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可以回到过去，请说出针对昭和初期日本经济政策的提议──

玲斗看完题目，歪着头纳闷。这是什么蠢问题？为什么是昭和初期？

他想起不久之前的线上课曾经提到受军国主义的影响之类的内容。虽然当时有做笔记，但是完全不知道在说什么，只能再看一下笔记吗？但是，看了笔记之后，有办法理解吗？

周五的下午，玲斗正在社务所内面对电脑，但从刚才开始，就几乎一直盯著白纸状态的萤幕唉声叹气。‘经济政策学’是必修科目，但专有名词太费解，只能勉强看懂教科书，问题是报告的截止期迫在眉睫，要讨论日本昭和初期的经济政策？谁知道那种东西？他很想丢下不管。

明明只是看着电脑萤幕，但觉得腰酸背痛。他举起双手，正打算伸懒腰，放在旁边的手机响起来电铃声。只要能够摆脱眼前的痛苦时间，无论谁打电话来都很欢迎。他立刻拿起手机。

一看萤幕，发现是针生元哉来电。玲斗有点惊讶。这是元哉第一次打电话给他。

电话接通后，玲斗打招呼，“你好。我是直井。”

“呃……我、我是针生元哉。呃、请问你知道我吗？”

“我和你很熟，你应该也认识我吧？”

“是，我上周六应该和你见过面。”

“就是你爸爸和妈妈一起过来神社的时候，他们还带了梅子大福来。”

“对。”元哉小声回答，“谢谢你大力协助，我爸爸、妈妈也说，多亏你的帮忙。”

“别客气，不用特地道谢。你专程打电话给我，应该不会是为了这件事吧？”

“我觉得必须谢谢你。不过，我打电话给你还有其他事要说。其实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请问我现在可以去找你吗？”

“有事要拜托我？是绘本的事吗？”

“可能和绘本……也有点关系。”

“可能吗……”

似乎是无法在电话中说清楚的事。

“好啊。”玲斗回答，“我在社务所，你随时过来都可以。”

“谢谢，那我等一下去找你。不好意思，在你百忙之中打扰。”元哉挂上电话。虽然他们之前见过很多次，但他完全没有记忆，因此在通话时，他的语气听起来更为紧张。

三十分钟后，元哉出现了。他一看到玲斗，貌似感到怀念。或许是因为玲斗的脸留在了他的记忆中。

“直井哥哥，我必须先跟你道歉。”元哉在社务所的桌子旁坐下后凝重地说。

“啊？是吗？为了什么事？”

“我没有遵守和你之间的约定。”

“约定？什么约定？”玲斗歪着头，他完全想不起和元哉之间有什么约定。

“关于樟树的事。你不是叫我不要把那天晚上进入樟树内，把大福的味道传达给妈妈的事写在日记上吗？但我还是写了。我当时觉得应该做不出味道相同的大福，但妈妈努力为我挑战的这份心意，就让我很感动，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想把这件事告诉明天的自己，于是就写在日记上。我觉得就这样忘记，未免太对不起妈妈了。”

“原来是这样啊。”

玲斗对着满脸歉意，垂头丧气的男孩笑了笑。

“没必要道歉，既然你已经写在日记上，想必你很清楚，我只是担心万一无法成功做出梅子大福时的情况。但是，最后还是如愿完成了，而且还得到你爸爸的协助，简直就是可喜可贺。”

“没错，我知道爸爸也一起过来的时候，实在太惊讶了。爸爸并不是过来看我而已，还协助妈妈一起做大福，我到现在仍然无法相信这件事。我看了上周六的日记后很感动。想像和爸爸、妈妈一起吃梅子大福时的心情，就很羡慕那一天的自己。虽然我已经写在日记上，但是现在的我，并没有当时的记忆，让我很遗憾。”

元哉的话充满真实的情感，玲斗只能默默点头，然后在内心嘀咕，那天佑纪奈也和你们在一起。

“于是我想到一件事，既然这样，是不是能够像上次一样，借用樟树的力量。”

“借用樟树的力量？怎么借用？”

玲斗问，元哉一脸得意，似乎想要分享自己的妙计。

“如果以后还有这么棒的事，那就马上就进入樟树，寄念脑海中的一切，这样的话，即使以后忘记，只要进入樟树受念，又可以找回当时的回忆。”

“喔，原来是这样。”

这的确是好主意，玲斗甚至纳闷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想到。

“这个主意是不是很棒？”

“是啊，但是有一个问题。只有在新月和前后两天这个适当的时机，才能向樟树寄念，但是没有人能够保证，这段期间不会发生美妙的惊喜。”

“我知道，所以如果发生了想要留下回忆的美好事物，我就马上联络你，问你什么时候可以寄念，在那天晚上之前，我会努力撑住不睡觉。”

“啊？”玲斗瞪大眼睛，“那怎么行？”

“可是我一旦睡觉，记忆就会消失……”

“我知道，但如果不睡觉，那会危害身体健康。也许两三天还没有问题，如果一个星期之后才是新月，那该怎么办？”

“如果遇到这种情况，我会努力撑住不睡，如果实在撑不下去了，就先来寄念。虽然离新月还有一段时间，但不能轻言放弃。也许樟树能够接收到一点点意念，对不对？”

“这可能是唯一的方法。”玲斗思考着，除此以外，还有其他方法吗？

“所以，我以后可能会临时要求祈念。我今天联络你，就是为了拜托你这件事。”

“好，有时候为了因应临时的委托，会有几天不接受预约，我会尽可能安排在这样的日子。”

“不好意思，那就拜托你了。”元哉鞠躬拜托。平时多聊几句之后，元哉的语气就会变得轻松，但今天说话时，从头到尾的语气都很恭敬。

“绘本的创作怎么样？明天就是星期六了。”

“我想应该没有太大问题。”元哉说完后点点头。

玲斗看向男孩的脸，不禁有点惊讶。不久之前，似乎还一筹莫展，但从他今天的表情中可以感受到自信。

“终于突破瓶颈了吗？ ”

“虽然还无法确定，但是上周我和佑纪奈讨论过，我猜想她明天应该会想好新的故事。”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只差一步就能完成。”

“终于要完成了，我很期待画最后的画。虽然有点舍不得……”元哉露出腼腆的笑容。

玲斗看到他的表情之后，发现他用字遣词发生微妙变化的理由。

原来男孩向大人迈进了一步。

天黑之后，玲斗回到了柳泽家。他打开客厅的门，对厨房的方向说声“我回来了”，但是没有听到任何回答。平时这个时间，千舟差不多已准备好晚餐。

走去厨房查看，并没有发现千舟的身影，感觉不像是在厕所，另一方面，完全没有看到她准备了什么菜色。

流理台上放着超市的塑胶袋。打开一看，里面有萝卜和切片的𫚕鱼。旁边刚好有超市的收据，上面是今天傍晚的时间。千舟买菜回家之后，就放在这里吗？

玲斗走去千舟的卧室，站在房间门口叫出声：“千舟阿姨，我是玲斗。我回来了。千舟阿姨，妳在房间里吗？”

但是，房间内没有回答的声音。玲斗轻轻打开门。

房间内没有开灯，室内很昏暗，但是可以看到铺着被子，千舟应该在睡觉。

“千舟阿姨。”他又叫一次。

被子动了一下，千舟擡起头。

“喔，是玲斗。”千舟沙哑的声音很无力，“怎么了？”

“妳不在厨房，我有点担心……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厨房？现在几点？”

“七点多。”

“是……晚上七点多吧？”

“对。”

“完蛋了。”千舟坐起身，“我要煮晚餐。”

“现在已经很晚，要不要叫外送？”

“外送不就是点外卖吗？那太浪费，我很快就煮好了。”千舟离开被子，在衬衫外套上一件开襟衫。

玲斗走回自己房间时松了一口气。看起来并不是什么严重的状况，八成是买菜回家后有点累，就回房间休息一下，结果不小心睡着。

玲斗在房间换好衣服后，走去客厅，但是没有听到厨房传来煮饭的声音。他感到很奇怪，走去厨房一看，发现千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塑胶袋里的东西。

“怎么了？”

千舟缓缓转头看着玲斗。

“这不是你买回来的吗？”

玲斗闻言一惊。

“对，不是我买的……”

“这样啊……果然是我买的。”

“妳不记得了吗？”

“嗯。”千舟无力地点头，“我完全不记得了。”

“从食材来看，妳应该打算煮𫚕鱼炖萝卜。”

“看起来是这样，那我要赶快来做。”

千舟把塑胶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流理台的台面上，但是她的手突然停下来，一脸茫然，视线飘忽不定。

“怎么了？”

千舟摇着头，身体跟着晃动起来。

“我不知道怎么做。我忘了要怎么做𫚕鱼炖萝卜。”千舟说完，双腿一软，蹲在地上。

玲斗慌忙冲过去问：“妳还好吗？”

千舟摸着额头，用力深呼吸好几次。

“我刚才好像也这样……”

“刚才？”

“我想要做菜，但什么都不会做，心情变得很差，所以就回去房间……”

原来是这样。玲斗恍然大悟。千舟陷入混乱，于是回房间躺下，结果就睡着了。

“先去那里休息一下。”

玲斗把千舟扶起来，搀着她走去客厅。

千舟坐在椅子上，垂头丧气，深深叹息。

“我真是没用，本以为做菜不必动脑筋，原来一旦失智，就连菜都不会做了。”

“妳只是MCI，并没有失智。”

千舟擡起头，浮现寂寞的笑容。

“对不起，我已经是一个不中用的老太婆了，只会拖累你，必须赶快想办法。”

“不要说这种话，妳现在还没问题。”

“现在还没问题，就代表迟早会有问题，也许就是明天，不是吗？”

玲斗无言以对。千舟道歉道：

“对不起，我说这种话，只会让你为难。玲斗，你是不是饿了？赶快去叫外卖。”

“千舟阿姨，妳想吃什么？”

“我随便吃什么都行，你点你想吃的东西就好。”

玲斗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他知道好几家可以外送的餐厅，但是他眼角扫到千舟垂头丧气的样子，脑海中浮现了其他念头。

“妳是不是想吃𫚕鱼炖萝卜？既然这样，要不要就来吃𫚕鱼炖萝卜？”

千舟缓缓擡起头问：“可以点这道菜吗？”

“不是点外卖，而是自己做，我们现在来做。”

千舟的脸痛苦地皱成一团，“我不是说了吗？我没办法做！”

“妳只是忘了作法，不是吗？只要查一下就知道了。只要上网马上就能查到，我也会帮忙。”玲斗站起身，走到千舟的身后。“来，我们一起动手。”

“等一下。虽然你这么说，不过我不知道该怎么……”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们一起学习，反正先去厨房。”

走进厨房后，玲斗拿出手机查询𫚕鱼炖萝卜的食谱。网路上有很多食谱，但他选了步骤最简单的。

“我负责萝卜和𫚕鱼，汤汁就交给妳处理，好像只要把水、酱油、酒和砂糖混在一起就行了，至于分量，就按照上面写的比例。”玲斗让手机萤幕上显示出材料页面，放在流理台上。

“我并不是一定要吃𫚕鱼炖萝卜……”

“不，我们要吃𫚕鱼炖萝卜，我想吃，我们一起来做。”

千舟有些犹豫，看了手机萤幕后，打开流理台旁的柜子。里面放着各种调味料。

“太好了，我好像并没有忘记放调味料的地方。”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妳还没有问题。”

千舟看着手机萤幕开始作业，她的动作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笨手笨脚，简直就像初次挑战科学实验的小学生。

大约一个小时后，𫚕鱼炖萝卜完成，饭也煮好了。

他们坐在餐桌前吃晚餐，千舟吃了一口，双眼发亮。“真好吃。虽然和我平时做的𫚕鱼炖萝卜有点不一样，但搞不好今天的比较好吃。”

“我们能成功真是太好了。”

“我看你把切好的萝卜先放进微波炉，然后才放进锅子炖煮。”

“网路上说，这样软得比较快。”

千舟用筷子夹下一小块萝卜后，叹息道：

“真的很软……我以前完全不知道有这种诀窍。说起来很讽刺，因为我忘记了原本的煮法，结果反而能够用更简便的方式，吃到更美味的𫚕鱼炖萝卜。这么一想，就觉得遗忘各种事物不见得是很糟糕的事。反正原本记得的事也未必有多重要。”

千舟带着自虐的笑容说出的这番话显然并非出自她的真心。玲斗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驳。

“我想问一个关于樟树的问题。”

“什么问题？”

“可以接收自己寄念的内容吗？”

千舟诧异地皱起眉头。

“接收自己的意念……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想要保存回忆。当发生美好的事时，只要寄念给樟树，即使以后忘记了，不是也可以借由受念，随时都找回新鲜的记忆吗？”

千舟放下筷子，严肃地看着玲斗。

“这是你替我想出的方法吗？你希望我在脑袋还比较正常的时候向樟树寄念，在完全失智之后再受念，找回失去的记忆吗？”

“不，并不是这样，而是在考虑元哉的事之后想到的……”

“元哉？”

“针生元哉──睡着之后，记忆就会消失的男孩。”

“喔喔。”千舟似乎想起元哉的事，点了点头。

“怎么样？有可能做到吗？”

“如果你问有没有办法做到，那我可以告诉你，的确可以做到。”

“我就知道。”玲斗露出笑容。

“但是，只有一次。”

“一次？”

“寄存给樟树的意念可以半永久性保存，但是，有两种例外。第一个是同一个人再次寄念时，因为原本的意念会被更换成新的意念，就像现在的电脑更新。另一种情况就是寄念的人自己受念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意念就会从樟树消失，之后别人也无法受念。”

“原来如此……”

“所以，若是想用这种方法重拾回忆，就只有一次，没有第二次。虽然这并非禁忌，但如果坚持要执行，就必须记住这件事。这也是守护人的职责。”千舟仿佛在教诲徒弟般说完，拿起筷子，灵巧地夹起萝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