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沉没之锚

青花  作者:陈舜臣

之所以说要隔一天再去,是为了做好心理准备。

奈美坐着一辆小型面包车在伊斯坦布尔绕圈,司机会说一点儿蹩脚的英语,基本可以正常交流。

“All our owns foods,fish,fruits,vegetable,no import!”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师傅开着观光车围着城市打转,讲着差不多的话。

车经过卸货码头时,人群中有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年,扛着大大的麻布袋子,弯着腰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司机抬起下巴,指了指少年,换了个表达方式,第二次强调道:“所有食材,鱼、水果、蔬菜,都是自产自销的,没有一样是舶来品!”言语中透露着自豪。他似乎坚信,世上不缺高楼林立的现代城市,但所有物资都能自给自足的地方,只有伊斯坦布尔一个城市。

虽然也可能是公司要求必须这样介绍,但师傅也绝不是敷衍了事。如果他通过电视媒体、电影之类的媒介对其他国家有些许了解的话,他应该知道,在博斯普鲁斯海峡来往的船只并不算大,而且现在大部分国家,装卸货物已经实现机械化了。

然而师傅时不时还会轻轻摇头,奈美看着他宽阔的肩膀,仿佛读出了他的心思:“关键时刻,还是得靠外国支援。”人的价值观不同,想法也就不同。奈美冲着师傅的背影点点头。

“Paris!”师傅喊出了一个闻名世界的城市名。

“No!”他自顾自摇了摇头。

“New York!”他再次用力地摇头。任何有名的大城市在这位司机心目中都比不过伊斯坦布尔。

“Mosque very beautiful!”

Mosque指的是伊斯兰教清真寺。伊斯坦布尔作为古希腊的殖民城市,旧称拜占庭。公元324年改建为东罗马帝国的首都,更名为君士坦丁堡。1453年被占领后,成为奥斯曼帝国的首都。

著名景点苏莱曼清真寺和蓝色清真寺都是后来建造的,只有索菲亚大教堂,原先是基督教堂,后来变成了伊斯兰教的礼拜堂,这个教堂可谓是见证了这个国家的信仰的根本转变。

下车后,奈美走进这座高大雄伟的建筑。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土耳其的开国总统穆斯塔法·凯末尔·阿塔图克进行了政治改革,把奥斯曼帝国变为土耳其共和国,实行了政教分离。如今的索菲亚大教堂已不再是礼拜堂,而仅仅是作为观光景点。

马赛克砖拼成的基督教壁画、祭坛以及伊斯兰教的壁龛都被完好地保存了下来。壁龛的方位朝向麦加,当时的人们都会面对着这个壁龛做礼拜。奈美站在高大的圆形屋顶下,突然懂得了司机说的那些话。那些话里不仅有对祖国的自豪,更有体现他价值观的东西,那是他的精神寄托,甚至可以说是支持他活下去的力量。奈美望了望屋顶,喃喃自语道:“活下去的动力吗?”

“要想活下去,心中必须有个念想,是吗?”奈美渐渐陷入了困惑中。对于现在的她而言,找到那奇异的青花瓷背后的故事就是她活下去的动力。做重要的事之前是要有点儿仪式感的,所以在去集市的古玩店之前,奈美以“伊斯坦布尔观光一日游”作为序幕。

算上奈美,面包车里一共坐了八名游客。其他人不是跟朋友一起,就是一家人带着孩子出来旅游,唯独她一个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去往下一个景点前,奈美对司机说:“我想留在这儿多看看,就不跟你们一起了。”司机耸耸肩:“OK!”随后又补了句,“beautiful the Tokyo palace!”东京有什么宫殿,司机先生想必并不了解,奈美只是笑着点点头,并不做过多解释,也不想改变他的认知,因为确实没这个必要。

游客鱼贯而入。有人望着描绘圣诞节的马赛克壁画,在胸前画着十字。导游在一旁熟练地介绍:“这是在给教堂做大扫除时,无意中发现的壁画,至今依然保有神韵,现在作为重要文物被政府保护起来了,然后这座教堂也成了博物馆……”

伊斯坦布尔的集市非常大。鲜花市场的街景与别处并无二致,露天的街道两旁都是一个个紧挨着的店铺,唯一不同的只是鲜花市场的餐厅门口都会摆满桌椅。而古玩集市却是另一番风景:延伸出来的屋檐遮住了阳光,街道由拱廊连接而成,穿梭其中,给人一种地下商城的感觉。半数的通道都很狭长,而且如迷宫一般错综复杂。要是不熟悉的人到这里,少不得要迷路。好在林辉南画的线路图简明扼要,奈美一点儿冤枉路都没走,直接就找到了他口中所说的古玩商店。

店铺的名字叫“梅米特·艾明”,店铺的左边邻着一家镶嵌着镜面玻璃的商店,不知何故,集市里这样的店特别多。反光的镜面在本身不见阳光的集市里显得尤为引人注目,各家店招上也装饰得颇为华丽,林辉南在线路草图上,还特意于相应的地方画了个箭头,标明此处为“镜屋”。奈美在找到梅米特·艾明之前,最先是被这一处璀璨夺目的镜屋所吸引。奈美在那儿站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把视线移到古玩店门前。古玩店的招牌并没有挂在外头,而是被竖挂在店里左边的墙上,又加上有橱窗挡着,人从外面经过几乎就看不见它。就跟林辉南描述的一模一样,门口的橱窗里摆放着古代钱币、时钟、手表、耳环之类的小玩意儿,尽管还没有见到瓷器,奈美已然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了。她深吸了两口气,便朝里走去。

奈美进去的时候,满头白发、浅褐色皮肤的店主正在店里端着小巧的茶杯喝茶。老人听见门口有响动,立马抬眼瞥了一眼,然后又像没看见似的,转头继续低头喝茶。奈美像之前来过一样,径直朝左边走去。左边的墙边摆放着铜质的水壶、盘子,奈美一直在找的那件瓷器就藏在最里边的角落里。

“错不了。”奈美看着那扭曲的波涛纹,仿佛整个人都要随之扭动起来。波纹里的漩涡都与家里那两件瓷器如出一辙,只是漩涡中间留下的空白区域形状不同而已,那壶与盘子的区别也在此处。正是因为这一点,奈美才如此确信眼前的瓷器就是自己要找的青花瓷。这瓷瓶比其他两件都要高,目测高度大概三十厘米,瓶身纤细,却很稳定。在中国,人们称此形状的瓶子为梅瓶。传统梅瓶口小丰肩,到底部又逐渐收小。但这件却有所不同,瓶肩部没有向外延展,由瓶口往下逐步扩大,只有底部稍有收拢。

“这难道是锚?”漩涡里的留白空间有条线穿过,奈美端详着瓷器,就像在做解谜游戏一样辨识着其中的图样。她突然意识到这瓶子没有正面朝人,店主或许还没有细心到把每样商品都摆正吧。若是素色,就无所谓正反了,不过这件瓷瓶瓶身有一条竖直的白线,所以此面应是正面,然后这线走着走着往右横着穿了过去。奈美于是也往右挪了几步,歪着身子凑近看了看。然而这线并不清晰,其左右两边的波涛纹,互相靠拢形成了漩涡,这条白线隔在中间,使两边不交融在一起。这条竖长的白线,在靠近底部最细的位置,往左右两边斜上方分叉。换个角度看,也可以说左右两边牵下来的线连接着白线的底端。在漩涡中,有一个方向朝下的箭头形状,因为画的是海浪,奈美很自然地联想到沉入海底的船锚。船锚周围留白区域的下方,升起一团似波涛的曲线,曲线将锚的顶部缠绕包裹。此处有些隆起,比起平面的盘子,瓷瓶更容易察觉到凸起之处,跟同样是立体的壶相比,这里就像是加厚了一样。

“您是看中这物件了吗?”奈美闻声转过脸来。满头银丝的店主把茶杯放在了小桌子上,面无表情地说道。毕竟做的是跟客人讨价还价的买卖,店主的英语比起一个劲儿自说自话的司机师傅好太多了。

“是的。请问这瓷瓶卖多少钱?”

“您打哪儿来呀?”店主不作答,又向奈美抛去一个问题。

“我从日本过来的。”

“哦……日本人啊,好像日本人和中国人都对这种瓶子感兴趣啊。”

“当然,有兴趣才会问您价格。”

“不好意思,您来晚了,这瓶子已经有主了。”

“已经卖出去了吗?”

“是的。”

奈美又跑到瓶身的右面,探着头想再看看。店主起身走到奈美旁边,很自然地把瓶身往右面一转,锚状的图案就转到正前方了。

老爷子嘴里念叨着:“得像这样摆才成。”转身又回到了他的“雅座”。

“既然已经卖掉了,怎么还会摆在这里呢?”

“客人先寄放在这儿的,过后自己来取。这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要是有人愿意出更高的价格买的话,您愿意卖吗?”

“您说笑呢!”

“如果真的有人非常想要,又愿意出高价呢?两倍,不,出三倍,甚至是四倍的价格,老板您也不心动吗?”奈美有些惊讶自己为什么连这样的话都能说出口。

老爷子挺了挺胸,撇嘴道:“一丁点儿都不愿意。”

“您很有职业操守。”

“从商还是要守规矩的。话说回来,我记得买主打电话跟我说,把瓶子先搁店里放着,如果有人出高价买那个瓶子,他就按那个价格加钱给我。”

“这通电话是昨天打来的吧。”

老爷子又撇了撇嘴,点点头。

看来林辉南早做了准备,怕瓷器被人买走,奈美就看不到那瓷器了,于是提前打电话知会老板一声。

集市里做生意,貌似鲜少会把卖出去但还没被客人取走的商品下架,也不会在商品上老老实实地贴上已售的封条。即便堆放得杂乱点儿,也不能让店里显得空荡荡的。当然要是有更畅销的东西上架,被卖出去的东西可能就要挪位置了。

“他说至少在店里摆三天,话虽如此,也没见到有人要加价购入啊。说实在的,我一点儿都不怀疑林先生出手的阔绰程度。”店主说着又啜了一口茶。

“买家是位姓林的先生吗?”

“是啊,他是新加坡的华侨。我们之间做买卖有二十三年了,还说什么加不加价的,大家都是朋友,还专门打电话来说这事儿,怪怪的。”老爷子耸耸肩。

“二十三年?您记得这么清楚啊。”

“那是自然,我开这店也有二十三年了。”

“那他是从开店之初就开始光顾您的生意了。”

“嗯,是啊!”老爷子停顿了下,“确切地说,我们开店之前就认识了,嗯……其实最开始就是他鼓励我开店的。”

“原来如此啊!”

奈美又看向瓷瓶,沉入海底的船锚活灵活现,青花图案蓝得让人赏心悦目。父亲的藏品、史密斯医生家的瓷器,还有面前这件,想必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奈美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莫非您是林先生的朋友?”

奈美笑着朝老爷子点点头。

“我猜也是。他打那通电话,我就在想是不是有谁要来看,所以才故意那样说。没想到来者是位女士。”

奈美终于不再盯着瓶子,面朝老爷子说道:“我跟林先生可没有像他跟您一样深的交情。”

“请坐。”老爷子指了指旁边的小凳子,“喝杯茶吧!”

“谢谢。”奈美坐下后,椅子发出吱嘎一声轻响。小小的一杯红茶,啜一口,唇齿留香。“味道很好。”奈美不假思索地称赞道。

“这是最上乘的茶叶,一天要小品几口的东西,用再贵的,也算不上奢侈。不过,贵的东西未必就是好东西,茶是如此,物件亦然。”老爷子看上去心情不错,有人懂他的茶,所以感到欣慰吧。

“您对味道、品相都非常敏感吧。”

“要是当初在这两方面多加训练的话,我现在不说有所造诣,至少也是专业的水准,不过后来荒废了,也就成了半吊子。林先生说起过我吗?”

“没有。”

“总有一天他会提的。”

“为什么?”

“因为您是他喜欢的类型。他这个人,要是迷恋上谁,就会和盘托出。”

“您别说笑了。”奈美不知如何作答,老爷子一上来就说这个,还真是让人难为情。

“我就先简单介绍一下吧,反正他讲的话,内容也是一样的。”

这期间有客人进来,老板竟直接无视。奈美觉得有些沉闷,但好奇心驱使她继续听下去。毕竟她一开始就被林辉南吸引了,那晚一别,他的身影更是在她心头挥之不去。老板讲的虽然是自己的事,但其中林辉南也有参与,对奈美来说,他才是故事的主角。从老板口中得知他的事情,也算是有个缓冲,心理上也会更好接受一些。

“其实从我们父辈开始,两家就有交集了,那时我们俩都还没出生呢!”

“是吗,那你们是在哪儿认识的呢?”

“这个地方嘛……哈哈……”老板像煞有介事地说道,“哈尔滨您听说过吗?”

“哈尔滨”三个字从他口中突然冒出来。奈美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过这个地名奈美并不陌生。

“中国东北的哈尔滨?”

“没错,就是那里。您还挺了解的。”

“在日本时常听人提起过,听说那里的日本人也不少。”

“战前,没有日本人不知道哈尔滨的。但是像您这样战后出生也有所了解的,确实不多见,值得欣慰啊!”老爷子用日语说道。

奈美一时十分吃惊,刚才还用略显磕巴的英语聊天儿的店主,立马改为一口流利的日语。语调上虽略有刻意,但比起他的英语来,真是说得好太多了。

“您会讲日语啊!”奈美也用日语交谈了。

“我平时也没什么机会讲日语。上次林先生来才有机会练了练,现在还算说得顺溜吧。”老爷子说完咧嘴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真是没想到呢。”奈美耸耸肩。

“偶尔有日本的游客进店,我也没用日语跟他们交流。我在日本待过一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要是用日语跟他们说话了,就会破坏当时日本给我留下的好印象。”

“我明白,嗯……我觉得可以理解。”

“我就是认为您应该能懂这种感觉才对您说的。”店主眼里第一次有了笑意。

这期间进店来的顾客,见没人搭理,自觉没趣,便一声不吭地走了。

“您在日本待过多长时间?”

“好些年呢。我在哈尔滨出生,又在神户住了很长时间。”

“神户?我是神户人。”

“是吗?真巧,好怀念啊!”

“您就是在神户认识的林先生吗?”奈美觉得终于找到他们两个人的交叉点了,而且神户还是奈美的老家。

“没错。我们就是在那里相识的,父亲那辈则是在哈尔滨。”

“那您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呢?”

“1957年,换成日本的年号就是昭和三十二年,当时栀锦跟若乃花[栀锦、若乃花:两位相扑运动员的艺称。]风头正盛呢!”

“嗯。”

“战前就一直很红呢。记得当时神户还被空袭了,变成了废墟。后来神户开始搭建临时的木板房,再后来终于可以重新修大楼了。”

“那时候我还在念小学呢。您之后有没有再来过日本?”

“没有。”老爷子摇摇头,“那之后再没去过,现在都变样了吧,毕竟都过去二十五年了。”

“一直都待在那里倒没觉得有什么感觉,不过变化应该挺大的。”

梅米特·艾明离开日本到伊斯坦布尔的时期日本经济开始腾飞。那时,出国旅游的风潮兴起,这也是经济高速发展带来的影响。若是去其他发达国家感觉没什么可自豪的,但到像土耳其这样的国家来旅游,大部分人都会抱有一种优越感。梅米特看着这些组团来旅游的日本人,心里有些敏感也属正常。不过能在这里再次听到那熟悉的日语,看到那些人,他还是倍感珍惜。但是他也不想破坏当初日本给他留下的美好印象,所以只是远远地望着。

“我其实也想去搭话的,只是心里害怕。说来也可笑,这把年纪了,还怕这怕那的。”梅米特不经意间流露出了关西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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