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于黄河岸边的宫女

三国史秘本  作者:陈舜臣

杏花已经谢了大半,淡红色的花瓣铺满了整个庭院,美不胜收。然而,落花终要褪去颜色,经受风吹雨打后,被卷到庭院的角落或石阶周围,又在不经意间化作泥土,消失不见。

“人也是要归于泥土的啊……”单于于扶罗在病床上自语道。

通过房间的窗户可以望见院子里的景色,杏花盛开的时候,他已经病了。那是农历二月,也称杏月。转眼已是六月。整整五个月,于扶罗每日都看着同样的庭院,虽然有时也会抬起上身,但大多数时候都躺着。

四处流浪的匈奴军队去年攻占了平阳,屯驻在此地。平阳城在今天的山西省临汾市附近。自平阳城出发,沿汾河前行,可以抵达黄河边的河津。顺黄河而下经过数百公里,与由西向东流的渭水会合。此处靠近函谷关,位于长安与洛阳之间,看似边鄙之地,其实离中原出乎意料的近。

去年的干旱与蝗灾引发了大面积的饥荒,曹操与吕布之战也未见分晓。杏花开了又谢。今年雨水依旧不多,看来旱灾又是在所难免。匈奴的军马也有大约半数出了平阳城。平阳一带出产的粮食养活不了全军。为了节约粮草,匈奴士卒只能两个月一换岗,分批在汾河流域游荡。此刻驻守在平阳的士卒很快也要外出流浪了。对于生来便是游牧民族的他们来说,流浪并非苦事,倒是留在城内更加难熬。

对于扶罗而言,躺在病床上的最初一个月,简直如在地狱一般。随着时间流逝,他渐渐生出了放弃的心思。事到如今,对生命也再没有什么可执着的了,就像杏花化作泥土一般,自己也终将归于泥土。“看来,这一次真要不行了。”于扶罗心想。

十年前他也生过一场大病。那时候他向龙王祈求了十年的寿命。当时他还没有登上单于之位,儿子还是个孩子。与龙王约定的十年转瞬而逝。如今他已经当上了单于,儿子小豹也已经十三岁了。匈奴王子十三岁举行成人仪式。

“白马寺的支英还没来吗?”于扶罗问道。

病房中始终有数个下人随侍。其中一人应道:“支英随五斗米道的教母一同来访,再有两三日便到了。”

若是听了西方天竺的浮屠教义,便不会畏惧死亡的恐怖了——世人皆如此传言。所以于扶罗有了请白马寺长老来访的念头。他曾经在白马寺附近驻军,与寺中诸位长老都有交往。白马寺回应说:“若浮屠教义也派不上用场,便与五斗米道的教母一同前往。”

五斗米道的教母少容正在游历河南各地,不久将去洛阳。白马寺也在等待她的到来。迄今为止,白马寺一直致力于教化那些客居汉土的西域人,对于汉人与匈奴的影响力,白马寺方面也没有多少把握。因此,他们决定还是邀请同样倡导灵魂救赎的五斗米道的教母同行。

“唔,那我就慢慢等吧。”性格急躁是匈奴人的民族特性。然而于扶罗这一次却显得很有耐性,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我这是快要死了吧。据说人之将死,脾气会有变化啊。”于扶罗心想。

这时候有将校进来禀报:“去卑大人由长安回来了。”

去卑是匈奴的王族,于扶罗派他去长安打探消息。

“快让他进来……其他人……”于扶罗说到这里,在枕上将头轻轻摇了摇。

“遵命。我等告退。”

“叫呼厨泉和豹儿过来。”于扶罗声音嘶哑地说道。

呼厨泉是于扶罗的弟弟,于扶罗卧床以来,呼厨泉以摄政的身份总揽诸事。于扶罗这是要屏去众人,单召弟弟和儿子听取去卑的报告。

“眼看到托付后事的时候了。”为了托付后事,必须充分把握天下情势,确立应对的方针。

不久,三人进入于扶罗的病房,围着他的病榻,盘膝而坐。

“去卑,长安城中可有喜庆之气?”于扶罗问道。

去卑摇头答道:“没有丝毫喜庆之气。连喜庆的传闻都没有听说。”


去年十三岁的献帝举行成人礼之后,于今年四月立伏完之女为皇后。伏完是琅琊人,汉朝名门之后,八世祖伏湛官至三公。伏完娶了桓帝之女安阳公主。立这样一个血统纯正的伏家之女为皇后,宫廷内外自然没有异议。少年天子娶妻是可喜可贺的大事,都城之中本该充满喜庆之气,可是,就像去卑回答的一样,长安城中没有半分婚礼的气氛。

根据汉朝制度,能够“开府”的只有三公。所谓“府”,是指朝廷之外的政务处理机构,日本也有名为“幕府”的处理政务之地,只不过日本的幕府是唯一的政权机构,而汉朝的府则是三公各自开设的,共有三个府。

兴平二年(公元195年)三公分别是:司徒赵温、司空张喜和太尉杨彪。然而,掌握长安实权的,是当年董卓手下的部将李傕、郭汜和樊稠三人。李傕为车骑将军,郭汜为后将军,樊稠为右将军。这三人擅自开府,再加上三公之府,长安城中共有六府。实在不同寻常。

三个实权人物中,樊稠以刚勇知名。他气度慷慨,在士卒之中颇有人望,所以聚集到他府中的人越来越多。为了与东方诸将作战,长安城中也拟订了出兵计划,樊稠被选为主帅。李傕担心樊稠借此坐大,暗中策划将其除掉。恰好樊稠向李傕提出要求:“出兵东方,我的兵力不足,想借些兵马。”

李傕答复:“知道了。具体事宜,请来我的府中商议。”

樊稠去李傕的府上赴约,李傕找准时机,在席间刺死了樊稠。

这是二月的事,正是长安杏花盛开的季节。三雄之一就这样垮掉了,接下来便出现了一山不容二虎的态势。也正是在这时候,郭汜贪恋李傕府上的女仆,经常找各种借口出入李府。两人是情投意合的同僚,关系也相当好。

然而,郭汜的妻子挑拨了二人关系,她察觉到丈夫不轨,于是想,如果自己的丈夫与李傕交恶,就不会再去李傕府上了。

恰好李傕送来了美食,郭汜之妻悄悄在其中投毒,然后在吃之前假意劝诫丈夫:“樊稠都已被害,食物之中但恐有毒,还是先验一验为好。”

郭汜笑道:“我与李傕自幼相知,怎是樊稠能比……也罢,就验一验毒,让你安心。”他割了一片肉扔给狗,狗吃了之后满地打转,片刻之后便倒了下去,喘了一阵后吐血而死。从此之后,二人反目,势力之争愈演愈烈。

李傕先下手为强。势力之争中,挟天子者自然有利。最先考虑迎天子来府的其实是郭汜,然而李傕早已派了奸细潜在郭府,奸细探听到这个消息,禀告了李傕。李傕当即命侄儿李暹率数千人马包围宫殿,将天子挟持到自己府中。

献帝为这两个实权人物的不合所烦,派朝中公卿劝解,然而郭汜却把前来劝解的公卿一个个扣在自己府上。杨彪、张喜这几位三公也都被扣在郭汜府里做了人质。

一个人挟持天子,一个人扣留公卿,两相对峙。这是三月的事情。因此,四月间天子成婚就在李傕府上举行。当初挟持天子的时候,李暹的士卒已经放火烧了宫殿。

李傕召集了羌族与波斯族的士兵征讨郭汜,而郭汜则收买了李傕营中的中郎将张苞做内应。两军作战时,李傕差点死在阵中。流矢射中了天子的銮驾,李傕的耳朵也中了箭。单是,张苞放的火被风吹灭,夜袭未能成功。这一战,多亏了由白波谷投身李傕的杨奉鼎力奋战,才击退郭汜的人马。

然而,杨奉却想谋杀李傕,取而代之。因为事情败露,杨奉带着自己的弟兄逃往终南山去了。

朝臣则是依附于较弱的一方。这并非出于侠义精神,而是另有考虑,若有一方坐大,就会出现新的独裁者,董卓第二,还是双方势力保持均衡为好。

“相攻连月不断,死者以万计。”这场凄惨不见天日的战斗,在长安的舞台上展开。昨日在东,今日在西,长安一带随处可见战火与劫掠。

处于如此状态,就算天子成婚,也不会有任何喜庆之气。去卑将长安的状况详细汇报给了于扶罗。他离开长安之时,恰是杨奉篡权失败。

“嚯,杨奉啊……夺权若是成功,弄不好天下就在他手中了……”于扶罗的脸上显出笑容。

匈奴铁骑曾经与白波谷的黄巾军结盟。这份盟约至今依旧有效。因此于扶罗才知道白波谷的部将杨奉。

“连那样的人都差一点夺了天下吗……”这样一想,于扶罗不禁为自己的病感到遗憾了。自己与龙王有过约定,本不该对生命再有依恋,但偶尔之间还是有留恋的火焰涌上心头。正因为如此,他才等待着白马寺浮屠教义的救赎。

“是啊!我们非常……”去卑刚说到一半。

“别说了。心中知道就行了,用不着说出来。”于扶罗望着天花板说道。

“是,我等明白。”回答的是于扶罗的弟弟呼厨泉。

“如今两者的势力如何?”于扶罗没有理会呼厨泉的回答,继续问道。

“李傕一方略胜一筹,不过因为杨奉潜逃,加之朝臣暗中干涉,势力有所削弱,如今大概是不分上下吧。”去卑答道。

“朝臣暗中干涉?”

“朝廷赏谕羌人,使其还郡。虽然人数不过三千,但都是精兵强将。对李傕而言,是个巨大的损失。”

“你对今后形势如何估计?”

“天子一直想回洛阳。”

“那是自然。”

“只要拥戴天子,无论如何都要听从圣命,东归洛阳。长安城中流言不断,不日便有动静吧。”

“天子由长安回洛阳之时,天下形势必然又要有极大变化了吧。好,呼厨泉,召集各地匈奴军马归投平阳。一刻不得耽搁。”

“遵命。”床榻旁的三人同时点头。

“天子出行,不会悄无声息。一路上难免兵戈相见。飞矢如雨,血流成河……由汾河至黄河的这一路上,眼看便是修罗场了。”于扶罗不停地讲着,声音却越来越微弱。

“是,我军也要出战。”十三岁的豹儿探身向前。

“去卑领军,豹儿随行。呼厨泉镇守平阳城。”

“这……”呼厨泉仿佛有些不服。

“别忘了,你可是匈奴的总帅!”于扶罗的声音中再度带上了力量。

“是。”于扶罗的弟弟低下了头。

“要加紧与白波黄巾军联系。”于扶罗说完,闭上眼睛,肩膀左右摇晃。


长安的李傕、郭汜疲于对阵,有时候偶然发现一个机会,可等不及动手对方便已经补上了漏洞,自己这边若是稍有松懈对手也会乘虚而入,哪边都马虎不得。两边的实力不相伯仲,都不肯轻易让步。虽然都想重归于好,可谁要是先开口示弱,谁就会落入不利的境地。双方都盼着第三者居中调解,而这个调解人必须是一个不偏任何一方、且说话颇有分量的人物。所谓的“分量”,其实就是手中握有兵力。当时的长安已经没有这样的人物了。

调解人由东而来,此人是镇东将军张济。张济原来也是董卓的部将,与李傕、郭汜、樊稠同为将军,四人合力攻取长安,为主帅董卓报了仇。不过,比起另外三人,张济更有智谋。他曾思量:“若是居于长安,便要整日陷于宫廷争斗。我与那些蠢人不同,还是离了长安为好。不过,总有一日我会成为长安之主的。”他对爵位功勋等虚名不甚在乎,只相信“实力”。其他三人都留在了长安,身居高位,唯有张济离开了都城。四人夺回了旧主董卓的遗产,但东面依然有反董卓联合军虎视眈眈,不可不防。张济便自告奋勇接下了防备东方诸将的任务。

过去董卓势力范围的最东面在弘农郡的侠县。侠县位于长安与洛阳之间,靠近黄河南岸的洛阳城。张济便以前线主帅的身份屯驻于此。当然,长安城中的消息还是会源源不断传到他的耳朵里。

“这两个蠢货,搞得筋疲力尽了吧。好!这回轮到我出马了。怎么样!长安终究还是我的囊中之物吧……”六月,张济率大军,借口“为天子和傕、汜”,直逼长安。张济此来,虽然正中对峙二人的下怀,但不能如此轻易地重归于好,双方当然尽可能提出对自己有利的条件。最终双方商定以各自的女儿为人质和解。李傕、郭汜也将天子公卿逐一释放。

“请天子驾幸弘农。”张济提出了这样的条件。他的理由是,李傕、郭汜既然因天子起争斗,不如将这个争斗之源迁去别处。

“说得好听!其实你是要将天子置于自己掌中,借此来扩张势力吧。”李傕与郭汜就像饿犬守护到嘴的食物一样,如此反驳道。本来一直争斗不休的两个人,此时开始怀疑调解人,重新站到一起,牵制张济。

“我要的并非天子,而是长安啊。这些蠢货哪里知道。”张济内心暗自冷笑。

“既然你们有此怀疑,我不与天子同行,留在长安便是。只是你等也不可前去弘农,这样最为公平。除此之外,再无解决之道了吧。”张济说道。

的确,献帝一直盼望东归。对于这位少年天子而言,洛阳是值得怀念的故乡。不过,想离开长安并非仅仅出于望乡之念,更多的是他再也无法忍受被人像球一样踢来踢去的生活。被迎入李傕府中的时候,也不过是个人质,没有任何自由可言。

“形势若有变化,总该有什么解决之道吧……”总之,不管再怎么变化也不会变得比现在更糟,少年天子一心指望着时局发生变化——这番念头也就化作了“想要东归”的强烈愿望。

就像去卑预想的一样,天子出行东去,已然势在必行了。张济等三人摆出置身事外的姿态,任由天子东去——然而,此番行幸不可能平安无事,这一点连病榻上的于扶罗都能预见。

天子东归,最反对的当属郭汜。献帝为了迫他同意,绝食一日,滴米不进。绝食的举动终于有了效果,郭汜不得不做出让步。

“请陛下巡幸东方。”郭汜虽然如此说,其实依旧没有放弃。

李傕因为解散了麾下的羌兵,此时兵力已有不足,短时间内只能观望形势,然而对权力的欲望却没有半点消退。张济本打算将长安纳入手中,但是此刻也开始犹豫了。

长安城一片饥馑,居民四处逃散。

“李傕和郭汜竟然还咬住长安不放……”张济对长安失去了兴趣。


自从支英与少容抵达平阳,于扶罗的脸上多少有了一些血色。听亲信这么一说,于扶罗露齿一笑,说道:“我听说临死之前人都会回光返照,我命不久矣。”

支英与少容每天都被召去病房,同于扶罗交谈。不是说教,而是与临终的于扶罗闲谈。话题无所不包,气象、农耕、牧畜、食物、孩子……于扶罗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支英与少容则时而点头,时而更正,时而补充。

谈话时,于扶罗总是尽可能召唤弟弟呼厨泉和儿子豹。忙于训练士卒的去卑也常常抽空来病房旁听。

“景妹怎么没有同来?”于扶罗问道。他告诉白马寺,尽量带景妹一起来。

“景妹病后初愈,不能远行。”支英答道。

“不是去过徐州吗?”于扶罗听说过景妹去徐州做客的事。

“徐州是南方。”

“你是说,北方对身体不利吗?”

“医生如此说。”

“去不了北方的……那里没有我们匈奴的立足之地啊。”于扶罗望向弟弟。

单于之弟呼厨泉的嘴唇紧紧抿着。

“哈!哈!哈……”于扶罗发出微弱的笑声,“景妹没来,真是可惜啊。若是来了的话,还想让她做豹儿的妻子……”

“啊?单于的意思是?”听到这话,连支英也愕然不解。

“我是说让她做豹儿的妻子啊。豹儿已经长大了。长他一岁的汉天子不是也娶了伏完的女儿为妻吗?”于扶罗说道。

“伏皇后还是少女,相较之下,景妹的年纪已经不小了。要做豹的妻子,单于是在开玩笑吧。”支英说道。

“不是开玩笑。景妹多大了?”

“二十五岁。豹儿十三岁……几乎相差一倍……”

“年长有年长的好处,可以教他很多事情。豹儿终将成为匈奴的领袖,要趁现在多学一些东西。景妹这样的女子正适合。”

“话虽如此,景妹的身子……”

“有病在身也就没办法了。生病的事我知道……若是身体健康就好了……”于扶罗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去卑走了进来。他刚刚结束城外的训练回来。

“听说不久前,汉天子险些在新丰被郭汜军掳走。只是掳掠天子的计划事前败露,郭汜败走。这个人看起来摆脱不了泄露机密的命了。”去卑盘腿在病榻旁坐下,把刚刚得到的消息告诉房里人。

献帝一行于七月一日出了宣平门。宣平门是长安城东侧最北边的门。郭汜反对天子东幸,献帝绝食非回洛阳不可的消息也已经传到平阳。现在去卑说的,是天子出宣平门一个月之后的事,是最新的消息。

八月六日,天子一行刚刚走到新丰附近。新丰在长安以东八十里,是当年项羽与刘邦会面的地方,著名的鸿门宴便发生在这里。兴平二年是闰年,有两个五月,八月六日已是深秋时节了。

“就像三个淘气包踢球一样,把球踢到野地里,约好谁都不能去捡,没想到野地里还藏着别家的野小子……事情也就越来越乱了。”去卑打了个比喻。

张济等三个实权人物约好谁也不可干涉天子一行,所以天子一行只有近乎装点门面的数百羽林军守卫。三个人都在相互提防着对方,谁都担心另外两个突然出手抢夺天子。谁知道刚过灞陵,突然出现了数千人马。来人正是当初想伺机夺取李傕的地位,却因机密泄露逃往终南山的原白波谷黄巾军部将杨奉。

“今闻圣驾至此,特来护驾。”杨奉跪在天子銮驾前说道。献帝终于放下心来。少年天子一直担心长安三人之中突然有哪个半路杀出来,又将自己抢回长安。不管三人之中的哪一个来,这些羽林军都不足依靠,不堪一击。现在有了数千值得信赖的人马,献帝放心的同时,心头当然也是大喜。

“封汝为兴义将军。”献帝慰谕杨奉。

不单如此。不知从哪里又冒出当年溃败的牛辅残部,也凑合成数千人的军队加入了护送天子的行列。牛辅是董卓的女婿。董卓被杀之时,他正驻扎在弘农一带。牛辅被杀后,丢下的人马由将军董承收并,游荡于渭水沿岸。他们本是流浪军队,听说天子巡幸至此,认为“这是做官的好机会!”立刻跳了出来。

献帝比杨奉前来护驾的时候还要高兴,当场便封董承为安集将军。董承是灵帝之母董太后的外甥。对于献帝而言,祖母的外甥,也就是他的舅舅。三个淘气包丢在野地里的皮球,就这样被游荡在附近的另外两个孩子捡走了。

“哎呀!要赶紧抢回来才行。”郭汜计划偷袭杨奉、董承。然而,有人将他的计划密报给两将,两个人传令全军戒备。

郭汜知道事机败露,只得逃往终南山去了。终南山可说是逃亡者的巢穴,当初杨奉也是在事机败露之后逃到那里的。

“眼下的乱局难以收拾,这正是我们匈奴崛起的好机会啊……该投哪一方才是?”是去帮忙守卫天子,还是去助力夺回天子——匈奴历来便有功利主义的传统,哪方有利便依附哪方。

然而,单于于扶罗却没有回答,反而问道:“天子身侧,除了公卿百官之外,可有宫女同行?”

“有。宫女人数约是羽林军的一半,行军时很是累赘……有两三百人吧。”去卑答道。

“去抢宫女。”于扶罗说。

“啊?什么?抢宫女……”去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去抢宫女。”于扶罗只说了这一句。把自己的想法全说出来实在很累。他支起上半身,环视在场诸人。

“只有支英和少容……能读懂我的心的人。”于扶罗从在场诸人的表情如此判断。

他率领匈奴人马,将据点定在靠近中原的平阳城,然想继续在这里生存下去,必须接受汉人文化。所以,于扶罗才想掠夺最具文化的宫廷女官,用她们来改造匈奴族人。以这两三百名宫女作为匈奴年轻人的妻妾——如此,汉人文化便渗进匈奴族的血肉中了。这就是于扶罗心中所想。

“最好的女子是要许给豹儿吧?”少容说道。

于扶罗深深点了点头。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下人的声音:“白波黄巾军有使来访。”


十月一日,郭汜再度袭击天子一行。郭汜的部将夏育、高硕率兵在宿营地放火,遭到杨奉、董承人马奋力抵抗,未能抢走天子。之后,天子一行内部又起了纷争,负责后勤补给的宁辑将军段煨,与杨奉和董承发生了摩擦。天子东归路上缺衣少食,随行的朝臣又全都是娇生惯养的人物。段煨把这些人的衣食都供应得妥妥帖帖,受到众人交口称赞,变得飘飘然起来。

“哎呀!有这么多吃白饭的士卒,我养活不起了。能不能减些人数哪……”段煨这番话传到了杨奉与董承的耳朵里。被说成吃白饭的,他们发怒也理所当然了。

双方最终发生了冲突,相互争执了足有十余日。少年天子尽力在两边斡旋,终于使双方和解,得以再度东行。行进迟缓是因为筹措粮食颇费时日,加之内部起了争执,好不容易抵达渭水与黄河的汇合点上。

献帝一行抵达弘农郡时,已经十一月了。

内争的消息给驻留长安的三个实权人物带来了希望。虽然半路杀出意料外的护卫人马,没办法插手,但既然有内争,便说明护卫的人马也不是铁板一块。话虽如此,杨奉与董承坚守的阵地也不是轻易可以攻破的。若是长安这边聚集全力,也并非全然没有可能——这一点上,三个人利害相通。必须把天子夺回西边。若是天子一行在洛阳坐稳,难保不会诏谕关东诸将讨伐西边的三人。毕竟李傕、郭汜诸人之前欺压天子太过分了。

“已有密旨传至兖州曹操处,请其迎天子巡幸洛阳。”坊间有了这样的传言。

李傕、郭汜和张济——这三个狼狈为奸的人终于结盟,决心追赶献帝一行。三人将所有人马集结到一起,把老弱残兵留在第二线,急追献帝。这一支追击的队伍在弘农郡东涧追上了皇帝的车驾。有过内争的队伍果然不堪一击。后面追来的三方联军轻易击溃了献帝的护卫队。

“弃了辎重!轻装疾行!”杨奉急命献帝的随从。这些随从带着一堆东西,全都当宝贝一样小心捧着。

“为何不扔了这些东西?”杨奉晃着手里的刀。

“这是天子的用具。”朝臣回答道。皇帝所用的各种物品都装在箱子里,箱子又被小心翼翼地放在车上。箱子很重,车的速度自然也快不了。

“什么天子用具,要是被追上了,谁还管你是不是天子用具……快点!把这些东西都扔到路上!”杨奉从车上拖下箱子,撬开箱盖,里面都是衣服饰品之类的东西。他把这些东西全都撒到路上。根据当年他在白波黄巾军中的经验,逃亡的时候若是扔下值钱的东西,可以延缓对手的追击。敌人的士卒免不了要争夺这些财物,自然会阻碍追击的速度。

杨奉的计策起了效果。这一战中朝臣与护卫队伍损失惨重,死了不少人。但献帝和朝中重臣还是逃脱了三方联军的追击,一路逃到了一个名叫曹阳的地方。杨奉与董承终于得以收拾人马,重整态势。

少年天子汉献帝到底不过十四岁,经此一战,也不免惊慌失措,声音哽咽:“朕若是西归,应该不会再有流血了吧……朕想下休战的诏书,但不知谁能出任使臣?”

“陛下可选一个信任之人去做使臣。”杨奉答道,但他自己并无此打算。

献帝向三方联军派去了使臣,杨奉却另外派出了信史——奔赴白波谷的盟友。他自藏匿于终南山的时候开始,便与白波谷保持着联系,请他们在紧要之时派兵相助。当然,白波黄巾军与南匈奴军之间也有紧密的联系。此时此刻正是需要援助的时候。献帝的停战谈判对于杨奉而言不过是争取时间而已。

适时白波黄巾军的将领是胡才、李乐和韩暹等人,他们一直保持着随时都可出兵的状态。杨奉的使者一到白波谷,便立刻向平阳城派出了急使。平阳城的南匈奴铁骑也早已做好了出击的准备。白波黄巾军与南匈奴的联军一路南下,渡过黄河,直逼朝阳附近,偷袭了同献帝谈判、顺便休整士卒的三方联军。

追击天子的人马都只注意前方动静,根本没想到会有敌人从背后杀来。突然发现身后尘埃四起,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以,还以为是狂风大作。

“难道是敌军?”三方联军惊魂未定,已经被后方和两侧的沙尘包围。等他们开始反应过来的时候,南匈奴铁骑的弓箭已经如雨点一般射进营帐之中了。

“有敌人!”士卒只知道大喊大叫,四散奔逃,全然顾不上抵抗。眨眼之间,三方联军便被杀得落花流水。

“好一个奸诈的皇帝!竟敢暗算我等!呸!”张济骑在马上,一边逃一边恨恨地唾骂。

曹阳一战,三方联军损失了数千人马,不得不退回西边去了。


随献帝出行的宫女畏惧眼前血腥的战斗场面。

“都打起精神来。大家在长安的时候也不是没见过打仗。我们命中注定生于这样的乱世。要是心中恐惧,就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放在胸前……西域的浮屠信徒告诉过我,这样可以平静下来……不要去想任何事情,尤其是那些悲惨的话。”宫女的队伍中,也有女子在劝慰大家。

那是蔡文姬。父亲死在狱中之后,蔡文姬便在家中闭门不出。天子成婚之时,将她召进了宫里,由她负责教育年幼的皇后。然而她却没有时间教导皇后诗文,刚被召去皇后身侧,便遇上了连绵不断的战争。

天子东归之际,她身为宫女之首,虽然年纪尚轻,可是先有丈夫死别,后有父亲投狱而死,可以说饱受磨炼了。“经受了如此的不幸,往后不管再经历什么悲惨的事情,我都不会害怕了。是的,没有什么可怕的。睁大眼睛,接受命运吧……”她常常把这样的话挂在嘴边。

得到了白波黄巾与南匈奴军的援助,天子一行终于脱离苦海,愁眉也得以舒展。这也算是奇事一件。白波黄巾军当年屡遭朝廷征讨,董承所率的牛辅旧部,也参加过讨伐白波谷的战役。现如今双方却成了友军,转而并肩作战了。

“好了,打起精神来,还不能大意。”事态暂时安定下来,宫女们也开始松懈下来,蔡文姬便以言语鼓励众人。

其实,这些话更应该对士卒们说。这些士卒经过曹阳一战的大胜,全都变得轻佻起来。虽然三方联军遭遇惨败,向西退去,但由长安来的后援部队正在不断加入其中。那是当初来不及备齐军需的第二线、第三线部队。

“他们遭遇了如此重创,短期之内不敢再来进犯了。”护卫天子的诸将都这样考虑。他们不知道,敌军的新锐部队正源源不断抵达。

由长安至洛阳的行程已经走了三分之二,距离令人怀念的洛阳不远了。比起陕县这样的偏僻之地,献帝连做梦都想早日回到洛阳。同样出生在洛阳的伏皇后也是这样的心情。然而,洛阳城被董卓一把火烧了之后,已经没有人在城中居住了。

旅途中野营倒也罢了,若是回了旧都,天子还要在都城野营,朝廷的威信何在?无论如何,哪怕是造个临时的宫殿也行。待宫殿造好之后再将天子隆重迎入洛阳——朝臣多数都是这种意见。

那么,谁来造这个宫殿?

关东诸将,靠近洛阳的是兖州曹操。于是天子遣使去召曹操。河内太守张杨当初便与长安朝廷亲近,又与关东诸将声气相通,就由他来担任使者。

曹阳本是个山谷的名字,别名“七里涧”,四周没有城墙环绕。后来曹操称霸天下,不喜欢这个地名与自己的姓相同,把它改作了好阳。

无论如何,进入洛阳之前,天子一行至少要先去一个有城墙的地方才对。陕县城恰好距离这里不远,于是滞留曹阳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护卫军终于起身再度向东面出发了。

一般人在由静转动的时候总会有些疏忽的地方。剑术之中也有引诱对手出击,趁对手刚要动作的时候,瞅准破绽予以一击的诀窍。大军行动的时候自然也一样。

董承与李乐围在献帝辇车的左右,胡才、杨奉、韩暹和去卑等人紧随其后。

“好,出发……”董承懒懒地举手示意。

这支人马,相当于人刚要起身的时候,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

李傕等人的联军,瞄准的就是这个时机。

“杀!”李傕举手示意,却与董承举手的模样不同,动作之中充满了力量,一直传到了指尖。

喊杀之声响彻天地,以彪悍的西凉兵为主力,董卓旧部的联军杀向了护卫军。

“死者甚于东涧(之役)。”史书如此记载这场战役。

护卫军中,光禄勋邓渊、廷尉宣璠、少府田芬、大司农张义战死。九卿之中死了四卿。位列三公之一的司徒赵温,与九卿之中的太常王绛做了俘虏。

由此也可看出战斗的激烈。

“事急矣,陛下请上马。”李乐向献帝说道。

少年天子泪流满面,摇头道:“朕岂可弃百官而独行!”

“陛下,请上马。”蔡文姬也一同进谏,然而献帝依然摇头不允,说道:“羸弱宫女身赴险地,朕岂有独活之理。”

就在此时,匈奴军的主帅去卑将蔡文姬叫到营后,说道:“我有一法,可劝陛下。”

“什么方法?”

“宫女若是先行逃离,陛下必然上马。”去卑答道。

蔡文姬望着去卑的脸。百官会想办法自顾逃跑,武将准备出战乃其本分。这些都不用操心,那么在献帝学的帝王之学当中,最需要他关心的便是那些柔弱的宫女了吧。的确,若是宫女先逃了,献帝应该也会动身了。

“可是,车马……”蔡文姬理解去卑的意思,然而要想由乱军中救出行动迟缓的宫女,车马一类的代步工具必不可少。蔡文姬觉得,一时间根本筹措不到那么多车马。

“我匈奴军这就去准备车马,两百多宫女,应该能容得下。”去卑的语气中洋溢着自信。单于于扶罗交给他的任务,表面上是护卫天子,更重要的是掳掠一大批“最有文化的女子”。

“真的?”蔡文姬惊讶地问道。

“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来的这里……”去卑在心中暗暗回答,嘴上却说:“骗你作甚!车马这就备齐,你快去把宫女都集中到这里来。”

两人说话的时候,喊杀声已经越来越近了。


天子护卫军身处狭长的山谷窄道,敌人无法团团包围,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逃跑只有一条路可走,追击也只有同样的一条路。只要砍下树木堵在路上,后面攻击的人马就得先清理道路,这样便可争取到逃跑的时间了。

但是毕竟不能沿着河岸一直向东逃,还要找准时机渡河到北岸才安全。附近并没有能供大军渡河的船只,追击的人马要想过河,至少要花费几天的时间调度船只。扈从天子的人此时只剩下不到百人,想要过河还是比较容易的。

“只有一条小船,仅能容下三十人。”在河岸打探情况的李乐部下如此禀报。

“三十人吗……”董承仰望长空。天色渐晚,已经是农历的二十四日了,晚上应该不会有什么月光。他垂下目光,转头望向身后——身后站的是符节令孙徽。

“孙徽,你的剑法不错吧。”董承说。

“略知一二。”孙徽答道。符节令是负责管理重要文书的职务,归九卿之一的少府之下,俸禄六百石。

“船上只能容下三十人。”董承压低了声音,“天子身边却有近百人,若是一齐争抢上船,必然混乱不堪。上船之前,先减些人数才行……就靠你的剑了。你领天子先走,尽量多杀下贱之人。”

“是!遵命。”孙徽将手按在剑柄上答道。

不久,一行人靠近了河岸,舍弃了马车徒步而行。献帝也自己下车行走,只有伏皇后由兄长伏德背在身上。孙徽高举长剑在前领路,高声呼喝:“闪开!切勿靠近至尊!”同时挥舞手中的长剑砍杀。挥舞之时,他也留心观察两边的人——判断对方是不是下贱之人。

白刃挥过之处,鲜血飞溅,都溅到了皇后的衣裳上。

“杀旁侍者,血溅后衣。”史书中以这八个字描写出一幅凄惨的地狱图景。

在狭窄的路上,就算不想接近至尊,也没有别的地方可让。况且有人本来便是在天子身旁随侍的。

一行人徒步来到河岸边,然而岸边距离水面却有十余丈,河岸很陡。当时的一丈相当于今天的二百三十厘米左右。众人用绢编成网,从河岸垂到河边,再一个个拽着网爬下去。不过也有人沿着河岸爬下去。

孙徽虽然已经斩了不少人,但到达河岸小船处的还有五六十人,差不多是承载数量的一倍。

“还是要杀啊。”孙徽立于船舷,手中擎着长剑。拉拽缆绳者斩手臂,手搭船舷者剁掉手指。

农历十二月正是严寒时节,落在水中的人,即使没有负什么伤,也得活活冻死。终于只剩下差不多三十人了。

伏皇后恐慌至极,一直掩面哭泣。衣裳之上满是鲜血与污泥。献帝抬头仰望夜空,低声自语:“不知宫女们怎么样了?”

“开船了!”李乐大声喊道。

船缓缓地离开了岸边。

孙徽将沾满鲜血的剑刃浸在水里用力擦洗,忽然间感到背后有一股杀气,他急忙回过头来。同时,他的背上被人重重踹了一脚,掉进了水里——落入了严冬时节的黄河,命是保不住了。

“你,你干什么!”董承向踢孙徽下船的人厉声问道。

“这小子杀了我不少手下,反正到了北岸也会被剩下的人寻仇,小命肯定保不住了,还不如趁现在浮水逃走为好,哈!哈!哈……”怪笑的人是白波黄巾军的猛将胡才。

献帝一行终于渡过了黄河,对岸是个叫作大阳的地方。河内太守张杨派数千民夫献上了大米。这可以说是雪中送炭了。

献帝一行继续北上,到了安邑,暂且安定下来。河东太守王邑献上了绢棉之类的衣物。献帝在安邑的行宫封赏了有功的诸臣。白波黄巾军诸将中表现最为出色的胡才被封作征东将军。

“宫女们都怎么样了?”献帝时而会想起那些消失不见的宫女。可是,他从没有说出口。若是被董承听到,只怕他又会进谏说:“死的并非只有宫女,不是还有许多大臣与士卒都战死了吗?”


一百五十余名宫女,忽然消失在黄河岸边。那是混战正酣的时候,大家都只顾着保住自己的性命,没有心思去管宫女的死活——不过,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不管在怎样的混战之中,对于某个女子都比自己的性命更加在意——卫尉士孙瑞。

卫尉是守备宫门以内安全的官职,位列九卿之一。整顿宫门外街市秩序的执金吾虽然与九卿待遇相同,却并不属于九卿之列。封建专制时代,负责皇室安全的人总要比维护一般平民秩序的人地位更高。

董卓君临长安的时候,士孙瑞官居执金吾。后来他与王允合谋,成为诛杀董卓的政变集团中的重要成员。再后来王允诸人因为谋杀董卓被攻入长安的李傕等人杀害,但士孙瑞之前就借口与王允诸人意见不合主动辞官下野,因此免遭李傕等人的复仇。

士孙瑞预见到董卓的部将必然前来复仇,他寻找的下野的借口,是蔡邕投狱——他也算是个明哲保身的人物。恰是这位士孙瑞,对蔡邕的女儿蔡文姬寄托了满心的爱恋。这份爱恋当中,又有一份内疚——当初若有人能救蔡邕,非士孙瑞莫属。所以,蔡邕死在狱中之后,士孙瑞的爱恋愈发强烈——即使身在混战之中,也总是想着蔡文姬如何了,经常去寻找她的身影。因此,士孙瑞看到宫女们上了匈奴军的马车,便纵马追在队伍的后面。

“陛下在那里。”去卑看见有人追在宫女的后面,便向他喊道,想让这人离开。去卑要诱拐宫女,当然不能走漏消息,必须尽力掩人耳目。若是被这个位列九卿之一的人物看到,可就不好办了。

“不,人太多反而碍手碍脚。陛下就交给董承大人与白波诸将了,我与匈奴人马一起行动。”士孙瑞答道。

匈奴军在距离献帝一行渡河地点不远的地方事先藏下了十余条船。登船的时候,去卑也没办法拒绝士孙瑞,船上的空间绰绰有余。一百五十多名宫女都能上船,却单单拒绝一位公卿,道理上实在说不过去。

渡河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去卑与士孙瑞同乘第一条船,身为宫女之首的蔡文姬也在这条船上。

船离岸之后刚过一会儿,去卑突然大喊一声:“快趴下!被敌军发现了,有箭!快趴下!”

宫女们一阵慌乱,船身剧烈摇晃起来。

“哎呀,卫尉大人中箭了……”去卑依旧是蹲着的姿势,抱住士孙瑞的身躯。虽然天色已晚,但还是可以看见物体的轮廓。旁边的蔡文姬探过头来,清楚地看见士孙瑞的背上有一支箭矢一样的东西。

渡河到北岸之后,匈奴一行迂回向西,返回了平阳城。

一路上,去卑和匈奴的将校几乎都没有开口说话。宫女们暗中窃窃私语:“难道要用我们做人质,勒索赎金?”只有蔡文姬向宫女们说:“看来不像。不管什么事,都不要惊慌。”

后背中箭而死的士孙瑞,被埋在夏县东南。

一到平阳城,宫女们便被带进了石壁高垒的家中。第二天,文姬一个人被传了出去。

“单于传见。”一个全身披挂整齐的士卒板着脸说。自从来到这座被匈奴占据的平阳城后,文姬很快明白了匈奴全军了无士气的缘由。

南匈奴单于于扶罗,不日就要病故了,文姬是被传去见他最后一面的。

“坐到前面来。”去卑说。房间里只有大约十个人,都是南匈奴的最高首领。十三岁的豹儿也在场。文姬来到单于的枕边跪坐下来。不知怎的,她的心中异常平静,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心脏的跳动。

“是伯喈的女儿吧……”于扶罗睁开细长的双眼,用微弱的声音说,看到文姬点头,又接下去说,“听说你擅长弹琴,就教豹儿弹琴吧……一起过吧……我们也不住蒙古包了,改住有城墙的地方了……到了下一代,我们匈奴也能弹琴了……”文姬点头不语。除了点头,她什么都做不了。于扶罗话中的意思,她理解得非常清楚。这是要她去做这个十三岁少年的妻子或侍妾,是为了将文明传播到这个草原民族之中。

退下之前,在前面领路的去卑,到了门口的时候忽然回身说道:“看上去你竟然半点都不惊讶啊。”

“是不惊讶。我已是一个死过一次的女子,哪里还会有惊讶。”文姬答道。

“死过一次?”

“在船上的时候,有箭穿过了我的胸口。”

“什么!在船上的时候?”

“士孙瑞大人的背上,不是中箭了吗?我当时坐在他的身后,若不是有箭穿过了我的胸口,又怎么会落到他的背上?”

“是吗……”去卑也不想再作什么分辩。正是他偷偷将毒箭插在了碍事的士孙瑞背上。虽然他的手法很快,但还是被文姬识破了。

第二天于扶罗病故,弟弟呼厨泉接任单于。去卑为右贤王,少年豹儿为左贤王。


作者曰

关于献帝东归的几场战役,其进度很难切实把握。根据《后汉书》记载,因白波黄巾与匈奴的援助而大胜的“曹阳之战”,发生在十一月的壬申日。正是冬至的前一日,即农历十一月五日。而献帝一行战败之后离开曹阳是在十二月的庚辰日。但是,不管怎么计算,都不应该是十二月的庚辰日。庚辰是壬申的八日之后,应该是十一月十三日才对。也就是说,十一月可能被误写作了十二月。《资治通鉴》中写的是十二月庚辰自曹阳出发,如此算来就是十二月二十四日了。在曹阳这样一个狭窄的山间谷道宿营四十八日,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如果非要说是十二月的话,那一定是将辰误写为申了。(译者按:《资治通鉴》中没有“十二月庚辰自曹阳出发”的记载,倒是《后汉书》中写到“十二月庚辰,车驾乃进”。怀疑作者将《后汉书》误写为《资治通鉴》了。)《后汉书》中,有不少历法记载错误的地方。同样在兴平二年(公元195年),也有将十二月一日写成庚辰的地方。

曹阳大胜之后的长时滞留,看起来应该只有八日左右吧。渡河抵达安邑的日子,《后汉书》记为十二月乙亥,然而这一年的十二月没有乙亥日。不管怎么说,乙亥已经是第二年了,而次年正月,献帝已经在安邑举行祭祀仪式了。考虑到乙字与己字很容易混淆,笔者以为,这里有可能是己亥写作了乙亥。若是己亥的话,那就是十二月三日了。当初遣数千民夫献上米粮的勤皇太守张杨,到达安邑的时候是乙卯,即十二月十九日。依照己亥推算,应该讲得通了。

曹阳大胜——十一月五日。大败——十一月十三日。达到安邑——十二月三日。

《后汉书》中的错漏不单是历法,其他地方也有不少问题。《本纪》中称去卑是左贤王,到了列传里却又说是右贤王。右贤王是正确的,左贤王是豹。蔡文姬成为左贤王的妾,十二年后由曹操出钱赎回。文姬在匈奴生了两个儿子。南匈奴出了刘元海这样的大文人,据传是豹之子,或许是受了文姬的影响吧。《三国演义》中,关于驰援献帝的人马,只写到了白波黄巾军,并没有提南匈奴去卑的名字。

讲谈本中对于黄巾军的记载也有轻描淡写的地方。譬如书中写到,白波黄巾军的猛将胡才在与李傕等人的联军混战中战死。然而前文已经说过,胡才到安邑的时候依然活着,还被天子封为征东将军。

胡才是之后因遭人怨恨被杀的,并非战死。在封建思想之中,曾经造反的人不能被封为征东将军吧。讲谈本的作者考虑,还是让胡才在受封征东将军之前被杀的好,反正过后不久他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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