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复原图

青花  作者:陈舜臣

艾明夫妇此次日本之行可不仅仅是为游赏秋景,奈美整日领着老夫妻四下转悠,也是后来才得知他们还有生意要谈。奈美本以为梅米特是个悠闲的商人,只窝在土耳其的市集小店里等客人上门,然而经过这次接触,奈美不得不对梅米特改变了看法。讲得夸张点儿,梅米特假意低调行事隐于人群中,开那家小店也是为掩人耳目,摆在店里的东西不过是迎合市场装装样子罢了。梅米特真正的客户是欧美的收藏家以及美术馆,这些可不是什么小买卖,按林辉南的话来说:“梅米特的生意是高级会员制的,只跟买手俱乐部的会员进行交易,客户都是固定的。”

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政权已经持续了六百年之久,即便是从压制了伊斯坦布尔后开始算起,这片土地也被奥斯曼帝王统治了近五百年。奥斯曼帝国是世界罕有的长寿王朝,奥斯曼帝王在这片土地上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多年来收藏了数量惊人的艺术品,藏于托普卡帕博物馆内的艺术品只是其中一部分。

无独有偶,在清朝历时二百六十年的统治下,外来进贡加上宫中购入的艺术品将故宫变成了庞大的艺术品博物馆,但亦有不少藏品被带出了紫禁城,其中包括皇帝赐予宠臣的,还有赠予外国使节的,或是宫里当差的人偷偷运出去的。更有甚者仿制了赝品,瞄准时机“狸猫换太子”,把正品给换了出去。诸如此类事例,奥斯曼帝国的宫殿里应当也曾发生。

一个王朝持续得再久,那些通过各种途径获得艺术品的富豪及社会名流,终究是绕不开荣枯盛衰的结局,他们手里的艺术品不断地经历颠沛流离,或许某日就落到了一个不识货的人手上,把本该供人欣赏的珍品当作日常的餐食用具使用。行家若是肯费心费时寻找,肯定能挖出不少宝贝。

梅米特是个内行,他回国后让众多珍宝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线中。梅米特曾说过:“我去人家那儿淘宝贝,他们大多是乐意出售的,当然不排除有贪婪之人把自己低价收来的玩意儿高价卖给我,但是不打紧,我会出更高的价收购,这个价格比他们的心理价位高出许多,自然让他们乐开了花,他们立马就会爽快答应。”梅米特此举为的就是把高价收购的名声打出去,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就会有人陆续拿着自家的宝贝来出售,这其中有价值的物件还不占少数,要是遇到一等的珍品,可就赚了,因此梅米特才在集市开了一个古董店方便交易,就算有人拿来的真是个破烂儿,他也不吝钱财一并抬高价位收购。梅米特全指着这高价收购的口碑,若是拒收破烂儿,怕是会砸了口碑,所以买下这些无价值的东西权当是交出去的宣传费。梅米特会把收来的宝贝以高出收购价几倍甚至几十倍的价格售卖出去,但是从来没有人为此找过他麻烦,原因很简单,梅米特的客户都远在国外。

进了几杯酒后,梅米特开始侃侃而谈:“叫那些人眼红去吧!他们要有本事,也自己做买卖去啊,没本事就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这话倒真不是梅米特自视甚高,实话实说,在土耳其像他这般眼尖的内行着实不多见。

梅米特的客户主要集中在欧美,此次是为了开拓日本市场而来。如今日本的经济腾飞,建立了不逊色于欧美的艺术品交易市场。再加上日本算是梅米特的故乡,在故乡施展拳脚也没有那么多的顾忌。即便没有林辉南建议他来日本发展事业,梅米特也在老早以前就有此计划了。不过,夫妻俩毕竟离开日本多年,若不前来探探路,总归是心里没底儿的,所以才促成了这趟日本之行。

奈美收下了北原兜圈子送来的红瓷枕。数日后,终于意识到梅米特此行的真正目的。他们一行人在附近的一家餐厅里用餐,林辉南对梅米特说:“差不多该着手生意上的事儿了。”

哈利露转头看向丈夫,笑着回应道:“是啊,整天这样游手好闲的,脑袋都快不好使了。”

梅米特接过话头:“我这假也放够了,自从见了北原后,我就突然想赶紧开始工作。”

艾明夫妇与日本阔别二十年,这趟来算是回家了,就在回家的那股兴奋劲儿差不多快要冷却之时,北原来了。虽然不知道北原跟艾明夫妻俩聊了些什么,但话题定是与工作和艺术品交易有关的,由此梅米特才忽然想起被自己一时间抛在脑后的正事。

林辉南问:“你见了北原后,对今后的发展可有什么想法?”

梅米特回答道:“我跟北原也没聊什么,他无非问了问我的近况。说到红瓷枕时,他倒是问了我从事的行业,我只说自己在伊斯坦布尔做贸易生意,多余的话一概没讲。并且我告诉他,我这次也只是来旅游的。”

林辉南听后点点头:“警惕些是好事儿。”

“北原现在面目和善了许多,要不是我们从前就认识,我也会认为他就是个和蔼的老头子。以前的事情虽然说出来不光彩,但还是让我感怀的。”梅米特品了一口红酒,他脸上沉醉的表情,仿佛陷入了回忆里无法自拔。

林辉南劝诫说:“你可小心一点儿,别被利用了,北原的厉害你是见识过的,再说他是不是真的金盆洗手了还不一定呢,别他说什么就信什么。”

梅米特看向奈美问道:“你去了北原店里对吧。哎,他的店叫个什么名字来着?”

“春秋馆。”

梅米特说:“北原自称过起了隐居生活,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做点自己喜欢的工作,高兴了就把店门一关出去溜达。他上次来见我们就是这样说的,听起来自在得很。”

林辉南继续告诫道:“就算他本意是退隐江湖,却也难保他不会油然而生争斗之心啊。北原是个损人利己的小人,他光是贪婪也就罢了,但如果他的侧重点在于损人那就太可怕了,说不定他的人生乐趣就在于欺人损人。总之,他不是省油的灯,交往之中多长个心眼儿绝对没错。只可惜他来找你们时我不在场,真想看看这老家伙到底有多善良可亲。”

奈美觉得林辉南的言下之意是,他若在场定会当场撕下北原伪装的面具。其实奈美也对当日北原来访的过程饶有兴趣,不过,她的关注点与林辉南不同。三十年前的北原到底是个什么样貌、什么性格,奈美不曾见过,她只能通过前天眼见的北原本人在脑子里想象还原。即便三十年前的北原是副凶神恶煞的嘴脸,但在那时,北原心中无疑是暗恋哈利露的,一个心中有情的人面相能坏到哪儿去呢?因此在奈美的想象里北原的形象至少是有几分讨喜的。

北原与曾经暗自倾慕的对象一别就是三十年,奈美的出现恰好给了北原一个见哈利露的由头。奈美收了北原的礼物,心中满怀感谢,觉着得回礼才行,但转念一想,自己既然给北原透露了哈利露来日本的消息,又给了他一个见哈利露的借口,这瓷枕也不算白拿的。奈美幻想,当日北原来神户,必定好生捯饬了下自己,来见曾经的暗恋对象,总不能跟在自家店里时那般不修边幅。想着想着,奈美自己都觉得滑稽,只是不知北原的内心到底是何种模样,奈美的兄长早就说了,北原曾是个臭名昭著的恶棍,这点任谁也无可辩白,可这北原如今依旧还是那副恶人的做派吗?奈美觉着不像,她不愿承认自己没有看人的眼光,奈美认为人是会变的,北原曾经作恶,现今已然改邪归正了。想必北原开个古玩店,也是因为喜欢艺术品,虽说不能武断地判定懂得欣赏美的人都心地善良,但爱美惜美之人至少不会是穷凶极恶的。从前的北原背叛雇主,把人逼入绝境,那是因为他还不曾见识过美的力量。后来北原与梅米特联手,梅米特做出赝品,北原就拿去四处售卖,在这个过程中,北原接触到美术作品,兴许就逐步感受到了美的真谛,随之北原的人性得以重塑。奈美知道自己的想法天真如少女,多半与事实不符,但而后发生的事情,却让她愈发确信自己的看法是正确的。

茶饭之余,大家还在为北原是否仍在作恶各持己见。

林辉南说道:“我还是觉得北原不会那么轻易就金盆洗手,兜售赝品卖去海外多赚钱啊,他能放着大钱不赚?像他那种人怎么可能会安安分分地在京都守着他那个小破店。”

梅米特笑道:“也是,别说他了,换成我,我也不甘心只窝在伊斯坦布尔的集市里做个小小的古董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梅米特补充说:“不过,北原就算有那贼心,也没那条件了,如今这买卖不好做,技术也在不断革新,没那么容易蒙混过关了。”梅米特自己就在做欧美市场的艺术品出口生意,在这点上他很有话语权,现在鉴宝的方法比起过去必定是有显著进步的。

“这些都不打紧,北原有销售渠道,即便赝品买卖不好做,他也可以像你那样,四处收罗宝贝出口啊。”

“有道理。”

“若果真如此,那北原就是你的竞争对手了。看吧,所以我说不要跟他扯上关系为妙。”

“你还有什么门道?”

“对了,可以去见一个老头子。”

“谁?”梅米特问。

“三岛伴太郎。”

“哦,他啊……”

三岛这人梅米特跟林辉南都认识,考虑到三岛早已年过八十,而且也不可能还有精力再折腾古玩了,梅米特犹豫了。

林辉南说道:“他现在肯定是没精力收藏古董了,但门路还是有的,谁家有什么宝贝,谁在收集哪类古玩,问他准没错。他这辈子就光做这一件事了,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

“也对。”梅米特点点头。

“我们也算是他的旧相识了,想来他应该会同意见上一面的,闲聊之中兴许会得到些线索呢。”

“老头子脑袋还灵光吧?”

“这点不用担心,我问了近来见过三岛的人,他们都说老头子脑子清楚得很。再说,像他那般只对一事抱有执念的人,大脑恐怕是不容易退化的。”

“那行,我与三岛也是好些年没见了,趁此机会去会会他。他现在住哪儿?”

“他在宝冢,离这儿很近,要不我们明天一起去?”

“行啊。”

就这样林辉南与梅米特约好了明日去拜访三岛,林辉南打算今晚联系三岛,等确认好人家是否方便,再给梅米特回信。

男人们专注于工作的话题,把奈美晾在一边。奈美时而默默地动着刀叉,时而将红酒杯拿在手中,倒也没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奈美心里很清楚,他们有他们的要紧事,自己也不是无事可做,但若是他们邀请自己同去,她也不会拒绝。奈美想看看这个三岛究竟有多怪异,此前听林辉南描述,奈美曾在脑海里勾勒出三岛的形象,她非常想知道,三岛本尊与自己的想象到底有多大的出入。然而,等到服务员都端上来餐后的咖啡了,林辉南等人仍然没有向奈美发出邀请。奈美心想,此人不见也罢,就让三岛伴太郎的形象留在自己的想象中或许更好。人们通常对被外界称为天才或疯子的人期望过高,但现实往往会令人大失所望吧。

林辉南与梅米特去拜访三岛那天,奈美领着哈利露去了须磨的佐藤夫人家做客,为的就是把哈利露介绍给姐姐芙美还有佐藤老太太认识。佐藤夫人是个好客之人,之前的小感冒应该也都好利索了,奈美带了朋友去她肯定开心。

奈美上次去佐藤夫人家就在一周前,而在此期间,佐藤夫人早已收到了珠璃的第二封来信。

芙美笑着说道:“珠璃的信到了,妈就迫不及待地写了回信。”

佐藤夫人解释说:“到了我这个年纪,一想到什么就得立马行动,我可等不起啊。最重要的是珍惜每一天。”

奈美问佐藤夫人:“珠璃阿姨信上说的可是好消息?”

“自然是好消息。珠璃回中国的日程确定了,快入冬了,中国那边也得冷上一段时日,珠璃决定明年开春回故乡。她打算同要好的朋友结伴而行,到了中国就各自分散,返程时就珠璃一个人来日本,我就是担心到时候没有人接她。”

芙美应道:“没事儿,珠璃懂日语,不会走丢的。”

“可是,珠璃比我还年长呢。”

“珠璃阿姨身体可还硬朗?”

“身体是好的,听说她经常出去走走看看,在美国也四处旅游呢……你看,这次的寄信地址是在纽约,她就是去那儿玩儿的。”

“看来珠璃阿姨走哪儿都不忘给您写信呢。”

“我方才也说了,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就得及时行动,想做便要付诸行动,更何况珠璃在纽约遇到了那人,自然会想着写信给我。”

芙美问:“那人是谁?”她虽跟婆婆同住,却并不知晓珠璃信上的内容。

佐藤夫人倒是笃定自己对芙美讲过此事,回答道:“那人不就是井崎吗,你忘了?”

“井崎先生?”奈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芙美一脸茫然,对“井崎”这个名字很是陌生。

佐藤夫人摘下眼镜,眨巴眨巴眼睛说道:“就是当年跟我相亲那人啊,本来婚事都要成了……”

“哦,是啊,那人是军人对吧?”芙美终于回想起来了。

佐藤夫人一面把玩着眼镜,一面对芙美说:“对,他年纪轻轻就是将校了,军衔是陆军大尉。”

“如此说来,井崎大尉当年确实是失踪而不是被杀害了。”奈美终于插上了话。当时,日方怀疑井崎遇害,珠璃的哥哥有杀人嫌疑,因此日本宪兵队对其进行了拘留。

“没错,我也是看了信才知道井崎还活着。那件事之后,‘井崎’这个名字就成了禁忌,谁都不敢谈论此事,我原猜想井崎八成在当时就遇害了。现在这个消息来得如此突然,我也是始料未及。”佐藤夫人晃了晃肩膀,一丝不苟地将眼镜架到鼻梁上。

于奈美而言,再次听到“井崎”这个名字亦恍若隔世。井崎活到今日,并且就生活在珠璃的身边,此前缺失的一环似乎被重新连接上了。

奈美对佐藤夫人说道:“这样一来,您当年对宪兵说的那些话不都成真的了?”

“井崎大尉对战争的现状抱有疑虑,一番思想斗争之后,决意投身和平运动。”这是佐藤夫人为救黄亮而编的说辞,哪承想竟全是事实。

佐藤夫人点点头回答:“没错,除了井崎大尉给我来电那一段是骗人的,其余的大体内容半点儿不假。”

奈美见哈利露一头雾水,觉得不能让新客受到冷落,井崎的事情之后可以慢慢聊,于是换了个话题,对哈利露说:“他们俩现在怕是在跟三岛老爷子喝茶吧。”

“也不知三岛老先生如今怎么样了,我们初识他那会儿,他就已经是个老头儿了。”哈利露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

哈利露自然知道三岛曾经来过自己家。她当年对这沉迷艺术的三岛颇感兴趣,却不曾随丈夫一同去造访,毕竟是公事,她不好凑热闹。

奈美有意无意地调整话题走向,好让哈利露能偶尔插上几句。所幸,在场数人都不是争着说话的主动性子,几个人聊得还算愉快。

战前留洋,仅因一次契机,便终生义无反顾地追求世间之美,三岛的活法让奈美由衷地艳羡。若林辉南、梅米特二人和三岛相见,又能擦出怎样的火花呢?虽然年龄、国籍相异,但同样是美之追求者,其邂逅自然不一般。

另外,井崎其人的内心世界,同样让奈美心生崇敬。究竟是何等的觉悟,能让这位精英军人公开反对侵略战争?彼时日本社会里不乏反对战争、憧憬和平的人,但能堂堂正正地振臂高呼者,又有几人,更何况他还是站在最前线的军人。

“三岛先生都是老爷子了,井崎先生不知今年高寿啊?”奈美问道。

“他比我还年长六岁,如今应该已七旬过半了吧。”佐藤夫人毫不顾忌地答道,看来她并不是纠结于年龄的女性。

芙美插嘴道:“如今的人,年过七旬还生龙活虎得很,哪里像老人?”

奈美也就着姐姐的话奉承道:“对呀,阿姨这样风姿绰约,哪里像上了年纪的人。”

佐藤夫人还是很吃这套的,微笑道:“别胡说,我都是个老太太了。”

“阿姨,您说句心里话……”奈美尽量让这疑问不突兀,字斟句酌道,“您这几十年,就再没有想起过井崎先生?”

“呵呵……”佐藤夫人优雅地掩嘴笑道,“解释倒显得虚伪了,这么说吧……我虽嫁作人妇,毕竟还是感性的女人,时不时也会想象,若是当年嫁了其他男人,命运会如何……做这种幻想时,难免要联想到井崎大尉……没法子,谁让我当年险些就入了他家门。再说了,我对这男人曾有几分好感。”

“理解,理解。”奈美赶忙附和。

“呵呵,这喜欢异想天开的怪毛病,我这辈子就没治好过。”一瞬间,佐藤夫人回到了自己的少女岁月。

芙美直言不讳道:“如此说来,妈至今仍对这井崎大尉难以忘怀?”

“是啊。我虽然老了,但回忆里的那人,仍是当年的英伟青年。我之前一直以为他已故去了,便没有太多心理负担。但眼下突然得知他尚且健在,说实话,还真有几分尴尬。”

“完全能理解。”奈美重复道。

佐藤夫人双颊泛上微微的红晕,羞赧道:“这种思绪,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珠璃夫人自那之后一直和井崎先生有书信往来?”奈美总算是问及关键。

“应该是有。但日本宪兵虎视眈眈,他俩之间的联系只能秘密进行,写信只敢三言两语,下次和珠璃见面,我可要仔细问清楚。我知道,井崎大尉肯定有自己的家庭,但我就是好奇他过得好不好。说起来,我或许知道他何时迁居去美国的。”

“您怎么知道的?”奈美好奇道。

“记不清是1954年还是1955年初,我遇上了一件怪事儿。虽说怪事儿年年有,但像这般莫名其妙,让人记忆犹新的,还算少数。”

“到底是什么怪事儿?”

“那年,我收到了一件从美国寄来的包裹,其实就是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里头却只装着一条尼龙丝袜。我当时就纳闷了,这是谁送给我的礼物?我的确有数名朋友在美国,但这可不像是他们送得出手的礼物,脑子里当即便冒出井崎大尉的面容,但立马让我否定了。现在想来,这倒并非不可能。”

“就只有那一回?”芙美问道。

“不,之后每隔两周就收到一件,总共有三回。”

“三回都没有书信?”

“嗯,信封上的住址全是机打,而且没有寄件人信息。想想便知道这不是我那些美国朋友寄来的东西。”

“您和他们确认过了?问都没问,您就能这样笃定了?”

“不用问,我那些相识,可都对日本的现状了然于胸。尼龙丝袜在战后数年的日本确实是奇货可居的物件,但我收到包裹的那阵子,尼龙丝袜早就沦为街边货了,所以我能断定,送礼者一点儿都不了解日本的行情,至少他肯定不了解近况,这样想来符合条件的就没剩几个人了。”

“您当时就怀疑上了井崎先生?”

“对,想到有可能是他,但并不确定。”佐藤夫人摇摇头,“毕竟在我心里,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即便假设他还在世,在我脑海里,也没法儿把帝国陆军大尉和美利坚联系在一起。”

“那现在呢?现在,您有几成肯定送出这神秘礼物的人是井崎先生?”奈美问道。

“十成……可能太武断了些,至少有九成吧。”

“这就相当于确信了呀!”芙美瞪大了眼珠子道。

“就是确信了,毕竟珠璃来信说她在纽约常和井崎大尉见面,她还说自己费了许多功夫总算找到我的地址,没想到井崎早就知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佐藤夫人言罢,直视奈美,眼神很笃定,这让奈美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珠璃夫人不会说谎,井崎大尉更不可能信口胡说。

照佐藤夫人的推测,井崎大尉很可能在战争结束后,就立即迁居美国了,而那时尼龙丝袜在日本还是稀罕货。不难猜测,井崎在中国组织了某次反战运动,之后便直奔美国而去了。其后日本战败,顾不上治井崎逃兵之罪,但井崎是心存武士道的日本军人,或许一生都无法原谅临阵脱逃的自己,无颜面对战败的祖国。然而,即便身在美利坚,他还是片刻不忘祖国。

井崎自少年起就一直生活在灰暗的军校里,仅存的色彩和温暖,就只有和佐藤辉子相处的时光了。甚至可以说,他对故乡的思念,就凝聚在佐藤辉子一人身上。可以想象,井崎当年是如何费尽周章查到佐藤的住址,并匿名寄去尼龙丝袜,一解思乡思人之苦。

想到这里,奈美不禁有些动容,“这样说来,井崎先生从始至终就没忘记过您。”

“是吗?或许,他只是想弥补当年悔婚的过失。”

“有弥补之意不假,但更真切的是他对您的思慕之情。”

“这就是一生难以忘怀的女人。”芙美感动道。

“过了过了,越说越不像话。”佐藤夫人嗔道。

“感情这种东西,真让人看不透……你们说,哪样的男人会对哪样的女人一见钟情,并把她珍藏在心里一辈子?”奈美说完,转而问哈利露:“哈利露小姐,在日本不就有一名男人对你这般痴心以付吗?”

哈利露晓得对方指的是北原和也,慌忙否认道:“哎呀,你可别拿我开玩笑。”

井崎身上的疑团,待珠璃赴日自然就能水落石出。眼下看来,井崎的不辞而别和珠璃不无瓜葛。从那之后,他们二人是从事了同样的工作,还是有其他接触?据珠璃信上的语气,她吃惊于和井崎在纽约的偶遇,却仿佛已料想到对方会出现在美国一般。

“待明年开春,面对面问珠璃就是了。”佐藤夫人道。

奈美告辞了佐藤家,决定先把哈利露送回酒店。在前往酒店的车里,哈利露望着窗外的街景道:“我这趟真大开眼界了。”

“怎么了?”奈美问道。

“日本这几年的变化,真是翻天覆地。”哈利露回土耳其之时,恰巧是日本经济腾飞的前夕。

久居海外的奈美同样没经历过故乡经济腾飞的这数年,完全能领会哈利露的惊讶,她调侃道:“怎么,不想回国了?”

哈利露摇头,笑道:“呵呵,那倒算了。”

“何不再待上一阵子?若能习惯日本的节奏,还是挺安逸的。”

“哪有你说的这样轻巧,我已彻底和伊斯坦布尔融作一体了。”

“也对。”奈美能理解,扎根何处,和地方富裕水平无关,还得看能否融得进去。人和世俗之间隔着一道隐形的保护膜,倘若这薄膜不适应当下环境,就会失去功效。

奈美只身回到公寓,刚要进屋,就瞧见门旁的邮箱里塞了一封信件。看邮票,就知道信件来自英国,寄信人是伦敦的史密斯夫人。她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若不出意料,困扰自己已久的疑团马上就要解开了。

果然如此。陶艺研究家格林先生来去匆匆,没打招呼就回了伦敦,数日后就到史密斯夫人府上去造访了。他将壶与盘的复原图交予史密斯夫人,夫人复印了一份,给奈美寄来。

奈美还没读信件,就预感到那张同在信封里的资料是复原图。她强忍心中的冲动,先仔细把信件读过,再小心翼翼地摊开复原图。

据复原图所示,这套壶与盘在出炉之后,表面部分涂上了高黏度的蓝色涂料。按理说,这类瓷器和高山宗治收藏的大陶板一样,涂料面积越大,越难免出现剥落。但史密斯和今川的藏品体积不大,且保存妥当,除非是专家仔细观察,否则剥落的地方几乎肉眼不可见。这格林先生就是专家,同样是蓝色,他就能分辨出是出炉前上色,还是出炉后上色。

瓷器一经化学试剂洗浸,花纹颜色会立马产生变化。但毕竟是他人收藏,格林不敢肆意妄为,便仔细在纸上临摹,再从中剔除出炉后的效果,完成了这张复原图。

仔细看复原图,能发现壶上有眼睛图案,而盘上有一道弧线,好似耳朵……这早在奈美的意料之中了,但她仍忍不住讶异。

奈美坐立不安,想立即给林辉南拨电话。当她把哈利露送回酒店时,在大堂给梅米特的客房拨了电话,没人接。林辉南和梅米特在一起,肯定还没回家……奈美感觉到心跳如孩童一般雀跃,不由得坐在镜子前,对着自己苦笑连连。

奈美先后拨了三次电话,话筒对面终于传来林辉南那熟悉的嗓音。她迫不及待地问道:“你终于接电话了。三岛先生那边如何了?”她把自己这头的好消息压下,先问对方的调查进展。

“了不得,他还是老样子,和上次见面没多大变化!”

奈美能感受到对方语气里的震惊,便随着这话茬儿问道:“你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掐指一算,有七年了吧……他这阵子刚过了八十大寿,竟比七年前更矍铄了几分。返老还童?这老爷子,果然不是泛泛之辈!”

“聊及心爱之物,总会多几分精神的。就说我们今川家有一位八十岁的老爷爷,平日里死气沉沉,一提起棒球,就仿佛变了个人。”

“棒球?”

“这老人家在中学时可是正经的棒球选手,只可惜没能闯进‘甲子园’,但还是进了‘六大学’。你只要在他面前一提神宫球场,他立马就恨不得能当场挥上几棒。”

“三岛伴太郎先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其他不说,我俩时隔七年,再一次重逢,单这点就足够让他雀跃了。三岛先生当年托我调查之时,正值他执着追求美的巅峰时期。和我的见面,让他仿佛回到了人生的黄金年华。”

“那便再好不过了。那他见到梅米特呢?”

“老爷子见着了我,都能乐得合不拢嘴,更别提梅米特了。”

“说来听听?”

“三岛先生追求美,不愿以艺术品牟利。再说了,优渥的生活环境更不会让他萌生这种俗念。然而,追溯某件艺术品之前世今生的过程里难免会产生交易,这倒有些倾向牟利行为了。其实,三岛先生这辈子几度兴起入古董行的念头,但一眨眼就步入晚年了,他很懊悔惋惜。”

“入古董行?做古董商人吗?他成天和古董商来往,现在入行也不迟呀。”奈美对入行看得轻巧,就看三岛先生能否迈出那第一步。

“他坚信美只能远观,不能亵玩,看着艺术品在市面上四处流转,便心生不悦。所以,他才会不遗余力地追寻居无定所的艺术品。但在此过程中,他的心境发生转变:美或许就应该在世间流转。”

“怎么突然就想通了?”

“怎么解释呢……举例说,三岛先生想瞻仰某真迹,费尽了心血却查不到其行踪,越是寻不到,心里对这真迹的憧憬便越不可收拾。而就在此时,某古董商将此真迹呈献,三岛先生心里的喜悦可想而知,美的价值得到最大体现。所以说,他恨不能年轻十岁,从事这行当。我把梅米特带到他面前,他当然喜不自胜了。”

“谁说上了年纪的人,就该古井不波。你往井里丢了块石头,它立马就活泛了。”奈美想给这话题画上句号,但林辉南越说越来劲儿。

“互利双赢,三岛先生开心了,梅米特更是获得了详尽的清单。有了它,就相当于是掌握了珍品的‘户籍’。”

“哇,这么说来,梅米特这回可有得赚了。”

“未必,梅米特不见得多激动……他捣鼓的都是二流品,真有一流珍品放在眼前,怕也没那资本去收购,但掌握了珍品的‘户籍’,总没坏处。”

“看来,这次造访是大获成功了。恭喜。”

“承你吉言了。”

“该说说我这边了。伦敦来信了。”

“史密斯夫人寄的?”两人算是互相知根知底了,一听伦敦,林辉南立马就联想到史密斯夫人。

“嗯。”即便对方看不见,奈美还是不自觉地点点头。

“这么说,格林先生已经回国了?”

“嗯。”奈美重复道。

“我猜猜,他寄来了复原图?”

“对。”奈美换了种答复。

“不着急说,容我再猜猜。”

“猜什么?”

“猜复原图里的内容。”

“你这都能猜到?”

“八九不离十吧!”

“你都这样笃定了,还说‘八九不离十吧’。”

“看来你我推测到一块儿去了。”

“你话可别说得太早。”奈美嘴上不服输,心里何尝不承认对方的说法。自从在伊斯坦布尔邂逅起,这波澜纹路的瓷器就始终是这对男女之间的羁绊。没有它,就没有两人的相知、相识、相爱。

初衷一致,路径一致,终点自然相差无几。若结果同途殊归,奈美心里就难以接受了。话筒那头的林辉南沉默了,不知道是在犹豫,还是在沉思。

“我现在过去找你,方便吗?”

“方便,你来吧。”

“好,我尽量在一小时之内到。”

林辉南的语气里带了分严肃,奈美相应地僵硬地回答道:“恭候大驾。”

通话结束四十分钟后,林辉南现身奈美的公寓。奈美刚给开了门,林辉南便自然而然地搂住她的肩膀,在她的樱唇上啄了一下。这一连串亲昵举动,可再感觉不出僵硬了。

“我的猜测画纸上了,瞧瞧有没有猜对。”林辉南从裤兜里取出一张纸,递给奈美。

“丝毫不差。”奈美丝毫不吃惊。壶上有眼,盘上有耳……她不禁强调道:“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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