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日为之昏暗

三国史秘本  作者:陈舜臣

陈留郡太守张邈之好客无人可比。

张邈从早上便接待来访的客人,听他们谈论世间万象。因为此事,他的部下也有不少抱怨。张邈依旧我行我素,回答道:“各地太守、刺史之中,恐怕鲜有如我这般通晓天下情势的人吧。全赖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说给我听啊。”

东汉末年的乱世之中,身为地方长官,通晓天下情势也许正是最大的职责所在。今天的河南省开封市东南,惠济河沿岸一带,依然还有陈留县的地名。这个地方差不多位于洛阳与徐州的中间,是中原交通的要冲,不过访客多也并非单纯这一个原因。

有些地方,会让旅途中的人想起那里的主人,随即生出顺路拜访一番的念头。也有些地方,虽然土地颇具魅力,但一想到该地的主人便敬而远之。

陈留属于前一种。城中几乎每天都能看到陌生的面孔,这些人都是被张邈的个人魅力吸引来的。与弟子陈潜一起在中原旅行的五斗米道教母少容,也在陈留住了不少日子,成了张邈的客人。

这时候,始于日食而终于地震的初平四年终于过去,已是第二年春天了。大概是要扫除厄难,这一年正月里改元“兴平”。

兴平元年正月,皇帝刘协(献帝)年满十三岁,加元服。来年该立皇后了吧,长安庶民暗中议论。这条消息早早便传到了张邈耳中。还有更新的情报。长安的纷争情势终于可以判明了。

征西将军马腾虽然屯兵于当年董卓的居城郿坞,但对于长安朝政垄断在李傕诸人手中,心中颇有不安:“我岂非正被排挤于都城之外……”于是马腾向李傕要求朝中要职,然而李傕顾左右而言他,拖延不答。

当时,李傕正与往日同僚郭汜、樊稠等人争夺朝政大权。在这种时候,若是再有马腾这样的莽撞武将入朝为官,难免生惹事端。

与马腾同样心怀不满的还有韩遂,他受封“镇西将军”之位,被赶去了凉州。

“边鄙之地怎可与都城相比!”韩遂率兵直指长安。

马腾与韩遂都相信自己的实力。实际上真正煽动他们的,却是在四川建立独立王国的刘焉。刘焉打的如意算盘,是先在一旁静观众人混战,等争夺天下的战争接近尾声之时再横空出世。为了在终盘时占据优势,预先要将具有相当权势的强敌击溃。董卓虽已溃败,但他的后继者李傕、郭汜等人却在不断壮大。

“该敲打一下长安之主了。”刘焉如此考虑,于是借给马腾、韩遂五千人马,又向他们讲明了具体办法,“长安有内应。”

长安城中,刘焉之子刘范官拜左中郎将,弟弟刘诞则是治书御史,都是朝中的要职。还有谏议大夫种邵与侍中马宇等要人,他们可以在马腾、韩遂二位将军逼近都城时,在长安起事呼应——马腾、韩遂的自信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可是,马宇的手下却泄露了这个机密。

近来李傕、郭汜、樊稠诸人虽然不和,但面对新出现的敌人,他们也会同仇敌忾,重新建立共同战线。单靠偷袭或内应,一旦败露,想要取胜就难于登天了。长安军突然袭击了马腾屯兵的长平观。马腾、韩遂败走,内应逐一被杀……

张邈由前日自长安来访的客人口中听说了这些变故。几日之前到太守官邸做客的少容,又告诉了他更新的消息:“四川独立王国之主刘焉,也因此事受了极大的打击。他的儿子刘范与刘诞,都作为‘长平观战’的内应被杀了。”

恰巧此前不久刘焉的居城偶然遭遇雷击而烧毁,他移居去了成都,此时又听说两个儿子都被处斩,更是伤心欲绝,一病不起,很快便不治而死。

“啊,刘焉……”张邈微微闭上眼睛,刘焉行事向来小心谨慎,却也终于避免不了悲剧的命运。

“是后背生疽而死。”少容说。所谓疽,是一种深入皮肤内部的恶疮。

“和范增一样啊。悲痛之极与暴跳如雷一样都对身体不好啊。”张邈长叹一声。——范增是项羽手下的名臣,因为见疑于主公而辞官回乡,因过度愤懑于途中病发身亡。《史记》记载:“疽发背而死。”

张邈的叹息声中极富人情味。他对于世间的悲哀非常敏感。这大概是侠义之心使然吧。


近日张邈烦恼不已。因为曹操——不,应该说因为此人的性格才更恰当。不知何故,他与曹操相当投缘,一定是被他的性格魅力感染了。反董联军诸将在酸枣陈兵之际,借了人马给兵力不足的曹操的,正是这个张邈。

张邈喜欢他的“性格”。可是,他的性格若是变了,又该如何是好?或者,这个自己一直很喜欢的人,其实并非是自己想象中的人物,又该如何是好?

陶谦的部下杀了曹操的父亲,这种深仇大恨张邈也不是不知道。不过,曹操的报复也未免太过分了。他接连攻下陶谦控制下的十余座城池,又在彭城击败陶谦的主力部队。当时,杀了数十万无罪的平民,将他们抛入泗水,据说连河水都阻塞不通了。

陶谦的主力由彭城逃往郯城,曹操追击过来,却久攻郯城不下,便转而洗劫周围的虑县、睢陵县和夏丘县等地。这又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鸡犬皆尽,废墟无人。曹操虽然一时退兵,却在为下一次复仇之战作准备,据说不日便会再度出兵。

“岂非不义之战……”张邈皱眉低语。若是袁绍、公孙瓒一类的人物行此不义之战,张邈大约只是皱眉而已吧。可是,这一次却是自己喜欢的曹操,又怎能单单皱眉而已!

况且,曹操出兵进行残忍的报复之前,曾经告诉自己的家人:“我若不还,往依孟卓。”孟卓是张邈的字。

万一之时,以遗族相托——这人定然是心心相印的挚友才行。陈兵酸枣的时候,身为反董卓联合军盟主的袁绍行止傲慢,张邈曾经面责袁绍。

后来听说,袁绍对张邈的态度愤怒不已,向曹操道:“张邈这厮,不成体统,替我杀了他。”对于袁绍的要求,曹操断然拒绝道:“他是我的挚友,孰是孰非姑且不论,我不会那样做。如今天下未定,岂可妄自相残。”

虽然有过这样的交情——正因为有过这样的交情,张邈才不能原谅去年以来曹操攻打陶谦的不义之举。

“曹操本是个相当冷静的人啊……”张邈怎么也无法理解曹操的行为。

如曹操这般极其现实的人物,当今再找不出第二人了。他总是冷静地观察现实,算尽了利害关系之后才会行动——实在无法想象曹操会做出冲动的举动。在酸枣贸然出兵,粗看之下仿佛是无谋之举,然而张邈却能理解那时候曹操的做法。还是经过盘算的举动。那一次出兵,曹操博得了“猛将”之名。这个名声给曹操带来多少好处,是无法估量的——他确实仔细计算过这样做的结果。

然而,唯有这次,曹操仿佛失去了理性。

“说不定这才是曹操的本性……我所知道的曹操,若是他刻意伪装出来的……”若真如此,那可就太可怕了。

此时的张邈正在为曹操头疼不已。

“都到了这时候,还在因他的残暴惊讶吗?从一开始,曹操便是这样的人物啊。兄长看人的本事实在不高。”弟弟张超说道。

张邈向来不会听他人中伤自己的朋友,不过这一次,他却有些半信半疑了。真正能够联结人的,唯有“侠义”之心——这是张邈的理想,他也一直在身体力行。当年在酸枣面责盟主袁绍,也没有计算自己的得失。那时候的曹操也很有侠义风范,断然拒绝了袁绍要他杀自己的要求。所以两个人的交情不容置疑——直到去年为止,张邈对此一直深信不疑。

然而,此时却不同了。据说杀了曹操父亲的,是陶谦的手下。又听说陶谦千叮咛万嘱咐,让自己的手下将曹操的父亲安然无恙地送到兖州管辖的境内。

可是,好像是陶谦的手下觊觎曹操父亲携带的无数财宝,违背了陶谦的命令,挑起了这次的事件。退一步说,部下的失职也可以算作陶谦的责任。可是,陶谦治下的徐州百姓何罪之有?又不是百姓选择陶谦作为自己的长官。曹操父亲遇难,徐州百姓毫无责任可言。

“全都杀光!一个不留!”据说曹操吼叫道。

他这样叫喊的时候,“侠义”之心又在何处?

“我看错人了吗……”张邈喃喃自语。


“走吧,往东走。”少容说道。

“东边正在打仗啊。”陈潜凝望着教母那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庞。虽然从孩提时代就在她的身边长大,可陈潜还是无法从少容的表情中看出她的喜怒哀乐。唯一能读到的,只有决心。从少容眉宇间的细微变化之中,陈潜能察觉她是不是下了决心。此时,少容美丽的眉宇之间充分展现出下定决心的情态。

“我必须去见兖州之主。请尽速准备。”

兖州之主,指的是兖州刺史曹操。兖州的州都虽是东郡,不过曹操却不在那里。他的人马已经到东面攻打陶谦去了。

曹操的部将陈宫率领剩余的人马驻守州都东郡。少容首先同陈潜一齐去了东郡。曹军与青州黄巾军决战之时,多亏少容居中调解,两军得以合二为一。因此,曹操军中的将领都认识少容。陈宫也毕恭毕敬地将少容迎进城中。

“夫人来此,不知有何贵干?”陈宫问道。

“我有事要向曹公说,想去大军驻地,不知能否借些士卒带路?”少容道。

“此地剩余的人马不多……”

“不要太多人,两三个人足矣,能够领路并且跟大军驻地取得联系就行。”

“这当然没有问题……那么,夫人想与我家主公说些什么?”

“这场战争实在太过残酷,就算是为父报仇,此事也对曹公自身的未来不利。”

“主公会听夫人此言吗?”

“那是当然。”少容的回答中带着自信。陈宫稍有不解。

“这个女人有着奇异的力量……说是魔力也不为过啊……”与青州黄巾军交涉的时候,那样固执己见的曹操也爽快地接受了她的意见。那时候的她究竟提出了怎样的意见,就连陈宫这样的将领都没有资格在场,当然也就无从知晓。不过,因为交谈的时间意外之短,可以推断出她不费吹灰之力便令曹操接受了她的意见。

“对了,有个问题想问。”陈宫说,“夫人以为,如今这样的乱世,并不需要武力吗?单靠五斗米道,足以拯救世人吗?”

少容摇了摇头:“我并不否认武力。这样一个四分五裂的国家,首先需要用强大的武力统一。然而,正因为武力是用来统一天下的,用在复仇上也就太浪费了。我当初调解青州军,并未想过这股力量会用于这样的目的。”

“少容夫人,在这件事情上,能容我谈谈自己的看法吗?”

“洗耳恭听。”

“我以为,武力是武力,智谋是智谋,应该各自分开才对。无论武力如何强大,也是由智谋来支配的,智谋控制着武力的使用,武力本身不能自行。”

“也有人智勇兼备。曹公便是如此人物。”

“所谓兼备,换句话说便是两面都不是很强。便是我家主公那样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若是单从武力上说,也有比他更强的人物……董卓如何失败的?是因为吕布有更强大的武力。然而指挥吕布的,却是王允的智谋。吕布之力,并非无谋而动。”

“我明白了。先生所言,我已经很清楚了。”少容施了一礼。与陈宫的问答由此结束。少容等人在东郡停留了三日。

与此同时,由冀州处来的袁绍使者也在东郡。听那使者的下人说,他们被派往东郡曹操与陈留张邈两处,预定首先来东郡,然后再去陈留,不过因为曹操不在,只得在东郡多逗留些时日了。

东郡城中也有五斗米道的信徒集会。少容与陈潜在集会上倾听信徒的烦恼,为他们排忧解难。集会在闲谈中结束。闲谈刚刚开始的时候,有一个雕刻师站起来说:“我先告辞了。有份工作催得很急……”

“不用介意。其他有急事的也请回吧。”少容微笑道。

不过,除了这个雕刻师,再没有旁人站起来。雕刻师搔了搔头说:“哎呀!这可是一份重要的工作,一点一画都不容失误,需要非常细致才行……哎!劳力费神,又费时间。”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纸给少容看,大约是想为自己解释几句吧。

“没关系,没关系。”少容说完,眼光落到这个人取出的纸上,顿时压低声音问道:“给你这份工作的人,难道没告诉你不能对旁人说吗?”

“您不愧是教母啊!确实有人说过。”

“那,为什么还给我看?”

“教母当然另当别论啊。虽然说不能对旁人提起,可教母又不是旁人……”

“知道了。”少容转向在座的诸人,叮嘱道,“刚才的事情绝对不能泄露出去。”

少容看到的那张纸上,盖着一个印章——冀州牧袁绍印。


在暴怒的曹操疯狂的攻击之下,陶谦终于招架不住,向刘备求援。平原相刘备的手中只有一千多名常备军,还有一些被称作“杂胡骑”的乌丸兵。刘备回应陶谦道:“兵马太少,无力驰援。”

于是陶谦向刘备保证:“以丹阳兵四千益使君。”

丹阳是陶谦的出生地。陶谦与刘备同属公孙瓒的派系,作为同僚,求援也是理所当然的。

“四千人马到手了呀。”关羽粗大的眉毛上下抖动着,他一高兴就会这样。作为乱世的惯例,借来的兵马便不用还了。

“只要有兵马……”这是刘备与得力副手关羽的叹息之语。

在刘备看来,像曹操这样拥有三十万青州兵的阵营,简直奢侈得令人愤怒,所以才撒下战争的种子,以削弱他的力量。曹操与陶谦虽然互相厮杀,但是从去年秋天以来的情形看,曹操太强大了。陶谦不擅作战,曹操也因“愤怒”而更具力量。刘备因陶谦的乞求而出兵作战,但采取了尽可能避开曹操的锋芒,使对手疲于奔命的战术。然而,曹军攻击力超出了预想,刘备为此深感不安。

“得了四千人马固然不错,但也有被曹军俘虏之虞。”刘备抱臂道。

“那可就连本都赔了……”关羽的声音中带着一些忧郁。

“被自己放的火烧到,这可真是死不瞑目。”刘备的脸上浮出自嘲的表情。他本打算密谋激怒曹操。然而,曹操的怒火却猛烈地烧向了自己。

二月,曹军因粮草殆尽,由彭城退兵,但一回到鄄城,便又开始进行再度出兵的准备。

“用不了两个月,曹军就能做好再出兵的准备吧。在这段时间里,若不想些办法,我们可真要被烧到了。”刘备手抵额头道。

“什么办法……”关羽问。

“为了不让火烧到这里来,只有到别的地方去放火了。”

“别的地方?”

“效果最好的当然就是对手的老家。要是有人在自己家门口放火,肯定会慌忙回去的吧。”

“这么说来,曹操的……”作为兖州之主,曹操将行政的中心定在东郡,不过军事的中心却是距离东郡稍南的鄄城——刘备想在这附近放一把火。

“根据细作的汇报,守东郡的是陈宫,守鄄城的是荀彧……陈宫倒是个可以考虑的人物……不过,陈宫吗……”刘备仰头望天。

曹操必定会再出兵,因此虽然曹军于二月退兵,刘备也依然应陶谦的请求留在徐州治内。平原一直无人看守。

“难免不被人乘虚而入啊。”刘备有意要回平原。

“徐州之地岂非比平原更加富饶吗?这样吧,你就以豫州刺史的名义驻留沛地如何?沛地可是一块福地呀……就这么办吧。”陶谦极力挽留。

陶谦如今已经相当消瘦,声音里也没了中气,令人听到感到痛心。

“好吧,我就留在沛地,且看形势变化吧。”刘备终于同意了。

当时,豫州的州都是曹操的故乡谯,郭贡作为实际上的豫州刺史屯兵于谯。陶谦像当时具有实力的人物一样,自己随意任命官职。只不过让刘备任豫州刺史,并非为了夸耀自己的实力,而是担心援军刘备一旦离开自己就没有后盾了。

沛地是汉王朝创建者高祖刘邦的出生地,确实是一块福地。刘备当然并不是因为沛地是福地才驻留在此,而是因为对陈宫的工作进展顺利的缘故。中原以西,似乎会有些有趣的事情发生。既然如此,也就没有必要回到河北的平原了。

东郡的陈宫,刘备很久以前就相当了解他的秉性。

“辅佐霸主。”这是陈宫的心愿。

陈宫希望自己能够辅佐英雄,使其称霸天下,就像张良辅佐刘邦取得天下一样。投在曹操手下,也是因为心中存着这般宏大的志向。刘备曾经读过陈宫的诗,其中有一句:“子房未得志。”刘备觉得这一句仿佛可以窥见陈宫的内心。子房是张良的字——自己也想像张良一样辅佐霸王,然而却至今尚未得志。

陈宫暗示胸中大志的同时,也由“未得志”这几个字中流露出对曹操并非霸王之才的不满。实际上,曹操不是任由陈宫操纵的人物。他依自己的想法行事,不需要任何人的辅佐。陈宫的不满正在于此。

“更宜辅佐的豪杰……”此时陈宫最盼望的正是这样的人物。也就是说,若有了这样的人物,他必然会弃曹操而去。

“不是有吗……至今为止都很容易受人操纵的英杰……”

吕布——想到这个名字,刘备放开了伸在背后的手。


二月退兵的曹操,果然又将陈宫留下镇守东郡,于六月再度出兵攻打陶谦。

又是一场凄惨的复仇大屠杀。谁都看得出来,曹操的计划是领兵直逼东方,攻取山东半岛最南端的琅琊、东海诸地,让陶谦所在的徐州成为孤城,然后以大军围城,再作屠杀。曹操当然也并不打算隐瞒自己的计划。

徐州陶谦颤抖不已。他本来就有病在身,这下更加害怕了。

“我只想回到故乡丹阳,看看大江(长江),如此也就死而无憾了。要趁着徐州尚未被围之时逃出去,还请各位酌情佯装作战,尽力援护。”陶谦向手下诸将与救援的将领发出近乎悲叹的书信。

“请再忍耐些时日。曹军不日将退兵,一两年内不会再出兵徐州。”刘备将这封回信送往徐州。

不但如此,刘备又向陶谦属下的将领、要人以及资助陶谦的徐州富豪公开宣布:“我有一计,能使曹军退兵。请诸位放心。”

刘备与陶谦的部将曹豹一同陈兵于郯县(现在山东省郯山县)之东。曹操突破这一防线,攻下了襄贲。襄贲是今天的山东省临沂市。这里的古墓出土了孙子的残简,备受世人瞩目。曹操在襄贲稍作休整。这时,少容与陈潜来访。

“哎呀!真是难得啊!我本听说你们身在冀州……这一带兵荒马乱的。”曹操迎着他们说道。

“确实很不太平啊!从战场的情况看来,似乎不是一般性的战争。曹军所过之处鸡犬不留。”少容答道。

“复仇之战本就如此……夫人这是要去往何处?”

“我是一路追随曹公来到此处的,不去别的地方。”

“哦,有什么急事吗?”

“急事共有两件。”

“那,第一件是?”

“我想请问,曹公心中确有问鼎天下之志否?”少容语气从容地说道。或许应该说她是刻意在用一种平稳的语气说话。

曹操沉默了半晌。对于少容出乎意料的问题,他一时间无法回答。少容目不转睛地盯着曹操的脸,慢慢说道:“三十万青州兵,人数足以统一天下。我应该说过,我负责掌管他们的灵魂。这三十万人是将四分五裂的天下归于一统,使人民安身立命的。然而,他们却用在发泄曹公的私愤上。非但如此,所过之处更是鸡犬不留。如此一来,我只能认为曹公已经舍弃了统一天下之志。如此残忍的统治者,百姓岂会追随?若是失了民心,又如何统一天下?这违背了我们当初的约定。”

曹操露出怪异的表情,呆张着嘴。他很少有这种表情。接着,曹操又不安地向四周看了看——仿佛终于意识到这是在襄贲城内一样。他仰望天空,随即将扬起的下颌重重点到喉结处。在座的曹军将领紧张地看着这一幕。

“明白了吗?”少容的这句话让曹操恢复了正常。他咧开嘴说道:“明白了……夫人适才说有两件急事,第一件事我已经明白了。第二件呢?”

“请尽速退兵,退回兖州。”少容说道。

“为何?”

“曹公身边将有谋反之事。”

“什么?谋反?什么时候?”

“我动身的时候还没有,不过此时也许已经谋反了……无论如何,还是尽快回去的好。”

“是什么人谋反?”

“我猜是陈宫。”

“怎么会……他没有那样的胆量……”

“确实没有那样的胆量……若是他一个人的话。”

“那,还有谁?”

“那是用来取代你的,能够托付自身未来的另一个人……更强的人。”

“什么!更强的人?”对于曹操来说,比自己更强的人应该是不存在的,他也不能允许这样的人存在。

“是啊,到底是谁……我虽不是很清楚,但依照我的推断,恐怕是吕布将军吧……”

“吕布……”曹操的话卡住了。

由袁绍处逃走的吕布应该寄身在河内太守张杨之处。

“他去了陈留之后,便一直打算夺取兖州吧……不然的话就得不到足够的兵力啊!”少容淡淡地道。

“陈留……有张邈……难道说连张邈……”曹操向前探了一下身。

“是那位陈留太守张邈大人吧……在曹公危难之时借兵给大人的人啊!也是曹公在万一之时托付家人的人啊!”

“张邈也会参与谋反吗……我不信!我不信!为什么?”

“张邈大人也说过同样的话:‘我不信’……如恶魔一般在徐州境内大肆屠杀的人物,竟然是那个冷静的曹操,实在是难以置信。”

“哼!”曹操犹如呻吟一般地哼了一声,站起身来。

陈宫之流不足为虑,吕布也只是一介莽夫。即便两人联手,曹操也并不畏惧。

但是,若是陈留张邈加入,立刻便能集结十万大军。况且曹操的根据地就在旁边,这可以说是火烧到家里来了。

“立刻退兵!”曹操叫道。

他对少容所言毫无怀疑。她不是世间普通的女子。对于她说的话——应该说对于她本身,曹操全都深信不疑。她既然如此说了,那就一定是这样了。

翌日清晨,曹操的大军便从襄贲消失了。


这一场曹操剧目中的关键,便在陈留太守张邈的身上。使他背叛挚友曹操的,正是曹操发狂般的复仇屠杀之战。比任何东西都重要的正是人性——而且,对于始终将侠义放在第一位的人来说,若是对方做出背信弃义的行为,那么对这个人的评价就会逆转了。

通过刘备的秘密工作,急于寻找更易操纵的英雄的陈宫,终于相中了吕布。吕布自袁绍的刺客手中逃出,趁大雨之夜逃离邯郸前往河内,顺路去了陈留太守张邈那里。以侠义闻名的张邈,对失意的亡命之人态度尤为亲切。他盛情款待了吕布,吕布心满意足地去了河内。

“要迎吕布,最好去拜托张邈。”陈宫如此想,再正确不过。

得了青州黄巾三十万人马,曹操已经从袁绍的派系中半独立出来了。然而,在为父亲报仇的时候,为了解除后顾之忧,他与袁绍再度缔结了友好关系。因此,袁绍的使节来了兖州。陈宫宴请袁绍的使节,将其灌醉,偷看了使节要拿去陈留的书信。信上说:“将军盛待自我处潜逃的吕布,世人皆误以为将军在借此责怪于我。将军乃侠义之人,不能对落魄之人袖手旁观,此种禀性我亦深知,不能责怪将军。不过还请将军下不为例……”书信语句相当温和,没有什么可以做手脚的地方。

然而,陈宫还是打算利用这个机会。他伪造了一封书信,用词严厉,几近胁迫,又仿造了袁绍的印章,用这封信换了使节手中的那封。信中强调张邈窝藏吕布一事令袁绍大为震怒。

“你以为相距甚远便能轻视于我?在你近旁,也有我的盟友。这个盟友还会再救你吗?你好好想想吧……”书信的语气透着恐吓。

酸枣陈兵之时,袁绍虽然让曹操去杀张邈,但曹操拒绝了。也就是说,曹操曾经救过张邈——曹操还会再救你吗?这封伪造的书信,迫使张邈觉得袁绍有十足的把握让“盟友”不再救他。

从曹操近日的举动看来,确实令人生疑。发动了那般不义之战的人,怎能期待他还有侠义之心?陈宫又不断联络张邈之弟张超,他一直厌恶曹操。随后,陈宫还亲自出马,到陈留游说。

寄居河内的吕布一听说有人要来请他,自然摩拳擦掌,立即动身前往陈留。与黑山诸军战于常山,已经过去一年了。这段日子里,吕布一直没有上过战场。他的手早就痒了,很想大战一场,只是苦于没有机会。这一次不但机会来了,而且前来请他“共取兖州”的,不正是对他礼遇有加的陈留太守张邈吗?

诛杀董卓的吕布——这一威名响彻天下。以这样的吕布为盟主,结成反曹操联合军。陈宫一步一步推进着计划。

“鄄城遇袭!”曹操接到急报。由徐州西部的战线返回鄄城的这段时间,千万不能让军事据点鄄城失守。

吕布率大军出现在鄄城的正门前,向城上喊道:“吕布将军助曹公进击陶谦,请资助军需粮草。”

由城墙上往下看,确实是一支大部队。

“吕布应该没有如此大军。能派出这么多人马的,只有陈留郡……也就是张邈……”把守鄄城的荀彧在曹操的幕僚中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荀彧,字文若,颍川出身。曾经辅佐袁绍,但因袁绍平庸,弃了袁绍,改投曹操。那是初平二年的事。那时候曹操还属于袁绍的派系,因此荀彧转投也可以算正常的调动。调职后的第三年,荀彧三十一岁,任驻守鄄城的将领。多亏他看破了吕布的欺诈之术,才在千钧一发之际挽救了曹操彻底败亡的命运。他紧急联络东郡太守夏侯惇,请他在濮阳方向佯装出兵。濮阳在鄄城之西,曹操则是由东而回。因此,这一策略是要尽力将敌人引去西面。吕布果然中计,进兵濮阳,随即攻占了城池。兖州各郡县一个个都落入了以吕布为盟主的反曹操联军的手里。剩下的只有鄄城、东阿与范县三座城池。

然而,没有攻取鄄城是吕布军最大的失策。荀彧固守鄄城,吕布被引去濮阳,加之曹操回兵比预期要早,终于成就了曹操不幸中的万幸。

引兵回到鄄城附近的曹操,手执马鞭指向济水对岸,向全军大声道:“世间居然有如此无能之辈。哈!哈!哈……吕布不费吹灰之力夺取一州,却没想到以东平为据点,阻断亢父、泰山之道,借险路来夹击我军。竟然屯兵濮阳,无能至极,徒有虚名而已。”

夜以继日飞奔而回的将士听到曹操铿锵有力的声音,又重新鼓起了勇气。


吕布虽然缺乏总揽全局的才能,但在局部战役中相当厉害,无愧于猛将的称号。他的人马不多,五原的轻骑兵和蒙古的铁骑兵构成了军中强大的核心力量。曹操的青州兵原本只是民兵,难以抵挡骑兵的攻击。吕布依靠骑兵战术,屡屡大破青州兵。曹军大部分都是由徐州境内疾驰回援的部队,兵马劳顿。

“匹夫之勇。”曹操虽然如此蔑视吕布,然而此时吕布的背后却有智囊陈宫出谋划策,兵源则有张邈提供。曹操想用计谋,吕布却不会轻易上当。对于曹军而言,这实在是一场殊为不利的战争。

“吕布这样的家伙,应该有什么可乘之机才对……”曹操苦思计策。

吕布从来不考虑百姓生死。对他而言,所谓平民,只是用来征发军需粮草的对象。尽力榨取而已——陈宫也曾忠告吕布,不要过分榨取百姓,“偶尔也要想想百姓……不然他们可活不下去了。”

“死了就死了吧,反正人多得是……眼下正是一决雌雄的关键时刻,哪里顾得上平民的死活。”吕布答道。

对于吕布的暴政,濮阳城的平民当然极为不满。曹操算定了这一点,悄悄联系城内有意反抗的人士。其中,濮阳城的豪族田氏与曹军接触密切,将吕布军的机密通报给曹操。如此一来,曹操便掌握了吕布军的弱点。濮阳城东门守备薄弱,而且守东门的士兵都受了田氏的贿赂,会给曹军开放城门。事先商定好时间,以挂在东门门楼左右两侧的朱红“信”字旗降旗为号,守城士卒自会打开城门。

到了约定好的时候,“信”字旗果然降了下来。曹军士气高涨,大喊一声“冲”,向城内一拥而入。之前吕布军一直都紧闭城门,只是不时地派遣骑兵出击。因为城中多有住家,若是让曹军进了城,吕布军擅长的骑兵战术便难以施展了。

“只要进了城,便是我军胜了!”曹操喝道。

曹军刚一冲入城内,他便下令道:“烧了门楼。”

火烧门楼,意味着绝不退兵的意思。无论如何,此次一定要拿下这座城池——主帅曹操如此破釜沉舟的决心,当然也感染了手下将士,他们一个个奋勇争先,果敢杀敌。

然而,这场攻击还是以失败告终。

吕布军分散在民居之中。相比由平民处征发粮草分给士卒的做法,还是让士卒寄宿在民居中,直接在平民家吃饭更加省事。吕布的这番做法,恰好是应对曹操奇袭的绝佳策略,尽管他这样做并非为了防备曹操偷袭。

火烧门楼的曹军本打算找到吕布军的主力加以歼灭。然而,濮阳城中却找不到像主力的军队。

“哎呀,吕布的中军究竟在何处?快去找!”曹操心急如焚地吼道。

吕布与陈宫所在之处便是中军所在。然而即使找到了这里,也还是无计可施。此处虽然号称中军,却并不意味着主力屯聚在这里。吕布军中的老弱之士虽然都躲在民居中没有出来,但勇敢善战的士卒却都全副武装出来应战——城中到处都是吕布军的身影。

“到处都是敌人,还是敌人。”对于曹军而言,这是预想之外的局势。

冲入濮阳的计划虽然成功,可是歼灭敌军主力的最主要目标却无法实现。

事已至此,只有退兵。

“退兵!退兵!”然而即使退兵,门楼却还在燃烧。曹操下令退兵的时候,恰好是火势最盛的时候。

曹操掉转马头,正要向东门逃去,突然衣襟被人一把扯住了。曹操回头一看,只见那是一个双眼放光、满面胡须的红脸大汉。

“喂,曹操在哪里?快说!”这人满身酒气。

曹操是个小个子。不过在这种时候,个子小可以说是一件幸事。醉酒的吕布军骑兵,根本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是曹操。

“喂,快说!”醉汉摇着曹操的衣襟。

“是他。那个骑黄马的就是曹操。”曹操伸手向左边一指。

“是吗!太好了!”这个醉汉把曹操甩到一边,去追那个骑黄马的人去了。

曹操在心中暗叫了一声“好”,朝东门疾奔而去。门楼的火焰伴着浓浓的黑烟直冲云霄,但这时已经不能再有丝毫犹豫了。离门楼十丈左右的时候,曹操紧紧抓住战马的缰绳,伏下身子贴在马鬃上,狠狠踢了战马的肚子一脚。要从火场中逃脱,重要的是尽可能快速地穿过火焰。

曹操凭借此种常识,策马全速奔驰。然而,正要穿过城门的时候,有一道烧焦的栏杆从天而降,砸在战马的鼻子上。战马刹那间悲嘶一声,高高地扬起了前蹄……马背上的曹操一下子被甩了下来,掉在火海之中。

“啊!主公!”身后赶来的是曹操的司马楼异。他慌忙由马上跳下来,将曹操扶上自己的战马,又捡起掉落的木棍狠狠抽了一下马屁股。

战马飞驰而去,曹操终于逃出濮阳。

楼异也跟在后面,拼死逃到了城外。他刚刚缓一口气,忽然感到手心剧痛,不禁喊了一声“好疼!”原来,楼异用从火海中捡起的那根木棍抽打了马屁股,上面本来还带着火。他的掌心被火烧伤了。


虽然一度突袭攻入濮阳城,最终曹操依然不得不含泪而退。“接下来才是决战。我军胜券在握。”曹操如此动员全军。

此时已是七月,很快便是秋天收获的季节了。濮阳城中的军粮眼看就要见底了吧。曹军的米仓也基本空了。谁能得到肥沃的河南土地上生长的粮食,谁便能获得战争的胜利。城中虽然也有一点耕地,但只能提供少量粮食,杯水车薪。所以吕布军应该会以精锐骑兵队作掩护,出城抢粮吧。曹军当然不能让吕布得逞。这场争夺不利于城内的吕布军。曹操向全军宣称胜券在握,也是算定了这一点。

“那帮家伙已经饿得骨瘦如柴,快死了吧。”曹操恨恨地说。

吕布军出城掠夺之时,必然会做些准备。城中的田氏一派,只要看到了出城的迹象,便会悄然通知曹操。到时候曹操只要埋下伏兵,就能击破吕布了。去年大雨成灾,今年却是大旱。河南秋季的收获也不如往年,不过应该能收到往年八成的粮食。城中的吕布,也登上城墙,远眺黄绿相间的平原,唾道:“曹操老贼!你以为这些全都能进你的肚子里,那可大错特错了。我要你好好见识见识我骑兵队的威力,抢得你一粒不剩!”

据古书《周礼》记载,兖州物产以黍、稷、麦、稻为主。除了小麦,其余都是秋季收割的作物。五谷的穗儿开始压弯了稻禾。出手不能太早,不然粮食还未成熟。然而,若是出手太晚会全都落入敌军手中。吕布想出一个计策,要等农民刚刚收割下来的时候纵兵去抢。

曹操则打算派士卒协助农民一起收割。再有几日——一天天紧张地过去。“再有四五天……只要农民开始收割,我军便要立刻出击。全军做好随时出击的准备。”吕布手搭凉棚,下达了命令。与此同时,曹操也在中军的楼上,同样手搭凉棚,远眺平野嘟囔道:“若是早的话,明日就要开始了吧……”

吕布眺望之后,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随即下了城楼。然而,曹操则是仰望天空,他的天性中独有一股诗人风骨。他的视线从大地转向了天空。秋空晴朗,一碧如洗。“如此秋空……却有相争相戕之事……我也是其中之一啊……”曹操自言自语。

随后,曹操又向天空望了半晌。忽然他“哎呀”一声,皱起眉头,向东面的天空望去。虽然是万里无云的晴朗秋空,然而东面的天空中却能看见一丝阴霾。这是突然天阴了吗……抑或是霞光?

就在这时,曹操听见自村落处传来了激烈的钲鼓声。“啊!哎呀!这是……吕布偷袭?”曹操打量着四周。不像是敌军出城偷袭。若是吕布出城,报警的应该是曹军中探听敌情的士卒才对。此时的钲鼓却由百姓的村落中传来。周围很快纷乱起来。

百姓自四面八方拥出,每个人都神情紧张,跑过军营的时候也没有人注意到站在楼上的曹操。曹操从楼上下来,向人群走去,迎面跑来的一个年轻百姓明明以前见过曹操,知道他的身份,却并没有停下来行礼,径直跑了过去。

“等等!”曹操大喝一声。

年轻人吃了一惊,回头望向曹操。

“什么事如此慌张?”曹操问道。

“蝗、蝗、蝗……蝗虫来了。”年轻人结结巴巴地回答。大概是太过惊慌,手中的铜锣都掉在了地上。

“什么?蝗虫……”曹操也不禁变了脸色。

绿色的平野若是遭到蝗虫的袭击,转瞬之间就会被吃得一干二净。待到蝗虫飞过,便只剩下一片黄土了——如此可怕的蝗虫正在成群结队地飞来。数量之多,遮天蔽日,连天空都被覆成了灰色。

曹操在东方天空的一角看到的那抹云霞一般的东西,原来是蝗虫——果然,那片灰色的霞光转眼之间便开始分散了。

这种大群糟蹋粮食的蝗虫称作“飞蝗”,与普通的蝗虫不同。据说飞蝗一天可以飞行五十公里。大群飞蝗一旦着陆,人们便再无计可施。不管作物还是杂草,只要是绿色的东西,全都会被它们啃食殆尽。可怜的农民为了不让飞蝗落在他们的土地上,一旦发现飞蝗的踪迹,便敲响警钟召唤村民,大家一起敲锣打鼓,一切能够发出声音的工具都拿了出来,试图驱走飞蝗。然而,这种方法似乎没有什么效果。濮阳郊外的农民将一切可以发声的东西都敲遍了,可还是阻止不了飞蝗的降落。

灰色覆满的天空之下,男女老少只能呆呆站着,任凭眼泪流淌——眼睁睁看着他们辛辛苦苦种下的粮食,转眼之间便被这群仿佛地狱使者般的恶鬼吃得干干净净。等待他们的只有饥饿——这个村落中,还有几个人能活下来?

“是时,谷一斛五十万(钱),豆麦一斛二十万,人相食啖,白骨委积。”《后汉书》兴平元年七月,有如上凄惨的记载。为饥饿所迫的人,一旦与他人相遇,便会吃了对方,只余下满地的白骨。

连活都活不下去了,战争当然也无法继续下去。曹操回了鄄城,吕布则往东面寻粮去了。

回了鄄城的曹操依然没有粮草,只得率军奔赴东县。吕布则先去了乘氏县(位于山东省),但被当地的豪族李进所拒,一直去了东面的山阳。天下英雄也无法战胜饥饿。

《后汉书》兴平元年九月的记载中可以看到这样一句:“桑复生葚,人得以食。”初夏结实的桑葚,却于秋日将近的阴历九月再度结实了。人们以桑葚充饥,终于抵住了饥饿。

这一年十二月,徐州牧陶谦病故。

“太好了……”临终之时,陶谦嘶哑着声音说,“没有死于战乱……多亏了刘备啊……我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们再参与乱世争战了……可这徐州还是要有人接管才行啊……”

一直支持陶谦的富豪糜竺,侍立在他的床边。

“主公可有中意之人……我糜竺愿为使者。”

“唔……中意之人……你知道的吧?”

“是,我这就去沛地。”糜竺深施一礼。

刘备正在沛地。

当初正是他号称要搅乱曹操的后方,迫使曹操退兵,此后的事态果然也如他所料。因此,徐州境内的人,上至陶谦,下至平民,全都对刘备感恩戴德。

糜竺依陶谦的遗言,以使者的身份来迎刘备,恳请道:“请为徐州牧。”

刘备起初故作推辞,糜竺自然也百般请求,最终刘备应承了糜竺的邀请。

由此,徐州牧刘备终于登场。


作者曰

山之南为阳,山之北为阴。不过河流正好相反,南为阴,北为阳。秦的都城咸阳位于九峻山的南面、渭水的北面。从山和水两方面而言,咸为阳面,所以便有了这样的名字。

曹操与吕布交战的濮阳,在濮水河北面。濮水是黄河的支流,传说庄子曾在这里垂钓。因为黄河改道,这里早已经干涸了,只留下濮阳的地名,而鄄城这个名字也一直保留到现在,是河南省的一个县。

然而,单单看今天的地图,很难想象当年的那一场大战。因为当年与今天的黄河水道已经截然不同了。

在今天的地图上,鄄城与濮阳之间隔着黄河。鄄城在河南,濮阳在河北。可是东汉末年的黄河却在距离今天的位置北面很远的地方,入海口也同今天的位置相差将近三百公里,位于今天天津的附近。因此,鄄城与濮阳都位于黄河之南。曹操攻濮阳时用不着渡河作战。

另外,东汉末年的徐州州都是下邳,在今天的徐州市东面很远的地方。因此,刘备与曹豹把守的郯城在距离当年的徐州州都很近的地方。只要复原了当时的地图看一下,应该便能更好地理解老病的陶谦当时有多么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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