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去了哈瓦那

人间漂流  作者:小杜

机场是小到不能再小的美国机场:每天三五趟航班,最远只能飞到底特律,吃的除了赛百味就是麦当劳。因为人少,厕所比五星级酒店还油光锃亮,难怪表姑一下飞机,墨镜都来不及摘就夸美国:“干净,素质忒高。”

“美国就是一大村子,”我接过表姑的普拉达行李箱,“跟国内没法儿比。”

表姑不远万里,每次来美国,都带着任务。第一次是送表弟过来读书。第二次她买了栋带花园的房子,去美国人的教会学英语,唱赞美诗。第三次她受了洗,给白人老头儿大卫包了顿饺子,成功把自己留下来了。大卫叫她“海伦”,她给大卫起中文名“李大卫”。因为海伦年轻时喜欢那首《美丽的哈瓦那》,李大卫便带着新娘去古巴度蜜月。

表姑第一次听《美丽的哈瓦那》,还是用爷爷家那台收录机。彼时的她发式简单,一种是梳辫子,很粗的一条麻花辫;另一种还是梳辫子,不那么粗的两条麻花辫。周一三五一条,周二四六两条,礼拜天不用去副食品公司上班儿,就在家散着头发。姑奶嫌编起来太费劲,嘟囔让她把头发剪了。我妈却劝着不让剪,因为表姑一坐下来摆弄辫子,我就闭嘴不哭了。

在我们县,一个姑娘的美丽也分两种:第一种美是小家碧玉的美,能让男婚女嫁变得简单明了;第二种美是属于全县人民的美,反倒把婚嫁搞得极为复杂。表姑的美属于后者,麻花辫甩在食品帽后面,柜台外站着一排男青年,高矮胖瘦,适龄不适龄的,条件好条件差的,啥样都有,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对表姑的集体崇拜:就算娶不着她,从她手里买根蒜香味儿红肠也是好的。

那时太爷健在,大家还没分开过。表姑下班回来,姑奶问到底有没有对象,表姑低头摆弄那盆君子兰,一声不吭。我妈把她拉到后院樱桃树下小声问,她只是摇头笑,还不吭声。

“你姑那张嘴,当姑娘那会儿就严实,”多年后我妈回想起来,仍感叹不已,“能办成事儿的人嘴都严实,能捂住话儿,手更严实,能捂住钱。”

可惜无论用手还是用嘴,都捂不住时间:表姑要从适龄未婚滑落到大龄未婚了。县副食品公司门口那一长排男青年也像蒜香味儿红肠,被什么东西一截一截越咬越短,最后只剩两位:一中教音乐的章老师和粮食局开大车的梁司机。

姑奶慌了,让当书记的爷爷给拿主意。可老师和司机在当时都是体面工作,俩人又前脚赶后脚地往我爷家跑,一口一个“陈书记”叫着,所以到底选哪个,爷爷也很为难。

但在我妈看来,答案显而易见:肯定是章老师啊,有文化,浓眉大眼(那个年代对男性相貌的最高肯定),还给表姑买了一盘磁带《美丽的哈瓦那》。我爸却说还得是梁司机,因为他每次来不跟表姑说笑,只陪爷爷聊天,偶尔也碰酒,但极有分寸,既让爷爷尽兴,又不会喝醉,连姑奶都夸“这小伙有眼力劲儿”。

至于表姑芳心如何,还是问不出所以然。梁司机拎块肉来了,她递酒端菜。章老师给磁带换面,她还拄着下巴听。等人都走了,我妈问到底咋样,她只说歌儿好听,想知道地球另一端的革命圣地古巴到底长啥样。

“要不就小梁吧,”爷爷拍板了,“人勤快,又会来事儿,将来肯定能开小车。”

开小车的意思是给领导当司机,然后当秘书,再然后可能就当领导了。姑奶听了点点头。

太爷先去的世,表姑后结的婚。她剪掉辫子,摘下黑纱,换套新衣服就和梁司机去了县照相馆。我妈认为齐耳短发很上相,表姑自己却觉得看着太愣。我爸觉得还好,真正愣的是梁司机,明明是一司机,非要戴一五角星军帽。

表姑一嫁人,姑奶就搬出去了,然后是我家,四代人的大家庭跟拆积木似的拆巴没了,只是逢年过节聚一聚。所以在我的记忆中,亲戚这字眼儿不是指某位具体的叔叔或姑姑,亲戚是一年又一年的吃吃喝喝。

伴着这些吃吃喝喝,表姑的发式千变万化:短发,烫发,长发,刀削发,不等式。身材没怎么变,即使刚生完表弟,也不见胖。但嫁人前那张鹅蛋脸确乎是没了——不是圆了,而是没了,像一个五彩泡泡消失了。

梁司机的变化可不小:如爷爷所愿,先开上粮食局的小车,然后越开越胖,肚子比粮仓还圆,紧绷绷的裤腰带上别着硕大的汉显传呼机。

当时最有钱的单位就是粮食局,盖了全县第一栋家属楼,比县政府大楼还高出两节。县里人羡慕嫉妒且生恨,说那楼有一半住的都是粮耗子。我还在上小学,放学钻粮仓里玩儿,倒是见过不少真耗子,四下里钻来钻去,吱吱叫着,像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灰黑色的雨。为灭掉这些耗子,粮食局曾试过放狗,结果被灭掉的反倒是狗。再下猛药,倒是药翻了几个耗子,每个一尺来长,眼睛通红,没太死透,地上抽搐,嘴和鼻子往外冒着血泡。我回家说粮库的大耗子太吓人,我爸说真耗子总有办法能治得住,没啥可怕,可怕的是那些吃香喝辣管这管那的粮耗子。

爷爷退休了,从陈书记变成老陈头儿,再没人上门找他喝酒,失落之余,凑了几个退休老干部,每天戴副白线手套,扶着儿童公园的滑梯,从县里到国际,一路痛陈时弊。

爷爷还越发看不惯梁司机,说早晚嘚瑟出事儿。而人家在粮食局如日中天,去乡下农场包了地,无论灾年丰年都稳赚不赔。他开腻了小车,弄了一台当时最受县领导青睐的沙漠风暴4500(丰田大吉普),封闭性好,液压减震,爷爷去市里急诊坐了一趟,回来抱怨“那破车像闷罐,坐着恶心”。

梁司机也不怎么来爷爷家了,只是春节拉来一箱罐装可乐,每人启开一听,问好不好喝。我看了我爸一眼,说好喝。爷爷却说像掺了汽水儿的中药,好喝个屁。梁司机笑笑,不以为意,只是放了一个长长的屁,长到全家人没法当作没听见。

“大过年的讲究点儿。”表姑笑着给我夹了块大马哈鱼。

“你还跟我讲究上了?”梁司机起身就走。

“两口子吵架真会挑时候。”姑奶讪讪地笑着,刚上桌时她还夸自己那套真皮大衣是女婿给买的。

“管管你男的吧。”爷爷捂着胸口去卧室量血压,大年初一这顿饭算是吃毁了。

众人都劝表姑,还派叔叔送她回家。我拎了两筒魔术弹想出去放,跟在叔叔后面,结果在胡同口看见了那辆4500。

“你还真死出来了?”梁司机的胖大身子从车里横了出来,4500跟着一忽悠。

表姑没等说话,就挨了他一脚,捂着肚子坐在雪里。叔叔要劝架,被骂了回去:“我自己家的事儿,你他妈少管。”

也是赶上叔叔有求于梁司机,只好从雪里扶起表姑,反倒狠了我一句:“赶紧滚回去!”

回到家里,我妈替表姑鸣不平:“离了算了。”

“离不了,”我爸说,“我姑肯定不让离。”

“当初还不如嫁那个一中的音乐老师呢。”

后来我读一中,觉着音乐老师眼熟,胡子拉碴中依稀可见当年的浓眉大眼,上来就教我们五线谱,谁都不懂,退而求其次教简谱,还是没人听。最后只好亲自上手风琴,我们照样不屌,做题的做题,扯淡的扯淡,他自己倒弹得很得意,目似瞑,意暇甚,腿跟着琴来回摆动,下课铃一响就拍屁股走人。全校男老师就他没结婚,整个人灰秃秃的,两条瘦腿一抖一抖,更显得裤筒和皮鞋间那一截白袜子扎眼,活像一山寨版的迈克尔·杰克逊。

关于梁司机的暴脾气,大家总结出两个原因:一是他有钱,而且加速度似的越来越有钱,二是结婚好几年,表姑一直没生孩子。可不论哪种原因,听着都不是他的错,我到现在也理解不了这逻辑。

大家都盼着表姑早点怀上,她本人却淡定:“孩子又不是职称,该来肯定会来的。”

“她能不急么?北京广州都去了,啥招儿都试过!”

姑奶不但揭开女儿的焦虑,自己也身体力行,四处奔走,打听各种土方。其中一种是去县医院收新生婴儿胎盘,浇上六十度的烈性酒烧成灰儿,对着黄历挑一吉日,蘸熟鸡蛋吃——还得是本地鸡下的双黄蛋。

当时我觉得很耸动,后来读《金瓶梅》,发现西门庆的老婆们为了搞生子竞赛也吃过“胞衣”,才明白这方子是有典故的。

不知道烧到第几个胎盘,表姑怀上了,捂着越来越圆的肚子笑说:“大人没着急,孩子倒急上了。”

大家都说恭喜,我却有点失落。之前见过生完小孩的亲戚,边打麻将边搂起毛衣喂奶,心里落下阴影,不敢想象我的漂亮表姑也会这么干。

可没想到在生下表弟之前,表姑又带出了个小表妹,说是领养的,“将来给弟弟做个伴儿”,又说“女儿才是贴心的小棉袄儿”。

大家背后问姑奶怎么回事,却套不出话。问急了,姑奶手一摆:“她自己家的事儿,咱不掺和。”

可谣言还是不请自来,不依不饶。最夸张的一种说法是梁司机等不及了,这小姑娘是他跟外面女人生的,表姑花了一笔钱,那女人便答应小孩给他们养了。

梁司机添了俩娃,事业越做越大,包地挖矿开砖窑无所不至,再也没空参加亲戚聚会,大家能看见的只有表姑牵着表妹圆圆,姑奶抱着表弟东东。面对这样一个怪异组合,大家仍是一团和气,东东和圆圆叫得一般亲热。东东眼睛圆,大家说儿子像妈,将来是一帅哥。圆圆眼睛细,大家说女儿像爸,肯定能长高个儿。

无论谁长得像谁,这姐弟俩都被众星拱月,很快成了一对小明星。我上初中,姐姐代表县一小,弟弟代表县幼儿园,去市里参加歌咏比赛。我上高中,弟弟吹黑管,姐姐弹钢琴,更是出尽风头。都说“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这话对表姑不成立:她根本就没打算让梁东东梁圆圆跟别的孩子共用一条起跑线。

后来我博士毕业,申请赴美,等签证的当儿,爸妈安排请亲戚朋友吃顿饭。那天下着小雨,云又灰又沉,大家都打伞过来,唯有表姑一身白裙从别克车下来,给了我一个春风满面的拥抱:“大侄儿真有出息!”

香水味道扑鼻,我很窘,因为从未离她这么近过。以她的保养和穿着,根本看不出比我妈小多少岁。后面站着个细高的少年,是我表弟东东,拎一小皮箱,冷漠地看着饭店里的亲戚。

“大侄儿QQ号儿多少?”表姑问,“让你弟加你,好好向你学习,将来也去美国!”

我更窘了,没头没脑地问:“我姑奶呢?”

表姑没答话,笑着去跟别的亲戚打招呼了。

回到家里,我爸说因为那个姓梁的,表姑和姑奶闹得很僵,不怎么往来了。

“她不还有个女儿圆圆么?”

“那孩子也被她送南方去了。”

我无话可说,反复琢磨这“送南方”是什么意思。后来听说梁司机常往南方跑,也不知道跟这有什么关系。

我们一家三口人都不是能说会道的,那天请客气氛有点冷,表姑让表弟救场。这少年面无表情打开皮箱,拿出金灿灿的萨克斯风,吹了一曲《回家》,整个饭店都被震傻了。表姑再让整一个《茉莉花》,他已很不耐烦了,擦擦萨克斯风,装进皮箱抬腿就走。

又过两天,过去的同学打来电话,请我参加他婚礼。我去了,没想到又碰见表姑。这同学家里是挖矿的,县里好车来了不少。表姑的别克虽不是最拉风的,但她是唯一自己开车来的女宾,紫色的短裙,盘起的发髻,男宾们都过来敬酒,仿佛又回到当年副食品公司门口排长队的景光。

我跟同学道过喜,随了礼金准备走,却被表姑叫住,拽到角落的座位:“到美国一年能挣多少钱?”

“没多少,反正够花了。”

“不够跟姑说啊。”

“谢谢姑姑。”

“你弟加你QQ了么?”

“还没有吧,这两天我也没上网。”

“等我回家说你弟。”又指着我同学的父亲小声说,“看着吧,今天儿子结婚,明天老子就离婚。”

我吃了一惊:但见同学的父母满头白发,正笑盈盈接过新娘敬的酒。

“挖矿炸山的,哪有好东西?都在外面养人儿。”表姑给我夹了块鱼头,“在美国能吃着这个么?”

一语成谶,后来去美国,我果然再没吃过鱼头。

那天的男宾都要和表姑摈酒,她接过酒,一直笑着,没醉,也没有不醉。有人要给她当司机,送她回去,她却拉着我说:“有我大侄儿呢,不麻烦你们。”

第一次在美国遇见表姑,是在九月的中西部大学城。新生入学,落叶缤纷,她身后站着表弟,蓄长发,留胡须,那张脸依旧冷漠。

我问表弟读什么专业,表姑说媒体影视。

“拍电影?”我说,“读这个得去东西海岸吧?”

“这不是来投奔你嘛!”

表姑的笑容被墨镜遮住一大半,表弟抱着双肩抽烟,皱眉看着在草坪上投飞盘的白人女孩。

我也算是一个用BT迅雷电驴自我修炼而成的影迷,后来熟了,才知道表弟这些年在北京读国际学校,原本是要考加州那边的。

“考砸了,”他把烟头扔进星巴克的咖啡杯,添了口唾沫,“先在这破地方对付两年,看看能不能转走。”

破地方?小伙子倒也够直率。我又问他姑奶怎么样。

“死了。”

“没了?”

“死县里了,来不及去北京治。”

“那……姑父呢?”

“离了。”

再无别话。我跟他要了支烟,爆珠的薄荷味儿。

“Mum is doing okay(我妈还不错),”他掏出打火机,手链在腕上抖动,“I mean financially(我是指财务方面)。”

回去和我妈视频,才知表姑县里放贷,北京炒房,岂止是okay,简直是fantastic(棒极了)。

“她娘俩不容易,”我妈说,“你在那边能帮就帮点儿。”

“她娘俩不容易?”我愕然,“不容易的人是我吧?”

“咱家在你姑那儿放了点款,”我妈终于招了,“咋说也是亲戚,你好好处着。”

得,我这就算领下任务了。表姑说想买辆宝马休旅,我颠儿吧颠儿吧带她去了车行。虽然她一再强调“就是开高速图一安全,再说美国车也便宜”,但现款提新车的范儿还是把白人经理唬了个屁滚尿流,让我也跟着精神胜利了一下下。

然后就是考驾照。本来担心表姑会问我怎么给考官塞钱,结果人家找一白人老太太南希当英文老师,要一字一句学明白路考的词汇。说到底,她可不是来当几天土豪的,她是要在美国扎根儿的。

表弟更有鸿鹄之志,他的偶像是诺兰,口头禅却是“Hollywood is fucking dead(好莱坞都他妈死了)”,翻来覆去拉《黑暗骑士》导演剪辑版,写分镜,编剧本,一心要回去拍部国产《盗梦空间》。

表姑管不了表弟,只能抱怨“原来拍电影的都这么不正经”。她出国旅游虽家常便饭,但第一次走这么久,水土不服,外加操心,便生了病,身体被折腾得寝食难安,精神上更被这边医院对旅游签证者的态度折磨,一边感叹美元在美国居然不是万能的,一边订了直飞北京的机票。临走,把宝马车钥匙给我:“咱自己家的车,想开就开出去溜溜。”

我妈在视频里很急,生怕我把人家车给碰了。我觉得还好,就当帮着暖暖车呗。一屁股坐在驾驶座上,感觉跟开辆雪白的大坦克差不多。

等表姑再过来,道听途说买房产也能走投资移民办绿卡,当下在学校附近买了栋房子,后面带一花园。我去了,猛夸那花园。可她已弄明白房产不等于绿卡,掐了一把紫色的牵牛花笑:“好看倒好看,就是没啥用。”

这等烧钱让我惊诧莫名,她反过来劝我:“绿卡搞不成,咱就当投资呗。”

我想想也是:这边房价跟国内一线城市比,简直应该把汇率倒过来。

后来找律师咨询,说只有给美国创造就业,才叫投资移民。表姑云淡风轻一笑:如何留在美国,她已经找到新思路了。

表姑住进了她的花园房,表弟却跟一帮白人文艺青年群居在便宜的学生公寓,每天扛着录音筒东跑西颠甘之若饴。

“你说像他这岁数的孩子,”表姑从手机里翻出表弟小时吹黑管的照片,“都喜欢玩儿个车,找个女朋友,多好。”

花园房上中下三层,能洗澡的卫生间就有四个。表姑一个人住空得心慌,就招了几个国内小留,租金便宜不说,还每天给人家煮粥烤面包。

我那时也升级了,换了两卧室的公寓,小是小点,还是把爸妈接过来住了。表姑托他们捎了东北粉条和木耳:“早知道你们来,我就留两间屋子给你们了。”

我妈笑说不用:“我俩大老远飞过来,不就是为了三口人住一起么?”

表姑听了微笑不语,拎着木耳粉条回她那栋花园房了。

我妈觉得美国这边肉便宜,质量又放心,隔三岔五包饺子叫表姑过来吃。她很高兴,每次来都拎瓶红酒:“大哥大嫂你们两口子状态真好,我太羡慕了。”

“有啥好的?我给他爷俩儿做了一辈子饭。”

“这边太没意思了,美国人不会吃,不会穿,不会玩,土得掉渣儿。”

“那为啥不回去?”母亲装了盒饺子,让表姑给表弟捎着,“你在国内多自在。”

“这不为了陪儿子么,”表姑接过饺子,“再说我现在想减法活着。”

“你想啥活着?”母亲听力不好,凑上去问。

“减法活着!”

我那阵子正读米兰·昆德拉的《不朽》,女主角阿涅丝的人生哲学就是减法,所以听明白了。

可表姑一走,我妈却对她所谓的减法另有一种解读:“北京房子卖了,县里贷款也撤了,在国内减掉的都加到美国来了。”

表弟过生日,表姑在这边新开的川菜馆请客。寿星夹了两筷头夫妻肺片就走了,撇下表姑和我们一家三口,四个东北人对着一大桌不中不洋的川菜不知所措。

“再吃点儿,”我妈给表姑夹了块水煮鱼,“凉了就更吃不下去了。”

“早知道就在这边开一东北饺子馆了。”表姑用筷子戳着鱼,摇头笑笑。

我家三口人都不喝酒,表姑自己开了瓶干红。唱卡拉OK,翻半天也没翻着《美丽的哈瓦那》,勉强来了首《女人花》。

老板拍手喝彩,我妈打着哈欠:“你姑唱得挺好。”

菜没怎么动就各回各家了。我再去那川菜馆吃饭,老板单独送我一盘怪味鸡:“老弟,那天唱歌儿那女的,是你啥?”

“亲戚,怎么了?”

“咱都是东北人儿,”老板摸着自己的光头笑,“我认识认识呗。”

“行啊。”我闷头吃饭。

“来来来,”老板的苹果手机怼了过来,“她微信多少?”

我心里好笑,也没跟表姑说,就让老板扫了她的码。过些日子再过去,老板拉下脸:“你家那亲戚怎么想的,咋不搭理我呢?”

“我上哪儿知道。”

“你回去跟她说说,咱要护照有护照,要产业有产业,她儿子都恁老高了,还等啥呢!”

回锅肉又肥又厚又闪亮,把我吃恶心了,以后再没去过那川菜馆。表姑也没跟我提过这事儿,还是经常过来跟我妈包饺子,披肩都不摘,粘上面粉一拂了事。

“大嫂,我感觉在美国比在国内亲多啦。”

我怕爸妈在家待着无聊,就带他们去教会。周天敬拜有汉语同声翻译,周六有中文查经小组,平时晚上还开放地下室打乒乓球,吸引了不少国内来的老头儿老太太。

管乒乓球案的是一个叫大卫的白人,年龄跟我爸差不多,身体不错,爱打球,技术一般,跟我爸拉拍儿光看他满地捡球了,但人家态度好,从头到尾笑呵呵的,说耶稣要下来打乒乓肯定也从头到尾给大伙捡球。

我妈看表姑一个人没意思,也叫她去教会。开始不去,说我还不至于沦落到这地步吧。后来她送我爸妈打过两次乒乓球,就置办了球拍、球鞋和弹力裤,跟大卫一拍一拍拉得有板有眼。

“那个大卫还会讲几句汉语呢。”表姑在车里吹着空调擦汗。

“嗯,”我有点摸不准这是什么意思,“他以前去过中国。”

“我能跟他学英语么?”

“只要他有时间……应该行吧。”

回到家,我妈告诉我:“中国人是中国人,外国人是外国人,你别跟着掺和,明白么?”

“知道了。”

其实不用我掺和,表姑跟大卫已经把口语练到此间唯一的法式餐馆里去了。

表姑其实只有高中学历,过去学的又是俄文,所以她这英语当真是从零学起。感恩节一过,天就冷了,她想给大卫煮顿火锅,拽上我妈去美国超市。别的倒还好,就是羊肉这个词儿卡了壳儿,手机又没电,没法查,手舞足蹈半天,最后仰头“咩”了两声才掰扯明白,把收银的黑人小哥乐得合不拢嘴。

“恁老大岁数儿还出这洋相,”我妈回来感叹,“到底图个啥?”

然而表姑越挫越勇。她参加了教会的唱诗班,套上红色蝴蝶领的白袍,站在一群白人老头儿老太太中间,捧起了圣歌本。

旋律是五线谱,表姑丝毫不怵;歌词那英语却古气拂拂,她跟大卫说不明白,跑过来让我翻译。我那英语也是半吊子,一看上面挂满“thee(汝)”或“thine(汝之)”的句子,也傻了。赶紧挖肠掏肺用汉字注音。所以当教堂里奏响气势如虹的双排管风琴,表姑神情庄重所咏叹的“Almighty God(全能的主)”,其实是我标注的“嗷埋蹄嘎得”。

表姑倒是不瞒大卫,把她标满英汉“双语”的圣歌本给他看了。大卫大笑:“So cute!”表姑又问我“cute”怎么讲,我说既可以是可爱,也可以是好看,依情况而定。

在美国,亚裔女性的年龄大抵是个谜。表姑年轻时的底子是无价之宝,后天的保养更是重金打造。在这座把蔻驰包当成奢侈品的中西部小镇,表姑简直是一位来自中国的女神。每当敬拜结束,总有白人女性围着她,说你看起来太棒了,大卫则站在旁边手插着牛仔裤兜傻笑。

我骑单车去小镇边上的公园,碰见表姑和他散步,手臂挽着手臂,一只白皙,一只毛茸茸。我和表姑都有点窘,大卫却老远就招手打招呼。

大卫除了打球还爱爬山,就他的年龄来说身材保持得还算不错,只是腿上布满青蛇般的静脉,所以身体是否健康也不好说。

“你姑有点吃亏了。”我妈鸣不平。

“一点都不亏,”我反对,“有人为绿卡跟美国人假结婚,一年给七八万美元,那还是十几年前的价儿呢。”

“别瞎说!”我爸很严肃,“他俩要能长远处着,也挺好。”

表姑又订了回国机票。为了在美国安心嫁人,她要先回去“处理些烂事儿”。表弟那时毕了业,也跟着回去。

“真不想在美国玩儿电影了?”我问表弟。

“好莱坞早他妈死了,”他两鬓刮得乌青,长发换成小辫,脑顶高高隆起,像古代的鞑虏兵,“国内影视火着呢。”

表姑再从国内回来,打着哈欠,时差倒得辛苦,抱怨结婚前大卫催她受洗,“非得走个仪式,美国人真是死脑筋。”

后来我才知道,她回去处理的那些“烂事儿”,是指国内的各种投资还有给表弟留的房产。所以穿上袍子进水里泡一下,其实真不算什么,不过是拿到绿卡前的一哆嗦而已。

受洗那天表姑是用汉语做的见证,大卫给翻译,已然妇唱夫随。牧师扶着,她穿白袍斜躺进洗礼池,站起来时我这当晚辈的都不敢正眼看。

洗礼后就是婚礼,大卫和前妻生的儿子保罗来了。保罗又结过三次婚,带着第二任老婆生的双胞胎女儿。

“海伦真是太酷了!”满脸雀斑的姐妹花对我笑,两张嘴全都是明晃晃的钢牙套。

海伦是大卫给表姑起的英文名,当成正式名字填到了婚姻登记表上。

“海伦是很酷。”我点点头,对钢牙套姐妹花报以微笑。一人送一个路易威登手包,能不酷么?

表姑也把自己的中国姓给了大卫——李大卫。在中国人面前,她只讲汉语,叫他“老李”。等海伦和老李从哈瓦那度蜜月回来,双双晒了层铜色,站一起也就不那么突兀了。

结婚后,表姑整天找国内的儿子视频,大卫伺候后院的花花草草。那时候我爸妈要回国,表姑穿围裙下厨,包了韭菜馅儿的饺子。大卫对韭菜过敏,先出去遛狗了。

“上车饺子下车面,”水开了,表姑下第一锅饺子,“大嫂你们啥时候再过来?”

“美国我们是觉得没啥意思,”我妈指着我说,“等他成家再说吧。”

“你和大哥明年就来吧,”表姑用围裙角擦泪,“来了咱们一起包饺子。”

上午十点的航班,凌晨四点就起来,表姑的宝马停在门外,非要送我们去芝加哥机场。一路高速,快开进市里,她突然脸色蜡黄,汗如雨下。

“姑你没事儿吧?”我在副驾驶上问。

“我走得急,忘带药了。”

她所谓的药,是应付更年期反应的植物性雌激素含片。她叫不出英文名,幸好用手机存了截图:“不行,我头晕得厉害,先下高速买一瓶。”

路上车流如梭,一时找不到出口。表姑把冷风吹到最大,用纸巾擦着大滴的汗珠,硬撑着往前开:“快帮我找找这附近的CVS!”

我接过她的手机,绿瓶装的激素含片,不知道是大卫还是谁帮她截的图,更不知道是大卫教的还是她自学才弄明白“CVS”三个字母是指全美最大药品连锁店。

我爸在后座沉默不语,我妈上高速就睡着了。宝马急停在CVS门口,我妈才醒过来:“这么快就到芝加哥了?”

两粒含片外加一瓶无糖的百事可乐,才让表姑止住了汗。剩下的路是我开的,她在副驾驶上擦汗补妆。到了机场,她跟我妈拥抱,合影。送走爸妈,她戴上墨镜,叫我带她去千禧公园,在著名的人脸喷泉下拍照。

这张照片有两个版本:一个加美颜放在朋友圈上,我妈给点赞;另一个用海伦的实名上传到脸书,她的老李第一个留言:

“太羡慕了,你们在芝加哥玩儿得真开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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