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里的时光

人间漂流  作者:小杜

我从小头发很短,而且发质粗硬,后脑勺扁平,远看像一把会跑会跳会叫的黑毛刷子。

头发都是爸妈给理的。可是他们不叫“理发”,叫“剃头”。想想也有道理:理发者,整理头发是也,我头发既短且粗,母亲笑说蘸一把洗衣粉就能刷运动鞋了,哪儿有整理的必要呢。还是剃头来得贴切:用手动推子抵住头皮,随父亲手指的运动一路剃下去,黑毛刷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半圆半扁的后脑勺。

父亲那推子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样式,像一件形状古怪的迷你兵器。推子是不锈钢质地,贴上皮肤难免冰凉,激得我呲牙。父亲笑笑,推子在掌心里焐一会儿,再贴我的脖子就不凉了,反而多出一种体温,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

推子平时装在饼干盒里,陪伴它的还有一柄小刷子和二分之一的窗帘。用完推子,父亲用那柄小刷子清理,从里到外刷好几遍,再滴上两滴机油,其细致体贴,胜过给我剃头。那窗帘染了一只抱竹子啃的熊猫,颈部以上被母亲裁掉了,我的头从熊猫脖子里钻出来,窗帘围在身上,挡住了推掉的头发茬儿。

每次剃完头,母亲都要清洗那二分之一窗帘,然后给我洗头。窗帘只是在凉水里投一投,给我用的是现兑的温水。其实母亲偏爱热水,凉水开水兑起来三七分,我嫌烫,挺着脖子不肯沾水。母亲摁不动,直到父亲刷完推子过来,我才就范。等后来自己洗头,居然也偏爱热水。随根儿。

母亲也给父亲理发,用熊猫窗帘围住他,抱怨手动推子不好使。母亲的头发有自来卷,不让父亲理,只让父亲用镊子揪白头发。父亲白头发出得更早,也让母亲揪。一边互相揪,一边说揪一根长十根。我那时以为是他们百开不腻的玩笑,等后来自己长了少白头,才知道是真的。

小学时我最好的朋友叫李兴隆,上课时我的座位和他的距离远,下课就勾肩搭背一起上厕所,放学便跑到学校后面那条小河沟,和其他男孩子一起脱光了跳进去狗刨。厮混久了,我和李兴隆的发育开始同步。有一天,他说不想再去河里狗刨了,因为“肚子底下长出了胡子”,让他觉得羞耻。我肚子底下其实也在长胡子,本来没觉得怎么样,让他一说,也觉得羞耻了。

“你胡子长多长了?”我问。

“暂时没我爸的长。”他说。

“我的也没我爸的长。”

“我是说我的没有我爸嘴上的胡子长。”他愁眉不展。

“我知道,”我也陪着他一起皱眉,“我们到底咋办?”

“既然是胡子,那就看看能不能刮掉吧。”

于是,李兴隆偷了他爸爸的剃须刀,挑了一堂思想品德课,和我一起逃掉,钻进了男厕所。光线昏暗,他解开裤子,剃须刀伸向自己肚子底下。我捏着鼻子问你完没完事儿,没等他答话,暗处传来一声咳嗽,接着打火机亮了,闪出教导主任的半张脸,我们俩落荒而逃。操场深处的松树林子里,李兴隆系好裤子,说他还没刮完呢。

“你太磨叽了。”我抱怨。

“厕所那么黑,我刮到自己咋办?”他反驳道,“再说你一点忙也不帮。”

下一堂思想品德课,我们又钻进了厕所。作为对他的援助,我带上了自己家的手电筒。

厕所依旧黑暗,我打开手电扫了一遍,确定教导主任不在,李兴隆才放心解开裤子,借着我颤抖的手电光,一刀一刀刮了下去。

“完事了么?”我问。

“完事了。”

“感觉咋样?”

“不咋样,就是有点痒,你刮不刮?”

既然他都刮了,我也不再犹豫,刮吧。刚解开裤子,下课铃响了,他催我动作快点,可他那手电光抖得那么厉害,我也不想伤着自己,刮一半就系上了裤子。剩的那一半,等到下一堂思想品德课才搞定。再去学校后的小河沟,我和李兴隆就放心大胆脱光光进去狗刨了。

然而幸福总是短暂,青春期的肚子底下春风吹又生,胡子很快又冒出来了,而且比以前更粗,更硬,更阴魂不散。我们只能更频繁地钻男厕所。光逃思想品德课显然不够,连政治历史也一股脑儿逃了。

“不他妈刮了。”李兴隆用手电筒晃自己的脸,很惊悚。

“为啥?”我正要解裤子,很吃惊。

“杨长胜都长成毛裤衩儿了!”

杨长胜比我们高一年级,据说能连踹两下回旋踢,校内校外都很霸道。本来杨长胜肚子底下没长胡子,所以大家也不好意思长,或者不敢长。谁知他最近去了通宵录像厅,肚子底下不但长出胡子,而且长得毫无节制,大家也不好意思不长了。连这种事都唯一人马首是瞻,难怪李兴隆会忿忿不平。

再忿忿也没用,杨长胜依旧霸道,连狗刨的动作都被我们顶礼膜拜。可是后来那条小河沟被推土机和废砖头填平了,杨长胜也惹到了初中的混混,被堵在校门口扇了几个耳光,伤害不大,但不敢还手,侮辱性极强。大家看他不过尔尔,也就停止了集体崇拜。

我和李兴隆继续我们的友谊,带着蓬勃发育的身体与毛发,一起升上了初中。

上中学后,县里开始流行装有线电视。原来只能收中央台、省台和县台,装了有线就鸟枪换炮,猛然多出好几十个台,光刷一圈遥控器就得五分钟。爸妈如临大敌,严肃讨论后决定家里不装有线,连彩电都不买,理由是怕耽误我学习。

好在我家那台黑白电视很励志,只要力道适中拍几下,就能拍出邻居家的有线频道。拍一下,叶童版的许仙与白娘子相拥相偎;拍两下,孙兴版的杨逍扑到纪晓芙身下;拍到三下往上,就能拍出我们县的二台,没有新闻,不插广告,每天放四五部港片,中午还插播流行金曲的MTV(音乐电视),刚好用来下饭。彼时蹦蹦跳跳的《对你爱不完》最受我们这群初中生欢迎,每天念咒似的“对你爱、爱、爱不完”,手也不闲着,模仿郭天王翻过来转过去。

当然,对于男生来说,最魔性洗脑的还是郭天王的发式。这种两边浓厚中间分开的蘑菇头如此流行,以至于我们县干脆就叫它“郭富城头”。

以我的发质,想变得浓厚并不难,难的是留长。而且我头发一直很短,突然留长了怎么跟家里交代?

李兴隆倒先留起来了,我把他领到家里,跟我妈说,学校里现在都留这头,我要是不留,就显得不合群,跟老师同学处不好关系。李兴隆也很配合,头发一甩:“阿姨,头发是我妈让留的。”

李兴隆的妈妈和我妈过去是同学。一讲到年轻那会儿,我妈就夸这位李妈妈漂亮,又会打扮,梳着及腰的辫子,一边唱《浏阳河》一边飞手绢儿,在七十年代是绝对的偶像派。既然偶像都让孩子留长头发了,我妈也就不再阻拦我。我因此告别了我爸那柄手动推子,留我的郭富城头了。等留得差不多了,李兴隆又把我拽到他家,指着我说:“妈,你看他学习那么好,前面头发都挡眼睛了。”

通过这种互相帮衬,我们让漂亮的李妈妈心服口服,不但允许他继续留头发,还煎刀鱼给我吃,让我以后常过来,功课上多带带李兴隆。我很高兴,因为他家不但有装了有线的立式彩电,而且他老爸那辆“高登125”摩托车就停在家属楼下,时不时可以上街溜溜。两个少年骑在摩托上,县城在耳边疾速后退,留起的长发迎风甩起,青春一旦无拘无束,难免会变得没心没肺。

当时县里我们最常去的理发店叫“南国小旋风时尚发廊”,简称“南国风”。老板老板娘都是温州人,本来叫“温州夫妻美容美发”,见生意冷清,就改了名,又推倒半面墙装修成橱窗,摆了几瓶啫喱水,贴上“四大天王”外加林志颖的海报,生意就火起来了。我们去都要坐在那儿等,一等就是个把小时,店里那几本《当代歌坛》早被翻散了架,用透明胶粘起来继续翻。

老板亲自下剪,老板娘洗头吹风,喷啫喱水六块,不喷四块。我和李兴隆都是要喷的,因为这样看起来才够郭富城。为保持喷完的形状,数天不洗头,被家里人痛骂。

李兴隆成绩一路烂了下去,李妈妈怕他考不上高中,找我妈商量,想让我去他们家住两个月帮她儿子补补功课。我妈倒是想帮偶像这个忙,又怕耽误自己儿子,正犹豫着,我爸却从交警队带回一条消息:因为酒驾和那辆“高登125”,李兴隆的爸爸出车祸了。

李兴隆两个礼拜没上课。再来到学校,就戴着孝,头发也剪成寸头。我才注意到他脑壳很圆,留圆寸比郭富城头帅多了。他变得沉默寡言,谁也不理,我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两个人渐渐不再往来,虽然还是同班,感觉却比两所学校还遥远。

他的漂亮妈妈改嫁了,据说男方年龄比她大不少,还有子女。我妈替她惋惜,说女的越好看命就越不好,自古以来都是这样。我极力回想他妈妈的模样,却想不出到底漂亮在哪儿。只记得她比我妈那个年龄段的女性看着瘦一些,煎刀鱼时爱放花椒,仅此而已。

李兴隆逃掉的课多过了上过的课。他还学会了抽烟,和校门口那帮痞子混在一起,骑着老爸留下的“高登125”招摇过市,胳膊上的黑纱还没摘下呢。没等班主任撵人,他自己就不念了。他爸爸生前在税务局工作,他跟着也穿了几天制服,各路女人以各种姿势坐在他的摩托后面。偶尔在街里碰见,我低头装作没看见,他一踩油门呼啸而过。后来听说他在迪厅犯了事,进过警区,被他妈妈送去了南方,再无音信。

多年后我出国,初中的同学办了一个二十年聚会,特意从国内把纪念T恤寄给我。T恤上印着每个同学的头像,李兴隆的脸也在其中,留着再普通不过的平头,发迹线介乎于“M”和“T”之间。我跟同学打听他的近况,才知道他在江浙一带跑服装生意,结过婚,也离过婚,没有子女,现任女友在沈阳,异地虽苦,好在还谈得来。最重要的是,两个人对结婚都没有刚性的需求。

升到高中,县里又兴起刀削发,脑顶的头发要被拾掇得像一小堆碎白菜,鬓角一直留到能用手撮起来,才算削出了型、削到了位。没多久《拳皇97》横扫县里的街机厅,最火的人物当属八神庵,一头火红刀削发挡住了眼睛,我们又把刀削发改称为“八神头”。

原本最受欢迎的南国风,却没跟上新形势,继续剪着郭富城头,橱窗里仍然贴着四大天王,被晒得脱了色,以至于天王们远看就像长出白头发,越发显得过了气。

我那时常去的理发店叫“青橄榄”,洗剪吹都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姐姐,爱穿裙子,爱抽烟,爱穿人字拖,爱把十个脚趾甲涂成不同种颜色。她单身,也没听说有兄弟姐妹,不知为什么,所有人都叫她“三姐”。

这青橄榄其实很简陋:一间能烧炉筒的铁皮棚子,外面涂蓝漆,窗上挂着《拳皇97》的海报,里面摆了一张床、一张椅、一面镜子、一小排沙发、一个洗头的盆、一口煮面的小瓷锅,再加上洗剪吹用的瓶瓶罐罐。

三姐的手艺并不怎样高明,打薄剪子经常卡在手里,搞不好刀削发就会变成狗啃发。可是来青橄榄的人却不少,而且相互都是熟客,等的时候也不急,挤在沙发上吹着各种牛逼,颇有点小镇沙龙的意思。

三姐那张床在沙发对面,从来不叠被子,胸罩内裤掖在底下,时不时留出一点边角,惹得大家浮想联翩。这一浮想,有人就想用下流玩笑吸引她的注意。根本不管用,三姐只专心对着镜子削头发。她自己的头发很长,染成暗红色,理发时总拂到我脸上。有时就算头发不拂,也会被她的鼻息拂到。这种痒痒的感觉,我以为才是青橄榄生意兴隆的关键。

我高中三年并没有交下什么朋友,只是和同班的小姜还算谈得来。小姜这人很聪明,尤擅解物理难题,在黑板上画密密麻麻天书一般的力矩分解图,以绕晕老师同学为乐。聪明也就罢了,他好奇心还强,问我为啥走路总低头。我说八神就是这么走路的。那时我的头发正面挡着眼睛,鬓角留到腮帮,他又问这是啥头型。我被问烦了,就领他去青橄榄。可惜他头发太短,没啥好削的,三姐用四号的毛寸推子给他对付了一遍,钱都没收。

我劝小姜先把头发留起来,再考虑削也不迟。他表示留头发对他来说太有难度。我很理解,因为他爸是高中的书记,专管校风建设。连书记的儿子都削起八神头了,我们县高中还能有希望么?

好在小姜很有毅力,默默而坚决地与姜书记周旋,头发居然也留出了那么点意思。可惜有一次他在家午睡,突然被姜书记摁住,上了那种老式的手动推子,害得小姜第二天戴着帽子来上学,课堂上被老师强制摘了下来。他自己很以为羞耻,在我看来却有点自己给自己加戏:全校人都知道他是书记的儿子,他只要能解出巨难无比的物理题就可以了,没人需要他在头发上玩出什么花活儿。

一场蹂躏过后,小姜的鬓角居然还完整,又重燃起留刀削发的希望。他对此有一套理论:只要鬓角留到位,就算留成功一大半了。他跟我说了这套理论,我说你去死吧,光留鬓角不留头顶,比土豆发芽还难看。他不甘心,又去青橄榄兜售,三姐被逗笑了,暗红色的长发和裙子一起摆动。

“这次还是不动鬓角?”三姐清了清嗓子。

“不动,”小姜正襟危坐,“打死也不动。”

“你好像跟他们不太一样。”

三姐所谓的“他们”,就是沙发上的我们。我们起哄说当然不一样喽,他爸是姜书记。

“你不会抽烟,又不说脏话,你到底会些啥?”三姐不理我们,只盯着镜子里的小姜。

“我会画两套滑轮组的受力分析图。”小姜却不敢回看镜子里的三姐。

三姐一直没动过小姜的鬓角,头顶也只是用打薄剪子意思意思而已。按说她给小姜理发应该很快,实际上却很慢,慢到我们都等得不耐烦了。

“三姐,你现在开始计时收费了?”有人不怀好意地问。

“不会说话就闭嘴,闭不上就滚!”

这是三姐第一次发火,我们有点怕。这以后,只要小姜坐在镜子前,我们就闭上嘴了,一根接一根抽烟,呛得三姐开门开窗。

在三姐的呵护下,小姜的鬓角留起来了,虽然跟脑顶的长度相比有点突兀,但照他的理论,所谓八神头也不过如此。他很得意,走路也低着头,别人若问起来,就说八神也这么走路。

即使不理发,小姜也频频出现在青橄榄。三姐很会做生意,在铺子前又摆上台球案,一块钱一杆,还在床下塞了几条烟卖,这下来的人更多了,有的干脆打球买烟刀削发一条龙消费。小姜过来了,只要不剪头,就帮着码球。全县物理最高分给街里的小痞子码球,绝对是青橄榄的一道风景。

临近会考,学校处理了几对早恋的,姜书记在学校大喇叭里疾呼:“同学们,别再虚度光阴了,人生能有几回搏,此时不搏何时搏!”

回到家里,趁着做思想教育的余威,姜书记摁住半夜熟睡的小姜,连鬓角带脑顶全都推了。

小姜一礼拜没来学校上课,人也不在家里,县里的游戏厅都找不到。我偷偷去问三姐,说他在青橄榄推了个光头,又借了两百块钱,坐车跑到市里了。

凭三姐这两百块钱,小姜白天靠客运站门口的烤地瓜和韭菜盒子过活。晚上实在没地方去,就钻录像厅熬夜,该看的不该看的全看了。回到县里跟变了个人似的,一直留着光头,见女生不说话,只是拿眼斜瞅,成绩直线下降。姜书记忌惮他再跑,横竖不敢碰他了。

小姜逃课去混青橄榄,球案从一张扩到三张,码球的那个少年不再是物理状元,而是一个叼着烟头的秃子,远看跟县里的小痞子没什么两样。

高考,小姜三百多分考上市里的师专,同校的女生虽多,小姜却视若无物,每周末坐车回县里,过家门而不入,吃住都在青橄榄。三年后毕业,混了一纸文凭,和三姐领证,兑掉县里的铺子,在市里换一门市房,青橄榄重新开业。

多年后高中同学聚会,所有人里小姜最早结婚,最早生小孩,却依旧光头。女儿在准备中考,他问我赴美留学是不是越早越好,还说钱不是问题。我说钱倒是其次,关键是孩子出去太早不容易适应,会影响以后的心理健康。他点点头,跟我干了杯酒,再没提女儿留学的事。

在省城读本科,我喜欢上一个叫赵一姝的女孩。她家住在省城,有一次带我去工人文化宫看《恋爱中的宝贝》,说喜欢那个男主角,因为他头发够短。我看得很糊涂,连剧情都没整明白,就随便答应了一声。后来一起看《碟中谍》,赵一姝又说喜欢汤姆·克鲁斯,因为阿汤哥的头发够短。赵一姝说话是不拐弯的,这是明明白白让我剪头发,我不能再装傻了。

那时我的头发留到了肩膀,再加上硬邦邦的自来卷,如果染成金色,就是扑克牌里的“J”。我不想因为头发惹赵一姝生气,便去了学校的“大学生理发中心”,简称“大理”,理发师傅是几位大叔大婶。别小看了他们,那可都是校领导的什么亲戚,虽然生意惨淡,但价钱便宜,气氛融洽。

那天“大理”只有一位大叔,穿了件利物浦的球衫,仰脖盯着吊在墙上的电视。我凑过去,原来是重播欧洲杯的小组赛,英格兰对法国那场。

“来了?”他不看我,继续看球。

“来了。”我也看球不看他。

“头发你自己整湿吧,椅子推电视底下,看球理发两不耽误。”

我错过了这场比赛的首播,很想看重播,就说不急,你慢慢剪。他开始下剪了,眼睛仍然盯着电视,嘴也没闲着,问我喜欢哪个队。我看他穿利物浦的球衫,就说喜欢英格兰。他又问我喜欢英格兰的谁,我说当然是杰拉德啦,他乐得挥舞起剪子:“那就给你剪杰拉德头?”

电视屏幕里的杰拉德正满场飞奔,我琢磨这位利物浦当家球星和汤姆·克鲁斯头发都很短,赵一姝应该不会有意见,就同意了。

可惜那场比赛令英格兰球迷心碎:补时阶段杰拉德回传失误,导致齐达内罚进点球,英格兰一比二落败。大叔边看边骂,剪出来的就不是杰拉德头,而是狗啃过的杰拉德头。我顶着他的作品,走到女寝楼下,给赵一姝打电话,她笑着飞奔下楼,结果看到了我的发型,笑容灰飞烟灭。

“你剪的是啥?”

“杰拉德头。”

“谁的头?”

“杰拉德,刚才看他比赛来着。”

“那你找杰拉德好了,”赵一姝消失在楼道里,“别再找我了。”

这话听起来很冲,也很赵一姝,可十几年前的我更冲,直接走回“大理”,让大叔把头发全剃光,给赵一姝发了短信:“都剃了,分手吧。”

分手之后的暑假,我没回家,脾气变得很糟,赶上球场打群架,明明没我什么事儿,却非往人堆里冲,眼角被砖头蹭破了,血遮住半边脸。先去的校医院,值班医生给缠了一块纱布,就让我去省医院紧急处理。我穿着汗馊的球衫打了出租车,先出的血凝在脸上,后出的血又盖上去,像戴着一件鲜红的面具。

到了省医院,大夫上来先打一针抗生素,收二百块。又说缝针四百,局麻六百,总共一千二。我穿球衣球鞋跑出来,哪儿来那么多钱?宿舍里的兄弟都放假回家了,我想了半天,只好给赵一姝打电话。

她也没说别的,从家里带着现金打车过来。我觉得自己不但窝囊,而且有点无耻,就跟她说六百就够,我不用麻药,缝针不疼拆线疼。她冷笑,说,疼不疼都是你自己作的。

大夫开始给我的眼角缝针,赵一姝站在旁边看着。因为没用局麻,我的记忆格外清晰:皮层缝九针,肌肉缝九针,一共十八针。那针被止血钳夹住,肉里刺进去,肉里拔出来,可降解的缝线在肉里穿行,每走一针,肌肉就会在痛感的刺激下抽动。我心里默数着抽动的次数,整个人大汗淋漓,好像又踢了一场球。

赵一姝又给我留了回学校的打车钱,就回家了。护士给我包上纱布,里面塞着蘸碘酒的棉球,嘱咐每隔两天换一次,切忌沾水。所以在拆线之前,我那踢完球的杰拉德头硬是没洗过。

赵一姝给我发短信,说她打算回学校准备托福,又问我伤怎么样了。我说不疼,就是发胀。她说不会是发炎了吧,必须让她看一看。我们就见面了。我还了她的钱,她帮我换了纱布。当时我的头发惨不忍睹,她什么也没说。

我忍不住问她,杰拉德头到底咋惹着你了。她说外国人后脑勺是圆的,你的是扁的,非要留人家那发型真是自找磕碜。

我那时已经长了很多少白头,只是全都白在后面,自己看不见,赵一姝忍着不说而已。至于她为什么忍,我当时以为她是看我养伤可怜。后来想明白她是怎么想的,却是在十几年之后,她在北美成了家,与我相隔世界上最大的淡水湖。我不知道她现在说话还是不是那么冲,我只知道我的白发已漫过扁平的脑勺,染上双鬓,就连前面也有了燎原之势,实在不好意思称其为少白头了。

后来出国,发现美式理发店一般比较贵,而且不考虑亚洲人的脑型和发质,性价比很低。和许多男留学生一样,理发于我竟成了麻烦。

一位来自东北的大叔,在某种程度上解决了这麻烦。此人既非留学,也非劳务输出,而是从国内“黑”过来的,姓甚名谁无人知晓,只因逢人就说买彩票,被这边的中国人送了个外号:彩票叔。

彩票叔住在一间能吃能睡还能上厕所的地下室,住在上头的是房主,一对开中餐馆的越南夫妇,见地下室闲着,招个人住能防潮,便租给了彩票叔。

我第一次过来理发,先绕开那只盘在楼梯口的大花猫,沿着那段散发霉味儿的楼梯,拐进了彩票叔的地下室。

“过来啦?”

地下室很昏暗,有一股潮乎乎的糖蒜味儿,彩票叔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不知是感冒还是没睡醒。

我点点头,被地上的铁锅绊了一下。彩票叔拉开灯:“没事儿,你先坐!”

彩票叔拉开日光灯和角落的台灯,墙上现出成片成片的霉斑,颜色深浅不一,跟抽象画儿似的。再看我脚下,锅里的面条正在蔓延出来,像无数条细细的白蛇。

四面墙只有一面不长霉斑,立着一块落地镜,摆了两张木质的酒吧椅,我坐上去嘎吱作响。彩票叔在我肩上围了单子,坐在另一张酒吧椅上:“先剪再洗,咱家规矩。”

镜子里的他神情专注,半张着嘴,下剪极慢,好像是把我的脑袋当成了工艺品。头发茬儿落在我耳梢后面,他先用小刷子刷,又说刷不干净。我说没事儿,他竟张开嘴吹了。我干咳一声,忍吧。

他掏出一包港产烟,说屁股能爆珠,让我试一试。我摇头,他便抽出一根,在肥厚的手背上敲了敲,自己抽起来。镜子里,他的黑T恤紧紧地吸附在肚腩上,在烟头的燃亮与黯淡之间收放。

他一边抽烟一边自言自语,说越南人开的中餐馆忒难吃,本来想请他颠马勺,但他嫌油烟太呛,端盘子膝盖又吃不消,正好在国内当过兵,没少给战友推板寸,在这边给中国人剪剪头发也能挣不少。

“昨晚那八千多万被人中了,”他一下子把话头扯到彩票上,“八千多万啊那是,还是美刀!”

“什么人中的?”

“曼哈顿一犊子。”

“能住在曼哈顿的,本来就不缺钱吧。”

“八千万能买下曼哈顿么?”他把烟头弹进一口空鱼缸。

“够呛。”

他话题很跳跃,又说这阵子做梦总梦见小双。当初是小双来芝加哥留学,他才办旅游签证跟着飞过来的,结果小双又找了个白人对象,芝加哥虽大,他彩票叔却无立锥之地,就来我们小镇这里混了。

“你说找啥样人儿不好?非得找个白的,身上一股膻味儿,喷香水都捂不住。”

我摸不准小双是男是女,憋了半天问:“小双应该挺好看吧?”

“还行吧,反正我是瞅对眼了。”

总算剪完了,他又用嘴吹了遍头发茬儿,才给我解开围单。来之前我打听好了,彩票叔剪一个男发收八美金,我掏出十块的票子,却被他推回去:“头一回不收钱!”

我又让了让,他便收了,也不找钱:“就当咱俩合伙儿买彩票,中个十亿八亿的,把曼哈顿买下来!”

我把这经历跟几个留学生说了,他们都笑,说那小双是一男的。我想起他往我耳根吹头发茬儿的表情,便说以后再也不自己去了。他们更笑,说没事儿,彩票叔很君子的,动口不动手。

果然,再去地下室,彩票叔也只是絮絮叨叨用嘴吹头茬儿而已。剪完照例不收钱,却翻出半麻袋蛋卷,问我能不能帮个忙。我没说帮也没说不帮,他又打开一包字条,原来是要拼装那种在中餐馆流行的fortune note(美国中餐馆免费赠送的小蛋卷,里面通常附有字条)。

“这月房租还没钱交,越南人让我塞这个,不塞就滚。”

蛋卷既小又脆,他还没塞进一张字条,已经捏碎了几个。

我只好帮他塞了几个。可是那半麻袋太吓人,我琢磨着想走。

“你有事儿就先走,我自己慢慢整。”他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妈个逼的,老子是扛过枪的人,居然给越南鬼子塞这玩意儿!”

让他一说,我更不好意思走了。

“一月租金多少?”我边塞边问。

“二百,包水电,还管饭,就是忒难吃,”他往嘴里塞了个蛋卷,嘎嘣嘎嘣嚼着,“要不你先串给我五十,我把这月先挺过去?”

我还没搞明白“串给我”是什么意思,嘴上已经冒出一句:“我身上也没多少钱啊。”

“二十三十都行,你身上到底有多少?”

等离开地下室,我把身上的三十块钞票都“串”给了他,换回一把蛋卷和一张字条,上面写着“Your value is not in other's eyes(你的价值不在他人眼中)”,地道的中式英语。

这件事让我成了留学生们之间的笑话:“彩票叔给所有人都塞过蛋卷,他一到周末就去芝加哥唐人街的赌城!”

所谓唐人街赌城,只是打通墙壁的破旧宅子,攒成一间大厅,纠集一票人,通宵打麻将而已。粤语、潮州话、闽南话以及英语,彩票叔都能整两句,就是在唐人街和牌友们学的。

再去地下室,我催他还钱。他一脸惊讶:“钱我都已经买彩票了,咋还你?”

“你别扯淡,”我笑问,“上礼拜去芝加哥输了还是赢了?”

“输靠北啦!”他也跟着笑,“兄弟别见怪,我活半辈子活了个啥也不是,就剩这点追求了。”

我没辙,只好让他免费剪了两回头发抵债。他大谈特谈他在芝加哥的赌徒生涯,比如一般周五去周天回,连住两宿通铺,虽男女混搭,却井水不犯河水。再比如他每次去都会瘦两斤,因为熬夜抽烟又不喝水。

“有人出老千么?”

“有,抓住被庄家剁手指,剁完直接喂狗,连骨头带手指盖儿全都嚼巴了。”

他摸着我后面的头发,说看你年纪不大,白的倒不少。我沉下脸,对着镜子说关你屁事,他的手就缩回去了。

他联系生意不用电话,只用QQ群,大家都在群里约时间理发。他经常不及时回复,不知道是不努力,还是找不到能上网的地方。花八美金就能剪个还算过得去的头,大家都还满意,也就不在乎这种细节了。

他这群里的人越来越多,而且都很客气,一口一个“彩票叔”叫着。他有一搭无一搭地回着,直到有一天,再无音信。有人去越南人家里找他,大花猫还盘在楼梯口,地下室已经清空了。大家在群里七嘴八舌,有说彩票叔回国了,也有说他搬回芝加哥,在麻将馆里剪头发,也有说他和小双重归旧好了。彩票叔的账号一直黑着,大家再七嘴八舌,也不见他回复。很快,又有中国人出来做理发的生意,也是现金,低价,而且不在潮湿的地下室,也没有那些能塞字条的蛋卷。大家的头发每天都在长,找别人理过几次,也就把彩票叔和他的群忘在脑后了。

我在美国换过几次工作,漂了十年,终于漂到了东北角。元旦前去逛曼哈顿,准备照几张相给爸妈看看,也算报个平安。特意用手机在韩国城搜了家理发店,不算小费一共六十四美金,这平生最贵的一次头发,是一位韩国大姐给我理的。

“你的鬓角和两侧怎么短都行,但脑顶靠后的头发要留长一些,”韩国大姐很努力地用英语建议我的发型该如何配合脑型,“我再帮你定个型,这样就看不出来扁了。”

她见我没有什么反应,又说咱亚洲人的脑勺不是生来就扁的,多半是小时候睡硬枕头睡出来的。美国人从婴儿时就睡中间带窟窿的枕头,而且换着边侧睡,才把脑袋睡成圆形的。

我明白,她唠这嗑儿是奔小费去的,大过节的都不容易,就笑说那就照你的意思留吧。她受了鼓励,又说我后面白头发太多,应该认真考虑染染了。还用一面小镜子照我的脑后,我冲大镜子里一看,小镜子里当真是华发丛生。

看来这位大姐还想挣一笔染发的钱,我觉着好笑,就说本人天生少白头,随爸妈,他们全都白了还没染呢,我有什么好染的呢?

大姐便放弃了这念头,专心给我理发,完事了还用英语祝我新年好,尽管明天才是1月1日。我凑整付了她十六美金的小费,大步走进人头攒动的时代广场,掏出手机,对着摄像头摆开笑脸,拍不着该认真考虑染一染的后面,只能拍价值八十美金的前面。相片传给爸妈,他们正在吃新年的第一顿早饭,我却还在过旧年的最后一个夜晚。

原来所有的时光,都埋藏在你的头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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