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  作者:梁晓声

光华街上遭劫的人们和受惊的人们,从睡得非常不安的昨夜醒来时,一辆黑色的上海牌小汽车从马路上拐入了这一带。小汽车在消防队员们造成的“冰场”上“抛锚”了。司机钻出车,走到一堆废墟旁,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手中借过一把铁锨,铲起废墟的土往车轮底下撒。刚撒了一锨,一个男人走来,一言不发地从司机手中夺下了铁锨。

司机怔怔地瞧着那个男人。

孩子声明:“爸,是我借给他的。”

啪!那男人回身就给了孩子一耳光:“你借,老子不借!”

孩子捂住脸,怯怯地说:“老师讲,现在还要学雷锋……”

“你们老师怎么不教导教导那些当官的也学习学习雷锋?!”那男人的火气更大了,狠狠地踢了孩子一脚,“滚回帐篷去!”

孩子噙着委屈的眼泪,离开废墟,朝一顶帐篷走去。

那当父亲的,拄着铁锨柄,乜斜着汽车,满脸有意表现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市长从车上跳下来了。他注视着那个男人,一步步走过去,走到与对方只距一步远才站住,心平气和但很严肃地说:“不要那样对待孩子,别忘了你是一位父亲。你的言行,对你的孩子是具有你所想不到的影响的。孩子没错,老师也没错,是某些当官的错了。”他说完,转身大步走回到汽车旁,迅速脱下大衣,扔在汽车前盖上,对司机说:“我们来推吧!”

“这……市长,我去求那面的几个人来帮忙……”司机犹豫着。

“你不相信我的力量?”市长笑了一下,首先推起了汽车。司机不再说什么,立刻和市长一块儿推。汽车是开到了一处凹地,无论朝前推朝后推,都是坡度冰面,推动了两米,又滑回了两米。

司机脸上流汗了,市长脸上也流汗了。市长连皮帽子也从头上摘了下来,和大衣扔在一起。市长身上头上冒着热气。

司机又开口说:“我……我还是去求……”

“不必!”市长口气非常固执。

于是他们又开始推。

求,这个字将一位老共产党员,而不完全是一位市长的自尊心深深地刺伤了。当年在革命时期,老百姓为了掩护他,掩护党,曾面对沾着鲜血的刺刀挺身上前去死!可是今天,他们不愿助他一臂之力。仅仅再加一臂之力,车就可以推上冰坡。一臂之力啊!如果有人对他讲此类事,他一定不会相信,一定认为是危言耸听,一定认为是对我们党和人民的关系的污蔑!但他现在亲自碰到了这样的事,这就是现实吗?是现实。尽管不是现实的全部,但毕竟是现实。发生在一个城市内,发生在一条街上,被他这一位市长所碰到的现实!难道我们有理由因为是“一”就可以回避这样的现实吗?就可以不去思考这现实的可悲性吗?

一股力量从心底延伸到两条胳膊上,思想的波澜同时在他头脑中翻腾。

他一边推,一边对司机说:“别泄气,憋足劲,我喊一二三,咱俩齐心合力!一、二、三……”

汽车终于被推到了冰坡上。市长喘息着,挺直腰,对司机说:“我们没有求谁,不是也推上来了吗?”说罢,一回头,看到那个由儿子将铁锨借给他的司机,而打了儿子一耳光,踢了儿子一脚的人,正转身离去。

那人帮助了他和他的司机,也许仅仅助了一臂之力,却是他们需要帮助的一臂之力。没有那人的帮助,他们究竟能不能将汽车推上冰坡呢?他对自己的力量不那么自信了。

司机从汽车前盖上拿起他的大衣,轻轻替他披在身上……

奇迹!仅隔一天,葛家塌房的废墟被清除了。颓址上,冻土刨开了,木桩钉下了,砖线拉直了,石头宅基砌起来一尺多高了!市长走到这里,见砖瓦沙土分类堆放,七八个棒小伙儿在劳动。没有督促,完全自觉、紧张而认真的兴建情景呈现在他眼前。

葛全德下决心要为自己家盖一幢像样的一劳永逸的房屋,要它百年不倒,数代不塌!要它能经得起八级大风或强烈地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也许是天意在启示他明白,他为国家为他人盖起过许多高楼大厦,现在,到了靠自己的双手和力量,为自己、为儿女们盖起一幢房屋的时候。只有靠自己,不靠自己,靠谁?他觉得自己像这城市中的一个“孤儿”,一个“老孤儿”,无依无靠。他觉得他们——同样在一天内失去了安身之所的人家,也都命运如他。他不但要为自己的家盖幢像样的房屋,而且要为那些命运和他相同的人们,一家家盖起像样的房屋,盖起一条半新的街来。今年盖不起,明年接着盖,明年盖不起,后年接着盖。五年盖不起,盖它十年!

老子死了,儿女们继续盖。没人管我们,我们自己还不管自己?我们自己不想管自己了,难道还不为儿孙下辈们着想?我们总要在这条街上生活下去!

然而,那些命运和他相同的人们,想法却并不和他一致。他们回答他:“我们不是社会主义吗?不是老百姓当家做主吗?就让那些当官的看看我们这些当家做主的人的处境吧!他们住在高楼上,我们住在高楼底下的帐篷里,不为别的,只为羞臊羞臊他们的脸!帐篷我们住定了,但愿这废墟变成垃圾堆,夏天里臭气也能熏着他们!苍蝇蚊子也能飞入他们屋里去!”

他还能用什么样的话去说服他们呢?他是个一生习惯于被别人说服,而不善于说服别人的人。他没那口才,没那能耐。他第一次感觉到,他在这些他所熟悉的人们中,竟会成为一个孤单的人。他所想到的,与他们的利益息息相关的宏大计划,他们却不肯帮助他去实现。他从来没有体验过比这更大的悲哀,比他家房倒屋塌还令他悲哀!然而,他的大儿子葛玉明却对此付之淡淡一笑。玉明从施工队中抽调出十名青年,对他们说:“你们的家和我的家一样,都毁了。所以,我才抽出你们,给我们自己盖起家来!”

给自己盖起家来——他们一切愿望之上的愿望!他们曾怎样幻想过,要在像样的房屋里结婚娶媳妇啊!他们认为,他们的老子是在跟现实赌气,跟自己过不去,那是很愚蠢的!他们虽然也以这种那种方式跟现实赌过气,但并不愚蠢。他们知道,现实与他们的关系比与他们老子的关系长久得多。因为他们刚刚二十多岁,还要在世上,在光华街上生活半个世纪!

他们劳动得那么忘我,没有一个注意到市长走了过来。

市长问一个小伙子:“你们在为谁家干活?”

小伙子砌好一块砖,头也不抬地回答:“为我们自己!”

市长又问:“你们是哪个施工队的?”

小伙子抬头看了他一眼,看出他不是个身份等闲的人物,故意不恭地反问:“你是干什么的?管得这么宽?”生活已扭曲了他们的心理和性格,凡对可能是当官的人物,绝不恭敬。

市长笑了一下:“也许我管的并非闲事,你们冬季砌墙可难保质量啊!”

“我们比你懂行!我们给自己干活用不着别人操心!”小伙子不屑地瞪了他一眼,“一边去,碰脏了您的大衣!没闲工夫同你谈!”

市长又笑了笑,后退一步,说:“我想找这家做主的人谈谈,你能告诉我是哪一位么?”

葛全德恰在这时端了一锨沙泥走过来,将沙泥倒下,打量着市长,说:“是我。有话就请讲吧!”

“我劝你们不要盖了。”

“什么意思?”

“政府不会对你们的处境不闻不问的,你们的困难就要得到解决!”

“二○○○年吗?”

“不,也许明天或后天,最迟不超过三五天。”

“谁能相信你的话呢?”

“我……是市长。”

葛全德眯起了眼睛,冷冷地笑了笑。

市长又说:“你盖也白盖,浪费人力财物。盖起来了也要被推倒,不久,这里的矮屋破房都要消失,这一带地区将出现街心花园、商店、医院。”

小伙子们停止干活儿,对市长的话颇为重视。

葛全德突然发火,对小伙子们一挥手:“别听他的,听我的,干活儿!”

小伙子们立刻服从地干起活儿来。

葛全德也冷漠地从市长身旁走开了。

市长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啊年轻的朋友们,

大家来相会,

你一块,我一块,

为自己把砖来砌,

娶媳妇要有房屋住,

还是靠我们自己吧……

小伙子们一边砌砖,一边哼歌。一首美好的歌,歌词被他们肆意篡改。

他们不相信我——代表政府的一位市长,只相信他们自己了……谁之过?

市长久久地沉思着……

市长一走进房管局局长的办公室,房管局长立刻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

“市长,这……是我的检查,我正在写,还没写完。我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严重错误,请求市委给我处分!写好的这一部分,先请您过目……”他恭恭敬敬地将没有写完的检查双手呈递给市长,一副认错自疚的表情。

“我不看。”市长不接他的检查,手指着房管局长的脸,说:“你怎么竟敢把五十八套单元,整整一幢大楼啊!当礼物一样送人情了。你这同贪污几十万元有什么两样?这种事如果发生在解放初期,你是要被枪毙的!你算什么共产党员?党的威信被你这种人败坏干净了!给你一百次处分也是挽回不了的。你是党的罪人!”

市长的怒火终于无法压制,说一句,手掌在办公桌上拍一下。墨水瓶被震得跳了起来,滚落地上,墨水在打蜡的地板上横流。

房管局长的女秘书从外面将门推开一道缝,探进头看,认出发火的是市长,立刻缩回了头发烫得蓬蓬松松的脑袋。

房管局长肃立聆听。同时,他的心安定了。责而不罚,罚而不责,官场惯例,看来不必担心局长当不成了。五十八套房间在这年头算什么?他可以详详细细地列出名单来,住进去的都不是普通百姓。市委和省委的某些领导往名单上一写,市长大人也得三思而行!何况,他并没忘了也给市长大人的儿子解决了一个单元。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过是你骂我听着。骂一顿你做了批评,我做了检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市长发过火,沉默了许久,问:“你家中有什么需要照顾的没有?”

房管局长诧异地抬起头,不得要领地看着市长。

“我将要以市委纪律检查委员会的名义,对你提出法律上的起诉。你是党的老干部了,在法律没有对你宣判之前,你如果有某些请求,可以提出来。”市长的声音极低。

没写完的检查,一页页从房管局长手中散落在办公桌上、地上……

在市委常委全体会议上,市长扫视着到会者,首先开口发言:“我小时候读了几年私塾,私塾先生讲过许多故事,我都忘了,只有一个故事,至今仍记着,借此机会讲给大家听听:从前有一个人,在朝中做了大官。他乡下的某亲属,依仗他的权势,占了老百姓的一墙之地,老百姓不服欺压,告了状。这亲属便给那大官写了封信,要得到那大官的包庇。那大官回了一封信,只有四句诗,‘千里捎书为一墙,让了一墙又何妨?万里长城依然在,而今不见秦始皇。’不知大家听了这个故事,都有何感想?我已经收到了几张条子,请求我高抬贵手,允许某些人占据光华街上老百姓住宅的行为。这样的条子,恐怕在座的各位也收到了。我也请求各位,让了几套民宅又何妨,让了吧!请求大家。我有言在先,我是君子之度,先礼而后治!”

同一时间内,商业局长许维昌也在家中与女儿许晶晶进行着一场谈话。

“爸爸,我虽然长大了,可我的心所迷恋的,却还是小时候的那些梦啊!它毁了我!”女儿双腿坐在沙发上,侧身偎缩在长沙发的一角,两手捂住脸,羞耻难当地对父亲哭诉着。

当父亲的用既怜悯又凛峻的目光瞅着女儿,心中默默地想:女儿,女儿,难道你竟是这么耽于成熟么?你这只可怜的被玫瑰色的梦所饲养过的小鸟啊!在动乱的年代里,你善于用眼泪和哀叹当作精神上的饲料,填喂你那颗高傲而娇嫩的心。一旦觉得对你来说阳光重又明媚、生活重又美好,周围的一切似乎重又变成了玫瑰色的,你便又飞回到了你过去的梦中。在你内心的精神殿堂里,饰演起了你童年和少女时期惯于饰演的白雪公主。十年的血与火,电与雷,造成了中国大地上空前的种种变异,难道竟没有轰塌你心中的殿堂?你在那过去的梦中又能够重温到什么呢?不错,那是一座唯你独尊的殿堂,爸爸妈妈曾是你的臣仆,你周围的一切人都曾向你吟诵过赞美的诗句。但须知在那梦中,原本是溺宠多于教诲,虚荣多于朴实,脆弱多于刚强的啊!女儿,女儿,对你来说,那梦曾是家庭赏赐于你的恩泽。对爸爸妈妈来说,那梦也许正是我们对你的罪过啊!

他不禁徐缓地扭转头,朝悬挂在墙上的亡妻的遗像看了一眼,在心中对她说:“宽恕我吧,我这失职的父亲!”

“爸爸,我只请求您,在您的生活中……重新……容纳您可怜的晶晶……看在我死去的妈妈的份儿上……”

听了女儿的话,他难受得直想落泪。

他朝女儿转过脸,说:“晶晶,听爸爸的一句话,你只有鼓起勇气回到玉龙身边去,请求他的饶恕。”

“爸爸,我……又怎么能鼓起这样的勇气来啊!”女儿的抽泣之声充满了绝望。

他急躁了,大声说:“难道你至今还不明白,你失去的不是一个葛玉龙,而是一种生活选择!爸爸还能活在世上几年?你只有和他生活在一起,你才有希望将自己改变成一个朴实的刚强的人,你才有希望学会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啊!”

这时,父女俩听到了敲门声,还没等许维昌站起身去开门,老公安局长已经走进,朗声说:“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位客人!”

许晶晶瞪大了一双泪眼——她的高伯伯身后站着她的葛玉龙!

老公安局长对许维昌做了个手势:“老许,我有事同你谈。”

许维昌看看年轻的酱油工人,又看看自己的女儿,领会地走出了客厅。老公安局长轻轻将葛玉龙推入客厅,与主人走进了另一房间。他们并没有谈什么,彼此注视着,屏息敛声,满怀期望地聆听着。

葛玉龙像一尊石雕立在客厅中。

许晶晶只穿着袜子,呆呆地站在沙发前,呆呆地瞪着葛玉龙。羞耻,负罪,忏悔……任何一种情感,那一时刻在她心中都不复存在了。

她的心那一时刻是空洞的,她觉得自己仿佛也变成了一尊雕像。她只被一个愿望所统治:但愿她和他都变成雕像,永久地彼此注视着。只愿能够彼此注视,唯愿能够彼此注视!她恍如隔了整整十年没有这样注视着他了。

那年轻的酱油工人的两眼不能转动似的盯着她,可以说他的目光中什么内容也没有,更可以说他的目光中包容了人类的全部情感!

她下意识地向他移动了几步。突然,她双膝跪在他面前,双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一只手。他并没有俯视她,仍一动不动。他使劲想从她的双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然而,她将他的手抓住得那么紧,那么紧。他感觉到了她那双手在痉挛,感觉到了她的整个身体都在战栗。

他还是执拗地想要抽出他那只手。

她抓住他的手丝毫不肯放松。她将他那只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他感到他的手湿了。她开始狂纵地亲吻他的手。他的手背接触到她那柔软温润的双唇,他的心顿时被软化了。

他不禁缓缓低下了头,不知所措地俯视着她——她的头发散乱,遮住了她的脸,令他无法看到。

她的双肩颤抖不已。

他几乎就要也跪下去了,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欲将她那颤抖的身体紧紧搂在自己怀中。

难道我葛玉龙就只能得到这种被玷污过亵渎过的爱情吗?爱情的公正在哪里?

这思想如一根烧红了的针,深深刺入他的头脑中。

“不!……”他猛然大声喊出一个字,用力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一转身像头豹子似的奔出了客厅,奔出了这人家。

门砰地关上了。

当父亲的和当伯伯的出现在客厅门口,两位长者遗憾而失望地瞧着她。

她慢慢地站起了身,若有所失地怔愣了片刻,随即奔向父亲怀中,身子贴在父亲胸前,喃喃着:“爸爸,亲爱的爸爸,祝福我吧!他恨……证明他也许……还爱着……”

两位长者茫然地对视了一眼,不知是否应该信服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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