地喊道。然而,现在已经不是兵力多寡的问题了。一旦陷入混乱,人马再多都形同虚设。这位嗜酒如命的将军率领的部队,从一开始就缺乏军纪。对于出其不意的袭击,最有效的办法只有良好的军纪。乌巢守军的覆灭,已经只是时间的问题了。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阳武的援军。“阳武的援军马上就到,给我拼死守住!”淳于琼在阵中奔走高呼。


看到乌巢方向燃起的大火,袁绍立即召集幕僚紧急商议。即使在这种紧要关头,袁绍阵营中意见仍然不统一,优柔寡断。“曹操一定会亲自领兵偷袭乌巢。如此一来,官渡的曹操大本营无主,兵力也会很少。我军不如进攻官渡,只要拿下官渡,曹操便无路可退,迟早都要落入我军手中。”提出这个建议的是郭图。他提议暂且不理乌巢,反过来拿下曹军的官渡。与此相反,一个名叫张郃的将领反驳道:“曹操善于用兵,即使他出征在外,也一定会严守大本营。我以为现在应该举全军之力去救乌巢。每个士卒都知道我军兵粮尽屯于乌巢。倘若乌巢失陷,全军的士气就会立刻低落,乌巢关系着我军的命运。”这两种说法各执一理,袁绍不置可否。对他来说,虽然更想趁机攻击曹操的大本营,但是张郃的主张也很有说服力。

“好吧!有办法了。兵分两路。”袁绍做出了一个折中的决定,这确实是他一贯的作风。所谓兵分两路,实在是一个目标不清的决定。虽然兵分两路,袁绍还是将主力放在了攻击官渡的这一路上,剩下的则去救援乌巢。然而,这并没有改变分散兵力的事实。更糟糕的是,最想救援乌巢的张郃和高览两个人,却被任命为攻击曹操大本营的主将。也就是说,兵力交给了与袁绍意见不一致、心生不满的将军。张郃说过,曹操一定会严守要害。因此,若是轻易攻下了官渡,岂不意味着自己的预想出了差错?为了避免这个结果,也必须要装出一副苦战的模样。张郃与高览,便处在这样一种微妙的立场之上。像这样不通人情的做法,也确实是名门之后袁绍的作风。

听说袁绍的援军正在赶来,曹操喝道:“不要慌张!”这时候,他已经捉到了袁绍军守卫乌巢的大将淳于琼。淳于琼的酒还没有全醒。

“畜生,想把你家淳于琼将军怎么样!”他借着酒劲大喝。

“你马上就知道要把你怎么样了,”曹操说着,转身吩咐手下士卒,“先把这家伙的鼻子削下来,再把双手手指剁下来,然后绑到马背上。”

“什,什么!”听到这话,淳于琼的酒也被吓醒了。

“抓了多少人?”曹操向幕僚问道。

“大约一千人。战死两千,躲在周围的还有两千左右……剩下的五千余人逃跑了。”幕僚禀告道。

“好,把俘虏的鼻子都削下来,再把他们放走。”曹操下令。

俘虏们一个个被削去了鼻子,削完以后又让他们马上离开。这样一支“没鼻子的部队”就从乌巢逃了出来。最后,曹操集结全军。敌军的军粮全部被烧,他们已经达到了预想的目标。“跟在没鼻子的部队后面逃!”曹操下令。

“逃?”幕僚们有些不解。

“没错。我军本来打的就是袁绍的旗号,再假装成袁绍军逃跑,途中应该会遇上袁绍的援军,咱们想办法让他们也一并逃跑。”曹操说完,翻身上了战马。

袁绍的援军正朝乌巢进发,途中遇上了被削去鼻子、满脸是血的逃兵。这些没有鼻子的士卒三五成群,队伍拉得很长。援军看到乌巢守将淳于琼也被削了鼻子、切了手指,捆在马背上朝这边跑来。援军看到这副光景,都不禁毛骨悚然。恰在此时,又有许多残兵一边大叫一边向这里逃,他们嘴里喊道:“中计了!中计了!谁要是去乌巢,必然死无葬身之地!千万别去!千万别去,想保命的千万不要去!”这些士卒虽然脸上还有鼻子,但嘴里喊的话却让人更加害怕。虽然谁也没说中了什么计,只说“太可怕了!”正因为一无所知,才会觉得恐怖深不见底。“千万别去!千万别去!”这些残兵拖着援军的衣袖喊道。笼罩在恐惧中的援军几乎原地掉头,撤了回去。还有部分援军直接赶到了乌巢,却发现这里只有燃成灰烬的军粮,连曹军的影子都没有看到。袁绍军救援乌巢的努力失败了——虽然派兵救援,然而敌军已经烧完了军粮,不知去向……

接到乌巢没有曹军踪迹的汇报,郭图心想,这正是铲除政敌的大好时机——此刻正在进攻官渡的张郃,便是郭图的政敌。郭图对袁绍说:“张郃必定内通曹操。他说要举全军去救乌巢,其实乌巢根本没有敌军。”

“唔,是啊。”袁绍开始怀疑张郃,当即传令召他回来。

“调查期间,军队暂时交给高览掌管。令张郃速回大营。”急使被派往张郃处。

“什么,调查?!”张郃的脑海中顿时闪过夙敌郭图的面孔。一定是那厮背后捣鬼。虽然不知道主公怀疑自己什么,但那厮一定挖好了陷阱等着自己往里面跳。若是回到大营,在军法会议之上,能否申辩成功,张郃实在没有什么信心。

就在这时,同僚高览说道:“主公疑心很重,实在让人不安。不知什么时候,连我都会受到怀疑……真想找个更可依靠的主公……”

“高览大人,此言何意?”张郃深吸一口气,脸色苍白地问道。

“我听说,曹操爱惜人才。”

“是啊……既然如此,一同降曹如何?”

“眼下确实是大好时机。”

袭击曹操大营的两位主将便这样一同归顺了曹操。


早上刚攻打曹操的大营,可是刚过中午,曹操便来攻打自己的大营——袁绍接到“曹操来袭”的消息时,半晌都不敢相信。“怎么会有这种事!一定是误报。告诉探马,不许胡说!”他怒吼道。

“敌我相距不远,这种事情并非没有可能。所谓兵贵神速,曹操更是深谙此道。”一个人在旁边冷冷地说道,正是被放在郭图军中的沮授。“曹操更是深谙此道”之中,隐含着“我们的人马却总是磨磨蹭蹭”之意。

“肯定是误报!刚才的探马一定会揉着眼睛前来认罪。”袁绍如此以为。然而紧跟着喊杀声四起,证明并非误报。曹军已经杀入袁绍的大营,袁绍连排兵布阵的时间都没有,甚至连拿起刀枪都来不及。这是一场一边倒的战斗。此时袁绍拥有十万大军,然而被曹操的人马斩首的不下七万,《后汉书》中的记载是八万。无论如何,都是袁绍惨败。

袁绍与儿子袁谭来不及披挂铠甲,穿着便装夺路而逃,在仅有的八百亲卫骑兵的护卫下,渡过黄河逃向北方。如果不是背靠黄河,大约也不会有七八万人的惨重损失。诚如沮授所言,到了这种时候,渡过黄河就等于自断退路。

袁绍阵营中当然也有像许攸与张郃这样因为不能见容于袁绍而投奔曹操的人,不过,沮授的进言虽然不被采纳,却也不肯投降曹操。他逃跑的时候晚了一步,被曹操的人马抓住,然而拒绝归顺,最终被杀。曹操素来爱惜沮授才能,想尽办法说服他,他却态度坚决:“曹公若是同情我,就速速杀了我。”

自官渡至延津,黄河沿岸尸横遍野,风中都带着血腥气。翌日,收殓完战场上的尸体,白马寺的月氏僧人在官渡超度亡魂。少容也由许都赶来这里。少容的五斗米道宣讲的是“如何生存”的教义,对于死亡的认识恰是五斗米道的缺陷。身处乱世之中的道教,有必要增加有关“死”的教义吧。白马寺的支英与支敬并排诵经。当年的年轻僧人支敬,如今也已经到了壮年。

“少容夫人,我有事情想跟您商量。”支英等人诵经的时候,曹操将少容唤进了自己的军帐之中,帐内没有别人。曹操的坐席之上,放着一个木箱。

“袁绍逃得匆忙,丢下很多物品,其中有件麻烦的东西,就是那只箱子。”

“里面是什么?”少容问。

“都是些书信之类的东西……留在许都的也好,当前从军作战的也好,我军中很多人都给袁绍写过书信。他们都以为袁绍会取胜,所以打算提前找好后路。写的都是‘如今虽然依附曹操,却并非我的本意,我从开始就心向本初’,等等。”

“大人想要如何处理?”

“这是人之常情,弱者的自卫本能使然,我也无意责怪他们……我自己都曾经是袁绍的手下……问题是,若是这些人知道我看过了这些书信,心中必会不安,恐怕晚上连睡觉都不会安稳。”

“确实如此。”

“所以,就当我没有看过吧。这些书信,我想全都交给少容夫人处理。”

“我知道了。”

少容将曹操麾下的将领召集到黄河岸边,堆起柴火,向大家说道:“我受孟德(曹操)大人之托,清理袁绍遗留的物品之时,在这个箱子中发现了许多书信。我读了其中几封之后,认为还是将这个箱子烧了的好……就算孟德大人问我书信的内容,我也决计抵死不说……好了,点火吧。”

两个士卒抬起箱子,扔进了火红的烈焰之中。

火焰爆裂的声音持续了很久……


作者曰

官渡之战是争夺天下见分晓的决战。

袁氏一门虽然此后依然苟延残喘了一阵,但已经失去争夺天下的力量。袁绍之败,皆因部下倒戈,这恐怕是因为袁绍的人品问题。不过,其中也应该有曹操做的手脚。官渡之战时临阵投靠曹操,并为曹操带来胜利的张郃,从那时开始,整整三十年一直都是曹军的核心人物。正是这张郃,在官渡之战二十八年后,于甘肃省的街亭击败马谡率领的蜀军,诸葛亮为此挥泪斩了马谡。这也是相当有名的故事。

官渡位于今天河南省的中牟县。我曾经由西安去往南京,深夜时分列车经过中牟站的时候,不禁想起当年张良刺杀秦始皇未遂,然后又想到曹操的官渡大胜,接着又想起二十世纪中日之间的战争。这些回忆让我彻夜无眠。中日战争中的徐州攻防战之后,为了阻挡日军西进,蒋介石在这个中牟县五庄北面的三柳塞挖开了黄河的堤防。日本的中岛师团被困在水里,不得不由矶谷师团前去营救。因此,接下来的汉口之战耽搁了大约一个月。日军的追击,据说是无视本部命令的擅自行动。若是放在三国时代,中岛可能早就像马谡那样被砍头了。

顺便提一下,当时中牟方面的中国军队司令是第二十集团军的商震将军。二战结束之后,他出任联合国的驻日中国代表,卸任之后也一直留在日本。他虽然年事已高,但还是于去年(公元1974年)访问了新中国,也为阔别三十年的祖国的巨变而深深感动。报纸上对此有过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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