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  作者:梁晓声

商业局在“文化大革命”前,多年来一直没有正规托儿所。局机关的许多工作人员,包括局长许维昌的两任秘书,都曾将孩子带进机关大楼上班。各办公科室成了变相的托儿所。孩子们拨电话机,在文件上画小猫小狗的事屡屡发生。许维昌对此耳闻目见,十分恼怒。他召开机关大会,三令五申,严禁机关工作人员带孩子上班。带孩子上班之风是杜绝了,但不久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一对在本机关工作的夫妻,因为无人带孩子,一时又解决不了孩子的入托问题,只得将孩子锁在家里。孩子玩弄煤气中毒死亡,孩子的父母精神受到严重刺激。

许维昌深感自己有罪,采取临时措施,腾出两间办公室,留用三名退休的女同志,就在机关大楼里办起了托儿所。他下了一个坚如磐石的决心——他的商业局将在全市办起第一流的托儿所。不但要使机关工作人员的孩子入托,而且要使商业系统许多职工们的孩子都能入托。

一位局长的决心,也并非那么容易实现。首先,他得去跟房管局长打交道。房管局长是他战友,却敲他这位商业局长的竹杠。“房老虎”说:“地盘?有,有!老战友要盖托儿所,为民造福,天大的好事,我还能不帮忙吗?不过,有个条件……”

苛刻的条件。对方批给商业局一块允许营建的地盘,商业局的托儿所盖起之后,要让给房管局三分之一面积。老战友笑呵呵地跟他讨价还价:“我知道你这位商业局长是老财东,你有钱,我有地盘,咱们房管局和商业局来个友好协作,互相支持吧!我这可不是个人掠夺,也是为我房管局的职工们着想啊!同是为民谋福嘛!”对方那双友好而狡黠的眼睛盯在他脸上,似乎用目光对他说:老战友,我早把你这个人的脾气研究透了,咱俩好好谈,你最后会接受我的想法的,我的想法不坏嘛!

他的确是被对方研究透了。他答应了条件,虽然大发了一顿雷霆,但答应了。有什么办法?什么办法也没有。他需要一块地盘,不是他自己需要,是商业系统那些当父亲的和当母亲的人们需要,这和他自己需要没什么两样,比他自己需要心情更急迫。他知道,知道得明明白白,如果他不答应房管局长的条件,他这位商业局长要在本市盖起一流条件托儿所的决心,将永远只不过是决心而已。不能实现的决心,局长的也罢,部长的也罢,都像不能孵出小鸡的鸡蛋,孵化的温度愈高,时间愈久,愈会变臭。他可不是一个甘愿使自己的决心变臭的人。

可房管局长——混账透顶的老战友,不但敲了商业局的竹杠,而且玩弄了他这位商业局长。对方用商业局的经费首先盖起了房管局的托儿所,剩下的三分之二地盘还没砌一砖一瓦,“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他的决心果真在那火热的年代里、火热的温度下变成了臭鸡蛋!不唯如此,他还因此多了一条罪状。群众的大字报要求他公开回答——得到了房管局长多少好处,将十几万经费拱手相送?他认为这个问题不该由他自己回答。他驱车赶到了房管局长家,房管局长的家被抄了。房管局长本人被造反派们囚禁起来了。他离开房管局长被抄得乱七八糟的家,那些预先想好的大骂的话,一句也没有机会骂出口。他为自己遗憾,更为房管局长担忧。

那是他最后一次乘坐小汽车,第二天他自己也遇到了和房管局长同样的命运。

……

许维昌官复原职后,当作大事来抓的第一项具体工作,便是盖托儿所。房管局长也官复原职了。许维昌没有找他算当年的老账。当年那三分之二地盘,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别的单位占用了。他也没去打官司,更没去求房管局长再批给他一块地盘。

他在局党委会上说服局党委其他成员,合并了商业系统两个糕点厂,在其中一个厂的旧址,盖起了三层楼的商业局托儿所。他终于将他的决心变成了现实。什么事情办得太好了也会招致麻烦,全市其他各局各系统的头头们,纷纷慕名而来,将孙男孙女或外孙外孙女送到这里入托。他拒绝不得他们,一是碍于情面,二是怕得罪了他们。他得罪不起他们,得罪了煤炭局长,他商业局托儿所冬季的暖气就无保障;得罪了劳资局长,他所招收的那些保育员中,就有三分之一不能转正。他曾把交通局长得罪了,结果是,托儿所门前的公共汽车站,几天后,无缘无故取消了。他只得亲自写张条子,批准对方的外孙入商业局托儿所。莫说诸位局长大人们得罪不起,就是建工局属下一个小小施工队的队长也得罪不起。那个队长拎着点心盒子到他家里“走后门”,被他不客气地训斥了一顿。而他却受到了恶劣的报复——给托儿所挖的下水道,因为“没有下水道管子”,停工半月。那半个月,又偏偏赶上连绵雨季,挖在托儿所院内的下水道壕坑,纵横交错,积满雨水,可以游泳。他又亲笔批条,于是下水道管子就有了……

而那些孩子仍不能入托的商业系统的职工干部们,不了解这些内幕,不体谅他这位局长的难处。他们对他怨气冲天,当面背后,牢骚满腹。他常常感到自己的可悲。他想过,要得到他们的体谅并不难,只消将他每次亲笔批条子的万般无奈的情况,公布于众便是。但他不愿如此做。倘若一位当局长的,也对目前社会上的种种不正之风妥协让步、束手无策,平民百姓该作何想法呢?他宁肯自己被指责,也不愿令群众对我们的生活丧失信心。每次当他不得不又亲笔批条子时,真忍不住想骂一句:“他妈的!”

商业局托儿所坐落在南市区通达街中段,红砖围墙内,场地宽阔平整,花圃分布,树木成行。秋千、滑梯、转盘、木马、跷跷板等,各种各样的固定玩具安置在花圃旁、树木间。

葛秀娟今天到托儿所来上班。昨天晚上,她从箱子里为数不多的几套衣服中,挑选出了一套自认为穿上定会显得很不俗气的,喷了水,叠了又叠,临睡前压在枕头底下,压出了熨过一样的衣线。她希望,今天自己能在各方面都给托儿所的全体人员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包括衣着方面,包括孩子们对她的印象。

她走进托儿所院子,惊奇地四面张望,心中颇为遗憾地想,可惜眼下是冬季。如果是夏季,鲜花盛开,树木翠绿,活泼快乐的孩子们唱啊跳啊地游戏其间,那该是一幅多么美好的图画!她觉得自己能够分配在这样一流条件的托儿所工作,真够幸运啊!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她的好朋友张丽华,和丽华卖酱醋咸菜那个小杂货铺相比,这里简直是天堂!她甚至因为自己的命运竟比好朋友的命运足可自慰,居然产生一种像犯了什么对不起好朋友的错误似的心情。

走进办公室,她见办公桌后坐着一个三十左右的女人,在打毛线活儿。这女人穿一件猩红的紧身高领毛衣,外罩一件雪白工作服大褂。她那新烫的发式很古怪,如卫国战争时期苏军的船形列兵帽,摇摇欲坠地耸束着,向一边倾歪着。秀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古怪的发式,感到开了点眼界。

女人抬头瞟她一眼,立刻又低下头运针走线,似乎走进来的不是一个人,是一只猫。

秀娟轻轻走到桌边,礼貌地低声说:“同志,我是来报到上班的。”

对方不抬头,仿佛没听见她的话,又织了几针,才不情愿地放下毛线活,懒倦地拉开抽屉,取出一张表格,放在桌面上,用指头一弹纸边,将那张表格弹到了桌子的一角。

秀娟掏出钢笔,趴在桌上,认认真真地填表格。填好后,将表格双手递给对方。

对方接过表格,扫了一眼,从她手中拿过,不,几乎是抢过她的钢笔,在“工作”那一栏打了个很大的×,又拉开抽屉,取出一张表格抛在桌上,冷冰冰地说:“重填!”秀娟填的是“阿姨”两个字,对方打×的就是这两个字。她省悟到自己填错了。怎么能填“阿姨”两个字呢!应该按照正规的工作称呼填“保育员”三个字嘛!她非常歉意地朝对方笑了一下,讷讷地说:“真对不起,浪费一张表格。”

对方没有丝毫反应,依旧是不看她一眼,拿起毛线活,继续运针走线。

秀娟在第二张表格上填得更加认真。

“保育员”三个字又被对方打了一个同样大的×,用力之狠,将表格都划破了。

对方抛给她第三张表格。

秀娟瞧着第三张表格,一时怔住。她有点不敢拿起它了。填“阿姨”不对,填“保育员”也不对,究竟该填什么?已经浪费了两张表格呀!

对方将她的钢笔啪地扔在桌上,依旧用那种冷冰冰的语气吐出两个字:“重填!”钢笔从桌上滚落地上。秀娟弯腰捡起钢笔,笔帽摔裂了。她既心疼自己的笔,又对这女人的无礼很生气。她压下心中的恼怒,强作笑脸,赔着小心问:“请您告诉我,究竟该怎么填?”

对方倏地抬起头,挑眉瞪目地说:“填老师!”

“老师?可我接到的工作通知单上,明明写着保育员呀!”

“叫你填老师就填老师,哪来这么多废话!”对方那张擦了粉的、像白糕似的脸上,表现出极大的不耐烦。

秀娟保持着脸上的微笑,但双眼却闪射出她真实性格的芒刺,咄咄逼人地盯在对方脸上,用目光向对方发出了警告:姑娘的涵养是有限的,别惹翻了我!

看来警告非常必要。

第三张表格换得了工作证。

她将工作证接在手,暗暗吁口气——总算没在报到第一天吵起来。

一个年老的女同志走进办公室,上下打量着她,问:“你是葛秀娟?”

秀娟点了一下头。

她握住秀娟一只手,自我介绍:“我姓韩,是所长。姑娘,对分配到这里来工作,认为很不理想吧?”

所长是位和蔼可亲的人,使秀娟又一次感到幸运。所长提出的问题,她有点不知如何回答,理想不理想,她没认真思考过。她只是觉得这里比她预想的要美好得多。虽然,这美好被那发式古怪的女人破坏了一点。

她犹豫一阵,说:“我觉得我挺幸运的,我的同学比我早分配工作半年,分在一个小杂货铺。和她相比,我很满意,我待业三年了……”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那位,突然提高嗓门干咳一声,吓她一跳,她转脸瞄了那一位一眼,皱起眉头,从所长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所长未动声色,显然对这一类干咳听惯了。所长注视着她的脸,又说:“姑娘,你能这么回答我,真使我高兴。我们这个托儿所,工作条件和待遇是全市最好的。可有些分配在这里工作的人,还很不安心,觉得社会地位低下。前一时期,她们在称呼问题上闹了一场。可依我看,争得一个‘老师’的称呼,并不能消除她们自己鄙薄自己的心理。连自己都鄙薄自己,怎么能够获得社会对自己的尊重?……”

坐在办公桌后面那位,又不失时机地干咳一声。所长转过脸:“你如果嗓子里真有痰,索性咳到外面痰盂去好不好?”

一个人可以不爱许多,正如一个人可以憎恨许多一样。甚至可以不爱音乐,不爱诗,不爱海,不爱鲜花……但是,他不可以不爱儿童。

儿童,这是一切美好的生命形式中最美好的。面对一群天真活泼的儿童,无论被任何痛苦或任何欲念所折磨所诱惑的心灵,只要还不失为正常的心灵,便总会获得一种圣洁的宁静,起码会获得片刻的圣洁的宁静。不管是一个女人,抑或一个男人,也不管是做过父母的人,抑或没有做过父母的人,倘他果真不爱儿童,那么,我们便有充足的理由认为,他的心灵不是已经变态,肯定是正在开始变态。

当葛秀娟下午带领托儿所大班的一群孩子在院里堆雪人时,她的心情快活得也像是一个大孩子。同时,又像是一个年轻的母亲,一个童心未泯的大姐姐,极其负责地照看自己的一群儿女或小弟弟小妹妹。

半天内,她就爱上了孩子们,而孩子们也喜欢上了她。

她训练孩子们集合、排队。孩子们对这种训练感到既新奇又有意思。她下达了一声“报数”的口令,他们便嚷叫着四散跑开,每人抱住一棵树干,也有两个争抱一棵树干的,也有三个五个同抱一棵树干的。

一个年龄最小的女孩,跑得慢了,见别的孩子们都各抱树干,自己一时茫然,不知该跑向哪一棵树好,竟急得哇的一声哭了。她赶紧跑过去抱起那女孩,被孩子们搞得自己也哭笑不得。

赵翠英,托儿所的办事员,就是那个很善于像感冒了的刺猬一样干咳的女人,站在楼口台阶上,两臂交抱胸前,身体斜靠一根阳台柱子,眯缝眼睛注视秀娟,嘴角挂着讥嘲的冷笑。

院墙外响起一阵长长的口哨,接着,一团雪落在她脚边。她吃一惊,倏地扭过头,朝雪团飞来的方向望去。

围墙上骑着两个人,在朝她招手,她向秀娟看看,见秀娟并未注意她,对那两个人打了一阵手势,迅速转身进楼了。

那两个人从围墙上跳到院子里,也跑进楼里。

当秀娟领着排队的孩子们往楼内走时,那两个人从楼内出来了。

她和他们在楼口台阶上相遇,她一眼认出,这两人之一,是不久前欺负过她的那个可恶的“皮夹克”。

他也认出了她,拦住她的去路,不放她带领孩子们走进楼内。

她怒斥:“滚开!”

“皮夹克”无耻地笑了:“滚?往哪儿滚啊?我可只会和女人在炕上滚!”

那另一个留着不男不女的长发,邪狞的目光盯在她身上,嘴里哼哼唧唧:“四更里梦醒骂丫鬟,无端惊散奴的梦团圆,方才朦胧梦见他,比旧日的形容全不差……”

她狠狠地将“皮夹克”推开,推得他倒退了几步,撞在阳台的水泥柱子上。她趁机带领孩子们匆匆走入楼内。一个孩子在她身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猛地转过身,见“皮夹克”竟将那个年龄最小的女孩抱在怀里。

她像一头牝狮似的从楼内冲了出来。“皮夹克”将女孩抱得很紧,女孩没被她夺下,挣扎着腿脚,哭得更凶了。

“哎哎,你怎么不讲理呀!舅舅抱外甥女,你干涉得着嘛!”那个哼猥辞淫调的,阻挡着她,不容她接近“皮夹克”。

“放下孩子!放下孩子!”她和对方厮打起来。

所有的孩子一齐哭了起来。

几位保育员跑到楼外,她们后面跟着所长。

“放下孩子!”所长对“皮夹克”威严地呵斥。

“皮夹克”见惊动的人多了,每个人都在怒视他,心虚地将孩子放到了地上。

孩子立刻朝秀娟奔来,秀娟蹲下身,孩子扑进她怀里,双手搂住了她的脖子。

秀娟抱着小女孩,同时抚慰着其他孩子。

“你们是什么人?”老所长向“皮夹克”跨近一步,盯着他问。

“皮夹克”一指被抱在秀娟怀中的小女孩,蛮横地说:“我是她舅舅!舅舅亲近亲近外甥女都不许吗?”

老所长又严厉地问:“你们从哪儿进来的?”

“皮夹克”一笑,嘻嘻哈哈地说:“你问我们从哪儿进来的啊?从墙外跳进来的呗!我们倒是很想从大门进来,可把门的不让我们进哟!你们的出入制度何必这么严?这不过是看孩子的地方,又不是什么保密单位!”

有人在地上发现了两袋麦乳精,捡起来,递给老所长:“你看,这是孩子们的。孩子们的食品不是丢过多次了吗?”

老所长将那两袋麦乳精接在手,心中立刻明白了什么,脸色气得青白起来。

那两个恶少显得多少有些慌张,互相使了个眼色,想溜。但大家将他们团团围住了。

“你们围住我们干吗?我们虽然跳墙进来的,可不是贼!你们能把我们怎么样?”“皮夹克”色厉内荏地说。

老所长的目光始终盯在他们脸上。这和蔼可亲的女人,此刻仿佛具有一种精神上的威严。她突然从“皮夹克”的同伙肩上一把扯下了黄色的帆布书包,那恶少拽住书包带往回夺,老所长不放手,又有两袋麦乳精一盒巧克力从书包里掉落在地上。

“你们就算是以偷为乐、以偷为荣吧,可怎么忍心偷孩子们的食品?他们正是需要营养的成长时期啊!”老所长注视着他们直摇头,企图用语言感动那两个恶少的天良。

“你血口喷人!你有什么证据说我们是偷的?”“皮夹克”恼羞成怒,一指秀娟,“是她送给我们的!”

“对,是她送给我们的!”“皮夹克”的同伙帮腔。

“你们胡说!”秀娟料不到他们会这般无耻,气得浑身颤抖。可除了“胡说”两个字,一时再也找不到别的话替自己辩护。

“你怎么能这样翻脸无情啊!明明是你送给我,算是偿还你欠我的十元钱嘛!难道你就昧着良心让她们把我错当成一个贼?难道咱俩就果真好不成,反为仇吗?”

他伪装得煞有介事。

老所长转过脸,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秀娟。

每一个人的目光都投射在她身上。

“你!你……”她气得肺要顷刻炸了。她干跺脚,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面对还根本不了解自己品行的人们,她替自己的任何辩护都将是多么无力啊!

赵翠英站在人们身后,一副事不关己、冷眼瞧热闹的神气,嗑着瓜子。

老所长忽然厉声吩咐:“去把大门关上!给附近的派出所打电话!”

老所长的话音刚落,两个恶少顿时凶相毕露,同时高叫:“谁敢?!”

他们一齐从腰间拔出了刀子。

女人们恐惧地四散开了。

他们想趁机夺路而逃,老所长抢前一步,张开双臂,挡住了他们。她眯起眼睛,凛凛地盯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想跑?没那么便宜!害怕了么?就算你们是两个地头蛇,我今天也要……”

她的话还没说完,“皮夹克”同伙手中的刀子已经捅进了她腹部。

老所长捂住腹部,慢慢弯下腰,终于倒在地上。倒下之前,朝抱着孩子的秀娟看了一眼,目光中充满了被欺骗的愤怒和不肯饶恕的谴责。

两个恶少拔腿就跑。

秀娟完全被几秒钟内发生在眼前的事惊呆了……

下班后,所有的孩子都被家长接走了,所有的同事也都走了。

只有葛秀娟还没走——她那班孩子中还有一个没人接,就是那个年龄最小的女孩。她抱着那女孩,等候在传达室里。

老所长被刺倒前朝她的一瞥,是那么严重地击伤了她的心。

守大门的老头,从她抱着孩子迈进传达室,就没正眼瞧过她,也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始终坐在椅子上闷头吸烟。

参加工作的第一天啊!清白无辜地被众人看成了一个坏姑娘,有谁去替自己辩护?她心中委屈极了,难过极了!她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她对那两个流氓恶少恨得咬牙切齿!由于对他们的恨而恨及她所怀抱的这女孩,而恨及这小女孩的父母。因为“皮夹克”是这小女孩的舅舅,因为这小女孩的母亲是“皮夹克”的姐姐,因为这小女孩的父亲是“皮夹克”的姐夫。而她却还要怀抱着这孩子,等待那流氓恶少的姐姐或姐夫来接这孩子。

为了证实这孩子与“皮夹克”是否确有什么亲缘关系,她忍不住开口问孩子:“珍珍,那个穿皮夹克的,果真是你舅舅吗?”

“嗯。”珍珍点了一下头。

“亲舅舅?”

珍珍又点了一下头。

她几乎想把珍珍从膝上推下去,然而她毕竟不忍那么做。抱在她怀里,坐在她膝上的,不过是一个三岁多,未满四岁的小女孩啊!

而珍珍这会儿,又是多么乖顺地偎在她怀里啊!像把她当成妈妈一样。

她反而将珍珍抱得更紧了。

铁炉子上的水壶里的水开了。守门老头默默拎下水壶,往暖瓶里灌水。他灌罢水,瞧着珍珍问:“珍珍,饿不?爷爷这儿有鸡蛋,给你冲一个鸡蛋吃?”

珍珍摇摇头,很有礼貌地回答:“谢谢爷爷,我不饿。”

这时,门开了,一个大衣上披着雪花的人迈了进来。

“爸爸!”珍珍从秀娟膝上蹦下地,扑过去抱住了爸爸的腿。

“珍珍,爸爸又晚接你了。”那当父亲的语调中,满含着对女儿的歉意,弯腰抱起了女儿。

珍珍搂住了爸爸的脖子,将自己的小脸蛋紧贴在爸爸的脸上。

守门老头赶紧拿起笤帚,替那当爸爸的扫尽身上的雪。

他放下自己的女儿后,才发现了秀娟。

“是你?……”他出乎意料地愣住了,呆呆地望着她。

“希望你以后遵守接孩子的时间。”她冷冷地说,说罢,一秒也不停留,与他擦身而过,走出去了。

雪,不知何时下起来的。雪花很大,轻悠悠地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她身上,一会儿,就将她变成了个雪人。她飞快地蹬着自行车,并非急于回家,而是凭一种带盲目性的力量,不假思索地只顾朝前蹬,朝前蹬……车速增加了风势。寒冷的西北风,刮在脸上,像一把把针不停地迎面抛来,可她连一点点寒意都没有感觉到。

她的双眼渐渐被泪水模糊了。泪水顺着面颊慢慢往下淌,冰凉冰凉的。二十四岁,第一天参加工作,开始真正迈向社会的姑娘心中想:真的、假的、美的、丑的、善的、恶的、正义的、卑鄙的、令人委屈的、使人刚强的,一切一切的事情,都展现在我面前吧,都教我体验吧!生活,生活,我才不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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