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  作者:梁晓声

从对我们的社会有用的女人,“蜕化”到一个仅只对丈夫对家庭有用的女人,是一种可悲的结果。但这“蜕化”的过程对某些女人来说,往往是一个舒舒服服的过程,甚至是一个愈来愈舒服的过程。因而,也就往往是一个心甘情愿的过程,一个带有极大诱惑性的过程。

公安局长的妻子,年轻时曾是一位优秀的中学教师,姓名经常出现在报上,漂亮,热忱,朝气蓬勃。

婚前,他曾担心,她与他病故的前妻遗留下的任性的女儿,难以和睦相处。婚后证明,他的担心完全多余。她以姐妹般的亲爱关心他的女儿,以女友般的平等态度对待他的女儿。很短时期内,女儿便适应了她在这个家庭中的存在,开始承认了她在这个家庭中的主妇地位。他曾担心她会因年轻而不善操持家务,仅仅成为他的家庭中的一件好看的摆设,事实证明他的这种担心更加多余。她几乎是过分周到地照料着他和女儿的饮食起居,过分细心而严谨地承担起了主妇的角色。他曾非常非常担心的是,她不甘寂寞、喜欢娱乐的性格,会使他的家成为社交中心、娱乐场合。这一点上,他是更有点杞人忧天了。自从她成了这个三口之家的主妇后,连她那不甘寂寞的性格也有所改变。他十分惊奇地发现,她的兴奋点渐渐地然而又是非常明显地开始转移,由外部转向内部,由社会转向家庭,由宏观转向微观。她差不多是怀着一种近乎娱乐的兴奋,把每天的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花费在重新布置这个家庭方面。他曾好几次观察出,倘有她学校里的老师们到家中做客,与她谈论起教学中的种种话题,她会显出那么心不在焉、神不守舍的样子,以至常常使客人感到再坐下去很尴尬。而刚一送客出门,她便会像一位导演启发演员进入角色似的马上对他说:“我方才一边陪客人谈话,一边在考虑,我们窗帘的颜色与墙壁的颜色,太不协调了是不是?明天我换一种花布再做个窗帘好不好?”或者:“我们把沙发和茶几摆到写字台对面行吗?如果你同意,咱们现在就搬?”搬写字台之类,只要她看着顺眼,他也不是在工作着,倒很愿意遵命。对客人的不恭,却不符合他待人的原则。但他也从未因此而责备她,仅仅提醒过几次罢了。他认为,她身上所表现出的这一切,不过是每一个新婚少妇对家庭的、由衷的热爱所致。随着家庭生活的日长月久,必然会淡漠的。他大错而特错了。她的兴奋点一经转移,便仿佛永久性地固定了,不再向其他任何方面延伸和发展。他迷惑了,百思不得其解。眼睁睁地注意到她身上家庭妇女的味道越来越足,而一名优秀教师的职业气质越来越消退。公安局长对于那个年代的“阶级斗争的社会表现”,颇有研究。而对于了解女人方面的学问,相比之下可就太肤浅了。平庸的女人的本质就在于,她们始终不能摆脱掉自己是一个女人的观念。而在这类女人的观念中,显示出一个家庭主妇的才能,乃是女人高于一切的才能。她们身上可能在某一时期,会闪烁出社会性的职业性的光彩,但那种光彩不过是碎玻璃在日照下,短暂的反射现象而已。她们像水獭,尽管偶尔也游到宽阔的水域去炫耀自己的游泳本领,但一有机会,还是要回到河湾湖汊中去,凭一种本能的驱使筑巢造窝。

某天吃过晚饭后,他拿起本市的晚报浏览,发现市教育局又一次评选出本市优秀教师的报道中,没有她的名字。他以为自己看得粗心了,仔细重看一遍,果真没有她的姓名。他大大地受到了震动,将报纸拿给她看,问:“怎么,你不是优秀教师了?”

她只朝报纸扫了一眼就放下了,说:“我也不能年年是呀!”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争取年年被评为优秀教师?”

“我不是都结婚了吗?”她睁大眼睛瞪着他,显出一副惊诧不解的样子,用振振有词的语调反问。

“难道,难道是家庭牵扯了你的工作精力不成?”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啦?”

“那……那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什么呀?难道你对我是不是一名优秀教师还很在乎吗?”

她有点嗔怪,有点不高兴了。

那一夜,他失眠了。对于她是不是一名优秀教师,他不能说很在乎,也不能说完全不在乎。总之,他感到遗憾,不仅仅因为她是自己的妻子,更主要的,因为她曾经是一位优秀教师。曾经是,而如今不是了。用她的话回答,理由似乎很简单也很充分——结婚了。

结婚了?

如果一切结婚了的女人,从此就不再可能成为一切战线、一切岗位上的优秀者,那么结婚这件事对女人来说,简直可哀可悲可叹。对男人来说简直就等于罪过!那么,有些女人们为什么还要迫不及待地结婚呢?如她——偎在自己怀里的,曾经是一位优秀教师的,而现在做了他妻子的这个年轻女人?她睡得那么香甜,那么安适。在睡眠状态中,漂亮的脸上也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如果预知结婚将使她发生这么重要的变化,他是断然不会同她结婚的。他不愿意自己有了一位妻子,而社会少了一名优秀教师。他没有成为他年轻漂亮的妻子的奴仆。相反,她倒心甘情愿地成了他生活中的附属品。看来漂亮的女人也各不相同。

他觉得他对社会负有某种罪过,对教育战线负有某种罪过,对她那一班五十四名中学生负有某种罪过。他可算是学生们的什么“校外之友”呀!使他们所尊敬所爱戴的老师,变成了一位热衷于家庭琐事的主妇!

几天之后,他带回家里一位阿姨,虽然家中并没有多少事务可做。他对她说:“从此以后,你任何家务都不要做,我希望你仍像结婚前一样,将主要精力放到教学事业中。”

她,默默地注视着阿姨,一句话都没说,目光中,却流露出隐隐的敌视。

一个星期后,阿姨坚决提出要辞退,无论他如何挽留,阿姨执意离去。

阿姨迈出家门之前,对他说:“我不能不离开你们家,你的妻子认为我剥夺了她的权利。我看她比我们当阿姨的还善于做家务。我们替别人做家务是为了挣钱,她做家务好像是……不做就难受,少做都难受!扫地擦窗这样的小事,她都跟我抢着做,你可真讨了一个好老婆!”

阿姨的话令他呆愣了半天……

“我要为你生孩子了!”当她对他说这句话时,神情是骄傲的,语调是快活的。

“唔……”他口中只吐出了这么一个字,心中亦喜亦忧。

“都……三个月了!”她注视着他,得意地微笑着。

……

从怀孕的第四个月起,她就不上班了。天天待在家里,坐在沙发上,用各种颜色的毛线为出世还早的孩子,织小衣小裤。织了拆,拆了织,织织拆拆,却也织成了不少件。

热情,她身上充满了一种永不消竭的对家庭尽职尽责的热情。他时常瞧着她,不由不这样想:也许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受到了某种神明的指点,就是为了某一个男人生孩子做家务的吧?也许在她曾是一名优秀教师时,就时刻准备着过上今天这种生活吧?也许她那时倾注在教学事业中的热情,不过是一种“无的放矢”的热情的暂时性释放?妇女们都渴望着走出家庭去追求某种事业的年代,怎么竟会有这种女性热情的龟缩现象?

孩子出生了。

她坚持要亲自带养孩子,既不同意他请一位保姆,也不同意将孩子送托儿所。

她告假离职三年。

三年后,她干脆退职了。

她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家庭主妇,心安理得地做一位局长夫人。

主妇的热情和母亲的热情集于一身,除了这两方面的热情,从她身上再也发现不到对其他任何事物的热情,哪怕是一点点萌动的热情。

……

此刻,我们的这位局长夫人,正坐在彩色电视机前看电视。她已经发福了,肥胖了。但她那张脸,还保持着昔日的美韵。她如今整天无所事事,盼望有人来同她聊天。她对任何一位客人都不再像过去那么不恭。她能精力充沛地陪着客人闲聊整整一上午或一下午。十年动乱中,她苦心经营的家曾遭到摧毁。十年后的今天,她又以十倍于当年的热情,“建设”起了一个现代化的家。她像宫廷中寂寞的皇后。她已不再能够像当年那么恬静地甘于寂寞了——据说到更年期的女人性格都会变得有些浮躁。幸亏她有好几个“干女儿”之类的“侍臣”,其中的每一个,都随时会应召前来,陪伴她消遣时光。

电子音乐般的门铃清脆悦耳地响了,她赶紧站起身去开门。不知是哪一位客人或哪一位“侍臣”到来?不管哪一位,来得正是时候——电视节目没意思,她闷得慌呢!

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位陌生的白发妇女。

“你……找谁?”不认识对方,她多少有点失望。

“认不出我了?”对方微微一笑,“我是方晴!”

“方晴……方老师!”她终于认出了,是当年和她同校的教师,

年轻时代的女友。她亲热地抓住方老师的一只手,将方老师拉进屋里。

在沙发上落座之后,她们彼此默默无言地、微笑地注视着对方。

“你老多了啊!”她感慨万端地瞧着方老师说,“真没想到,你的头发全白了。就是走在街上对面相遇,我也不敢认你啊!”

方老师习惯地用手拢了一下白发,说:“自从你结婚后,我们就再没见过面。有时真想你,想来看看你,却没有时间。”

“还在当班主任?”

“是的。”

“你就不能向领导请求请求,只教课,不带班?那不是省许多心吗!”

“我愿意带班。”

“你丈夫还在煤矿上?”

“在。”

“两地分居这么多年,你们也没有想到过什么门路,调到一起?”

“难啊!”

“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不。我要调到他那个矿区去,那里非常缺中学教师。”

“你愿意去?”

“四十多岁的人了,对城市生活不那么留恋了。”方老师淡淡一笑。

她同情地望着当年的女友,心想:像她这样,也是一个女人的一生,真可悲。

她用一种优越感很强的语气说:“你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你就对我直言,我会真心诚意帮助你的。”

方老师摇了摇头。

沉默片刻,她问:“你喝茶不?我给你泡杯茶?”

“不。”对方制止了她,犹豫一下,说,“我到你这里来,是因为有一件事情,只能向你提出请求的事情。”

还是对她有所求,她一开始就猜测到了。

“说吧。”她向对方俯过身。那种表情告诉对方,只要对方提出请求,她都乐于效劳。她不是个不讲友情的女人。

对方沉吟了一会儿,避开她的目光,低声说:“是这样一件事,我现在教的班级里,有一个长得很动人的女学生,受到社会上的一些不良影响,失过足,被一个……一个……一个青年玩弄过。现在,她开始痛悔了,不愿继续在那种堕落的泥坑中沉陷下去。但那个……那个玩弄过她的青年,却一如既往地纠缠她,威胁她,甚至……扬言要毁了她……”

“有这等事?”她表示出一位公安局长夫人对此事应有的极大义愤来,一只白嫩而丰腴的手不轻不重地在茶几上拍了一下,“这类事我尤其要管!你放心,那个小流氓明天就会被关进监狱!”仿佛她就是公安局长本人。

方老师注视了她一会儿,平静地回答:“不过,关起他来,只怕不那么容易办到。”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我们振武?”她隔着茶几向方老师俯近的身子,慢慢离开了方老师。

“这不可能。怎么会是我们家振武呢?这根本不可能。一定是同名同姓,一定是冒充!”反射在她大脑皮层的第一个思维讯号,便是一种本能的否定。

“正是他。”方老师的语调依然那么平静,从兜里掏出一封信,展放在茶几上,“你认认笔迹吧!他写给那个女学生的恐吓信。”

她抓起信纸,辨认着上面的笔迹。其实,无须辨认,只瞧一眼,她心中便已得出结论,的的确确是儿子的笔迹。她熟悉儿子的笔迹,就像熟悉儿子的语调一样。只有儿子,才会写出满纸像荒草杂生一样的字。

方老师又说:“有一天,我离开学校很晚,在路上被他拦住了。他用刀子逼着我的胸口说,‘你再多管闲事,就对你不客气!’那个女学生早已对我说过,他是公安局长的儿子。可我和你现在一样,还不太相信。其实,本来也没什么特殊的理由可不信的,不过是我不愿那么相信罢了。那一天,路灯下,我看清了他的脸。”方老师朝她看了眼,随即转过脸去,用极其轻微的声音说:“他长得很像你,一张对某些女孩子具有吸引力的脸。”

她慢慢将信纸放在茶几上,一时无言答对,仿佛入定了似的呆地坐在那里。

双方都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许久,方老师首先打破沉默,望着她说:“你过去也是一位教师,因此我相信,你完全能理解一位教师对自己学生的那种责任感,也完全能理解我今天到你家来之前的那种心情。我以一位教师,也以一位母亲的名义请求你,制止你儿子的这种行为,如果你能向我保证做到这一点,我今天便如愿以偿了。”

她喃喃地说:“我……保证……”

“那么,我告辞了。”客人站了起来,向外走去。方老师在客厅门口转身看着她,似乎因为自己给主人带来这么不快的事情,要向主人表示自己的歉意。

她却仍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一动未动。

“谢谢你向我做了保证。”方老师这样说了一句。当方老师走出她的家以后,她又从茶几上拿起那封信,细看起来。

那是一封词句可怕的信,莫说一位中学女学生,即便是她这位公安局长夫人,接到这样一封信,也会失魂落魄、毛骨悚然的。可是她的振武,难道真会给一个女孩子写这样一封信么?面对无可否认的事实,她竟又产生了怀疑。她反反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默看那封信,希望从字里行间寻找出某种证据,能证明这封信并非她的儿子所写。证据倒没寻找到,但那些可怕的字句,居然不像看第一遍时那么触目惊心了。可怕的毕竟不过是写在白纸上的字句,而并非什么血淋淋的事实嘛!再说,如今的青年人,有几个不是情绪易于冲动的?一个青年人喜欢一个女孩子,本也无可指责。越轨一点,那往往也是两相情愿,并不触犯什么法律嘛!这种事她知道得多了,发生在她的振武身上又何必忐忑不安?至于恐吓,那也不过是青年人对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爱到极点的一种手段而已。何况,从这封信中不是也能看出,那女孩子原先与她的振武是很好过的。既然如此,怎么能翻脸无情,不理她的振武了呢?这种事全怪她的儿子未免不公道。

她不觉替儿子感到委屈,感到愤愤不平了。

漂亮的女孩子多得是,她的那些“干女儿”哪一个都不难看。只要她这位“干妈”不反对,她们都会愿意主动讨她的振武欢心的。儿子也忒痴情,何必为那么一个薄情寡义的女孩子认真起来呢?感情上万不能这般任性,损害的是自己的身心,可别因此而神经衰弱。她的思路一旦开始沿着这种逻辑方式发展,便觉得方老师今天晚上,并没有告知她一件有什么值得令她忧虑的事了。于是,她心境平和了。至于方老师的忧虑,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一笑——那不过是一位教师受责任心干扰,也以此干扰别人的神经过敏,小题大做而已。

她一下一下地撕掉了,不能让丈夫见到这封信,更没有必要让丈夫知道这件事情。父子之间的关系,早已有些僵化了。她有责任调解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维护家庭的和睦。

撕碎的信刚投进纸篓,清脆悦耳的门铃声又响了起来。

她以为丈夫回来了,赶紧去开门,却不是丈夫,是商业局托儿所的办事员赵翠英——她的“干女儿”之一。

“干妈,听说您前几天身体不适,我心里可惦记啦,就是抽不出空儿来探望您。今天下班回家的路上,碰到了卖橘子的,排了好多人呢。我知道您最爱吃橘子,心想无论如何也得给您排队买一点,排了一个多小时才买到。”“干女儿”一进屋,便喋喋不休地说开了。说罢,将满满一手提包橘子,兜底儿倒在沙发上。这“一点”不少,有四五斤。

“干妈,您得给我暖暖手。为了给您排队买橘子,我的手都快冻僵了。”三十岁左右的“干女儿”,在四十多岁的“干妈”面前撒起娇来,摘下手套,将双手伸到“干妈”面前。

“干妈”还真够疼这位打扮风流的“干女儿”,立刻用自己的双手握住“干女儿”的双手,一边轻轻搓着揉着,一边嗔怪道:“瞧你,工资不高,为我乱花钱做什么!”

“干女儿”甜甜地一笑:“干妈心疼我,我孝敬干妈还不应该?”

那模样,仿佛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如果要让葛秀娟看到这一幕,一定无法相信,此刻的她和坐在托儿所办公室里的她,是同一个女人。

“干女儿”撒够了娇,和“干妈”一块儿将橘子收进水果篮,然后坐在沙发上,又说:“干妈,为了来探望您,我还没回家吃饭呢!”

“干妈”立刻将点心盒从食品柜里拿出来,打开盖,放在茶几上,又递给“干女儿”一块巧克力,还给“干女儿”冲了一杯麦乳精。

局长夫人在她所有的“干女儿”面前,总是显得那么和蔼可亲。这四十多岁的女人,从“干女儿”们对自己的种种孝敬和尊敬之中,体验着精神上的极大的快乐和心理上的极大的满足。至于那种种孝敬和尊敬是否都很虔诚,她却并不在乎,也从未加以判断过。毕竟,在这座城市中找不出第二个女人,像她一样,被那么多女性亲亲昵昵地包围着,奉承着,在她面前争媚夺宠。仅仅这一点,就很值得一个女人骄傲的了。

“干女儿”吃了那块巧克力,又文文雅雅地吃了几块饼干,喝下那杯麦乳精之后,掏出手绢抹抹嘴唇,说:“干妈,振武今天又闯祸了!”

“干妈”不禁“哦”了一声,颇有些紧张地问:“他,闯了什么祸?”

“他的一个朋友,用刀子把我们托儿所的所长扎了!”

“啊……”“干妈”脸色顿时煞白。

“干妈,您别受惊,不是他扎的,是他那个朋友扎的。我到医院去探听过了,扎得也不重,不过就是流血多了点。”“干女儿”赶紧给“干妈”吃了一颗“定心丸”。

“干妈”长长地出了口气。这才在沙发上缓缓坐下,自言自语地说:“这孩子,这孩子,整天叫我替他操心!他到你们托儿所去干什么?”

“他……是去找我。”“干女儿”用手指尖绞着手绢,垂下头,低声回答。

“找你?找你干什么?”

“找我……商量事儿……”

“什么事儿非得跑到托儿所去找你商量?”“干妈”的脸色和语气都有些不悦。

“干女儿”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垂下头,忸怩了半天,才低声吐出一句话:“干妈,我……有了……”

“有了?有什么了?”“干妈”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怀孕了……”

“你……和振武?……”“干妈”目瞪口呆。

“干女儿”抬起头,毫不羞耻地瞧着“干妈”,用表情回答:您说对了!

她张着的嘴半天闭不上,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干妈,您别生我们的气,我们都是八十年代的青年,性解放主义者,这对我对他都没什么了不起的……”

“干女儿”的话未说完,“干妈”倏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虽然,她对儿子的种种荒唐行径予以宽容,但一听到“性解放”三个字,还是感到恶心。

“你们,你们太过分了。你比他大六七岁呀!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你们平时相好,玩玩我不反对。但是,你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来真的?你还有脸来告诉我!”

“是他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我,我有什么办法……”“干女儿”口气不软地顶了“干妈”一句,忽然双手捂住脸,委屈地呜呜哭了。

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不能张扬出去,一旦张扬出去,她的名誉就会扫地。因为,他的儿子不是跟别人,而是跟她的“干女儿”,干下这等不光彩的事呀!她的“干女儿”之中,有几位还是上层人家的姑娘呢!她们的父母们知道了这件事,绝不会允许她们再跨进她家的门。她也会在她们的父母面前,无地自容。想到这些,她重新坐在沙发上,扳着“干女儿”的肩头,缓和了语气,哄道:“得了得了,别哭了,事到这种地步,哭有什么用!明天我给你写个条子,到医院里找位好医生做流产就是了。保证不会让你们单位的人知道!”

听了“干妈”的这种表示,“干女儿”破涕为笑,就势倚在“干妈”身上,娇滴滴地说:“干妈,那您还得给我调换一下工作单位,我再也不想在托儿所工作了。”

“那……你想调到什么单位?”

“旅游局。”

“这……”“干妈”面露难色,沉吟起来。

“干妈,您要不帮我调到旅游局去,我就不去做人工流产。别人要问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我就说是您孙子!”“干女儿”笑盈盈地仰脸瞧着她说,似乎在开玩笑,但那语气中分明隐含着要挟。她听了“干女儿”这话,忽然觉得,这位平素在她面前最会讨好,最得她宠的“干女儿”,今天变得有些可怕,有些令她感到危险。不久前,她将这位“干女儿”强塞进商业局托儿所工作,跟商业局长费了多少口舌!现在,这位“干女儿”又提出往旅游局调了。要办到,已经超出了她这位公安局长夫人的能力,非丈夫亲自出面办不可。而她是十分了解自己丈夫的性格的,连儿子的工作分配问题,目前尚且都没有落实,丈夫也不肯干预!何况,他根本不承认她的“干女儿”们与他有什么相关!

她下意识地将倚在身上的“干女儿”轻轻推开了。

直至此时,她心中才对儿子产生了一种憎恨!如果儿子就在面前,她定会狠狠抽他几个耳光!

清脆悦耳的门铃声第三次响了。是丈夫回来了?还是儿子回来了?无论是哪一个回来了,她都觉得回来得不是时候。这会儿她心中好烦!但愿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存在。

门铃声响个不停,虽然,那么清脆那么悦耳,在她听来却如同警报!

“干女儿”瞧着她,用眼神儿请示她,可否去开门。

她皱起眉头,挥了下手。

于是“干女儿”站起身去开门。

商业局托儿所的办事员将门打开,暗吃一惊——门外站着商业局长,表情愠怒,脸色阴沉得可畏。

“局长……”托儿所的办事员赶紧闪开身子,恭恭敬敬地说,“您快请进!”

“唔,你在这儿。”商业局长盯了她一眼,大步跨进房间。

他径直走入客厅,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女主人,也没有什么表示,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

“老许,你今晚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快请坐。”女主人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这一位客人的到来,好像一块乌云笼罩了她的客厅。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许维昌冷冷地说了这么一句。落座后,便掏出烟盒,吸着了一支烟。

“小赵,快给你们局长沏杯茶!”“干妈”吩咐过“干女儿”,也缓缓地陪着客人坐在沙发上,颇显不安地注视着客人的脸。她明明预测到了客人为何而来,却佯装全无所知地问:“老许,到底有什么事儿?老高兴许今天回来得很晚呢,能先跟我说说吗?”

许维昌转过脸看了女主人一眼:“跟你说没用!”语调依然是冷冷的。

“干女儿”沏好茶,端过来放在茶几上,胆怯地瞄了许维昌一眼,对“干妈”低声说:“干妈,我得走了。”说完,拿起自己的空提包,匆匆地走了。那慌里慌张的神色,仿佛怕多待一秒钟,这房间里就会有颗定时炸弹突然爆炸似的。

“干女儿”提心吊胆的样子,愈加增添了“干妈”的惴惴不安。

她掩饰地从茶几上的托盘里拿起一个橘子,剥开后递给客人:“老许,吃个橘子。”

“不吃。”许维昌看也不看递到眼皮底下的剥好的橘子。

她有点尴尬地将橘子放在托盘里。

主人和客人都闷坐着,客人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主人一个接一个地剥着橘子。托盘里的橘子,全被她剥开了。

她终于又试探地问:“老许,要不你就别等他了,他回来我告诉他往你家里挂电话,或者让他明天亲自去找你。”

“赶我走?”

“不,不……”

“那,我就等!”

商业局长的话刚出口,门铃第四次响了。这个不安宁的晚上!她腾地站起,不知所措地看着许维昌。这么晚了,绝不会再有客人登门,不是丈夫回来,便一定是儿子回来。商业局长胸膛内的恼怒,一见面就会立刻向丈夫或儿子爆发的!

“老许,我求求你,今天晚上千万别……”她向许维昌发出了哀求。

“我又不是瘟神,你这么害怕我干什么?”商业局长瞧她一眼,用和气一点的语调说,将刚吸了几口的烟按灭在烟灰缸里。

砰!砰!砰!……

听得出是手掌在重重地拍门。

她犹豫了一下,慌忙去开门——是丈夫回来了。

当年身材伟岸、气宇轩昂的公安局长,如今已是两鬓灰白、饱经风霜的花甲老人了。只是那一身蓝警服,那双目光闪烁的眼睛,还使他保持着一位老公安的职业性的威严。

妻子关上门后,在过道里轻声对他说:“老许在客厅里。”

他随口“唔”了一声,走入客厅,对老战友点点头,摘下警帽,挂在客人的呢大衣旁。

妻子关心地问:“吃过饭没有?”

“没吃。”他语气中带有愤怒。

“想吃什么?我现在就给你做点!”

“别做,不饿!”他跨到沙发前,沉重地坐了下去,抓过客人的烟盒,抽出一支。许维昌按着打火机,替他点烟。

老公安局长深深吸了一大口,吐出一缕青烟和一股闷气,朝后仰靠在沙发上。

两位老战友,谁也不看谁,各自默默吸烟。

女主人有意回避到卧室去了,但却没有掩上门。她坐在床沿上,从大衣柜的镜子里,窥视着客厅里。

老公安局长忽然没头没脑地大声说了一句,“我要给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写信!”

客人不动声色地说:“我要是你,早就写了。”

“你嘲笑我?”

“与其说嘲笑你,莫如说小看你。”

“说明白点,别跟我拐弯抹角的。”

“不说你心里也该明白。我问你,刑事犯罪案如此之多,社会治安如此之混乱,你这位公安局长就一点都不感到惭愧?连交通大队的交通安全宣传车都被劫走了,说不定哪一天就有人敢动你这位公安局长的小汽车!为什么那几个劫交通宣传车的歹徒,被你抓起来仅仅关了三天就放了?!”

老公安局长跳了起来,嚷道:“是我亲自下令抓的,可并不是我亲自下令放的!是刑警处长瞒着我卖的人情!两个劫车歹徒中,有一个是省军区副司令员的公子,这内情你知道吗?!”

老公安局长在客厅里大步地来回踱着,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雄狮。

商业局长望着自己这位老战友,摇摇头,叹口气道:“是啊,这内情,当然我不知道,你知道。因此,放,也就放了。你也就顺水推舟,不予追究了!”

老公安局长感到受了侮辱,一大步跨到老战友面前,激怒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予追究?我今天晚上亲自带着人,将公安局的警车开进了省军区司令员住的甲一号大院,可是公安局内部有人通风报信,叫那小子跑了。我并不像你认为的那么好对付!我要不把那小子抓住,那我就亲手把我的警帽挂到电线杆子上去……”他的胸膛由于激愤而大起大伏,又开始来回踱步。

商业局长沉默了许久,语调忧郁地说:“你我都是老党员了,说句心里话,我真替我们的党忧虑啊!假如我们连自己的儿女都管教不好的话,还如何谈领导全国人民?我们是共产党,我们的儿女,本应当成为我们这些父辈的接班人,而不应该成为一批八旗子弟!可我们党内某些做老子的,不但自己忘记了当初参加革命究竟为什么,还亲自给子女们别上了种种贵族的徽章!革命的优良传统连他们的子女都不愿继承了,谁还来继承?还来信仰?党啊,我们的党啊!我有时真想大哭一场!……”

躲进卧室的女主人,听了商业局长的这番话,虽然也为客人倾吐的肺腑之言所感动,却并不能理解他。她不是共产党员,从来也没有为党忧虑过。党不一向都是伟大、光荣、正确的吗?现在不也依然是伟大、光荣、正确的吗?老百姓虽然对党有种种不满情绪,但不是还没有什么人胆敢扬言要推翻共产党么?这么伟大的党,谁能推翻得了?不是痴心妄想吗?不就是有几个干部子弟在社会上闯了点祸,惹了点乱子吗?为此,也值得那么忧心忡忡?倘若连自己的子女都无权袒护一点点,谁还加入这么六亲不认的党?这女人的头脑,和客厅里那两个男人的头脑,在两个很不相同的思维世界里进行着活动。

她从大衣柜的镜子里看到,丈夫终于坐在沙发上,隔着茶几,冲动地握住客人的一只手,说:“老战友,哭是没有用的。眼泪,洗刷不掉某些人给我们党带来的耻辱!你我都是即将让位的人了。在我们让位之前,同党内某些不良作风不良倾向开展斗争,才真正体现我们对党的忠诚啊!”

商业局长站起来了。他一步步走到衣架前,动作缓慢地摘下大衣,穿上,也不扣大衣扣,随后摘下帽子拿在手中。

丈夫仍坐在沙发上,沉思着什么。卧室里的女主人,连忙走出来送客。她对商业局长这会儿倒多少有点感激了,他毕竟没向她丈夫告她儿子的状。她知道,他是为此而来的。

商业局长在门口对她说:“你那个‘干女儿’,半个月后,我将把她从商业局托儿所开除。我预先告诉你,因为她是通过你才走了我的‘后门’。而且,她的工作表现很恶劣。看在你的面子上,给她半个月时间。她不是很有些‘走后门’的诀窍吗?叫她再到别处施展去吧!我的‘后门’,从此对任何人也不开了!”

她怔住了,不知说什么。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希望你把我要告诉老高的事,告诉他。你告诉他,比我告诉他好。”

他戴上帽子,也不看她一眼,推开门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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