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人间烟火  作者:梁晓声

老公安局长坐在他办公室内那张庄严的黑色的大写字台后,一口紧接一口地吸着烟,左右脸腮上的深深的皱纹,凝聚着发自内心的愤怒的厉色。

写字台上放着七封法院转来的信,都是控告省军区副司令员的两个儿子的。一个前几天还是他的老战友商业局长的“女婿”,已被他押了起来。另一个是劫持交通大队安全宣传车的主犯,还逍遥法外。他们参与走私,强奸妇女,欺压百姓,无恶不作!信中历数的条条罪状,几欲使他拍案而起。

可是他们的父亲,刚才还在电话中打着官腔对他说:“我的两个儿子,是有些淘气不假,我今后多加管教就是了。”言外之意,“管教”对方那两个“淘气”的儿子,应是对方当父亲的事,他这位公安局长倒似乎有点“多此一举”了。

这种当父亲的,简直应与他的儿子们同时受到法律制裁!他暗想:我一定要当着那做父亲的面,亲自给他的另一个儿子铐上手铐!

秘书小王走进来,将一份文件递给他,低声说:“局长,这是省军区派一名保卫干事刚才亲自送来的文件。”他翻开文件,几行黑体印刷字映入眼中——省军区各级干部,对子女触犯国家法律的罪行,不得知情不举,更不得包庇或为其开脱罪行,应协助公安部门,对犯法子女绳之以法。干涉或阻挠公安部门行使职权者,按情节轻重,将给予严肃处分。

他放下文件,站了起来,苍老的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顿时舒展开了一些。

他指示秘书:“以我的名义,不,以公安局全体公安干警的名义,立刻给省军区写一封信,代表人民向他们致以敬意!”

半小时后,一辆警车出动了……

车开至省军区大院院门二十米处,他命令司机停车,自己首先跳下车,正了一下警帽,从容地走上前去。

仍是上次那个小战士在持枪站岗,小战士已经认识了他,待他走上前,向他敬了一个军礼。

他也向小战士回了一个军礼。

“首长,请你们进去执行任务吧!”小战士大声说,随后,又低声说了一句,“那坏小子在家。”

他点点头,微笑了一下,转身招手。

这时,一位中年军人从门卫室走出,也向他敬礼道:“我是保卫干事,奉命协助你们完成任务。”

老公安局长的心呼地热了一下,右手,又一次肃然地举向帽檐。警车驶入院内,他向司机吩咐道:“慢开缓行,不许鸣笛!”

在保卫干事的引导下,警车像一位礼貌的客人,不声不张地驶到了一幢小小的别墅式二层楼前停下。

一个公安人员几步跨上楼阶,正欲举手拍门,被他拦住了。他用目光寻找到铃后,轻轻按了一下。

一会儿,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将门开了一道缝,见门外是几个公安人员,怔愣了一下,问:“你们找谁呀?这是韩副司令员家。”

他看出她是这一家的“阿姨”,回答:“我们没找错门。”对方疑疑惑惑地将门完全打开,放他们进入。

进入楼内之后,他提醒手下的人:“脚步轻些,行动有礼!”

“司令员在二楼呢!”“阿姨”告诉他们,同时悄悄打量着这三个第一次出现在这位副司令员家中的公安人员。

保卫干事在前,引导他们上了二楼。保卫干事在一个房间门外站住,通告式地敲了敲门,见房间内无人应声,迟疑了一下,索性把门推开,闪身将他们让入。

房间内,那位副司令员坐在沙发上,似乎正等着他们的“光临”。

他的第一个举动,便是在门口向这位副司令员敬了一礼。虽然,他的年龄要比对方大,也明知自己的级别与对方不相上下。

对方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对方那只右手,也不由得分明违心地举了起来,但还没有举到额角,又缓缓地放下了。大概想到自己既没有穿军上装,又没有戴军帽,军容不整,敬军礼不恭。对方是那么尴尬。

保卫干事开口声明道:“首长,我是奉司令部命令,前来协助公安人员执行任务的。”

“我们来拘捕您的儿子。”他向对方出示了拘捕证。对方的目光,朝持在他手中的拘捕证扫了一下。从这一掠而过的目光中,他那双老公安人员的敏锐的眼睛,分析出了对方此刻的心理——一种羞惭和愠恼绞缠的心理。同时,掺杂着起码一半成分的,对他这位公安局长本人的恨意。他明白,他可能从此在生活中多了一个死对头。

对方呆立片刻,又坐在沙发上了,两臂平放在沙发扶手上,脸转向了窗外。看得出,对方要在这种局面下,努力不失掉一位副司令员的尊严。

老公安局长心中顿时产生了一种同情,同情的并非这个做父亲的人,而是军人的军威。他自己也曾是一位军人,他对军人的军威一向是怀着由衷的崇高敬意的。而今天,一位老军人的军威,实际上是被他这位公安局长亲自打掉了。从他出现在对方家里那一时刻,他相信,对方一定也是一位冒过枪林弹雨的老战士。也许,像他一样,身上留着伤疤。身为公安局长几十年,他亲自带领公安人员执行任务无数次。今天,却闯入了一位老军人家中,向一位老军人出示了拘捕证!

他倏然产生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复杂心情,但愿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对方沉默不语。他的职责却不容许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下去。他不得不低声开口问道:“副司令员同志,您的儿子在哪儿?”

对方将脸迟缓地从窗外转向了他,还没有开口,只听一个傲慢的声音说:“老子在这儿!”

这声音像什么利器击了他一下,使他猛地转过了身——副司令员的儿子从门外走进房间,一直走到他跟前,伸出双手,冷笑着说:“请吧!”

他被激怒了,大声命令:“铐上!”

一个公安人员掏出手铐,将这不法之徒铐上了。

那位当父亲的,又将脸转向了窗外。

那恶少一边挣扭着被铐住的双手,一边对他嚷叫:“局长大人,你已经六十多岁了,该退职了!你退职那一天,就是有人将我释放的那一天,我会在那一天去拜访你的!”

他知道这恶少所指望的释放者是谁——刑警处长。他也知道,依靠多种后台势力官运亨通的刑警处长,正很有把握地盼望着早一天占据他的局长办公室呢!这是非常可能的。

他低吼了一声:“卡紧!”

那恶少的手铐被卡紧了,疼得叫了一声,但仍很霸悍,又说了一句:“咱们走着瞧!”

那当父亲的,突然从沙发上站起,跨到儿子跟前,左右开弓,狠狠打了儿子两记耳光。

他看得出,是两记实实在在的耳光,绝非做戏。

他对保卫干事说了声“谢谢”,大步向外就走。在门口,他站住了,转过身,目光阴郁地望着那位副司令员。

在他的注视下,对方的表情比他更阴郁,不,那是阴沉。这阴沉的表情究竟体现了多少复杂的心理,是他这位老公安人员也无法分析的。

他不卑不亢地举手敬了一礼:“打扰了!”

坐入警车,老公安局长再次提醒司机:“慢开缓行,没拐出这马路前,不许鸣笛。”

司机非常理解地点了一下头。

“真会……判我刑吗?”那被戴上了手铐的“公子”,此时此刻,身在警车之中,才似乎显得略有点不安了,怯怯地问。

谁也没回答这句话。

警车驶过两条马路后,老公安局长暗暗吁了一口气。他的心情,并不因结束了这次行动而觉得轻松。

……

这天晚上,当他回到家,商业局长许维昌又像几天前一样,等候在客厅里。

“她死了……”老战友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三个不祥之字。

“谁?”

“我的托儿所所长。”

啪!妻子手中的茶杯和托盘落地,都碎了。他看了妻子一眼,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又盯住老战友,声音有些颤抖地问:“和振武……有关?”

老战友点了一下头,他呆住了。

许维昌看了女主人一眼,低声问:“她……没告诉过你?”

老公安局长颓然地坐在沙发上,许久,才吃力地摇了摇头。

“她的家,当年掩护过我……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亲自到南方乡下把她接来。她是个不幸的女人,丈夫死后,再没嫁人,孑然一身……”

女主人扑到了他跟前:“那么她已经死了,不存在原告了?没人会替她打官司了?”

许维昌盯着女主人看了半天,肯定地回答:“有人替她打官司。”

“她的什么人?干什么的?”

“我。”

“……”

女主人一步步从他跟前退了开去。

“我已经无颜再回到当年养伤的那个南方乡村……希望你们……谅解我……”

他慢慢站起身,也不告辞,默默地走了。

“老高,你……你得为孩子想主意呀!”她又扑向丈夫。

“让我……安静……一会儿……”老公安局长将妻子推开了。

妻子跑进卧室,坐在床上,双手捧着脸绝望地哭起来。老公安局长仿佛没有听到妻子的哭声,一动不动。落地式台灯的灯光,侧映在他脸上,使他脸上的每条皱纹,都仿佛一个形容词,清晰地描写出了他脸上的全部老态。

房门突然砰的一声被踢开了,儿子回来了。

我迷了来我知道,

不知迷了哪一窍,

情人那里怎能晓,

……

儿子嘴里哼着,踉踉跄跄地从客厅门前走过,径直走入自己的房间去了。儿子又喝醉了。

倒水之声,暖水瓶落地砰然而碎之声,呕吐之声,连续从儿子房间传出。

啪!一只皮鞋重重地扔在地。啪!第二只。

哼声渐弱,鼾声渐起,儿子的鼾声伴着妻子的泣声。

老公安局长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心中产生了一种要想毁坏点什么的不良冲动,摔一只茶杯,或砸一件家具。他那灼灼的目光在客厅内凶暴地寻视着,最后固定在衣架上——衣架上静止地挂着他的枪套。

他几大步跨过去,不假思索地从枪套中抽出了手枪,一转身离开客厅,迈入了儿子的房间。

儿子,没脱衣服,四肢摊摆地仰躺在床。他走到床边,枪筒,对准了儿子的太阳穴。

儿子,睡得很死,微张的口中,随着呼吸喷出酒气。儿子那张脸,酒后显得更加苍白。在这张苍白的脸上,既可以找出他的相貌特征,也可以找出妻子的相貌特征。不论他或妻的相貌特征,都对得起这张脸。这张脸五官端正,甚至可以说长得很帅。左眼眶,青痕还未消退,是昔日争凶斗狠的结果。上嘴唇肿着,嘴角血迹始干,是今夜滋事生非的明证。

他注视着这张脸,像从一面被摔破了的镜子里注视他自己的面容。

这就是我的儿子么?他悲哀得直想落泪。儿子和女儿,血管中都流着他的血液,体魄都具有他的遗传基因,但又是多么不同的后代啊!

就像干柴和木炭一样不同。女儿是干柴,在社会上碰到一颗火星,就会猛烈燃烧起来。儿子是木炭,对什么颜色都能吸收,但炭终归还是炭。

女儿和儿子,都极少带给他精神上和心理上的安慰。他从不喜欢女儿的偏激,更加憎恨儿子一天天令他束手无策的堕落。女儿已经失去了,现在儿子也不可救药了。

面对晚年这种凄惨的命运,他不能不进行悲凉的沉思:五十年代的每一个中国共产党党员,都知道一位美国国务卿的名字——杜勒斯。

就像那个年代的小学生都知道美国有个黑孩子小杰克一样,这位具有预言家头脑的美国国务卿,曾将改变中国颜色的希望,寄托在中国共产党人的第三代和第四代身上。他的“希望”像险恶的鬼魂一样时时刻刻警示着中国共产党人。三十年弹指一挥间,杜勒斯如今或者在天堂里,或者在地狱中。年轻的中国共产党党员,甚至不知其为何人。许多老党员,也早已把他的名字忘掉了。那鬼魂,仿佛从我们的生活中消隐了。消隐了的,便等于不存在了吗?他曾时时朦胧地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要将儿子从他身边夺走。这种力量的本质是并不微弱的。因其无形,因其作用在自己的儿子身上,使他丧失了清醒的意识,丧失了警觉。别人都认为不存在了的,自己偏偏看到了幽影,是很可能被讥为神经质的。

但今天他终于明白了,那险恶的鬼魂并没有死灭,它还确确实实地飘荡在生活中,对共产党人实行报复似的,专附在共产党人们的后代身上,更专附在共产党人中某些职高权大者们的后代身上,像病毒专爱进攻娇贵的躯体。在目前的“开放”时期,染着“开放”的色彩,从他们敞开的门户侵入他们的家庭,像大肠杆菌一样,将他们家中的一切,都变成了传染的“媒介”。

某些当父亲的共产党人,尤其是共产党人中当官的父亲,造就了某些纨绔的后代,堕落的后代,无法无天的后代。社会主义国家中精神上和物质上都热衷于追求疯狂的刺激性的满足,渴望达到贵族化的一代!

难道这不是今天现实生活中的一部分并不夸张的生活现实吗?

难道他自己,竟也成了这样的父亲们中间的一个吗?

那么……勾响一枪吗?

亲手将这不可救药的儿子……断送吗?

公安局长……犯一次违反法律的杀子罪?

也许,人民会理解他的?

但法律是神圣的啊!即使出于神圣的动机,也不容亵渎法律的神圣条规!

他握枪的手,出了满把冷汗。

而他的另一只手,颤抖地伸向儿子的嘴角,拭去了儿子嘴角的血迹。

儿子翻了个身,又呼呼睡去。

一双手抓住了他那只握枪的手,将枪筒从儿子的头边扭转了。

“你先打死我!……”

妻子的两眼被恐惧撑大了。

妻子,在床边跪下了……

第二天早晨,儿子刚刚起来,还没有洗漱,两名公安人员出现在老公安局长家中。

“局长,我们是来执行您的电话命令的。现在可以么?”其中一个尊敬地问。

他点了一下头,便走到阳台上去了。

于是他们给他的儿子戴上了手铐。

儿子被从家中带走时,用戴上了手铐的双手抓住门框,大叫:“爸爸!他们一定是弄错了!你快告诉他们,我是你的儿子呀!……”

他站在阳台上,一动未动,居高临下,他看到了儿子被带出楼外,被推上警车。

“爸爸!……”儿子被推上警车前,仰起脸,向他求援地喊了一声。

警车迅速开走了。

“你!你疯了!……”妻子冲到阳台上,歇斯底里地叫嚷。

他,缓缓地朝妻子转过身,目光呆滞地瞪着妻子。

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伸出双手,似乎要扶住什么,却什么都没有来得及扶住,突然吐出一口鲜血,倒在阳台上……

在市立医院的病房里,公安局长的妻子和商业局长一旁一个,守坐在病床两侧。

老公安局长脸色灰白,微闭双眼,仰躺在病床上,呼吸急促而沉重。一只手,露在被外,压着胸口。

市长跟在护士身后,轻轻走入病房,走近他病床边。

护士朝他俯下身,低声说:“市长同志看您来了。”

那双微闭的眼睛,缓缓睁开了,千言万语,都凝聚在黯然的目光中。

“老高,你怎么……这样突然地躺倒了?你不是说,要亲自带一个治安小队,协助市委工作组落实光华街上的搬迁么?……”

老公安局长的头,微微在枕上动了一下,目光中流露出极大的歉意。

市长握住了他放在胸口的那只手,大动感情地说:“老高……你一向是刚强的,你可不能就这么垮了啊!你要给我好好休养,休养好了,我亲自来接你,有许多事我需要你的帮助啊!我们的党,即将开始整党了……”

老公安局长眼中,闪射出了闪烁的光彩。他的嘴唇微微启动着。

“老高,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在说我们的儿子?你大一点声音啊!……”妻子扑伏在他身上,将耳朵贴在丈夫嘴上。她多么希望听到丈夫吐出“儿子”两个字啊!她却什么也没有听到,失望地直起了身,惶然而又茫然地看看商业局长,又看看市长,语无伦次地说:“儿子!市长!我们的儿子!……我听到了!市长,您得替振武说句话呀!我们可是亲家呀!……”

老公安局长的嘴唇仍在微微启动着。

商业局长终于明白了什么,试探地问:“老战友,你……是要看整党文件么?”

老公安局长的嘴唇不动了,闭上了眼睛。

市长将他的手握得更紧,说:“好好休养,以后我会亲自给你送来的。”

眼泪渐渐从老公安局长眼角淌了下来。

那当妻子的,此时此刻简直无法理解自己的丈夫了。她转过身去,悲伤地哭了。

市长放开老公安局长的手,站起身,走到了窗前。

医院大楼对面,工业大学校园内正在召开什么会。广播声很清楚:“……感谢老工人葛全德父子领导之下的这个施工队,确保质量地提前完成了我校的扩建工程,促进了我校的正常教学。师生们得知施工队许多工人的家遭受了风灾火灾,主动捐款捐物,合计四千余元,将由师生代表组成慰问队……”

市长肃立窗前,很久未动。

远处,传来列车的长鸣。

他想到了他的儿子。

到医院之前,他收到了儿子的一封信。一封短信。儿子在信中写道:

爸爸:

当您接到这封信时,我已离开这座城市,主动要求到西北某有色金属基地去了,那里更需要我。爸爸,我这一决定,也是为您而做出的。您可以毫无顾虑地去做党的原则和您的职责要求您做的每一件事了。您不必为珍珍操心,我将她托付给一个值得信任的好姑娘了。她会非常疼爱珍珍的。

---儿子

列车的声音渐渐远去,儿子,是否乘坐的便是这一次列车呢?

东北——西北。

是啊,儿子这一决定,无疑也是为我而做出的。从今天起,儿子遥远地离开了我。

他心中默默地想,对儿子充满感激。正如他的儿子当年在炼钢厂,心中对他这位父亲充满了感激一样。同时,他对儿子的眷恋,也忽然变得缠绵起来。一队肩扛锨镐的战士,从窗下的街道走过,他们是到光华街上参加义务劳动的。

他眺望着远近的市容,预感到一股强于几天前的大风的力量,将扫荡这城市的种种无形的肮脏和污染,给这座城市本身,给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民,带来一些变化。带来的绝不会是摧毁或灾难性的变化,而一定是希望,是信心。

一只小麻雀落在窗台上,活泼地用翅膀扑打着洁净的积雪,隔着玻璃泰然地瞧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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