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姐们儿苏珊

人间漂流  作者:小杜

2008年,我坐着十三个小时的跨洋航班,在晕头涨脑中滑过美国中西部平原的上空。当时已近傍晚,窗外云霞夺目,往下看一片金色。我挺着僵硬的脖子,努力用“美国梦”之类的字眼儿提醒自己不要睡过去。等下了飞机,才发现那片恍惚的金色原来是玉米地。

办签证时在网上搜过这小镇,留学生们都叫它“玉米地”,讥讽它既小且村,略输文采,贵在自嘲。我还好,忐忑且虔诚地去学校上班,每天都坐公交,好处是免费,缺点是线路复杂,不像国内依数字排线,而是按颜色排:上班下班,绿线;超市买菜,蓝线;去“家乡味”吃大盘鸡,红线转橙线。听着色彩瑰丽,但因为大巴经常晚点,所以实际效果奇差无比。

还有就是安全问题。公交车上除了我们几个中国人,还有各式各样的美国人:坐轮椅的、扎小辫的、看报纸的、听iPod的、嘻哈裤的裤腰挂内裤上的,总之都是那些买不起车的人。

而坐公交车的美国人,大多又是黑人,据说有不少来自芝加哥市,是被警局遣散过来的黑帮混混。黑人加黑帮,岂不是黑上加黑?如果这么想,那可就犯了政治错误:他们不是黑人,更不是混混,他们是非洲裔的美国人。在什么地方生活就要拐什么地方的弯儿,这道理全世界都相通。

“Yo, what's up?”对面的非洲裔美国人盯着我。

他这话算半句俚语,相当于东北话的“咋的了哥们儿”。问题是我从小学的是大英帝国的英语,在大学啃的也是朗文出版的《新概念英语》,倒是从《好家伙》(九十年代美国黑帮片)之类的片子里学了几个字眼儿,然而不敢往非洲裔美国人身上用啊。

“我一般般,你怎么样?”我尽量保持镇静,但还是回得不伦不类。

非洲裔美国人有点蒙圈,只好单刀直入:“Change, man? Got any change?(零钱?你有零钱么?)”

这个我懂,不就是要钱吗,但我不想这么快认0,干脆玩儿个谐音梗装傻:“Oh, I am doing fine. No need to change myself. (嗯,我过得挺好的,没必要改变自己。)”

“你他妈是在耍我么?”

他失去了耐心,露出比我的腿还粗壮的胳膊,上面的刺青究竟是一颗心脏还是一瓣屁股?

“喂,他没有零钱。”坐在我后面的苏珊看不下去了,掏出两块零钱,“我这儿有。”

“你确定么?”非洲裔美国人把鼻孔对准了苏珊。

“确定,他是我的朋友。”

在这之前,苏珊对我来说绝不是一个陌生人。她和我坐同一趟绿线大巴,金色短发,蓝色牛仔裤,不论阴晴雨雪都背一件鼓鼓囊塞的耐克包,左面侧兜装保温杯,右面塞一把银色小伞,上面印着“中国银行”四个汉字。她个儿高,跛脚,上车下车行动如风,相当引人注目。我们在同一层楼上班,走廊里遇见,她总是突然冒出一句汉语:“你好啊!”“吃了吗?”我回了句“Hello(你好)”,便匆匆而过。

我出国不到两个月,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朋友,也没想过要去交什么朋友。一个会两句发音古怪的汉语的美国人,没有引起我的注意。

苏珊是隔壁实验室的technician,合同制的实验员,说白了就是临时打杂的。她的老板是一位华人教授,在系里是出了名的严苛,据说当初面试苏珊,认定她是“美国人里给耗子打针最利索的”,才给的聘书。系里所有实验室共用一套动物房,我有幸见识过苏珊的身手。她给小鼠尾静脉注射蓝色活体染料真是一绝:别人颤颤巍巍好几针也扎不准,实验动物折腾得死去活来,苏珊一针下去,不偏不倚,不深不浅,轻轻一推,小鼠眼睛就由红转蓝了。系里的留学生因此都在背后叫她“苏一针”。

后来混熟了,我悄悄告诉她这外号,苏珊大笑:“有时候也不是一针,是‘儿’针!”

她的笑声响亮湍急,像一串气枪子弹,极具爆发力。她中文还算流利,可惜声调不准,比如“二”和“儿”不分,“二针”就被念成了“儿针”,两个女儿变成了两个“女二”:“我一女二叫琳赛,上高中,儿女二叫琳达,总以为自己是一只猫。”

有一次在动物房,我给新买的转基因小鼠打耳洞,她帮忙注射尾静脉,手风很顺,一笼五只,五分钟就搞定。“这些小家伙眼睛都蓝了,”她摘下口罩问我,“它们看我们是不是也是蓝的?”

这可把我问住了。尾静脉注射是小型动物实验的常用技术,从读研到出国,我少说也扎过几百只小鼠,却从未想过在那些变蓝的啮齿类动物眼中,人类会是什么颜色。

大巴上遭遇非洲裔美国人之后,我开始琢磨买一辆自行车,安全又省时间。超市有卖L. L. Bean(里昂·比恩牌)的山地车,贵是贵了点,但我摩挲着那履带一般的轮胎,想象它咬在雪里时的咯吱声——年少时在东北县城,冬天喜欢骑山地车在雪地上撒野,这种咯吱声永远对我充满诱惑。

可如何把山地车带回到住处,却是个麻烦。我也认识几个有车的中国人,但人家开的都是小车,不好往里塞山地车的包装箱。我不想跟同胞麻烦这个人情,倒是把烦恼跟苏珊说了。

“这有什么,我带你去!”她夹了一大筷子我炒的土豆双丝。

苏珊以前去过中国,在我读大学的省城待过四年。我问她中国那么大,为啥去那么冷的地方。她说是因为约翰在那里教书。

虽然已经是前夫,但她总是用“一个老好人”来形容约翰。对于他们的婚姻,苏珊的总结是“至少我们试过了,试得很努力”。但是在外人看来,这段婚姻的结局也许是这样的:约翰娶了一个中国女人,留在省城的国际学校当外教;苏珊拖着两个“女二”,狼狈地回到这小镇,给华人教授打工,每天给实验小鼠注射尾静脉。

“谢谢你,在中国我就喜欢吃这个丝丝。”

她指的是我昨晚炒的土豆丝,加了虾仁和胡萝卜丝,大火滚油爆的葱花姜蒜,即使用微波炉重新加热,味道也相当不错。看着苏珊一口气造掉半盒,我很开心。

因为是合同工,学校不提供停车位,苏珊平时就坐大巴上班。她自己有一辆脱了漆的皮卡,车门有点瘪,双排座上堆得乱七八糟——雨靴、袜子、狗毛、废纸、护膝板和零星的爆米花,如果再摆上几罐头狗食,直接就可以养狗了。她看我在副驾驶座上很局促,就笑着说对不起。“我的皮卡很乱,我的生活可一点不乱。”

后面坐着一位戴牙套的少女,一本正经自我介绍,说她叫琳赛,爱踢足球,就是苏珊常挂在嘴边的“一女二”。我忙和这钢牙妹握手寒暄,刚坐稳,耳根却一片湿热,母女俩大笑:“琳达真的很喜欢你!”

原来“儿女二”琳达是一条土黄色的大狗。当年它还是一只被遗弃在街头的小狗仔,被苏珊抱起来,打了狂犬疫苗,千山万水带到美国。

“我们自己的海关差点没让过。”苏珊对那次历险念念不忘。

我对猫狗没有感觉,被琳达舔得别扭,但因为她们咬定这代表它喜欢我,只好忍了。在超市里取自行车,苏珊问有没有折扣券。我说这种大件还有折扣券么。她摇摇头:“还是你们中国人有钱。”

这话倒不夸张,因为她这临时工非但不享受学校的福利,每小时薪水也不过二十美元,连一只实验用鼠都买不起。苏珊另一项工作是给本地的流浪动物中心当义工,所以白天按实验流程“折磨”转基因小鼠,晚上照顾到处流浪的野狗,被她自己形容为“多么割裂扭曲的生活”。

我问琳赛将来想干吗。她说想当兽医:“我喜欢小马,我想拥有一匹红色的。”

两个简单到近乎透明的女人。作为一个“有钱”的中国人,中午我请她们吃饭。在家乡味油腻黏糊的餐桌上,琳赛要了酸辣粉,不伦不类地往上涂花生酱。苏珊更没出息,又点了土豆丝,没完没了地唠叨她在中国的那几年。说她前夫约翰被一帮老师拉去喝酒,有啤,有白,明显是要灌约翰,结果最后喝趴下的反倒是他们。

“感情深,一口闷!”这句中文苏珊咬得倒很准,“他们总是在酒桌上这么说。”

“感情浅,舔一舔。”我端起茶杯,接了下半句,我们大笑。

琳赛对着窗外挥手,原来是琳达从车窗里探出鼻子和舌头。那天的家乡味照例坐满了中国人,我感觉他们都在看苏珊。

万圣节到了,枫叶被秋风扫荡一空,家家户户门口摆着掏空的南瓜,有狞笑的,有骷髅状的,还有挂着假蜘蛛网的。我停下山地车,看了一会儿,无论惊悚还是笑点都整不明白,就继续上我的班去了。

系里开化装派对,行政秘书发邮件说会有免费比萨,不分国籍种族,所有人必须打扮才能参加。美国人自然乐此不疲,我和几个中国人虽觉得这是忽悠小孩儿,但还是披了实验用的白服,每人用马克笔在背后涂了“魑魅魍魉”中的一个字,就不尴不尬赴会了。

我背后是“魍”,跟苏珊比画半天也没解释明白。她套了一层锡箔纸糊的银纸壳,我问这玩儿的是哪一出,她说《OZ国历险记》没看过么,我是那个机器人啊!说完还晃着又高又长的身子来了一段机器人舞。我没再言语,心想这美国姐们儿真是呆得可以。琳赛也过来了,纸糊的魔法棒,纸糊的斜纹领带,龇着青色的荧光牙套,俨然僵尸版的哈利波特,黑色斗篷已遮掩不住发育的身材了。

还剩两大盒素食比萨,我和魑魅魉们各抓了一块吃着。他们问那白人女孩是谁,怎么从来没见过。我说那是苏珊家的。他们说没想到她女儿都这么大了,该念大学了吧。我说还上中学。

“现在的中学生嘛,”魑魅魉嫌素食比萨没味儿,蘸了番茄酱,吃得满嘴鲜红,“啥都会了,也啥都懂了。”

后来苏珊让我加她的脸书,我说我没有账号。她说你连这都没有,咋找对象。我大笑,就搞了个账号,很长时间只有两位好友,苏珊和琳赛,头像都是化装派对的打扮。

十一月底,美国人都回家过感恩节了。看来要陪我过节的是小镇下的第一场雪。这雪本来就不厚,又连夜撒了盐,化得漆黑稀烂,山地车的轮胎压过没有咯吱声,只有泥浆,前后又没装瓦盖,甩了我一屁股。

“感恩节你有啥安排么?”苏珊在脸书上问我。

“没有。”

“那就来我这儿吧,只是求求你,别再穿实验室的白服了。”

到了感恩节,我鼓捣半天西红柿和牛肉块,才整出一锅类似番茄牛肉煲的糊状物,给苏珊打电话,她开皮卡过来接我,后座上立着琳达,再伸舌舔过来,我已泰然自若。

“琳达现在好多了,以前我有只猫,琳达天天跟着它,学猫走路,学猫舔牛奶,总以为自己也是猫。”

“那只猫呢?”

“死了,癌症。”苏珊向后伸手,揪了揪琳达脖子底下那块肉,“人有的东西,比萨和车什么的,动物全都没有,人得的病动物倒全能得,琳达,你相信这种见鬼的事么?”

琳达低下头,耷拉着耳朵,发出一串呜咽的声音,算是回应。

苏珊住的公寓楼很破旧,外面裹着一层红砖皮,满是涂鸦,主题不外是暴力与性器,被十一月底的雨雪一淋,更显残败。门口立着锈迹斑斑的铁皮垃圾桶,烤肠被泡得膨胀变了形,发霉变绿的奶酪散发恶臭,几只松鼠爬来爬去。琳达冲它们吼了几下,被苏珊喝住了。

我端着那锅牛肉柿子,跟她进了昏暗狭长的楼道。碰见几个邻居,都是非洲裔美国人,张口就是“What's up”。苏珊住的是两卧一厅,她和琳赛各睡一间,客厅沙发不大,琳达跳上去,身子和尾巴一蜷,猫模猫样,看上去摸上去都很舒服。

我嫌牛肉柿子汤不够黏糊,又添了淀粉,放在她的电炉子上继续咕嘟。琳赛摘下牙套,上了妆,围着圣诞树忙前忙后。我说离圣诞还有一个月呢,这就开始准备了?她笑说这是很早以前的旧树,没有香味儿了,得洒点香水了。

那圣诞树明显是塑料的,没想到也分新旧。我打开锅,牛肉和柿子依旧分着家,在清水清汤里来回翻滚,得,这回演砸了。

“那些松树枝在感恩节之前就被砍下来了,”苏珊戴上防热手套,从烤箱里取出蛋糕,揭掉锡箔纸,香草味道填满了客厅,“圣诞节一过,就被当成垃圾扔掉了,想想也够让人伤心了。”

香草蛋糕和牛肉柿子一齐上桌了。苏珊坐在中间,拉着我和琳赛的手祷告。琳达从沙发跳下来,摇着尾巴,来回嗅着桌底下的六只脚。

窗外在下雨,时大时小,但一直没停。蛋糕很甜,不知道放了多少糖,我吃了两块感觉有点晕,似醉非醉地想打盹。琳赛掏出手机发短信,苏珊说美国的感恩节相当于你们中国的春节,一家人凑一起吃吃喝喝。她和约翰曾被领导请到家里去过年,晚上七点一直吃到半夜十二点,电视里放着春晚。

“哦,我的天,我不停地上他们家的厕所!”

她说完大笑,我也跟着笑,不那么困了。屋里冒出一股怪味儿,琳达抽动着鼻子,对墙壁叫个不停。

“是邻居,又抽那些见鬼的玩意儿了,”苏珊耸耸肩,抱住琳达,“没事啦亲爱的。”

这味道闻着有点像臭鼬,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劣质大麻在不完全燃烧。

苏珊打开电视,福克斯台的电影频道,1997年版的《泰坦尼克号》。琳赛对着手机摇头:“偶滴神啊,这电影我五岁时看过两遍。”

电影里杰克对着画板勾勾抹抹,露丝宽衣解带,苏珊感叹那时她还有婴儿肥。我开玩笑说这片子在中国也上映过,大人小孩随便进。她和琳赛齐呼“what(啥)”。我忙说不过放心,该剪的都咔嚓咔嚓剪了,她们大笑。

琳赛戴上围巾,说要出去见朋友。苏珊问十二点之前能不能回来,需不需要开车接送。她揣上手机就走了。我看了会儿电影,熬不住困,在沙发上打了个盹。醒来时,苏珊递来一杯冰镇啤酒。

“今晚有不少‘黑色星期五’的折扣,不过得排几个小时队,想不想一起去?”

我反正闲来无事,就跟她去了。

我们在商场门口排队,雨已经停了,黑夜有一股潮湿的温吞劲儿。队伍很长,主要是中、美、印三国人民。老美都冲着冰箱洗衣机超薄电视这些居家过日子的大件儿,中国人和印度人则直奔手机电脑包包之类的小件儿,扛回国送礼,说到底还是把自己当成过客。

我打算排个笔记本电脑,苏珊的目标是圣诞树,她说家里那株约翰在的时候就有了,不想再用了,换一株新的,也许会带来好运。

苏珊摆开一张美国人常用的户外帆布椅,和我轮流坐着,大声说笑。从去年“黑五”沃尔玛挤死人、李安的新电影,一直聊到我们都待过的省城。她说喜欢在夏日傍晚逛步行大街,吹着江风喝扎啤,吃烧烤,听中国的街头音乐节,歌手用吉他弹唱软绵绵的《以吻封缄》(美国六十年代流行歌曲)。夜虽然不冷,但太深太黑,我们看不见彼此呼出的气息。

“约翰从一开始就迷恋中国,我却很想家,而且是那种绝望的想法。”

“你当时最想念家里什么呢?”

“最想念乔家舅超市卖的花生酱,口感最腻也最不健康的那种,你信么?”

我们大笑。

轮到她坐帆布椅了。我站起来,抬头望着黑压压的夜空,不见星辰也不见月亮。队伍里哈欠咳嗽声此起彼伏,感觉像站在东北的夏夜里听蛙鸣虫叫。

“他娶了一个他妈的学生,他自己的学生。”沉默中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你能相信这种渣人渣事么?”

这时我似乎该给她一个拥抱,可想想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就从夹克里掏出烟。出国前听说美国的烟很难抽,又贵,就在首都机场免税店买了条软包中华。

“试试这烟,中国经典。”

她接过烟,从耐克双肩包里掏出香草蛋糕和保温壶。蛋糕包在锡箔纸里,已经凉透,壶里的咖啡倒还热乎。我俩抽着烟,吃吃喝喝间天就蒙蒙亮了,感觉像在国内坐了一趟硬板夜车,到了站就一起往商场里冲。

一直逛到中午,苏珊送我回家。我大睡一场,装好新买的笔记本,登上脸书,发现她换了头像:琳达站在两株圣诞树之间,很困惑,分不清哪株是旧,哪株是新。

系里设了一间小餐室,有薯片,有加冰的咖啡,还有淡出鸟的三明治。我和苏珊时常一起去那儿吃午餐。出国几个月,我能鼓捣出的菜又多了几样,苏珊的口福也从土豆丝扩展到芹菜炝花生。她依旧分享她的烤蛋糕或南瓜派,还教我把加拉苹果切成薄片,抹上乔家舅超市卖的花生酱,夹在两片吐司中间,脆甜嫩香,极富层次。

我在网上订了自行车瓦盖,山地车的前后胎各装上一片。周末,苏珊请我去她常去的教堂,我骑上改装过的山地车去了,看着有点不伦不类,但好歹挡住了飞溅的泥浆。在学校里苏珊只穿套头衫和厚墩墩的登山鞋,永远一副中性打扮。到了教堂里却是披着五彩披肩,而且上了妆,以她的尺度,绝对算是盛装了。她很活跃,唱诗、念《圣经》、捧着银盆收十一奉献(宗教捐税),忙里忙外。这教堂本来就小,她个子又高,长裙筒靴的很是惹眼。平时跟她一起走距离很近,从不觉得她跛脚;坐在教堂最后边往前看,才注意到她那长裙摆起来是有点不对称。

礼拜结束了,外面又下起雪。我穿着空军式皮夹克跨上山地车,被几个美国老太太叫住,七嘴八舌问我有没有厚点的棉服。难不成她们这是要捐两件?我有点窘,还是苏珊过来解了围:“皮夹克加山地车,那就是他的中式风格。”

“小子呀,”老太太们大笑,挨个儿捏遍我的空军皮夹克,“你管这叫风格?”

过后苏珊问她的教会怎么样,我说还行,人都挺好的。她说平安夜她会跳舞。我问跳什么舞。她说反正不是机器人舞,你过来看就是了。我学着她的动作比画几下,我们大笑。

平安夜那天雪很大,美国人都是用英寸来报雪的厚度,我不习惯,直接往里踩,没过脚脖子,才想起上次见这么大的雪,已经是多年前的东北了。一直下到下午四点多,半边天都下成了暗彤色。本以为苏珊会开车带我去教堂,可是她一直没来电话。上了脸书,她娘儿俩都不在线。我给自己设了底线,不主动打电话。跨上山地车,在雪中独自去教堂了。

一路人少车少,雪虽然厚,却很松散,轮胎碾上去是沉默的,我不得不凭记忆去脑补那诱惑我的咯吱声。他们为平安夜准备了不少节目,清唱、合唱、笛子、管风琴,还有经文朗诵。也好,就当是看场晚会了。等最后散场,也没见苏珊上去跳舞。

“嘿,”我叫住上次捏我皮夹克的几个老太太,“苏珊来了么?”

“她没来,圣诞快乐!”

她们挨个儿拥抱了我,隔着我的空军皮夹克。

路灯下,积雪现出汽车轮胎碾压的痕迹,紧实了不少,终于听见那咯吱声了。我越骑越快,在夜里追寻年少时在雪中打滑放横的感觉。

“苏,”我忍不住给她发短信,“一切都好么?”

短信没有回复,脸书也没上线,她头像还是琳达和那两株一新一旧的圣诞树。

我打开“黑五”买的东芝笔记本,重看一遍高清版的《大圣娶亲》。还是没有回复。我用中文祝她、琳赛和琳达一家三口圣诞快乐,就洗洗睡了。雪里的咯吱声仍旧响在耳边,雪花落在手心不冷,也不化,越积越多,像不带甜味的棉花糖,仿佛在梦里回到了东北。

圣诞节的下午,床上爬起来,节日已混过大半。商店都关门了,冰箱里只有速冻饺子,鸡肉白菜馅儿,烧开水煮上一包,不但破了,而且坨了,饺子不像饺子,馄饨也不是馄饨。外面倒是艳阳天,雪化得稀里哗啦,松鼠蹿来蹿去,想起以前在省城读书,赶上圣诞节还有兴致出去K个歌儿看场电影什么的。如今出来了,跑人家门口过人家的节日,反倒茫然,想来不过是叶公好龙而已。

实验室连放几天假,我去了国内来的朋友家里,每人带一两样菜,凑一大桌子吃喝,玩桌游,两副扑克牌掺一起打双升,往脑门儿上贴纸条。据说高速开出去一个多小时就有山有湖,还有滑雪场——所谓“好山好水好寂寞”,说的就是我们这种北美死宅。

元旦,去了两个女生合租的公寓,其中一个正热恋,男友从沃尔玛扛来一株打折的圣诞树,大伙儿七手八脚装了彩灯,通电,关灯,满屋华彩,轮流跟圣诞树拍照,我也笑着把手指摆成V字。闹到半夜回家,还是睡不着,翻开笔记本,看“故乡三部曲”时的贾樟柯。

上班后,我推开隔壁实验室的门,看见苏珊的小桌上头立着琳达的照片,歪戴一顶棒球帽,傻乎乎地哈着舌头。

“苏一针呢?”我问,“怎么一直看不着她?”

“不知道,可能不干了吧。”苏珊的中国同事戴了乳胶手套,手腕上转着加样器,像小时候转的钢笔。

苏珊只是一名合同工,在这所号称全美一流的公立大学,除了我,恐怕没谁在乎她的来去。我拨了她的电话号码。

“你好,我是苏,感谢你的来电,我会尽快给你回复,再见——”

通了,是她的语音回复,“再见”的尾音拉得巨长无比。

中西部的二月最是阴晴不定,冷暖无常。这天下着冻雨,我去学校礼堂听学术报告。台上站着一个苏格兰人,据说多年前鼓捣出一头雌性克隆绵羊,名叫多莉。这引起了我的兴趣:当年高考,生物专业分数被炒得很高,和这头名满全球的多莉羊有很大关系。

“我们的多莉小姐是由乳腺细胞发育而来的,所以我们所集体投票,决定给它用乡村音乐歌后多莉·帕顿的名字,因为歌后戴的可是40DDD罩杯。”

苏格兰人的开场白引来哄堂大笑。我接了一杯免费咖啡坐下,身后有人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是苏珊,黑眼圈,苍白的脸,我纸杯里的咖啡差点没洒出来。

“为我祷告!”苏珊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她换了一个实验室,身旁就坐着她的新同事。

“多莉两岁那年爱上了所里的一头威尔士山羊,疯狂交配,两年内产下六只羊羔——”

苏格兰人再次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我跟着苏珊走出礼堂,冻雨淅淅沥沥,俩人谁都没带伞。她说琳赛怀孕了。

“她在圣诞节之前告诉我的。她说妈妈,我爱你,但是我麻烦大了。我说琳赛,我自己就是个单身妈妈,别告诉我你要走我的老路。不可以这样!别跟我胡扯这一套,我不需要这一坨屎。”

地面结冰,再加上跛脚,她步子很慢。我走得更慢,以至于她边说边回头看着我。两个女人,两个单身妈妈,听上去可真是一坨屎,我试着理解这究竟意味什么。

“那她的男朋友呢?”

“你是说孩子的爸爸?”

“对。”

“那小子吓坏了。”

“你们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对,孩子怎么办?”

“教会的人都说那是上帝的礼物。”苏珊不再看我,低头走她的路,夹克上落满冰水混合物,“但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这种事我他妈上哪儿知道?”

那天中午我们去了系里的小餐室。我没带饭,点了一份火腿三明治,不但淡出鸟,而且入口冰凉。

“也许也没那么糟,”她吸了几口可乐,苦笑一下,不再吸了,改往可乐里吹泡泡,“至少我们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

这以后,我和苏珊就很少一起吃饭了。时不时能在动物房遇见,打一声招呼,隔着各自的口罩。系里又新来了两个中国学生,说这苏一针有点浪得虚名啊,扎得尾巴全是窟窿,那老鼠也不见蓝。我听了也没法反驳,因为苏珊近来下针确实离谱,手抖得厉害,针头、耗子,还有人,一起哆嗦。

苏珊的新老板经费充足,课题跟发面团似的越做越大,新买的转基因小鼠,用紫外线一扫,浑身发出绿色荧光。苏珊手风不顺,连扎死两只。老板大怒,她很怕,偷偷问我会不会被炒鱿鱼。

“应该不会,你毕竟做了这么久,再找新人也得花时间培训,当老板的都不傻。”

我这句安慰根本不管用,因为合同工这份工作太重要了,她本指望再干两年就申请转正,这样就能拿到这所大学的职工福利,有利于琳赛以后来这儿读本科。

“这饭碗我可丢不起,至少眼下丢不起。琳赛必须要读一个本科。”

“带着孩子读么?”

“不是带着孩子读,是为了孩子读,你懂么?”

“那到底谁来照顾孩子呢?孩子的爸爸呢?有结婚的打算么?”

“你在开玩笑么?嫁给那么一坨渣儿?不,绝对他妈的不!”

系里又开学术报告会,苏珊老板从得州请来一位戴牛仔帽的大牛,把实验室所有人拉到第一排去捧场。大牛洋洋洒洒近百张幻灯片,我正听得入神,他突然清了下嗓子:“谁能给那个女人拿一杯咖啡?”

是坐在最前排的苏珊,瞌睡经过她的高个子放大,万众瞩目。她的老板真去接了一杯咖啡,一路小跑过来,推醒了她。全场都在笑,但绝非哄堂大笑,而是被刻意压制过的笑,既可理解成尴尬,也可以是屁用没有的善意。苏珊睁开眼,接过咖啡,也对着老板笑。大牛一回得州,她就被炒了,桌子收拾得一干二净,马上被新来的印度人给占了。

我自己的课题也做到了瓶颈阶段,偶尔刷刷脸书,才知道苏珊在一家非营利性质的兽医站帮忙,也不知道一小时挣多少钱。她贴了一张近照,她和她那辆皮卡,左尾灯撞个稀烂,配了一张笑脸,说感谢上帝,人和狗都没事儿。一直没见琳赛上线,点开她的主页,最近分享的照片还是圣诞节之前,她和一个白人男孩搂着琳达做鬼脸。

四月,空气里洋溢着花粉,我过敏,一把鼻涕一把泪。没想到苏珊打来电话,问我一切还好么。我说挺好,山地车虽然被偷了,但买了车,还拿到了驾照。

“周日为什么不开你的保时捷来教堂呢?是琳赛的生日,又赶上复活节,你敢跟我说不么?”

又是那副乐哈哈的口气,那个跳机器人舞的苏珊满血复活了。

“好,我就开我的保时捷!”

复活节那天是很热闹,大人们不但唱歌,还披着纸壳,装成彩蛋让孩子们往身上骑,不过我看着还是没啥感觉。苏珊压轴出场,独人,独舞,教堂安静下来了,连小提琴的伴奏都被抽象成了背景。我不懂舞蹈,但她用手臂与白色舞鞋讲的故事,我似乎明白了。

散场时我想握一下手,她却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叫我一起去吃饭。琳赛站在旁边,穿着宽大的套头衫,脸比以前圆了不少。我开着我的本田车带她们去“彩虹园”——2008年还叫“家乡味”呢。点菜的当儿,又加入两位。苏珊介绍说这是约翰和他的妻子,我定了一下神,迅速跟他们握手。

约翰的中文极好,说他喜欢《西游记》,还喜欢酸菜鱼。他的中国妻子身孕明显。我点了份脆皮豆腐,苏珊说肯定没有我做得好吃。约翰面带微笑,可我不记得自己曾烧过什么豆腐给她吃。

菜上齐了,苏珊让服务生给我们合影。我们不停地说着话,中英夹杂,约翰的妻子一直很安静。

开车送苏珊母女回家,我说谢谢请我吃饭。她说谢谢我今天应邀,因为这对她很重要。琳赛嫌热,脱下套头衫,在后视镜里身孕也很明显。

“你知道今天她为什么来吃这顿饭么?”苏珊突然问,“我是说他的中国老婆。”

“我上哪儿知道。”

“告诉你吧,”苏珊冲我挤挤眼,“她是怕我抢了她的老公。”

“那你知道我为啥来吃这顿饭么?”

“是为了吓尿约翰。”

我们大笑。

“偶滴神啊。”琳赛在后座摇头。

我们在中餐馆的合影,被苏珊放到脸书上,以至于我居然收到系统通知,推荐我加约翰为好友。苏珊的更新很频繁,比如她拿到了新工作——学校新建的动物中心的正式员工,穿着新白服,手捧一只花栗鼠。再比如家里添了新丁,她升级成了姥姥,脸贴脸稀罕她的外孙女:“俺家第四个女娃。”

第四个女娃?我这才想起她的二女儿是琳达,那条从省城街头带回来的流浪狗。她最近的更新是琳达无疾而终,琳赛毕业结婚,又添了一个外孙。虽然还是一家四口,但现在的四口和彼时的四口可大不一样。我也不是十年前那个我了,连换好几个地方,一路漂到了美国东北角,脸书上加的人也越来越杂,很多都懒得去看更新。唯有苏珊这一家四口,有事儿没事儿就点开看看。

不用点赞,不用留言,只是点开看看,知道她还在哈哈大笑,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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